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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 星期六午後。旺角嘉禾餐厅。 天任以犹疑的步伐把自己赶出电梯时,一眼便瞥见了他的女友云儿,正和身旁的一位男士亲热地说著悄悄话。 天任坐下。谁也没开腔。 “累吗?要不要喝点甚麽……”云儿轻声说道。 “这算甚麽意思?”天任强遏怒气,从牙缝里吐出一字一句。 “你早已明白。”云儿别过脸,紧握著男士的手。“这是彼得,我的新男友……” “我问你这是甚麽意思!”天任放声吼道。看著彼得一张窝囊嘴脸,看著他握著云儿的手,多月来的辛酸终於迸发出来:“你知道的!我这个月来不眠不休在赶功课,才没有见面一个月,你怎麽就跟别人跑了!你……” “一个月前我早跟你提出分手。”云儿冷静地说,眼里闪过一抹哀伤。“只是你眼里没有我,你只关心你的博士论文、关心研究。我在你心里没有一点地位。” “你总爱这样说!”天任开始有点歇斯底理。“你知道的!我赶好论文,拿了博士学位後,大学会支付可观的薪酬给我,到时候我们便有足够时间相处,你不是说过想到日本旅行吗?我……” “不会的,天任。”云儿抬起头。“你拿了博士学位,又会开始更多更忙碌的研究。我绝对相信你会是个很出色的科学家,可是很遗憾,对我来说,你是一位不合格的男朋友。” 最後一句话直刺心扉。思绪一片紊乱。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去工作。没有爱情,还有工作……工作有了成就,云儿自然就会回到身边。彼得算是甚麽?他…… 天任勉力站起来,背过他俩,蹒跚地离开。他碰翻了侍应手上的数杯饮品,又和几个人撞了个满怀,终於如获救般跌进电梯。 电梯门慢慢合上,把哀伤隔绝。 2003年 中国北京。清华大学第一演讲厅。 坐在前排的记者们手持摄影机严阵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把厚厚一的科研文件翻了又翻。台下黑压压的听众开始交头接耳,他们看著布置华丽的讲台,期待著那迟来的讲者,穿过红底金字的布幕: “新时间论发表会热烈欢迎谭天任博士” 他没有花心神去想像此刻北京的情况。 他紧握呔盘,於香港的旺角大道狂飙。多年前的嘉禾餐厅不再复见,各种商场也早已拆掉,新兴的银色建筑物拔地而起,真空的列车管道於建筑群间凌空交错,组成新式都会消费区。 然而在他眼里,一切宛若梦幻。宇宙里没有甚麽是永恒的。物质、生命、爱情…… 除了记忆。那曾经美丽,也曾经哀伤的…… 同是冠盖满京华,他放弃了北京的发表会,而悄然来到这里,“九龙大酒店”。 豪华的巨型电梯把他送上了酒店顶层的宴会厅。迎面所见,有认识的,也有陌生的。但大厅中间那两张脸孔,他永远记得。 他於人流里急步潜行著。他并非害怕即将进行的计划有甚麽差错,而是,害怕看见那张令人怦然心动,依然可爱、仍是迷人的脸孔…… “云儿。”他悄悄来到背後,尽量温柔地说著,害怕惊动了她,那白得眩目的婚纱。 云儿别过头来,笑容在瞬间僵住,眼里闪过复杂情感。 而天任也同时看见彼得……依然是那样窝囊混蛋。他,怎麽配穿上华丽的新郎礼服,迎娶流丽脱俗的云儿? 於是,和以往数百次的练习一样,天任伸手从腰间一探,已将枪管抵著彼得头胪。只有身旁数个人呆站当场,外围陆续来访的宾客蒙未觉,仍然举杯祝酒,声震屋瓦。