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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 据美联社华盛顿电:国会今天以微弱多数通过了参议员詹姆斯和洛宁联名提出的法案,该法案事实上几乎禁止了任何60岁以下的人玩电子游戏。软件业人士称,这对游戏软件业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据估计,美国软件业每年将因此失去数百亿美元的销售额。——2039年11月23日《全球网络信息》 那个奇怪的顾客又进来了。他随意找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就一屁股陷进椅子里,呆呆地坐着,直到服务员过去问他要点什么。“还是一样,先来两杯啤酒。“他没精打采他说。 我的酒馆是怀旧的人们主要的活动场所。我经营vv酒馆有几十年了,见过不计其数的人,像他这样丧魂落魄的家伙也不少。我注意这个年轻人已经有几天了,他穿着得体的西装,相貌不凡,举止文雅。跟别的醉鬼不一样,他不闹事,也不跟人吵架。他谁也不理,就是一声不吭地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地喝他的酒。偶尔有元聊的酒客凑过去搭腔,他也从不理睬,不怕人家扫兴。我有些担心,可不愿看到明天早上的小报头条写上什么“从vv酒馆出来的醉鬼一头扎进汽车后轮”,我老是想着这个人或许需要帮助。像他这个年纪、这样穿戴的人,应该是气宇轩昂,精力充沛,举手投足都让人感到强烈的自信,可他却那样消沉。可怜的年轻人,会是什么事情伤透了他的心呢?我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他身边坐下。 “你好啊,年轻人。”我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啤酒,“再给这位先生来一杯,我请客。”我知道,不喝到七八分醉,他是不会走的。“生活在这个人们彼此漠不关心的世界里,的确是令人失望啊。” 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老人们曾经教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最好是把它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至少,不用闷在心里,也可以好受些。” 我终于让他开口了。并且,由于酒精的刺激,他的话逐渐多起来。 “你觉得我很颓丧吗?好吧,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那就让我从头说起吧。我是哈佛大学商学院的mba。毕业时,我才华横溢,以为世界给我们提供了广阔的舞台,有数不清的机会等待着我们,只要努力奋斗,就能脱颖而出。 “毕业后我就职于一家大公司,提起它的名字,谁都不去陌主。也许是这类大公司的通病吧,它既不容望成为行业的霸主,也不必担心被竞争者挤垮,于是,我们安于现状,不思进取。” “这没什么不好。”我说,“事情要一步一步来。你不能指望天上会掉下馅饼。” “问题是我受不了这种太平无事的气氛。”他急切他说,“在别人看来,我还是挺不错的。我有值得炫耀的学位,有一份如意的工作,而且薪水优厚。只要循规蹈矩,干得好,说不定将来还能以副总经理的身份退休,然后可以周游世界,无忧无虑地安度晚年,但是,我生来就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我向往那英雄辈出的年代。要是出生在古罗马,战国时代的中国,或是大革命时期的法国,我没准儿会成为凯撒、秦始皇、拿破仑——乱世出英雄嘛。就是在二次大战之后那孕育着危机的和平年代,我至少也能成为麦克纳马拉式的人物。可是我生不逢时,竟然出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这个庸府碌碌的世界实在是令人乏味。别说世界大战了,就是两个非洲小国的无聊的边境冲突,也能惹得联合国战战兢兢,只会抛出满纸空文的决议。我讨厌这种死水一潭的和平,它令人室息。政治家一个个都像虚伪的慈善家,他们关心的问题不是失业卒上升就是通货膨胀率居高不下,总而言之,没劲透了。像我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然后自己出面来收拾烂摊子的人怎么能够忍受。”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自寻烦恼的人。我很少见到有人如此狂妄,我几乎失去耐心了。可是等等,我也年轻过,那时我可能比他还要傲岸。何况,是我先找上门的呀。 “您要是能够懂得我的心情,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尽管看上去还不错,其实却空虚透了。