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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渡娜


张晓风

  回想起来,那些往事渺茫而虚幻,像一帖挂在神案上的高祖父的画像,明知道是真的,却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也辛亏不真实,那种刺痛的感觉,因此也就十分模糊。
  那一年是1997年,20世纪已被人们过得很厌倦了,日子如同一碟泡得太久的酸黄瓜,显得又软又疲。
  那时候,我住在纽约离市区不太远的公寓里,那栋楼里住着好几百户人家,各色人等都有,活像一个种族博览会。我在们自己的门上用橘红色油漆刷了一幅八卦图——不然我就找不到自己的房子,我没有看门牌的习惯,有时候我甚至也记不得自己的门牌,我老是走错。
  就因着那幅八卦图,我认识了刘克用。而因为认识刘克用,我们便有了那样沉痛的故事。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他到这里来找房子,偶然看到那幅八卦,便跑来按了铃。
  “这是哪一位画家的手笔?”他用英文问我。
  “不是什么画家,”我也用英文回答,“是一个油漆匠随便刷的。”
  “美国没有这样的油漆匠!他们不懂,他们只会把油漆放在喷漆桶里,再让它喷出来。”

           ※        ※         ※

  “是美国的中国油漆匠刷的。”
  “是你?”他迷惆地望着我。
  “是我。”“你看,我就知道不是美国人画的,”他高兴地伸出手来,“而且,能画这样的画,也不是油漆匠。”
  “跟油漆匠差不多,我是一个广告画家。”
  “对不起,你能说中国话吗?”
  “我能。”
  “我是刘克用,我想来看看房子,想不到看到这幅画,可惜是画在门上的,不然我就要买去了。”
  “我也后悔把它画在门上了,否则的话倒捡到一笔生意了。”
  那天我请他到房间里面坐坐——结果我们谈了一下午,并且一起吃了罐头晚餐,而他的决定是不租房子了,反正他原来的意思也只是想偶然休假的时候,找个离实验室远一点的地方休息一下,现在既然跟们这么相契,以后尽管来搭个临时的床就算了。
  他是一个生化学家,我从来还没有这么体面的朋友呢!
  重新有机会说中国话的感觉是很奇妙的,好像是在某一种感触之下,忽然想起了一首儿时唱过的歌,并且从头唱到尾以后,胸中所鼓荡起的那种甜蜜温馨的感觉。
  我和刘克用的感情,大概就是在那种古老语言的魅力下培养出来的。
  一开头,我就觉察出来刘克用是一个很特殊的人,他是一个处处都矛盾的人,我想,他也是一个痛苦的人——正如我是一个痛苦的人一样。
  他有一个特别突出的前额,和一双褐得近于黑色的凹下去的眼睛,但他其他的轮廓却又显得很柔和,诸如淡而弯的眉毛,圆圆的鼻头,以及没有棱角的下巴。
  据他自己说,作生化学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需要把一个试管倒到另一个试管,再倒到另一个试管里去就行了。
  “作广告画家更简单,”我说,“你只要把一罐罐的颜料放到画布上去就行了。”
  “你不满意你的职业吗?”我们几乎同时这样问对方。
  然后,我们又几乎同时说“不。”
  可是,我知道,事实上,他一方面也深深以此为荣。我不同,我从来没有以我的职业为荣过,我所以没有辞职是因为我喜欢安定。有一次,是好多年以前了,我拿定主意要去找一个新职业,我发动我的车,想到城里去转一下,看看有什么地方招工。可是,忽然间,我发现我糊糊涂涂地竟把车子又开回广告社去了。
  从那以后,我就认命了。
  “像我这种工作,”我说,“倒也不一定要‘人’来做。”
  “哈,”他笑了起来,“你当别人都在做人的工作吗?你说说看,现在剩下来,非要人做不可的事有几桩?”
  “大概就只有男人跟女人的那件事了!”
  我原以为他会笑起来,但他却忽然坐直了身子,眼睛里放出了交叠的深黑阴影,他那低凹而黯然的眼睛像发生了地陷一样,向着一个不可测的地方坍了下去。

           ※        ※         ※

  长长的一个夏天,我不知道刘到哪里去了。我当然并不十分想他,但闷得发慌的时候就不免想起那次一见如故的初晤。想起那些特别触动人某些情感的中国话,想起彼此咒骂自己的生活,想起他那张很奇怪的脸。
  有一天,已经很晚了,他忽然出现在我的门口,拎着一个旧旅行袋,疲倦得像一条用得太久的毛巾,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抢着扶他,等我们彼此觉察的时候,我连忙缩回手,他也赶快站直了身子。
  “那实验会累死人的。”他撇着嘴苦笑,但等他喝了一杯水,却又马上有了开玩笑的力气了,“喂,张大仁,如果今天晚上我死了,你应该去告诉他们,这种搞法是违法的,是不人道的,是谋杀。”
  “去中国法庭呢?还是美国法庭?”
  “去国际法庭吧!”他把鞋子踢了,赤脚坐在地板感,像要坐禅似的。
  “你知道我今天来做什么?”
  “不是真的留遗言吧?”
  “不是,来告诉你,今天是七夕,很有意思的,是吧?”
  我忽然哽咽起来,驾那么远的车,拖那么累的身子,就为告诉我这一点吗?
  我曾经读过那些美丽的古典故事,那些古人,像于期和伯牙,像张邵和范式,但那不是1997,1997的七夕能有一个驶车而来的刘克用就已经够感人了。
  “我照了一张相片,”他说,“很有意思的,带来给画家看看。”
  那是一张放大的半身像,在实验室照的,事实上看得清楚的部分只有半个脸,他的头俯下去,正在看一列试管,因此眉毛以下的部分全都看不见,只有一个突出的额头,像帽檐似的把什么都遮住了。
  而相片感大部分的东西是那些成千累万的玻璃试管,晶亮晶亮的,像一堆宝石,刘克用的头便虚悬在那堆灿烂的宝石上。
  “还好吗?”
  “不止是好,它让我难过。”
  “你也难过吗?说说看它给你什么感觉。”
  “我说不出来。”
  “我来说吧,这是我们实验室里的自动照相设备照的,事实上并不是照我,而是照我那天做的一组实验。但我偶然看到了,大仁,我想流泪了,大仁,你看,那像不像一个罪人,在教堂里仟悔,连抬头望天都不敢。”
  “我倒想起另外一个故事,一则托尔斯泰写的小故事,他说,从前有一个快乐的小村庄,大家都用手工作,大家都很快活,但有一天,魔鬼来了,魔鬼说:‘为什么你们不用脑子工作呀?’”
  “你是指我的大脑袋吗?”
  “正是,你就是拿脑子去工作的。”
  “我不过就是脑袋大罢了。我并不比别人多有脑子。”
  我们又把那张相片看了一下,真是杰作——可惜是电眼照的。
  “我带来一根笛子,”他说,“你喜欢的吧?”
  “喜欢,你能吹吗?”
  “不太能,但就让它放在膝上,陪我们过今年的七夕,不也就很奢侈了吗?”
  “古人是没有什么悲剧的想象力的,”我说,“他们所能想出的最惨的故事就是两人隔了一条河,一年才见一次面。而事实上呢?不要说两人,就是一个人,有时一辈子也没有被自己寻到啊!”
  “好啦,老兄,为那个不善写悲剧的时代干杯吧!”他举起了他的盛满水的杯子。
  我也举起我的。
  可惜我们没有一座瓜棚,不然我们就可以窃听遥远的情话。
  那一夜他没有吹笛,我不久就睡了。但在梦里,我却听到很渺然的笛声。很像我小时候在浓浓的树荫下所听到的,那种类似牧歌的飘满了中国草原的短苗。