在彼得刚意识到一切的时候…… “comeon,peter仔,勇敢些嘛。”天任咬牙说道。“你死多少次也不够啊……” 枪声粉碎了宴会厅。云儿双手掩脸,从指缝间睁著婚纱上沾满彼得的浓稠鲜血,一步一步往後退去。连天任也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身体内可以有这麽多血液。 天任没有打算逃离这酒店。事实上,他只要能闪进电梯就行了。他的神情是那麽的平静,宛若一位刚抵达现场的宾客。更何况亲眼目睹整件事情的,只有站在云儿身旁的几位女伴。 天任轻易地进入升降机,冰凉冷气使他有点晕眩,一颗心剧烈跳动,像要从口里跳出来。他看著荧光屏显示的楼数:“30、29、28……”边从袋里掏出一部像传呼机的方形盒子。 这时代流行映象传讯,传呼机甚至手提电话已经绝迹。然而传呼机的讯息虽能超越空间,这小方盒却能超越更远距离,把他带到时间的彼方。 小盒子背後,刻了一行小字:availabletimemachine。 他把小盒子调较好,深吸一口气,然後掀下按钮。 1998年 先是那令人心悸的眩目白光,整个世界只有小盒子上那稳定跳动的亮绿数据,令天任仍感到自己生存著。他很清楚自己正干著前无古人的壮举:於时间里逆行。数据显示,他正越过一亿五千万秒,也就是五年的岁月,回到1998年。 触目所见仍是无尽的白。渐渐,前方出现了一圈慢慢靠近变大的一圈风景,整个世界正朝那圈景象快速挪移过去。 天任跌坐在地上,背靠无形的墙。他似乎仍呼吸著酒店电梯内那冰冽的空气,而事实上,他正离那个空间越来越远。不必借靠小时候卡通片“叮当”中那笨重时光机,他只要凭藉腰间那盒子,围绕身躯造出特殊的磁场,通过引力把小磁场急剧自转,於瞬间达到旋转极速,磁场里的一切变成没有任何重力,质量也不复存在。然後再定下时空座标,把磁场内连同所有物质,一起以超光速向外输出,无损地行进於过去未来。 这就是五年以来无分昼夜的研究成果,背後是整个国家所投入的科研资源。 他没有心情将研究成果发表,也没兴趣与爱因斯坦、霍金一同名留青史。他知道甚至会因擅把atm据为已用而遭世人唾骂。可是,能够穿越时间,意味著能够改变整个时空,也意味著能将已失落的重新寻回。 原来那华丽而先进的酒店电梯景观,已如壁纸般剥落殆尽,景观後是另一部旧式电梯,还有那按钮上土气的提示:“嘉禾餐厅,请按五字”。 按捺著兴奋,天任急步走出电梯,便即和一人撞了个满怀。一切太熟悉了!怀里那人竟就是五年前的自己!这意味著空间落点有所偏移,他迟来了,五年前的自己已经准备离开餐厅……他偷眼看著自己那潦倒落魄的模样…… 刚交涉失败的天任进入电梯。电梯门才合拢,迟来的天任已然拔出枪管,朝餐厅的天花扫射,把灯泡悉数射爆。在餐厅内的无尽黑暗中,他一跃到彼得面前,这次天任决定要轰掉他的心脏。 “peter仔,我又来了。”天任压低声音。“这次你比较惨。因为你的未来,将不会到来……你明白吗?可惜啊,你这副笨模样,我想就算多说十遍你也不会明白啊……” 枪声响彻幽暗。在黑暗中天任无法得知云儿的表情。完成计划的他急步离开餐厅,想离开这个时空。然而…… 他终於知道那儿不对劲。即使他轰掉彼得多少次,2003年的谭天任依然没法与云儿一起。因为由现在开始起的五年,1998年的自己仍会投入研究,仍会疏於理会云儿。要是放弃研究,那怎能得出atm的研究成果,让自己回到过去? 报复并不能得报偿一切。杀人也好,违反时空律也好,没有甚麽比云儿更重要。 天任决定留在1998年。 2003年 是轻怜蜜爱的五年。 