按照马斯洛的说法,低层次的需求早已得到满足,现在我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自我价值实现的需要!然而,令我感到可悲的是,这个平淡无奇的社会根本不可能为我提供这样的机会!我渴望冒险、挑战和辉煌的成功,甚至准备为此遭受惨重的失败,但到头来却什么都得不到!” “或许,你要告诉我,你刚作了一次时间旅行,和你向往的英雄们并肩战斗?”我打趣道。 “我倒是希望能够,可我从不相信这些违反逻辑规律的神话。不过,当你听说我会沉涸于电子游戏而下能自拔时,或许不会太吃惊的。” “游戏?”我倒是真的有些意外,他就为这个神魂颠倒?“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被那些曾经风靡一时的电子游戏所吸引,我现在甚至都能想起它们的名字。像什么‘命令与征服、‘沙丘’等等。不过,当生活的重担压到我的肩上,我就不再对它们有兴趣了——那些毕竟是小孩的玩意儿。” “不,不,我指的当然不是你说的那些早期的战争游戏。不错,它们的确设计得很精彩,画面美观,情节动人,但它们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太程序化。你看起来好像可以随心所欲,甚至可以改变战争的结局,操纵历史的进程,但稍一注意你就会发现,你的自由充其量也只能在程序设计者预先规定的范围内发挥出来。至于程序里没有的东西,对不起,您就不能做了。因此,这类游戏的通病就是: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它的破绽,轻松过关;实在不行,还可以用一些软件从外部改变条件,甚至改变游戏规则,那你就更加无往而不胜了——这种游戏我不感兴趣。 “不过有一天,我注意到一家著名的游戏软件公司推出的一种自称是‘划时代’的游戏——‘文明的故事,,他们声称,这种游戏的唯一规则就是根本没有游戏规则。你可以在游戏里干所有凭你的能力可以干的事,不管有什么天才的奇想,荒诞的举动,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干出来,没有任何程序上的限制。你有无限的自由,无限的机会,你所要打交道的是计算机模拟的世界,那是一个个的人,一个人类社会。也没有什么秘诀,你的机会取决于你的能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甚至不是‘游戏’,它是一种不同于现实的真实的环境,尽管是虚拟的。一旦我真正明白了这一点,你可以想象它对我的吸引力有多么大。这意味着我找到了一种摆脱现实困境的生活方式,我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这是现实社会无法为我提供的。 “我马上与那家公司联系,没错,它正是我所需要的那种东西。而且据他们介绍,这种游戏的销路非常好——大概买主都是像我这样不满现实的人,价格嘛,虽然不便宜,但还是可以接受的。其实,就是不能接受又怎么样呢? “就这样,我进入了那奇妙的世界。你知道,现在玩游戏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呆坐在电脑前,两眼发直地盯着屏幕,身体僵硬、神情紧张地操纵着键盘或是鼠标什么的。现在的虚拟现实技术可以使人全身心地投入角色,一旦你进入情节,你就与外界切断了联系。电脑可以根据情节发展的需要,恰到好处地用电子脉冲对你的各种感觉神经实施刺激——和外界的刺激效果毫无差异。你可以与人谈话,你能感受幸福、喜悦、悲伤和痛苦……你有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感觉。你甚至还能吃饭——只不过不能填饱你实实在在的胃而已。”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停下来,又喝了两口啤酒,眼中间出兴奋的光采。“你愿意听我讲述那些奇特的经历吗?“ “愿洗耳恭听。”我不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又滔滔不绝他讲述开来。 “我首先选择的是古罗马帝国的一个群星灿烂的年代,我要与历史上的伟大将领交战,并最终击败他们。我训练的部队很快就崛起于罗马帝国的南方,我转战东西,像飓风一样咄咄逼人地横扫亚平宁半岛,带着野蛮的气息和新鲜的血液。每当我兵临城下,城堡就笼罩在极度的惊惶与恐惧中。男人们立刻登上城楼并据守城防工事的有利地形,女人们像潮水般涌向神庙,用她们的长发扫拂这些庙宇的路面,祈求神明的保佑。当然,这并不能延缓我的前进。 “但我对此并不满足。我要找到汉尼拔,这个几乎是单枪匹马地挑战世界上最强盛、最富有的帝国井几乎摧毁它的将领。 “夏日将尽之时,我终于在巴格拉达斯河谷附近遭遇到汉尼拔的部队。在决战之前,我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要会见这位天才的统帅。我派遣了一名使者去谒见汉尼拔,建议在中立的地区晤谈。汉尼拔同意了我的请求,并大度地让使者在他的营中尽情观察,以显示他的信心。 “我们终于见面了,他的风采令我神往不已。一想到我即将与我崇拜的将领交战,我就不禁热血沸腾。汉尼拔并不盲目地追求战斗,相反,只要有可能,他甚至不放过任何和谈的机会,汉尼拔说:‘掌中的和平总比缥缈的胜利要可靠得多。现在,和平在就你的手中,而胜利就要看神意的裁决了。’但我决心一战。对于这样一名伟大的将领,只有在战斗中击败他,才是对他最大的尊敬。 “双方战场上出现了片刻奇怪的沉寂,我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不久,前方滚滚烟尘冲天而起,随之传来连绵不断的沉闷的巨响,大地仿佛也为之颤抖——数十头大象以排山倒海之势直冲过来,汉尼拔以战象先发制人。在象群的后边,是全身披挂的迦太基士兵。我的射手和投石手集中了大量矢石,雨点一般向象群发射出去,接着便是短兵相接,厮杀开始了。 “我看见敌人右翼的一头象受了伤,狂怒起来,大声嘶吼着冲向我的一名猝不及防的头领,把他踩倒在地,企图把他压死。这时我的另一名全身披挂的士兵奋不顾身地用手中的长矛伸向那庞然大物,试图引开它。那畜生放开了奄奄一息的伤员,长鼻横卷过来,拦腰卷起这名士兵,把他举到空中。士兵临危不乱,扔掉长矛,用佩剑猛烈地砍向卷住自己的长鼻子。大象痛得大吼一声,丢开他转身往回跑云。 “此时,仿佛上天也被这惨烈的厮杀所震撼,一时间,雷呜电闪,乌云遮蔽了天空,暴雨倾盆而至。雷电的轰鸣和号角的鸣咽、战斗的呐喊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象群畏惧了,它们不顾驯兽师的驱使,随着那头逃回的大象一起没命地往回奔去,将数不清的自家士兵践踏在泥泞中,并且冲散了汉尼拔剽悍的骑兵,打乱了他的阵形。我立即命令部队从两翼包抄敌军,我自己则催动骑兵,借助道道问电撕裂长空的亮光,趁势从中部的缺口发动强攻。汉尼拔的锋线逐渐退缩下去,两翼慢慢地突出来。就在他即将形成惯用的‘凹’形阵时,他的左右两侧同时大乱。我的部队从三面夹击,敌军大败。 “这时,上游山洪暴发,河谷中水位猛涨,汹涌的洪水阻断了汉尼拔的退路。敌军殊死搏杀,企图背水一战,但他们终于节节败退——汉尼拔死命突出重围,不知去向。我大获全胜。 “从此,我的征服欲一发而不可收。征服者的铁蹄踏遍了欧亚大陆,我要建立起一个比穆罕默德、成吉思汗更强大的帝国。请不要责怪我好战成性,历史从来就不是在温情脉脉的田园牧歌声中前进的。而战争,只有战争,才是人类文明的助产士。 “但你也不要以为这样的成就是轻而易举的。据我所知,在玩这个游戏的人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发动了战争,可几乎所有的人都失败了。拥有军事家和战略家天才的人毕竟极为罕见。别人退缩了,他们有的转而游历古代的奇丽的自然风光,或是寻求刺激的冒险经历,甚至追求浪漫的爱情——”“还有浪漫的爱情?”我越发感到离奇了。 “是的,这些都是在现实社会中不可能遇到的。”他平静他说。 天哪,这种“游戏”还能让人于些什么?它简直有些可怕。 “他们并不是无能,你不知道。隐藏在人们头脑中的潜力有多大。我必须再一次提醒你,这个游戏设计得如此真实,以至于每一个人——不管他是权势逼人的将军,或者是市井街头的小民,他们都拥有独立的思想。当受到外来的压迫时,你不知道他们会焕发出多么巨大的力量。你能想象一个不起眼的修鞋匠会成为杰出的军事领袖吗?当他们国家无能的统帅节节败退时,千百个这样的小人物将揭竿而起,组织起顽强的抵抗。他们骚扰我们的驻地,破坏我们的补给线,他们无孔不入,抓住一切可乘之机给我们以沉重的打击。尽管我最终胜利了,但我并不羞于承认我曾经经历过许多失败,甚至是惨重的失败。 “随后,我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如何控制这个空前绝后的庞大帝国。毫不夸张他说,即使在今天,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何况那时还没有飞机、火车和电话。你知道,我虽然明白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但我不可能在那个年代用风箱和锤子造出坦克来。你没有电话,你就不要指望能够直接控制一位将军或者省长——你不可能在局势变得不利时,给他挂一个电话传授机宜,或者当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时,坐上飞机去帮他整顿一下。你委任了他,就得送他上任,看着他的四轮马车和行李车辆辚辚地驶过山顶,消失在一片飞扬的烟尘里。从此,那儿的一切,你都得靠他了。但是,像这样让人放心,能独当一面的人你又能找得出几个呢? “所以,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扮演着消防队员的角色。东边起火了吗,没关系,我调集大军前去镇压;可是,这样一来,西面的防卫又空虚了,我鞭长莫及,又得想办法回头去控制那边的局势。就在我被这十个指头按跳蚤的活儿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我根本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遭到了暗杀。