           ※        ※         ※

  又过了两在,1999年的感恩节,我接到他的电话。
  “我要去看你,”他说,“你托我的事们给你办好了。”
  “我没托你什么事!”
  “啊,也许没托吧?不过总之我替你解决了你需要解决的问题。”
  “可是,什么是我需要解决的问题?”
  “我到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来了,满脸神秘。我浑身不安起来。“我要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很漂亮的。”
  “唔,可是,你为什么不留着给自己。”
  “老弟,听我说,”他忽然激动起来,“你35,我却43了,我不会结婚了,你懂吗?我没有热情可以奉献给婚姻生活了,我永世永世不会走入洞房了,我只会留在实验室里。”
  “你比我更有资格结婚,你有一切,们却什么都没有。”
  “但婚姻是给‘人’的恩赐,我差不多等于不是人了,大仁,你也许还不大认识我,你只和度假中的我谈过话。”
  “好了,刘,如果只是介绍女朋友。你就径自带来好了,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可是,可是比女朋友严重些,我是要你们结婚的,你明白吗?”
  “我对任何女人都没有偏见,只是,我怎么晓得们该不该接受,我怎么能保证我要她。她是什么人?天哪,刘,你真是冒失得有点滑稽了。”
  “并不完全跟你想象的一般滑稽,大仁,古老的年代里人们找个瞎子,合个八字就行了,奇怪,爱情跟瞎眼的关系似乎总是很密切的。更古老的年代更简单,做男人的只要揪住女人的头发拖她回洞,而女人也只要装做力不胜敌的样子就可以了——这就是所谓发妻的由来吧!”
  “刘,你老实说吧,你是哪里来的灵感?你是什么时候想起要当月老的?”
  “从第一眼看到你,大仁,她,那个女孩子,需要一个艺术家。”
  “我不是艺术家,”不知为什么,提起这个头衔,我就觉得被损伤,“我开头就告诉了,我只是个油漆匠!”
  “我也开头就告诉你了,”他提高了嗓门,“你不是,你是一个艺术家,艺术家就是艺术家,艺术家可以去擦皮鞋,但他还是一个艺术家。”
  “艺术家又怎么样?”我很不高兴他说。
  “艺术家给一切东西以生命,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没有读过那个希腊神话吗?那雕刻者怎样让他的石像活了过来,你不羞吗?你不去做你该做的,整天只嚷着自己是个油漆匠。”
  “好吧!你要我干什么,我只是一个男人,我不是神。跟我结婚的女人从我处得不到什么,除了一个妻子该得的以外。”
  “好了,你听着,有一个女孩子,叫做潘渡娜的,是一个美丽而纯洁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我爱她——像爱女儿一样地爱她,否则,我就要娶她了。”
  “潘渡娜?你是说她是中国人吗?”
  “为什么姓潘就一定是中国人?她不是任何民族,她只是这地球上的人。”
  “好吧,我倒也不太在乎她是哪里人,她多大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她的在龄呢?总之,你看到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她当然是年轻的,年轻而迷人。”
  “她住在哪里?刘,你为什么看来这样神秘。”
  “她当然住在一个地方,但我不能告诉你,除非你对她有兴趣。”
  “我当然对她有兴趣,我对任何女人都有兴趣,只是我不一定有娶她的兴趣。”
  “好吧,我不相信你不着迷,大仁,她的背景很单纯,她没有父母,她随时可以走入你的家,她受过持家和育婴的训练,我知道她该得到你的爱,我知道,我是她的监护人。”
  他说着,忽然激动起来,深凹的眼眶里贮满了泪水,他便不住的拿手绢去擦泪,而他擦泪的手竟抖得不能自抑。
  “她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女人!你凭什么不信,大仁,你可以杀我,但她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女人,至少比夏娃好,比耶和华上帝造的那个女人高明。”
  他哭了。
  “你喝了酒吗?刘,你不能平静一点吗?为什么弄出一副老父嫁女的苦脸来呢?”
  “因为,”他黯然地望着我,“事实上差不多就等于老父嫁女了。”
  “她在哪里,你打算带她什么时候来?”
  “在旅馆,明天来怎么样?”
  “好吧。”我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想想也犯不着那么认真,刘或许是真的喝了酒,我还是别跟他争论算了。
  潘渡娜真的来了,跟在刘克用的背后。
  有些女人的美需要长期相处以后才能发现,但潘渡娜不是,你一眼就看得出她的美。
  她的皮肤介于黄白之间,头发和眼睛是深棕色的,至于鼻子,看起来比中国人挺,比白种人塌,身材长得很匀称,穿一身白色的低胸长裙,戴一顶鹅黄镂空纱的小帽,很是明艳照人。
  她显然受过很好的教养,她端茶的样子,她听别人说话时温和的笑容,她临时表演的调鸡尾酒,处处显得她能干又可亲。
  什么都好,让人想起那篇形容古美人的赋,真是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真的,潘渡娜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她像是按着尺码订制的,没有一个地方不合标准。譬如说她的头发,便是不粗不细,不滑不涩,不多不少,不太曲也不太直。而她的五官也那样恰到好处地安排着,她很美丽,但不至于像绝色佳人。很能干,但不至于掠美男人。很温柔,但不至于懦弱。很聪明,但不至于像天才人物。
  总之,她恰到好处。
  但是,我一想起她来,就觉得模糊,她简直没有特征,没有属于自己的什么,我对她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她像我柜子里的那些罐头食物,说不上是美味,但也挑不出什么眼儿。
  “我们的潘小姐很可爱的,是吗?”
  我没有想到刘当面就这样说话。
  “是的,”我很不自在,“的确是让人动心的人物。”
  “谢谢你们。”她用一种不十分自然的腔调说着中国话。
  “如果你愿意,”刘又说,“随时可以到张大仁这里来,他是一个艺术家。”
  “哦,艺术家。”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唔,并不是随时可以来,星期一到星期五,我要上班,下午一点钟才回家,圣诞节快到了,我们很忙呢!”
  “没关系,上班时间我不会来的。”
  我暗暗吃了一惊,她的意思是不上班的时间都要来吗,但后来想想,也没有什么,有些女孩是生来就比较大方的。
  “潘小姐不上班吗?”“现在还没有,不过有一个服装设计师要我做他的模特儿。”
  她的确很适合做立体的衣架子,她有那么标准的身段。
  我们的初晤既不罗曼蒂克,也没有留下任何回忆,其实如果把女人分为端庄的和性感的两种,潘渡娜倒是比较偏于后者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她一点都不使人动心,她应该只适于做空中小姐或是女秘书或是时装模特儿,但决不是好的情人。
  其实许久以来我一直想着一个家,一个女人。我的同事们都只想片面解决,我却留恋着旧有的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潘渡娜让人有触到塑胶的感觉——虽然不至于像触到金属那么糟。
  但真正糟糕的地方也许就在这里,她并没有像金属那样触手成冷,我也就没有立刻伸回我的手。

