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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孩子,出生在二十二世纪



                  佚名

  一座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大楼上,住着一千多户人家,整个大楼挤得如同一座蚁穴,这样的大楼在这个时代的城市里象古代森林中的云杉一样林立着。它们在地面和地下延展,把城市和农村连成一片,把田野和农场从地面上抹去。无论在地面,地上还是地下,到处都是着蚂蚁一般的人潮,他们混乱地、稠密地在一切可以站立的平面上涌动。人们拥挤着,摩擦着生活在这个世界有限而无界的表面上,就象一群蝗虫,翻滚着渐渐地把这个星球蛀空,吃掉。

  这就是在世界文明达到最繁荣的二十一世纪的一百年后,地球由盛转衰的一个世纪──被数目庞大的人类压弯了腰的二十二世纪。

  ***

  爬楼梯爬得精疲力尽的赵四毛终于上了三十层,磕磕绊绊地从住走廊里人家的“卧室”、“客厅”里穿过,没好气地推开家门,一屁股坐到烂沙发上,瞧了一眼他那挺着大肚子的媳妇儿,闷着声只管脱了鞋,揉捏自己奔波得酸疼的双脚,那阴暗的屋子里立即充满了一股酸臭味儿。

  “还没有办成?”他媳妇坐在床上问;

  赵四毛不吭声,他媳妇叹了口气说:“其实何必做这难呢?我开始就说要孩子不容易,还是不要了吧……”

  赵四毛不耐烦地说:“现在说这有会么用,又不能再打掉,离产期只有一个多月了,不管怎样也得想办法。”

  “邻居老张家不是去打掉了吗?”

  赵四毛说:“你知道他是怎样打掉的?他媳妇故意从楼梯上滚下去,把孩子跌死了才流产的,要不然人权办会放他们?我能让你也去受那罪吗?”

  他媳妇不作声了,隔了会儿赵四毛又说:“老张媳妇腿都跌断了,那一家子还欢喜得拾了钱一样。”

  “人家腿断是短痛,咱们以后生了这孩子,还不定受多少罪呢。你这个月忙着去办生育手续了,一天班也没上,人家还给你发工资?”

  赵四毛一挥手说:“别想它,到时候再说。饭做了吗?”

  “妈上街买菜了。”

  赵四毛站起来走到墙角的小火炉前看了看,火不太旺,拿火棍捅了捅,媳妇在后面说:“煤球快烧完了,得赶快去买些,听走廊里老王家媳妇说,煤这个月又涨价了。”

  “涨吧涨吧,娘的。”赵四毛低骂了一声。

  “还有这个月的水费来催了两次了,人家说要第三次……”

  他媳妇还没说完,门“哐啷”响了一声,赵四毛妈拿一棵白菜回来了,喜洋洋地说:“四毛回来了,今天街上一个卖菜的车子翻了,幸亏我手快抢回了这棵白菜,省了今天的菜钱。”说完去洗了泥,到墙角炒了。

  “今天办完没有?”他妈问。

  赵四毛吐了口唾沫,狠狠地说:“今天清早我去了人口办,排了半天队才进去,那黄主任又叫我明天去,他根本就没有看我是谁嘛!我就说我是赵四毛,已经来过二十多次了,这次主任一定照顾一下,他就问什么时候怀的孕,我一说他就训斥我怎么这么晚才来跑指标,以为这里的人都在等你吗?最后还是叫我明天去,我不敢多说,就出来了,中午在街上买了饭吃了。”

  “生个孩子咋这么难呢?”他妈一边叹气一边做饭。

  “过两天还更难呢!”赵四毛忽然低声说,“我在人口办排队时,看见那桌上有个文件,说欧洲那边已经超过平均线了,世界人口问题协会要移民一部分过来,到时候这里就更紧张了,看来咱们这里还是好的。”

  他妈又叹起气来,媳妇问:“欧洲是哪里?”

  赵四毛怜惜地问:“你上学时没学过?”