你大概认为这是暴君的应有下场,对不对?幸好刺杀未遂,刺客当场被擒。我一直认为,游戏毕竟是游戏,不管它设计得多么逼真,就像小说里的人物,尽管有血有肉,但还是虚构的。可是我听说这个刺客还是一个诗人,我就难以理解,是什么样的动机使他敢于冒这样大的危险?我决定亲自审讯他。 “他不是一个职业杀手,更准确他说,他简直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是他面对我的审讯,毫不畏惧。他在用诗人的语言历数了我的种种暴行之后,慷慨陈词:‘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 真是难以想象,这刺客的话出自莎士比亚的剧作。我读过莎翁的剧本,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威尼斯商人》中的一段,犹太人夏洛克的对自。我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的确非常合适,这需要灵感和对著作的深刻领会——这确实超出了机械执行指令的机器的范畴。我开始有些相信他的感受了。 “我必须说明,在那个虚拟的环境中,故事并不是严格依据历史进程的顺序来演绎的,你可以从这个时代一下子跨越到另一个遥远的时代,可以融会历史,甚至能够超越历史。好了,言归正传。自从我为这个文化水平低下的帝国引入了莎士比亚以来,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人这样引用他。我紧盯着刺客的眼睛,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复仇的光芒。面对着这双眼睛,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起来:难道他们仅仅只是虚构中的人物吗?他们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识呢?他们是不是真实的存在,哪怕是在人造的电子空间里呢?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不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吗?那么,我又有什么权力为了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而践踏他们的生命呢?”他的眼睛注视着我,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难以应对这样的问题。我是做生意的,像“存在”、“意识”一类的字眼,在我看来,远没有“利润”、“成本”生动。不过,看来他并不需要别人的答案。 “请你不要急着回答。如果你能跟我一起进入这个世界,让我们用想象来观察一个游戏中的普通人。你看,他跑动,他奔走,他沉恩,他哀鸣,他痛苦,他爱,他追求,他享受,他有你的一切感情,你做的一切事情他也都做,所有生命的特征,他们都拥有。你是不是还要说,这只不过是一堆0和1组成的虚幻的东西,是机器的产物?那我就要讥笑你,如果这只是一架机器的产物,那你就是另一架机器的产物。其实,他们和我们之间只有身体组织上的差异,但都是有意识的、理性的人。” 我被他的这席话弄糊涂了。但我本能地感到,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问题。 我递给他一杯酒,同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如果你告诉你的臣民,他们只不过是生活在计算机模拟的世界里,你和他们根本就不属于一个世界,而且,你一旦结束游戏,他们就不存在了。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有人对你说,我们并非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我们不过是在某种更高级的智慧生物的梦中,一旦他醒来,我们就不复存在,你会有什么反应?”他立刻反问道。 “可是……” “是的,你不会相信,你所见所感的一切无不证明你的存在。你会认为那说话人疯了。笛卡尔说:‘我恩,故我在。’他们也一样。 “让我们回到那个故事中去吧。我宣布释放那个刺客。这个举动立即遭到我的大臣们甚至刺客本人的强烈不满,但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个问题,而我越是认真地思考,就越觉得我是对的。没错,他们真的存在!这一点是包括电脑公司推出这个游戏时也不曾想到过的。他们的确是电脑的产物,但从那一刻起,他们就摆脱了硬件而存在着。他们有自己的追求和梦想,自己的愤怒和喜悦,这与我们这些现实世界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 “自从我迷上这个游戏,上班时我就开始心不在焉了。