           ※        ※         ※

  那些日子很冷,早落的雪把人们的情绪弄得很不好。
  潘渡娜常来,自己带着酒,我真喜欢那些酒,还有那些她做的酒菜。
  有一天晚上潘渡娜刚回去,电话就响了。
  “你到底打算不打算写订货单?”
  口气很强硬,我一时愣住了,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
  “喂,我说,你打算不打算写订货单?”
  这一次是用中文说的,我晓得除了刘克用没有别人。
  “什么货单?”
  “潘渡娜,”他说,“她等着结婚,她贴不起那么多的旅馆钱和酒钱了。”
  “唔,”我说,“我的周薪你是晓得的。”
  “我晓得,她不白吃你的,她有一笔财产,每个礼拜可以领到200块的利息——她花不了你100的,你只会赚不会赔的。”
  “那更糟,刘,我不喜欢有钱的女人,人都很自私,都想在婚姻生活里占上风,们怕我伺候不了潘渡娜。”
  “听着,大仁,你如果一定要拒绝幸运,我也没有办法,潘渡娜还不至于找不到丈夫。”
  “这倒是真的。”
  “可是我希望是你。”我沉默了,如果和潘渡娜结婚,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我有一点怕她,记得小时候,我从不敢去插电插头,我怕那偶然跳出来的惨绿的火花。我对所有新奇的东西天生就有一份排拒心理。
  “大仁,你决定了吗?”我仍然沉默,因为我不知道除了沉默我还能做什么。
  “这样吧,我想不必拖太久了,12月24日怎么样?我带她去找你,然后我们一起上教堂,我就先和牧师约好,否则那一天他们准没有空。一切都简简单单就行了。”
  “再拖几天吧!我要交一批货。”
  刚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这样说等于承认了。
  “啊!”我立刻听到一声欢呼,“当然,延几天也好,潘渡娜也需要准备准备。”
  那天晚上,我洗了澡,照例喝一杯冰牛奶,就去睡觉了——我奇怪我睡着得那么快,我简直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
  婚期订在12月31号的的晚上,1999年的最后一天。
  中午,潘渡娜和刘来了,她穿着粉红的曳地旗袍,外面罩着同质料的披风,头上结着银色的阔边大缎带,看起来活像一盒包扎妥当的新年礼物。
  教堂就在很近的地方,刘把我们载了去,有一个又瘦又长的牧师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那几天雪下得不小,可是那天下午却异样的晴了,又冷又亮的太阳映在雪上,倒射出刺目的白芒,弄得大家都忍不住地流了泪。
  牧师的白领已经很黄很旧了,头发也花斑斑地不很干净,他的北欧腔的英语听来叫人难受。
  “刘,你是带她来赴婚礼的吗?”他照例问了监护人。
  他叫“刘”的时候,像是在叫李奥,刘跟那个1世纪的大主教有什么关系?
  刘忙不迭地点了头,好像默认他就是李奥了。
  牧师大声地问了我和潘渡娜一些话,我听不清楚,不过也点了头。
  于是他又祈祷,祈祷完,他就按了一下讲台旁边的暗钮,立时音乐就响起来了。我和潘渡娜就踏着音乐走了出来,瘦牧师依然站在教堂中,等我们上了车,他就伸手去按另一个钮,音乐便停止了。
  我们的车子一路回夹。车轮在雪地上转动,吱然有声。刺人的白芒依然四边袭来,我忍不住地掏出手帕来揩眼泪。

           ※        ※         ※

  回到公寓,走进有八卦图的门,我舒了一口气。
  刘克用很兴奋,口口声声嚷着要请我们去吃中国饭,我和潘渡娜各人坐在沙发的一头,尴尬得像旧式婚姻中的新人。
  潘渡娜换了一件紫红色的晚礼服,松松地搭着一条狐裘披肩。
  我这才注意到,不管世纪的轮子转得多快,男人把世界改成了什么模样,女人仍然固执地守着那几样东西——晚礼服、首饰、帽子和狐裘披肩。
  我们吃了炒面,很不是味儿,正确点说,应该是王“切丝的牛排炒条状的麦糊”。
  我们又喝了酸辣汤,并且最后还来了一道甜得吓人的八宝饭。
  然后我们留在那里看表演,那时候我才很吃惊地发现,虽然在纽约住了10年,我所知道的却只限于从公寓到广告社之间的那条街,夜总会的节目竟翻新得叫人咋舌。第一个节目是三个们上除了油漆外什么也没有的男女的合舞,两个女人,一个漆成豹,一个漆成老虎,那个男人则漆成胸前有v字纹的灰熊。当她们扭舞的时候,侍者就给每人一只水枪,里面装着不孝是什么的液体,大伙儿疯了一样地去射她们,水枪射及之处,油漆便软溶溶地化了,台上不再有野兽,台上表演者的胴体愈来愈分明。相反地,台下的都成了野兽,大厅之中,吊灯之下,到处是一片野兽的喘息声,呐喊的声音听来有一种原始的恐怖。而侍者说,这只是开锣戏,下面一个比一个刺激。
  当着新婚的妻子,我只是捧场性地射了几枪,潘渡娜和刘克用也射了,都是很文雅的动作。
  “我们走吧!”刘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我们于是在惊人的混乱中离开了,我们婚后的第一个节目便告结束。
  回到家,洗了澡,已经11点了。
  “我能在起坐间打个吨吗?新郎官。我今天太兴奋,喝了太多的酒,又开了太多的车,现在天已晚,路又滑,我怕我是很难赶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但我想到这些日子来他的友谊便尽快地点了头。
  “不要讨厌我,”他说,他的语调在刹那间老了10年,在寒夜里显得疲乏而苍凉,“天一亮我就走。”
  然后他叫过潘渡娜,吻了她。“也许我再不会看见你了,潘渡娜。从今天起做大仁的妻子,你要克尽妇职。”
  然后他又叫过们,把潘渡娜的手交给我。“潘渡娜的英文名字是pandora,你知道吗?在古希腊的年代,众天神曾经选过一个极完美的女人,作为礼物,送给一个男人。而潘渡娜是我送给你的,她是一个礼物,珍惜她吧!”
  那一刹间,我深深地感动了,刘哭了,他看来好像真正的牧师,给了我们真正的祝福。
  不过,那只是一刹间。很快地,他的深深的眼睛中流过一种阴阴冷冷的冰流,他的近于歹毒的目光使我又迷惑又惊然。