  媳妇说:“上学时一班三四百人挤在一个教室里,混了两年就算经过了,谁当真学到什么了。”

  吃完了饭,赵四毛早早睡了,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车站早已站满了人,一辆破公车开过来,人们一窝蜂往上挤,赵四毛拼上命才勉强上了车,连气也透不出来,这算好的,昨天早上他等到第五辆公车来才挤上。汽车移动了,一阵令人闭气的挤压,车箱开始晃动起来,赵四毛松了口气,刚腾出一只手想按住钱包,谁知猛地一下刹车,如山的人堆压了过来,赵四毛跌在前面一个人身上,后面的人更加排山倒海地压了下来,有人呼叫起来,赵四毛感到自己的胁骨马上要断了,连眼珠都挤得要凸出来,他以为自己不行了,但刹车及时停止了,身上的人山开始逐渐减轻,人们一个个依次站直身体,赵四毛终于站了起来,很为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高兴,笑着看了看前面的人,谁知那人却怒气冲冲地说:

  “你怎么回事?”

  赵四毛忙解释说后面的人挤过来了。那人没有再理他,赵四毛却再没心情笑了。

  汽车又重新启动,缓缓上路,赵四毛开始默默预备见那个黄主任的话,想了一会儿,又担心中午之前赶不到,只嫌那车慢,踮起脚来看窗外到哪里了,一个人回头说赵四毛踩他脚了,赵四毛连忙道歉,忽然又是一下急刹车,赵四毛又死了一回,车门打开了,原来到了一站,一群人狼一般往冲,一群人羊一样往下窜,一阵撕打一样的上下车后,售票员吆喝着关上车门,汽车又艰难地开步了。

  经过如此几番拆腾之后,终于到了人口办,汽车又是一个急刹,赵四毛又死了一次,有人骂起司机来,司机扭过脸来还骂,顿时吵成一团,车门却一直没开,赵四毛喊售票员,售票员横了他一眼,大刺刺的说:“还没有到站呢,堵车了。”

  “离站还有多远?”赵四毛问。

  售票员不理他,一个窗边的人说:“只有几百米了嘛!开了门我们自己走过去,这一堵车一、两天还能通吗?”人们顿时吵了起来,要售票员开门,售票员不开,说不到站不能开门,一时间闹成一片,赵四毛挤过去说:

  “开了门吧!我媳妇等指标生孩子呢。”

  那售票员顿时心软了,同意他下车,只是不肯开门,不然会罚她奖金,赵四毛连滚带爬从窗户里钻了出去。

  出来后,他才看见那车堵得一眼看不见头了,远远地看见人口办那旧楼顶上的破烂电子屏在风中微微摇晃。赵四毛连忙往人口办跑,果然已有百余人正挤在那里等候,也跑过去坐在办公室外边地上等着,直等到中午,人家下班了,排好的队不能乱,一直到下午二点钟办公室的人又来了,外边人一个个进去,又一个个出来,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捧了一纸证明欢天喜地而去。终于轮到了赵四毛,他慌忙往里跑,黄主任拿了一张表格给他,让他回去填了拿来,赵四毛一看那表格上只有很少几项,当即拿笔要写,黄主任叫他出去写,赵四毛出去填了,又站在最后排队,终于在下班之前又进去了一次,另一个人拿了另一张表叫他填了去“世人协”盖章。

  出了门,见那上午堵的车直到现在还堵在那里,丝毫没有松动。公车里空荡荡的一个乘客也没有,那种宽敞感使赵四毛嫉妒得眼底发痒,直想跳上去坐一次不用挤的车。太阳已经有些发红,不多久天就要黑,赵四毛不敢多耽误,急急步行往家走。走在街上,看见两旁高楼上那些传说中“激光霓红灯广告牌”的巨大残骸都在风中微微摇晃。

  到家时,已经快半夜了,妈和媳妇还在等他,赵四毛吃了几口剩饭,倒上床睡了。

  第二天天一亮,赵四毛就出了门,路已经通了,赵四毛绝望之中又一次挤上车,生死弥留之际到了“世界人口问题协会”,这里排队的比人口办更多,赵四毛排到里面等着,忽然看见一个人拎了一大东西进去,不多时就带了一张纸兴高采烈地出来,赵四毛立即有了主意,等到轮到自己时,把几张钞票卷在表格里一同递给办事的那个胖子。

  胖子立刻意会了,取出印章盖了一下子,赵四毛捧了表格高高兴兴地往外走,听那胖子对又一个进来的人说:“啊呀,拿印章的人不在呀,况且你这手续基本不全,明天再来吧……”

  回到人口办交回表格,又发了一张让去档案局,回来后又发表格让去政府办,去计生办,去经济规化办,去环保规化办,去土地规化办,去医药保证委员会,去教育保证委员会,去能源保证委员会……但因“世人协”的经验百试不爽,终于在三个星期内全跑遍了。

  最后一份表格夹着钞票交回“人口办”后,黄主任终于发出了一张证明书,对赵四毛说:

  “去火葬场找指标吧!”