老板的赏识,事业的成功,职位的升迁,这些以前曾让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对我不再有吸引力了。我在我的文明中倾注了全部心血,它已经逐渐取代了现实社会而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 “老板警告我,说我上班时已经出了几次不应有的差错。‘我在你身上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当初那种进取心了,我一直在注视着你。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他告诫我说,‘但是,如果你总是这样下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希望你不要和他们一样。’他指的是公司里另一些沉醉于游戏的人。这番话,他一定对许多人说过吧。我忘了告诉你,这种游戏在我们的公司里也吸引了许多人。公司的产量和销售额几年来第一次出现了下滑,我们没有被竞争者所取代,仅仅是因为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对老板的处境,我虽深表同情,可是我又不能自已。上班挣钱现在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谋生的手段而已。不是吗?人吃饭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饭,对吗?” 我反驳道:“可是,电脑不会付给你钞票,对不?这就是游戏与现实的区别。你最终还是得在现实中生活,就像你自己说的,它不能填饱你实实在在的胃。” “不错,它也不能装满你实实在在的钱包。可是你有了钞票之后会干些什么呢?是的,你首先要吃饱肚子。然后呢?对,你还要享受、挥霍……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可是这些最终还是要归结到心理上的满足,如果这种满足可以直接达到,又何必要经过这么多弯路呢?” 他的执迷不悟使我想起了一个古代的中国哲人。这个人做梦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陷入了无尽的迷惑:到底是他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变成了他? “我决心将我的伟大事业继续进行下去,我停止了无谓的争斗,从各征服地撤回军队,把独立和自由还给了那里的人们。这在人类文明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哪一个征服者是自愿退出历史舞台的呢?他们直到不得不退场时还紧紧抓住帷幕不放。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怀疑我是否清醒。根据马基雅弗利的权术理论,这意味着叛逆。我果断地撤换了几名有政变倾向的大臣,并来了个方针政策的大转变。我开始对内修好政治,不再横征暴敛。我知道,要让禁铜在人们头脑里的积极性和创造力都发挥出来,就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是自由的,他们是在为自己工作。我所要做的就是要给他们创造一个这样的环境。如果牛顿、爱因斯但这样的天才不能自发地产生,那我就把他们培养出来。我坚信,假以时日,我的国家将再一次雄踞全球——不是依靠武力,而是凭借智慧和文明。 “由于吸取了人类历史发展的经验和教训,我的文明的进程大大地加速了,我不用再走那些人们付出过巨大代价才被证明行不通的路。我按照自己梦想中的蓝图来设计这个世界,结果它比蓝图还要美丽。 “就在我的国家繁荣昌盛,日益进步时,历史又给我开了一个人玩笑——把战争强加在我的头上。现在轮到我来品尝被侵略的苦果了,日本人不宣而战,发动了闪电般的进攻。我简直怀疑他们的遗传基因中先天就带有征服和侵略的因子,要不然,不管是在现实世界和电子世界,为什么总是他们挑起战争? “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以卵击石,可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厉害。他们几乎掌握了我们的每一样发明,而且有些甚至是青出于蓝,幸好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发明原子弹。我们富裕的国土对他们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诱惑。他们势不可挡,插着太阳旗的装甲兵队伍隆隆地碾过每一个角落。多年以来耽于和平、不惯征战的人们惊恐了,长久以来,我们只在防务上花费了象征性的少量预算,部队数量极少,而且装备极差。