           ※        ※         ※

  那是1999年的最后一夜,那是我和潘渡娜的第一夜。我们躺着,黑暗把我们包裹起来,我忽然想起晚餐后的那些节目,人和兽的分野在哪里?
  我们开始彼此探索,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认识总是藉着黑暗,而不是光亮?
  渐渐地,我听到她满意的低吟,我的肌肉也渐渐松弛下来,就在那时候,我听到教堂的钟响,那样震彻天地的,沉沉的世纪之钟。20世纪结束了,新的世纪悄然移入。
  突然间,烟火像爆米花一样地在广大的天空里炸开了,那些诡滴的彩色胡乱地跳跃着,撤向12月沉黑的夜。潘渡娜裸体的身躯上也落满那些光影,使她看来有一种恐怖的意味。
  好久,好久,那些声音和烟花才退去,我恍恍惚惚地沉入渴切的睡眠里。
  可是,是哪里传来笛声,那属于中国草原风味的牧歌,那样凄迷落寞的调子。

           ※        ※         ※

  我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只是我很久不曾看见刘了,那天早晨他很早就走了,我起来的时候,起坐问里只有潦镣绕绕的余烟。
  我打电话给他,他们说他已经辞职了,新的住址不详,我只好留下电话号码。其实留不留都一样,他早就有我的电话号码了。
  潘渡娜是一个很能干的主妇,只是有些时候她着实有点太特别。
  “他们教我好多东西,”她说,“他们天天告诉我100遍从起床到睡觉的侍候丈夫的要诀。”
  和大多数的丈夫一样,起先我没有注意她说些什么,时间久了,我不免有些怀疑起来。
  “他们是谁,你从前没有提起过。”
  “他们从前不准我说,所以我没说。”
  “他们是些什么人?”
  “他们就是一些人,他们教我很多东西,他们教我吃饭,教我走路,教我说话,教我各种学问。”
  “你的意思是指你的父母吗?”
  “不是,我没有父母。”
  “胡说,你只是不晓得你的父母在哪里,人人都有父母的。”
  “没有,真的没有,”她忽然得意地笑了,“刘克用说,虽然世界人口有60亿,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是没有父母的。”
  “潘渡娜,你不能想想吗?你小时候的事你一样都想不起来了吗?”
  “我没有小时候,我记得我本来就有这么大。”
  “潘渡娜,你真荒谬,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我就要带你去看心理医师了。”
  “我很正常。”她很不高兴地走开了。
  这也许就是刘急于把潘渡娜弄出手的原因,她或许有轻微的幻想狂,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想,也许她是一个弃婴,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过记忆。
  我没有想到我完全错了。
  有一天,那是2月初的一个下午,早春的消息在没有花没有树的地方还是被嗅出来了。
  那天工作很闲,我提早回家,准备到郊外去画一幅写生,好几天前我就把我的颜料瓶都洗干净了,许多年没有画,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脏成一团。
  但一进门,我就愣住了,我的瓶罐都堆在地板上,潘渡娜伏在那些东西上面,用一种感人的手势拥抱着它们,她的长发披下来,她的脸侧向一边,眼泪沿腮而下。
  看见我进来,她抬了一下头,随即又伏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潘渡娜?”她幽幽地哭了,让人心酸的哭。
  “不要,潘渡娜,这些瓶子容易破,它会扎着你的。”
  “我想起来了,”她说,“我的生命便是这样来的,那里有很多很多玻璃瓶子,我被倒来倒去,我被加热,被合成,我被分解。大仁,我就是这样来的。”
  “潘渡娜,”我说,“如果你喜欢瓶子,你尽可以拿去玩,如果你喜欢玻璃玩意儿,我可以给你买一些,但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知道吗?”
  她抬头望我,一句话也不说,豆大的眼泪扑籁籁地滴着,我忍不住拿起我的帽子,走出小屋,她使我吃惊了,这个女人。但我得承认,共同生活了两个月,我第一次发现她用这种神圣庄严的态度去爱一样东西,那决不是一种小女孩对玩物的情感,那是一种动人的亲情。平常她做每一件事都规矩而不苟,她做每一件该做的事,像一只上足了发条而又走得很准的钟,很索味,可是无懈可击。但今天,她的悲哀使她看来跟平常不同了。
  胡乱地走着,我的心情意外的乱。我还能说她什么,潘渡娜,她不曾使我吃一点苦,不曾花我一分钱,她漂亮而贞节,她不懂得发脾气,她只知道工作。所有好妻子的条件她都具备,所有属于人性的弱点她都没有。
  但为什么我总是不能爱她,我们相敬如宾,但我们似乎永远不会相爱。
  那些肌肤相亲的夜,为什么显得那样无效,那些性爱为什么全然无补于我们之间的了解?每次,当我望着她,陌生的寒意便自心头升起,潘渡娜啊!我将怎样得救?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广场,许多车子停在那里,我疲倦地坐下来,四面的车如重重的丛林,我是被女巫的法围困在其中的囚犯。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中国,又是江南春水乍绿的时节,不知是否有白的红掌在拍打今岁的春歌。
  我又想起我的母亲,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她是一个苍白美丽的妇人,有着挑起的削肩,光莹的前额极红极薄的嘴辱。没有人告诉过我,她到底死于什么病,我想或许是悒郁,我的眉总是锁着,眼睛总是恍惚地望着什么地方。
  寒冷的冬夜里,她总是起来给我盖被,她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我便听见她文雅的咳嗽声,我多么爱她!我常常故意踢掉被子,好让她的手轻轻地为我拉上,我有时也故意发几声吃语,好骗她俯下身来,给我温热的一吻。
  但我8岁那年,她就死了。
  我发誓要成为一个画家,并且要画一张她的像,这或许是我后来有机会到美国以后选择了艺术系的真正原因,但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终于没有画她的像,也没有成为一个画家。
  而此刻,头上是浅湖色的2月天空,雪已化尽,空气中有嫩生生的青草气息。我迷惆地坐着,我是什么人?我从哪里来,我要往何处去?
  而潘渡娜,我的妻子尚留在地板上,拥抱那一堆冰冷而无情的玻璃罐子,在那里哭泣。
  必是她的哭泣里有些什么,使我无端地想起中国,想起江南,想起我早逝的母亲。
  我起来,走到街角那里,打一个电话给刘。
  “他不在这里,他离开了。”对方的口气十分不耐。
  “他去哪里?他不再回来吗?”
  “谁晓得,”他说,“他在疯人院里。”
  我吃惊地忘记说话,对方已把话筒掷下了,我后悔没问他是什么医院。
  沿着大街走回来,我的心绪紊乱得有如扑帘的弱絮。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在还没有绽放的时候,已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践踏了。