  终于得了这张证明,赵四毛欢喜得把嘴笑到了后脑勺子,宝贝般装好那降纸笺,象小孩一样蹦跳着跑出门,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赵四毛更加得意,加倍地高昂了脸,享受着那被众人嫉妒的快意出了门,抬头看着天,灰黄的天空仿佛也广阔了,深深呼吸几下,好象二十二世纪的空气也忽然清新了。

  挤公车的人还是多得要命,赵四毛心情正好,索性不去受那份罪了,想要走回家去。虽依然是那条旧路,但他此时的心情已不同于平时,很有些居高临下俯瞰世情的感觉,头一次很清楚地看出社会的诸种弊端来:赵四毛发现,原来世界协调政府并不是一个整体,一方面它对于人口控制不择手段,如对于交通事故肇事者责任的减轻,就是在鼓励交通事故嘛!又如对于医药卫生经费的裁减,这也是在变相杀人;另一方面,人权组织又不肯放弃观点,就连未出生的胎儿也施行人权保护,这世界原来是两扯淡!

  一辆公车从赵四毛身后过去,在破旧残缺的道路上沉重地巅簸着,这种在二十一世纪就已被流动街道代替的交通工具竟然在二十二世纪又代替了流动街道。人口拥挤对于能源的破坏作用是巨大的,由于数目庞大的人类的瓜分,资源被大量分散浪费了,一切问题都集中在“人口……人口”上。

  赵四毛想象着两个世纪之前五十亿人口和现在四百三十亿人口的差别,不禁向往起那个不用拥挤的世界。他曾经听人说过有些人口过于密集地区的情况:那里没有任何产业,有的只是人,没有农业,只有协调政府运去一点粮食,但那是远远不够的,那些粮食只能引起争夺和冲突,为了抢这些粮食,人们不惜流血和死人;在那里,还有人住在五十层的地下,没有光线,没有供水和排水,没有一切居住的条件,可是那些人仍旧住在那里,只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住;由于长时间生活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睛几乎没有发育,差不多都是盲人;地下四季酷热潮湿,他们经常疾病缠身,成批死亡于各种传染病,尸体被其它人所分食;那里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在等待死亡,连人权组织也对他们沉默了。这些人在这个时代里已经不是人类,而是一群生活在地下,用繁殖来证明存在的老鼠。

  赵四毛有些作呕,对于人口太多的害处,他是懂得的。尽管政府对于生育限制苛刻,人们还是出于本能想尽一切办法去达到这个目的,对于今后抚育孩子将面临的艰难困苦,他们却不愿去正面考虑,他们现在只想“要孩子”,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赵四毛就是这样,“要孩子”的愿望压倒了一切。一想到孩子,赵四毛很快沉浸在办成证明的喜悦之中了,不大一会儿,那一大篇关于人口问题的感想见解就全忘记了。

  这天赵四毛走得好象很快,不多时也就到了家,妈和媳妇正在家里等他,都企盼地看着他,赵四毛得意洋洋,往破沙发上一坐,掏出那张纸来,媳妇和妈颤声问:“到底办成了?”赵四毛不屑一顾地说:“不会自己看吗?”他妈就赶忙接过来和媳妇仔细看,媳妇一字一字看着,乐得瘦脸上开了花,喊着:“妈,妈,这是个什么字?”又一字字地念下去,他妈在一旁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掏了掏口袋,这个月养老金还有不少,喜滋滋地说要去买肉。赵四毛看她俩乱忙,自己象个刚打了胜仗的大将军一般骄傲地坐着。

  妈出了门,媳妇又看了会儿那证明书,才仔细折了起来,走过来交给他,靠在丈夫身边上说:

  “这几天肚子里一直不大安静,我怕是到快时候了,剩下的事你得快去办啊!到时候指标还没有办成,是要罚款的。”

  赵四毛把媳妇抱在怀里,满不在乎地说:“那还用你说,前头这些千难万难都办完了,后面算个啥?明天我去火葬场找个死了人的谈妥了,项上他的缺,咱们就能安心生孩子了。”

  媳妇满心对丈夫的爱慕之情,更紧紧地靠了这个支柱说:“听人家说孩子项了谁的指标,就会沾上那个人的气,所以要找一个身世好,家产多的人才吉利。”

  “那是自然。”赵四毛动了动腿,要让媳妇靠得更舒服一点,那不知何时已经肿胀的脚稍稍一动,一阵剧痛突然从两腿中升起,赵四毛的眼前一阵发黑,顿时将一张嘴疼得咧到了后脑勺。

  由于昨天的成就,赵四毛特意赏自己一直睡到太阳出来才起床,又吃了饭,去邻居老刘家借了辆自行车往火葬场去了。

  到了火葬场之后,赵四毛才知道自己全然错了。

  火葬场人山人海,许多人都拿了那张证明和死者家属讨价还价,赵四毛从前的想象顿时破灭了,走近一堆人去看,只听一个年青人说:“我这价钱已经不错了,你们还要怎样?”另一些人七嘴八舌地说:“是你家生孩子,你老婆能把孩子憋在肚里?我们人死了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出不了手,也不用忙。”年青人就冷笑着说:“你以为户口想什么销就什么时候销呀!过了这几天“世人会”就开始罚款了,一天一千呢!”有人还嘴说:“不愁没人买,你媳妇没有指标生孩子,早一天还罚一万呢!”

  那年青人就说:“不如我再添添,你们再降点,两头方便嘛!我媳妇马上要生是真,你家里也肯定急着用钱。”一个老大模样的中年男人问他添多少,都把手伸到一个提包里,如从前卖牲口一样相互摸索一番,那中年人说:“不行不行,得这个数目。”在包里做了什么手势,年青人就说:“你也别太贪心了,你爸又不是什么贵人大官。”中年人回敬说:“贵人大官能轮着你?”

  赵四毛看着两人还价,不禁有些胆怯,正四周张望,一个人走过来,一拍他肩膀,赵四毛却不认识那人,那人狡黠地滚着一双小眼珠说:“来找指标的?用不用我帮忙?”赵四毛才知道这竟然是这里的“经纪人”,就请那人给介绍一个,经纪回头一挥手,几个人就过来了。

  这天一连谈了几个都没有谈成,不是赵四毛嫌死者身份不高,就是人家要价太贵,赵四毛头痛得利害,却学会了如何讨价的手势,打发了经纪人二十元钱,骑上自行车回了家。

  第二天又去,还是没有谈妥,而且还跟人家吵了一架,满心火气骑车回家,半路上又下酸雨了,急忙跑去躲雨,又跌了一跤,腿上擦去了一层皮,还把一个车轮摔掉了,搬去修好之后,修理人要他付二十元,赵四毛又上了火,说我找个火葬场的经纪才二十元呢,吵了多半个小时给了十五元走了,心情更加烦燥,身上淋了雨的地方火烧样痛,回了家就拍桌子要吃饭,赵四毛妈不敢多说,慌忙去做。媳妇挺了大肚子走过来问丈夫怎么了。

  赵四毛是极爱媳妇的,看着她的大肚子,不禁火气消了,对媳妇说起今天的遭遇,媳妇仔细看了赵四毛浑身的伤,用水洗了洗,找布条包了,也坐下来陪着他唉声叹气,说了一句:“现在怎么就这么难呢?”