他们在强敌面前一触即溃,短短的几个月里,日本人就已经占领了大半国土,形势万分危急,有人主张对日投降,但更多的人要求团结起来,打垮侵略者。 “我发表了广播演说,那是一次堪与丘吉尔的‘热血、辛劳和汗水’媲美的演讲。全国的力量被动员起来,青年人热情高涨地加入部队,后方的工厂立即转产,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开出坦克、飞机和大炮。战争持续的那一段日子里,我寝食难安,每天绞尽脑汁如何迟滞敌人的潮水般的攻势。我们在首都附近成功地组织了,一次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式的艰苦的战役,终于顶住了日本人的猖狂进攻。 “我们的外交策略也取得了成功,日本在国际上越来越孤立。终于,他们力不从心了,我们开始转入反攻。你知道,我们的文明毕竟还是有优势的。我的战争机器再一次全面开动起来,它释放出极其强大的威力。我们在各个战场上都取得了主动,最后,在一次我引为自豪的会战中,我们拖住了敌人的主力。不过,我没有陷入克劳塞维茨式大规模消耗战。在军事上,我更推崇中国的孙子——不战而屈人之兵。我的精锐部队悄悄地绕过日本人的防线,突袭了他们的心脏,日本人终于可耻地失败了,他们投降了,正义与和平又一次得到了伸张。 “我们胜利了,可是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亲眼看见我的国家几乎被炸成一片废墟,数以百万计的家庭拥挤在倒塌楼房的瓦砾堆和地堡中,国内商品匾乏,物价飞涨,食品奇缺。一次巡视时,我所到之处,都有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孩子们向我拥来。我把身上穿的衣服和所有的糖果都分发给他们,最后一块巧克力给了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女孩,她在怀中还抱着另一个小男孩,只有一岁多。你知道她是怎么处理那个巧克力的吗?她把它放到男孩的嘴里,告诉他这是什么,叫他吃。 “我被这一幕深深地感动了,那一刻,我简直无法控制自己。它大大激发了我重建家园的决心,这可是件极具挑战性的工作——建设比征服更困难。可是,既然艾哈德曾经创造出一个‘德国奇迹,,那我也可以制造一个更伟大的奇迹!就这样,我领导人们满怀豪情地投入这个伟大的工作。人们擦于了眼泪,没有怨言,他们勒紧腰带,以不可恩议的速度治疗着战争的创伤。被焚毁的桥梁重新横跨江河,被炸断的铁路再一次连接起来,高楼大厦从瓦砾中又拔地而起,满目疮疾的世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美丽的社会。当我俯瞰壮丽的河山,我感到无比荣耀和幸福。 “世间的一切伟业都莫过于此,我就像浮士德一样,陶醉于自己的伟大成就,几乎要吟出他那著名的诗句:‘我愿看到这样的人群/愿在自由的土地上与自由的人民为邻/让我对那一瞬间开口/你真美啊,请停一停!’” 他的目光闪烁着激动的光茫,一扫刚来时的忧郁和失望,好像仍然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是的,如果他是浮士德,那电脑,那不可思议的电脑游戏,就是那妖怪靡非斯特。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它对我的震动如此之大,几乎要动摇了我的一切文明赖以存在的基础。”他再喝了一口啤酒,润了润发干的嗓子,似乎又重新回到了现实。 “会是什么呢?人口爆炸、生态危机还是爱滋病?”我难以想象,什么问题能让一个在他的世界中同时赢得了战争与和平的人如此棘 “比这些严重得多。”他思索着说道,“一次,当我微服出巡时,我发现,在小巷中的一间陋室里,十几名少年站在电脑屏幕前,正在如醉如痴地玩着电子游戏!他们自得其乐,或欢呼跳跃,或愁眉不展,浑然不知外面的天地。在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苦心经营的文明大厦颤抖了,它的根基出现了裂痕,如果不加以注意,它会逐渐倾斜、崩溃,如果我们国家的未来——现在的年轻人都像我一样沉涸于电子游戏的海洋,那还指望谁在现实社会中踏踏实实地工作呢?我立即主持通过了一项法律,禁止电脑公司生产制作任何类型的游戏软件,即使这侵犯了公民的自由权利也在所不惜。必须防患于未然,在这一点上,我比所有的人都看得远,因为我是过来人。大众的批评、惊愕就让他们去吧,我决不让步。公众就是那些可以在好处到来时为你欢呼,但决不会在付出代价时替你分忧的人。他们以后自然会明白的,现在要不把这个魔鬼扼杀在摇篮中,一旦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我们就不知道要面临什么样的后果了。 “我正在为自己及早发现了隐患而庆幸,可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我本人而不是一国之主回到现实环境时,却体验到了进退两难的苦痛,你知道,当我投入角色之后,外面的世界就对我不再有意义了。