  按着电话簿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有一个医院承认有刘克用这个病人。
  “李奥并不严重,”他们也念不准那个字,“他只是有些幻想狂,他老是说他是上帝。”
  “他在几号病房?”
  “不,他自己住在一个安静的别墅里,他的机关有特别护士照应他——可能是很重要的人物吧!”
  他把别墅的地点告诉了我。
  那天下午我便开车去找他,我终于找到一栋年代颇久的红砖房,房前的草地上开遍了灿黄的水仙。
  特别护士告诉我他这两天非常安静,此刻正在后园里。
  我走近他的时候,他正背对着我,向一片墙角的乍酱草而出神。他穿着一件宽袍,袖口上绣满了金线。
  “我命令你们要生长,”他大声他说,用英文,“我是上帝,我是生命的掌握者。”
  “这里有一位客人要见你。”
  “带他过来。”他很庄严他说。
  我走近他,面对面地注视着他的脸。
  才两个月,他竟有了这般的变化,他的头发和眉毛都已落尽,前额因而显得更大更光秃了。深凹的眼眶也因此显得更低了。他的嘴松松地挂下,像一个放置太久的炸圈饼。
  我们彼此注视着而不发一言。
  “你是张大仁。”他用中文说。
  “你是刘克用。”
  “你错了,我是上帝。”
  “是的,我刚听说了,但以前,在你还没有当上帝以前,你是刘克用,是吗?”
  “是的,不过,我以前也是上帝,只是我到后来才发现罢了。”
  “哪一天发现的?”
  “第一次认识你那天我就发现了,以后逐步证实,直到你的新婚之夜,我得到了完全的证实。”
  “你做上帝和我有关吗?”
  “和你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和潘渡娜有关。”
  “我可以知道吗?”“可以,”他转过身去叫护士,“喂,天使长,给我们拿饮料来。”
  饮料放在石桌上,我们便坐在石凳上。
  “潘渡娜很好吗?”
  “很好,只是昨天还抱着一大堆玻璃罐哭,她说,那是她生命中早期的居处。”
  “她这样说吗?”他霍地站起身来,“她竟记得那么清楚吗?”
  “记得什么?”
  “好,们先问你,你可曾觉得潘渡娜跟真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吗?
  “和真的女人不同?她有很多说不上来的与人不同的地方,但她并不是假女人,为什么要和真女人不同?”
  “好吧,大仁,让我告诉你吧,潘渡娜并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造的,听着,她无父无母,她是我造的,她是从试管里合成的生命,那些试管就是怀孕她的子宫。她是造她的,你是用她的,好了,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我骇然地站起来。
  “护士小姐,”我说,“他需要打针吗?”
  “打针,哈,打什么针,我很正常。朋友,我很对不起你,我利用了你,但你也没吃什么亏,我辛辛苦苦造的女人,你却坐享其成。”
  “刘,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创造生命明明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谁告诉你的,半个世纪以前人们就已经掌握dna和rna的秘密了,生命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生命只是受精卵分裂后的形成物,我们只要造出一个精虫,一个卵子,我们只要掌握那些染色体,那些蛋白质和那些酸和碱,生命是很容易的。”
  我哑然地望着他。
  “潘渡娜是我们第一次的成功,我们不眠不休地弄了15年,做了上兆次的实验,仅仅合成二个受精卵,不过已经够顺利了,那时候我把她交给另外一个小组,用试管代替子宫来抚育,但只有潘渡娜顺利发展成为胎儿。我们用一种激索促进细胞的分裂,在很短的时间内,她便成了一个女婴,我们来不及等她再过二、三十年了,我们需要尽快观察她,我们让她在药物的帮助下尽快生长,事实上,她和你结婚的时候,她才不到三岁。”
  “这是卑鄙的,刘,”我跳上去掐住他,“你这假冒伪善的,你这猪。”
  没有字眼可以形容我当时的悲愤,我发现我成为一种淫秽的工具,我是表演者,供他们观察,使他们能写长篇的报告。
  护士小姐急速跑过来,拉开我们。“我要叫警察逮捕你,”她狠狠地推我,“你不人道,你欺侮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科学家。”我这才想起他们都是一路的人。
  “好吧,倒看是谁不人道,我要控告你们,你们这批下流的东西,你们设下这样的骗局,我不会甘休的,呸。”
  “你冷静点,大仁,”他慢吞吞地扣上被我拉开的钮扣,“你想你究竟损失了什么,潘渡娜是一个女人,一点没错的女人,跟夏娃的后裔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我不说,你一辈子也不知道。”
  我气得语结了,我扶着头,一言不发。
  “你忘了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谈过彼此的职业,你说你的工作只要机器便可以操纵了,我说,如今世上剩下来只有人才能做的事也不多了,你说,大概就剩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件事吧!”
  我不会忘记,他那天曾以那样黑黝黝的眼望着我。
  “你使我吃惊,你刚好说中了我的心事,那时的潘渡娜只是一个合成卵,但们却在替她物色一个对象,我知道她所缺少的,我希望能找到一个东方艺术家,她是纯粹的物质合成物,也许你能给他另一种生命,大仁,我没有恶意。”
  他的秃头渐渐低垂,向晚的夕阳照在其上,一片可怜的荒凉。
  “当然,我们可以另造一个男人,让他们结合,但我们不能以两个假设的人互证,那是不合逻辑的,我们选择了你。那个夏夜,当我去看你的时候,潘渡娜已经是一个女婴上。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婴,各种成分都照份量配合得很正确。那时候我们仍然没有把握,直到去年感恩节,我发现他们的合作已经把潘渡娜塑成一个美丽的人物了。他们利用她的潜意识;把她每一分智慧都放在学习上了,他们利用‘学习阶次’的秘诀,那就是说,一个婴孩可能在第五天的上午学眨眼最有效,可能在第十天的下午学挥动手脚最有效,可能在176天到179天学语言单音最有效,可能在200天到219天学长句最有效,他们一秒也没有浪费。
  “我们的步骤是合成小组,受精小组,培育小组,刺激生长小组和教导小组,我们花在她们上的金钱比太空发展多得多,至于人力,差不多是9000个科学家的毕生精力,大仁,你想想,9000个人的一生唯一的事业便是要看她长大——大仁,相信我,人类最伟大的成功就是这一桩,而我是这个计划的执行人,大仁,我难道不是上帝吗?他们居然还说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起来,护士小姐又送上两瓶饮料,我这才注意到护士在倒饮料的时候,预先在他的杯里放了一些冰块。*>