  赵四毛伸出脚叫媳妇坐上,媳妇说:“前天又有人来叫我去检查身体,我说已经检查过二十多次,怎么又要检查了,那人说一次是一次的事,问我昨天吃饭今天还吃吗?我就说第一次检查就没查出问题,以后检查也没发现什么,那人说要是发现什么问题你还能怀孕吗?又说现在要保证人口素质,五代之内有不管有什么毛病你都不能生的,想生孩子就得吃点苦头,谁叫你们申请要孩子呢?硬要我去,一到那儿人家就叫交六百元体检费,我刚牢骚了两句,人家就要罚款,说我抵毁人口政策,我好说赖说才没罚。孩子还没生下来,就有这么多罪受。”

  赵四毛没有说话,媳妇接着说:“现在他们体检就不是体检,是上刑呢,那么一大堆药全得吃下去,有的还得再呕出来,再这样看看,那样查查,最受不了那个牛大夫,那样在肚子上按,我真担心里头的孩子。检查一次就得摆弄一天,和我一起去体检的那个媳妇出来时都快走不了路了。你那天早上去火葬场前脚走,我后脚就也去检查了,晚上你回来时我也刚回来不久。”

  赵四毛丝毫不知道这事,这时听说,又是惭愧又是心疼,搂着媳妇仔细地端祥,发现她脸上的黑斑又多了不少,也更黑瘦了些。心里一酸,直想掉泪,说:“你真可的受苦了。”媳妇两行清泪却已流了下来。

  赵四毛轻轻拍着媳妇的肩头安慰她,她却“哇”地哭出了声,伏在丈夫肩上只是痛哭。赵四毛任她尽情痛哭,只是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拍她的肩膀,象对待一个小孩子,她妈也坐过来,望着他俩人“噗嗒噗嗒”落泪。

  哭了良久,媳妇才慢慢止声,抬起头来,一双红眼看着丈夫,赵四毛冲她做了个鬼脸,她又“扑哧”一声笑了,又咧了咧嘴想哭,但终于没有再哭,却为自己方才大哭而害羞,索性把脸埋进丈夫怀里,将满脸的泪水鼻涕统统擦在丈夫衣服上。

  他妈看着这两口胡闹顽皮,也破涕为笑,忙抹去了泪,走过去继续做饭,潦倒的一家顿时充满了亲情和喜悦。

  吃饭时,听见对面有个女人狼一样哭号起来,老张又在打他的跛腿媳妇了。在为老张媳妇叹息之后,全家每个人心里都默默为自己所处身的温暖家庭而感到幸福了。

  第三天赵四毛又在火葬场等了一天,手势打得越发流利,只是依然没有谈成生意,回去后忽然想到傧仪馆,二天跑去看,却连试都没试就溜了,原来从人生病治病到死之后仍有钱能开追悼会的只有达官贵人,不说人家不卖,便是卖赵四毛也付不起钱,只好重去火葬场。

  走到一个路口时,警察过来挡住去路,把路中间清开了,一队卷发碧眼的人背着行李走过来,竟然络绎不绝,回想那天在人口办见的文件,知道这就是那些欧洲移民了。那些欧洲人正过着,忽然从另一条路上又过来了一批人本地人来,都高举着标语。欧洲人以为是欢迎队伍,正招手致意时,却见来人个个表情愤怒,在他们前面排开了队伍挡住去路,高喊着口号呼吁抵制非本地人的流入,警察奔过去用电棍驱赶,那些人却毫不抵抗地任警察欧打,只是嘴里不断高喊。欧洲人们方明白他们的处境,都灰溜溜地跟着领路的走。赵四毛听着那些游行人的宣传,不由也对那些来抢自己住房工作食物的外地人敌视起来。

  这天谈成了一个,正想成交时,一个人却以高价买走了,赵四毛满腔怒火,却没有那人一掷千金的勇气,又自知身小力薄无力和那人打架,只好在那人和死者家属去办指标移交手续后才尽情跳脚大骂一通。

  这天再没有成绩,后来几天竟然也一无所获,赵四毛几陷于绝望的地步了,每天回去看着媳妇的肚皮渐渐要瓜熟蒂落了,指标却依然没有着落。赵四毛心急如焚,只有加倍疯狂地去寻。一天遇到一位同事,才知道自己已被单位除名了,脑袋一大,知道自己以后的路难了,狠狠吐了一口恶气,索性不去想它。一转身又看见一个男人坐在火葬场边嗷号痛哭,听别人议论纷纷说这人来找指标,被人骗了。骗子拉了个尸体说是他爹,和这个人谈妥三万元,那人带了钱去办手续,为让他放心把尸体留给他看着,却一去不回头了。赵四毛正暗暗警惕,却听见远处有人拖长了声音唱谣儿,仔细听着,那人唱的是:

  “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

  吃喝基本靠请,烟酒基本靠送。

  生孩子不用在自家里种,

  早生的罚款钱不必自己去挣。”

  那疯人唱着,有人赶了出来横眉竖眼地哄,疯人竟长笑着跑开了,赵四毛听了那疯人唱谣,不由心情极为阴暗,又想在这个社会生活的不易,越来越觉自己劳累不堪了,索性不在那里等,钻到一个酒店里卖了些酒菜,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回了家,一进门就大呕起来。

  第二天醒来,头痛得要死,媳妇告诉他昨天赵四毛单位来人了,送来了这个月工资;又说老刘来要自行车了,看情形人家是不情愿让骑了,又怪他昨天夜里吐了一地,指标也没办成,再有两个星期就要生了,问他倒底想怎么办呀,赵四毛被唠叨得心烦,意乱心迷之际竟抬手打了媳妇一个耳光。

  赵四毛妈闻声进来时,两人已经打完了架,赵四毛满身抓痕。媳妇伏在床上大哭,赵四毛妈忙扶起媳妇看,却见她除右脸稍稍红肿之外,倒是毛发无损。

  赵四毛妈松了口气,刚要骂儿子,媳妇忽然大声呻吟起来,双手捧着肚子,嘴里喘着气喊:“妈,妈……”赵四毛妈吓了一大跳,仔细看媳妇时,她却一软又倒了下去,妈慌慌地问:“红,你要生了吗?”媳妇咬着牙点了点头,头上汗水流了下来,赵四毛妈对发愣的儿子骂道:“傻子,还不帮忙!”赵四毛猛然醒悟,用被子裹起媳妇转身就往外跑。

  借了一辆三轮车把媳妇送到医院,医院里也是满满的,一股子腐臭气迎面扑来,赵四毛被熏得倒退几步,屏着气抱媳妇进去,闯进诊室,医生正给一个孕妇“检查身体”,赵四毛大喊:“医生!医生!我媳妇要生了!”医生走过来看了看,说声:“还早呢。”叫他们排队去。

  赵四毛把媳妇安置在走廊里,猛地想起生育指标还没有搞到,顿时出了一身汗,痛骂自己混蛋起来,把媳妇交给他妈看着,转身往火葬场跑。

  火葬场依旧人山人海,赵四毛疯了一般窜了五六个小时,依然没有收获,又不放心媳妇,奔回医院,媳妇仍然躺在走廊里呻吟,赵四毛妈却正流着泪跟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那人一句一摇头,赵四毛妈眼看要下跪,却听那人说:“不行,没有生育证,不能进产室。”

  赵四毛冲到那人面前,咬牙切齿地说:“生育证马上办,你先让她进去!”那人被他吓得退了几步,说:“你注意态度!”赵四毛近逼一步,攥了拳头怒声问:“你叫她进去不?”

  那人有些怯了,对赵四毛说:“要进也行,生下后每天一万元罚款。”

  赵四毛恨声说:“好!”那干部瞪眼看了赵四毛一会儿,挥了挥手,来了几个护士把赵四毛媳妇抬进去了,又对赵四毛说:“你可记着你的话。”赵四毛转身就走,攥紧的拳头还没松开,“呸”地一声吐在地上。

  赵四毛骑上三轮车回到家里,掀开箱子找出存拆,又飞一样跑到银行,把存的钱统统取了出来,又赶到火葬场,高举钞票,拼了命喊:“我用现钱,五万元,谁卖?!”喊完之后,死了一样瞪着一双红眼,看着渐渐向他走来的人群。一个人问他:“你真出五万?”赵四毛问他:“你有指标?”那人愣了愣说:“没有。”赵四毛吼道:“没有指标来穷恶心什么?”那人想恼,看见赵四毛疯了一样的眼神,咽了口唾沫掉头走了,一个老年男人说:“我卖给你。”赵四毛一把拉住他的手就走,后面一个人喊:“我四万九千卖给你!”赵四毛丝毫没有听见。