我埋头发展我的文明,却不知道在现实社会里,这种风靡全国的游戏在为公司带来丰厚利润的同时,吸引了无数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少年人,甚至上了年纪的人。大家沉涸于游戏,虚拟现实成了我们最有意义的世界。这引起了政治家的警觉。国会已经通过了一个詹姆斯—洛宁法案,严格限制软件公司制作游戏软件,而仿真性大强的游戏根本无法获准生产,像‘文明的故事’这样的游戏自然首当其冲。法案还为玩游戏的人设置了重重障碍,购买游戏软件要经过层层审批,而其中每一个环节都极有可能遭到否决——比购买枪支还难。安全部门将在网络上密切监控,随时准备向心存侥幸者扑去。只是在软件业人士的强烈抗议下,才勉强通过了一个修正案,放宽了对60岁以上的人娱乐的限制。我应该想到,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就像一位哲学家说的,历史往往重复两次,一次是喜剧,一次是悲剧。难道这就是文明的逻辑?“ 我记起了那个著名的法案,我也知道那个詹姆斯议员,他是个严肃的负责任的政治家。我还记得他在国会作证时的演讲。当时asu(美国软件业联合会)组织了强大的院外游说团对议员们施加影响,企图阻挠这项法案的通过。他的演讲扭转了局势,使支持他的人骤然上升,压倒了反对意见,使法案最终得以通过。 当反对者指责他的法案侵犯了公民的自由权利时,他尖锐地回答说:“是的,我的确侵犯了人们自甘堕落的权利,法律也同样侵犯了公民吸毒自害的权利。可是,难道这个权利就那么重要,竟值得用牺牲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为代价来换取吗?让我们在全国各地去走一定,看一看我们的下一代正在于什么!学生荒废了学业,年轻人抛弃了工作,他们从早到晚沉迷于那虚无飘渺的世界。让我们往后看20年,不,10年就够了。那时我们的国家将变成什么样子?人们一个个都身体虚弱,神情恍悯,他们对真正的生活漠不关心,而宁肯在游戏里寻找安慰——那里是他们的全部生活空间。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你会愿意看到他变成这副模样吗?谁还上班呢?谁还生产呢?谁还愿保卫国家呢?难道我们的职责不就是捂住奥德赛的耳朵,捆住他的手脚,使他免受那迷人的海妖之歌的诱惑吗?我们也许会失去一个产业,但我们得到的将是未来!”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或许,这就是悲剧所在? 他半天没再说话,显然,他此时已是回复到现实生活中的年轻顾客了。对于一个自认为突然间失去了一切的人,该怎样去安慰他呢?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语,不觉早已是夜深入静。酒吧里,所有的客人都已经离去,只剩下空荡荡的四壁,似乎在默默地聆听这一切。他仍然沉浸在无可言喻的悲哀中。 我说:“你应该振作起来。昨天已经过去了,已经追不回来了,我们需要操心的是今天的事情。既然你能够在游戏中完成那样伟大的事业,把你的才智用到现实中,你同样能够成功。你别无选择。你证明给我们看吧,年轻人。” 终于,他抬起头:“如果不冒昧的话,我想请你回答我唯一的一个问题。”他望着我的眼睛,我表示同意。“你相信我的话吗?你真的能够相信,他们——我是指游戏世界里的人——也和你我一样,是活生生的人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我弄不清到底自己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理解他的世界。我灵机一动,想到此时哈姆雷特的一句话可以用作最好的回答。我迎着他的目光,慢慢他说:“是死,是活,这是个问题。”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显然,我的这个答复出乎他的意料。他愣了一愣,然后把杯子里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扶着椅子慢慢地站起来,低声重复着:“是死,是活,这是个问题。”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口里咕咙着:“是啊,它是个问题。”在门口,他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但他没有停下,仍在哺哺他说道:“的确是个问题。”他偏偏倒倒走出门外,身影和声音一起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来源:1997年11月《科幻世界》杂志,录入排版:美丽越剧编辑组,1997/11/26) ------------------------------------------------------------------------ 返回美丽越剧主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