           ※        ※         ※

  “大仁,老实说吧,耶和华算什么,他的方法太古旧了,必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然后十月怀胎,让做母亲的痛得肝摧肠断,然后栽培抚养,然后长大,然后死亡。
  “大仁,这一切太落伍了,而且产品也不够水准,大多数的人性都是软弱的,在身体方面他们容易生病,在心灵方面他们容易受伤,而潘渡娜不是的,她不生病,她不犯罪,她不受伤。”
  也许是药物发生了作用,他渐渐平息下来。
  “她是骡子吧,”我大声地嘲笑着,“我不会有孩子的。”
  “她会有的,她一定会。我们造她的时候,既然给了她检验合格的证书,她就能,如果不能,那是你不能——其实她不必生孩子,那太麻烦,我们可以另外造——但目前我们先要她生,我们要证实一下。作为以后的参考。”
  “如果她有,她不会爱,因为她不曾有父母的爱。”
  “她会,我们会给她足够的黄体素,你以为母爱是什么?你以为那是多么值得歌颂的?那只不过是雌性动物在生产后分泌的一种东西,那种东西作怪,那些妈妈便一个个显出一副慈眉祥目的样子。”
  “刘,你太过分了,什么鬼思想把你迷住了,我告诉你,你可以有你的解释,但我仍记得我的母亲,永生永世都记得。春天的早晨我坐在窗前编柳条篮,编好了,就拉着我的手走到溪边,在那里,我玩着清浅的溪水,而她,什么也不做,只怔怔地望我。”
  “大仁,不管怎么说,母爱是很荒谬的东西,母爱只是自爱的一种延长,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母爱如果真是一种够神圣的爱,所有的母亲都该被这种爱净化了。如果所有的母亲净化了,今天的世界不是这个样子。
  “大仁,其实婴儿并不需要母亲,有人拿一组黑猩猩做实验,给它们一些柔软温暖而可抱的物品,它们便十分满足。又有人每天喂一只小鸭,它便出入追随,以为这人是一只母鸭子。
  “那么,大仁,只要我们能给孩子口腔的满足,肠胃的满足,拥抱的满足,爱抚的满足,母爱就可以免了。”
  那时,夕阳完全沉没,只剩下一片凄艳的晚霞。
  “去吧,大仁,回到潘渡娜那里去,我们的试管每年度都要推出更进化的人种,遍满地面,将来的世界上将充塞着你们的子孙和那和华的子孙,你们的子孙强健而美丽,不久就要吞吃他们的,去吧,大仁,你是众生之父,而我,是寂寞的上帝。”
  暮色一旦注入空气,就越来越浓。我忽然想起那阂元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众生之父?”我凄然地笑了,“告诉你吧,刘,你可以当上帝,但我并没有做众生之父的荣幸,我是我的母亲生的,我是在子宫中生长的,我是由乳房的汁水一滴滴养大的,我仍是耶和华的子孙,我仍是用最上最原始的法子造的,我需要二三十年才能长成,我很脆弱,我容易有伤痕,我有原罪,我必须和自己挣扎,但使我骄做而自豪的,就是这些苦难的伤痕,就是这些挣扎的汗水。”
  “我命令你,”他说,“去爱潘渡娜,我是上帝。”
  “你不是说爱很荒谬吗?如果母爱是由于一种腺体作怪,男女的爱不也是另一种腺体作怪吗?她何必有人爱,她那么完全,她独来独往,她何必多我这个附属品。”
  他没有答腔,我低头看他,他已经张着嘴睡着了,并且打着鼾。
  “你可以走了。”护士冷冷地望着我,“这是他睡觉的时间。”
  我默默垂首,黑色的夜已经挪近,而何处是我的归程?
  “我放你进来是个错误。”她凶狠狠他说,“我原来以为你也是中国人,可以带给他一些愉快的话题,但你显然说了看对他不利的话,别以为我听不懂,我不能让你再来了,‘李奥,是很重要的人物,我不能让他在我手上加剧。”
  “怎样重要法?”
  “这是机密,你不配晓得,”她做出女人们知道某项秘密时的刁钻模样,“全世界的人都晓得。”
  “如果刘死了呢?”
  “他不能死。他太重要。”
  “疯了就等于死。”
  “所以他必须痊愈。”
  我苦笑了一下,对他说了一声“阿门”,便走入黑色汹涌的夜。

           ※        ※         ※

  驱车在纽约的街道上,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直到油干了。我的车被迫停在路旁。
  路边有一处酒店,我就走进去。
  “最近有一种酒,”侍者说,“叫做千年醉,你要不要试试。”
  “要!”我大声他说,大声得连眼泪都掉出来。
  那天的酒是什么滋味,我已忘掉。只记得泪水滴在其中的苦咸滋味,警车送我回家的颠簸滋味,以及夜半呕吐的搅肠滋味。

           ※        ※         ※

  而当我迷迷糊糊地躺着,我又听见呕吐的声音。我仍然在吐吗?我并没有吃晚饭,我究竟要吐多少?
  凌晨5点,我真正地醒了,我又听见呕吐声。走入洗手间,是潘渡娜在那里。
  她的头发凌乱,寝衣散开,蜡黄着一张脸。
  “你这是干什么?”我本能地冲上去,恐惧使我的声音变成一种不忍卒听的尖啸。
  那一刹间,我的悸怖是无法形容的,她的呕吐声使我有着不幸的预感。
  她抬起头来,以一种无助的眼光望着我。我们彼此的目光接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都是不幸的人。
  潘渡娜,潘渡娜,你是一种怎样的生物,愿你被合成的日子受咒诅,我坐在她的身边,纵声地哭了。
  潘渡娜也哭了。而在那些哭声中,我们感到孤独,我们将永不相爱,虽然我们都哭。