  等办了手续,又交了一万元的费用给人口办,一个小蓝本本拿到了手。赵四毛红着眼,望医院就跑。到了医院,见他妈正在抹眼泪,赵四毛问:“妈,红怎样了?”他妈抬起泪眼,带着哭说:“医生说胎位不正,要难产,是双胞胎呀!”赵四毛还要问,一个护士急急跑出来,又急急跑回去,后面跟了个医生,赵四毛正想问,他们已经进去了,心急火燎地等了二个多小时,出来了个小护士,伸着脖子喊:“张红!”赵四毛跳起来,冲过去问:“红怎样?”小护士说:“孕妇难产,同意剖腹产签字。”赵四毛在护士递来的表格上签了字,那护士进去了,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赵四毛心神不宁得要疯,忽然听到护士叫:“张红!”赵四毛又冲过去问:“怎样?”护士问:“她的血型你知道吗?”赵四毛说:“不知道,谁去化验过!”小护士说:“那怎么办,要给孕妇输血。”赵四毛说:“什么怎么办,去化验呀!”护士说:“化验室得排队,四五个小时轮不到。”赵四毛说:“叫他们先化验!”护士还想说什么,赵四毛吼道:“去呀!快去呀!”小护士吓得忙跑回去,又过了半个小时,那护士又出来了,赵四毛问:“怎样了?”护士说:“孕妇是O型血,你们谁是O型血?”赵四毛问:“你们没有血?”护士怯生生地说:“我们血库里早没血了……”赵四毛扭头喊:“谁是O型血?”没人吭声,他掏出剩下的钱喊:“我给钱,谁是O型血?”有人站了起来。赵四毛喊:“走走,去化验,输血的我给钱。”

  血送过去了,隔了会儿,小护士又出来说孕妇没事了,情况正在好转,孩子也很好,一男一女,赵四毛终于放了心,继而又大为高兴,连心脏也有些受不了了,摸摸身上还有这个月的工资没有花,全掏出来给他妈,让她给媳妇卖营养品,赵四毛妈乐滋滋地去了,刚出医院,赵四毛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回头一看,他妈正躺在路中间一动不动,赵四毛喊了一声,冲出去扑在他妈身上,抢起来就往医院里跑,那司机脸色惨白地跟了进来,到急诊室医生一看,挥挥手叫抬出去吧,没有救了。赵四毛呆了呆,猛地一声哭得死去活来,医生和护士把他拉开,往赵四毛妈身上蒙了张床单推走了,留下赵四毛哭得昏到走廊里,那个司机居然没溜,一直在那里照顾他。

  过了一阵,赵四毛渐渐醒了,睁着两眼一句话不说,慢慢爬起来坐到椅子上,好象痴了一般。那个干部走了过来,拍了拍他肩膀问:“小伙子,生育证办成了吗?”赵四毛把手探到口袋里摸了一阵,掏出那个小蓝本本来,眼睛却一直呆呆地看别处。那干部说:“你媳妇可是生了个双胞胎呀!”

  赵四毛于是想起红生了个双胞胎,可是现在妈呢?赵四毛忽然意识到妈真得是“死了”,就突然这样奇怪地“死了”,他慢慢觉察出了这两个字的意义,仿佛一切都奇怪地不可捉摸、不可相信起来,对于妈的死,赵四毛反而怀疑妈是否曾经活过,进而又怀疑自己是否活过。茫然间听到有人说:“你还缺一个指标呢!”赵四毛慢慢转过脸,看见那个干部正嘲笑地看着他。赵四毛说:“我妈刚死了,我儿子顶她的指标可以了吧!”

  那干部一愣,忙换了一副关心的脸色问:“怎么,令母……”赵四毛猛然大喝一声:“滚你妈的蛋!!”干部吓了一大跳,退开两步,懵懵然悟出眼前这个人在骂他,伸指指着赵四毛说:“你……”终于没有说下去,哼了一回头就走,又扔下一句话:“你一周之内办好手续,不然……”

  赵四毛并没有听见这个人的话,他正在盘算今后的日子,妈死了,可以少一个人吃饭,这个司机和“人保办”赔的该够他们一家过一段时间了,不过也不能抱太大期望,现在最不值钱的就是人。上班挣的一点工资是不够维持生活的,火葬场里的买卖自己全懂,业余也可以去作经纪挣些外快。对了,平常还可以搞些指标存着,到紧张时可以拿出来卖黑市。这两个小家伙……唉,这两个小家伙,为什么要生在二十二世纪呢?以后的日子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1996年10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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