           ※        ※         ※

  2000年6月9日。
  不知为什么,我想着死。这些日子潘渡娜被“他们”接回去了。自从她说她不适并且想吐以后,他们就带她回去了,他们答应每到周未就要送我回来,但们不知道他们送了没有,每到周未我就开车去露营。
  我想着死,与潘渡娜接触的那些回忆让我被一种可怕的幻象笼罩着。我总是梦见我被什么东西钳住,我也梦见狐仙,那些站颤了整个中国北方的传说。
  而当我醒来时,我混身皆湿,原始的恐怖抓住们,使我悸怖得一个10岁的男童。
  那一天,2000年的6月9日,我照例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我的全身都尚存着清晰的被箔痛的感觉。
  “恭喜你,”电话铃声响了,“我们预料你今天可能会做父亲——我们想办法把潘渡娜的怀孕期缩短了一半,这是我们初次的尝试,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们下一次可以缩短为四分之一。”
  “祝你们成功。”我挂断了电话。我在屋子里走着,垂地的窗帘尚未拉开,我如同掉在黑暗陷饼里的困兽。
  电话铃又响了。“我们就来接你,潘渡娜开始痛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们不会有孩子。”
  “不要固执,我们就来,如果一切顺利,今天中午我们要向全世界发布消息。”
  走出公寓,太阳很刺目地照着、我忽然想起结婚那天,雪地上逼人的白芒。忽然有什么东西打在我的头上。我抬头一看,居然是一阵冰雹,像拇指那么大的,以及像拳头那么大的,天气忽然凝冻起来,我发着抖,在6月。
  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跨了进去。

           ※        ※         ※

  潘渡娜躺在床上,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开心地吃着桃子饼。
  “发生了一点意外,”医生向我一摊手,“不知为什么,我们大家都错了。”
  离床不远的地方,有一组人在那里用忽大忽小的声音辩论着。
  我默默地垂手。“每一种迹象,每一种检验又都证实她怀孕了,”医生说,“但从早晨起,她的肚子逐渐消扁,并且每一项检验又都证实她肚子里并没有孩子。”
  潘渡娜不说话,只是小声地向医生要了另外一种苹果饼。
  “这不是很好吗?”我说,“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不过我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我们可以再等第二次机会。”
  “我可不可以请你们换一个厂家,我不打算负责替你们制造孩子了。”
  “那不是我们的事,你和潘渡娜商量吧!你们的婚姻是有法律的约束力的。”
  “法律只保护人和人的婚姻。”
  “潘渡娜完全等于人。”
  “她不是。”
  “她是。”
  他们把我和潘渡娜放在一个车子里,打算把我们送回去。
  “可不可让我下来,”车子经过公园的时候,潘渡娜说,“我需要走一走。”
  我们一起走下来,此刻又复是炎热的6月,直射的阳光好像忘记刚才下冰雹的那回事了。
  潘渡娜跳跃着奔向草坪,我这才发现她跑路的动作多么像一个小女孩。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我,脸上带着怯怯的笑。
  忽然,她躺了下来,她穿的是一件镶了许多花边的粉红色孕妇衣,当她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远看过去便恍然如一朵极大的印度莲花。
  “我疲倦了,”她说,“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可怕的梦。”
  我想告诉她,我也曾有恶梦,但我没有说,我们梦并不相同。
  “给我那个东西,”她指着垃圾箱里一个发亮的玻璃瓶,“我喜欢那个东西。”
  我取过来,递在她的手里,她把它贴在颊边磨擦着,她的眼睛里流出可怜的依恋之情。
  “我厌倦了。”她又说了一次,声音细小而遥远。
  “我觉得我的存在是不真实的,”她叹了一口气,“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么东西?”
  我俯下身去,她已闭上双目,我拉过她的手,那里已没有脉动。她的眉际仍停留着那个问号:“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么东西?”
  6月的热风吹着,吹她一身细嫩的白花边,在我的眼前还幻出漫天粉飞的雪片。我感到寒冷。

           ※        ※         ※

  尾声
  12月,我接到刘的圣诞卡,他已经搬了家。
  那时候,我刚好得到一个短期的休假,遂决定去乡间看看他。
  应门的是一个老妇人,我放了大半个心,如果是从前那位护士就麻烦了。
  屋子里没有暖气设备,客厅中毕毕剥剥地烧着松枝,小小的爆裂声要多么古典就有多么古典。
  “他已经知道了吗”我问老妇人。
  那老妇人也许有重听的毛病,没有理我便径自走了。
  我无聊地望了一阵火光,才猛然发现刘就在客厅里,在离火较远而光线也较黯淡的一个角落,他垂头睡在一张很深很大的黑色沙发里,他的中国式的长袍是蓝黑色的,一时很难分辨。
  “刘克用,”我走上前去摇他的肩膀,“刘,你不能醒醒吗?”
  他慢慢地揉着眼睛醒过来,看见是我的时候竟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哎,”他打着哈欠说,“我早就想着你该来的。”
  “潘渡娜死了。”我说。
  “我知道。”
  我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现在我明白什么是“恍如隔世”了。
  “你还当上帝吗?”
  “不当了。”他苦笑了一下。
  “是因为潘渡娜的死吗?”
  “也可以这么说。”
  他站起们来,缩着脖子搓手,完全一副老人的样子,慢慢地他走到窗口,又慢慢地,他走向炉边。当他点燃他的烟斗的时候,我知道他有一段长话要说了。
  “大仁,我或许该写本忏悔录,不过后来想想也就罢了。大仁,上次你来以后,我的病况就更重了,因为他们告诉我,潘渡娜怀了孕。大仁,他们多么幼稚,他们竟以为我听到那样的消息便会痊愈。大仁,那一刹间多么可怕,我竟完全崩溃。大仁,当你发现你掌握生命的主权,当你发现在你之上再没有更高的力量,大仁,那是可怕的。生命是什么?大仁,生命不是有点像阿波罗神的日车吗?辉煌而伟大,但没有人可以代为执缰。大仁,没有人,连他的儿子也不行。
  “有那么长一段时间,我渴望着‘潘渡娜一号’能够成功,但事实上,我并不懂得我正在做些什么,在渴望着什么。大仁,那是很奇怪的,我小的时候住在乡下,我们的隔壁是一个雕刻像的,每次他总是骗别人,说他雕的神像特别灵验,他半夜起来的时候常看见那些关公,那些送子娘娘都在转着眼珠子呢!但有一天,也许是他工作过分疲劳,他看见张飞的眼睛眨了几下,他就立刻赤脚而逃,昏倒在院子里,并且迷迷糊糊地嚷着:‘他,他,他的眼珠子在动。’
  “大仁,这些年来,所有研究生化的人都梦想在试管里造生命,大仁,当我们这样嚷着的时候,我们并不觉得什么,我们很快乐,但,大仁,当我们一步步接近造‘人造人’的时候,我们就惶恐了,只是我们不晓得,我们看来很兴奋。
  “大仁啊,当潘渡娜造成的时候,我是说,当她只是一个受精卵的时候,我已经就尝到那些苦果了,我在街上乱撞,我离开我豪华舒服的住宅,想随便找一处地方住,我找到你,但我毕竟舍不得摆脱这一切,我的半生都消耗在试管里,我要知道潘渡娜是否可以成功,我每天注视着她的发展,大仁,我就同时受快乐与痛苦的冲击。
  “大仁,我7岁那在曾把一些钱币埋在后院里,我渴望它长出一棵摇钱树来,我每天去巴望。有一天,它真的发芽了,我忽然惊恐起来,我拔起那棵树,发现那只是一株龙眼树,而掘开土,我很高兴地知道我的钱还在那里,那时候,我便又失望又高兴,大仁,我终于没有得到摇钱树,但我高兴,高兴这个世界有秩序,有法规。大仁,我们老是喜欢魔术,喜欢破坏秩序的东西。但事实上,我们更渴望一些万年不变的平易的生活原则。
  “可惜,大仁,我们竟不知道。
  “对潘渡娜,我也是如此,当我为她的成长而快乐发狂的时候,大仁,我就同时惊慌。同时悲哀。
  “不久,她已成为一个女婴,我多么盼望她畸形,多么盼望她死去。但是,没有,她健康而美丽。大仁,没有人知道,当她越来越成熟的时候,我痛苦到怎样的地步。
  “当你们结婚时,大仁,我又怀着一些希望,我多么愿意她是一个不能有性生活的女人。那天晚上我本来要回去,但在我里面的另一个我却要我留下,要我知道她在这方面是否等于一个女人。当你们在悄无声息地睡去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安全了,潘渡娜可以放在世人中而不被认出。大仁,那夜,我驱车走过20世纪的新雪地,径自向精神病院,我为我自己挂了号,我写了自己的病名,我躺上自己的病床。
  “之后,我被他们搬到乡下,他们仔细地照顾我,以便有一天再起来领导他们们造‘人造人’。大仁,那时候幸亏我没有痊愈,如痊愈了,我们就要立刻动手生产潘渡娜第二号,那么当我看到她成长时,我将再神经错乱一次。
  “而那时候,他们告诉我潘渡娜怀了孕,我就忽然更嚣张了,但,大仁,当上帝是极苦的,我是说,不是上帝而当上帝是极苦的。你摔破皮的时候向谁。‘天哪’,你忧伤的时候向谁说‘主啊’,你快乐的时候向谁唱‘哈利路亚’?
  “多年来对于上帝我一直有‘彼可取而代之’的轻心,但,大仁,取代是容易的,取代以后又怎么呢?
  “后来,潘渡娜就死了。大仁,可笑他们还不敢告诉我,这是我唯一得救的机会。我唯一可以重拾人的生活的路,但他们竟瞒着我。
  “但我终于看出来了,我看出有些不对的地方,我自己到实验室去,我看到浸在大玻璃缸中的潘渡娜,大仁,人是出于土而归于土的,但潘渡娜呢,她出于试管而归于试管。
  “我一生的成果在此,她,潘渡娜,我曾希望她是一宗礼物,我曾希望我是一个渡者,但她什么都不是,隔着药水,我们彼此相视,她已经不复昔日的容颜了,她的身体被液体的折光律弄得变了形一—但不知她是否也在看我,她有没有发现我也在变形。
  “大仁,那天我出奇的冷静,我默默地在那里站了一个上午,然后我擦我的眼泪,然后我走出来。“大仁,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死,他们说她没有死因。他们说她忽然之间一切都停止了,停止思想,停止循环,停止呼吸……他们又说她临死时讲过一句话,她说:‘究竟我少了什么?’
  “他们因此便仔细地解剖她,他们把她每一部分都作了详尽的研讨,但终于他们作了结论:她完全等于人,她直到死时,身体每一部分都健康正常,她虽然并没有怀过孩子,但如果假以时日,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其实不怀孩子也没有什么,人类的女子不也常常不孕吗?

           ※        ※         ※

  “那么,她为什么死了呢?大仁,她为什么在健康情况最好的时候,无疾而终呢?幸亏她在法律上还没有取得人的地位,否则我们如何签发她的死亡证书呢?
  “大仁,你这和她生活过的,她究竟少了什么,比之你我,我少了什么?
  “我一清醒便立刻召集了一个全体的检讨会,所有的部门都没有错误,九千多科学家中的佼佼者密切地合作,造出了份量上那么正确的潘渡娜。但,潘渡娜死了,这个使我们奉上我们一生心血时间的女人,大仁,她死了,我们好像一群办家家酒的小孩子,在我们自己的游戏里拜堂、煮饭、请客、哄娃娃睡觉,严然是一群大人,但母亲一嚷,我们便清醒过来,回家洗手、吃饭,又恢复为一个小孩子。
  “那天,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我们失败在何处。最后我们承认,也许她自己说得很对——她厌倦了,其实我们也厌倦,但我们的担子很神圣,我是说,在冥冥之中,我们对生命,对神奇之物的敬畏,使我们不敢断然拒绝活下去的义务。
  “潘渡娜属于她自己,她有权利遗弃自己,而我们,我们似乎属于一种更高的辖制,我们被雨水和阳光呵护,我们被青山和绿水怡悦,我们无权遗弃自己。
  “大仁,有一天我将死,你们会给我怎样的墓志铭呢?其实,墓志铭都差不多,因为人的故事都差不多,我只渴望一句话——这里躺着一个人——我庆幸,我这一生最大的快乐和荣幸就是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人。”
  冬天的炉火把屋子涂成温暖的橘红色,松脂的香息扑入衣襟。而窗外,雪片落着,那样轻柔地,像是存心要覆盖某些伤痛的回忆。
  “你们到底有没有找出来,她所少的东西?”
  “没有,我们只能说没有。”
  “我们可不可以猜测——也许你不承认——那是灵魂。”
  “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庆祝你的失败。”我站起来拿酒,“也庆祝我的鳏居。”
  “真的,我们好运气。”
  陈年的威士忌,20世纪的。我们高兴地举杯。
  “喂!”我说,“你已经洗手不干了吗?”
  “不干了,退休金够我吃好几辈子的。”
  “他们由谁领导呢?”
  “不知道,随他们去吧!”
  “你不再关心人类了?你的同情呢?你不是说人类太软弱吗,你不是说旧有的制造办法太落伍了吗?你……”
  “大仁,”他转过身喝住我,“你忘了,那是我什么时候说的话了。”停一下他说:
  “让一切照本来的样子下去,让男人和女人受苦,让受精的卵子在子宫里生长,让小小的婴儿把母亲的青春吮尽,让青年人老,让老年人死。大仁,这一切并不可怕,它们美丽,神圣而庄严,大仁,真的,它们美丽、神圣而又庄严。”
  他说着便激动地哭了,我也哭了起来。
  风从积雪的林间穿过,像一个极巨大的人的极轻柔的低语,火光跳跃,松香不断,白色的热气袅升自粗陶的茶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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