以往,云儿总觉得自己在感情上巅沛流离。她爱天任,但偏偏天任只爱研究,从来没有放太多心神在自己身上。当她的情感慢慢转移到彼得身上,却又突如其来发生意外,彼得在餐厅里被一名精神有问题的暴徒乱枪扫射,当场死亡。 在事情发生一个月後,她的精神几近崩溃之际,毅然放弃一切研究工作的天任,忽然回来了。她几乎无法辨认:他变得那麽成熟,人也像长高了。不但是外表上,而是在性格上,天任不再是那个脾气暴躁、研究稍为没有进展便大发雷霆的小孩子。他,保留了过去的优点,缺点也像悉数改善了,而且两人是那麽有默契…… 於是他俩渡过了最幸福温馨的五年。而且为了不再勾起云儿的惨痛记忆,天任和云儿搬往法国东南部一个偏远小镇耐斯城,与以往的亲友隔绝通讯,重过平静的新生活。 然而天任的内心并不平静。 他知道真正活於这时代的天任,现在於地球另一端的北京清华大学研究,而且已有突破性的进展,明天便会於北京发表“新时间论”,让举世知道atm的存在。 他太清楚自己那五年的行踪,也知道,年轻的自己不可能知道云儿现在身处何方。但他仍然害怕,害怕有那麽一天,谭天任会从甚麽角落里跑出来,一枪轰掉谭天任。 小镇的人民原来就热情友善,与外来居民都能和睦相处。这天午後,小镇惟一的教堂依然举行团契,天任和云儿也和往常一样参加。 只是,天任的内心忖忖难安。 “天任,怎麽整天好像心绪不宁?你病了吗?”云儿於牧师讲道时偷偷问道。 天任摇了摇头。 晚间的露天教友聚餐也一样。天任仍是心不在焉,他仔细审视场内每一位居民。他很熟悉每一位居民的脸孔,谁是外来者,一眼便可认出。 “哼哼,天任,我知道你没有病。”云儿亲热地挽著天任臂胳,挑皮地眨了眨眼。“你瞒不了我。你在偷看邻村的姑娘,对不对?” “我没事。”天任勉力笑了笑。他曾经穿过时间,杀了人,千辛万苦才能和眼前心爱的云儿共聚,他不能失去一切,在今夜。 因为他的预感,就是今夜。 天色阴霾密布,细雨开始一根根扎下。居民忙著收拾餐桌,天任连忙卷起桌布,扛起食物篮,跟著云儿朝屋子里跑。暴雨来得好快,村民全都跑进屋子里。闪电划过天际的一刻── 他看到了自己。 从北京来的天任仍浑然未觉自己已被发现,正像猫儿走过湿地一般,慑著手脚,一步一步趋向呆立雨中的另一个天任。 他以为自己正走向彼得。可惜彼得早已不在,他已死掉两次。。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雷声响起时,两个天任已同时被对方的手枪抵著头胪。 没有一圈街灯,没有任何旁人,夜雨将一切埋进黑暗。 “你早知道我会来?!”迟来的天任向眼前面容馍糊不清的“彼得”说道,声音又惊又怒。 “对。”另一个天任不欲多说。何况根本无法解释明白。他也不能一枪轰掉自己,没有过去的谭天任,就没有现在的谭天任。 款式完全相同的手枪仍无误地抵著对方,只是扛著篮子的天任手上那支,少了两发子弹。 “好呀,彼得。”两个之中的一个说道。“我现在杀不了你。可是,要是当年我能在嘉禾餐厅把你一枪解决,现在与云儿开心野餐的,就会是我而不是你了……”边说边摸向腰间的小盒子。 “不要!”另一个说道,同时也伸手向自己的腰间掏去。他早料到这一天,也早把atm系在腰间。 几乎同时间,两人身旁的空气猛地席卷流动起来,像一张无形的网逐渐收紧。北京来的那个终於扣动了板机,击中了已开始走进时间甬道的另一个。 枪声过後,地上只有一颗染满血的子弹。是一颗来不及穿越时间,但却已击中目标的子弹。 1998年 两部atm各自使用,却同步行进,加速了逆向时间。一亿五千万秒在瞬间流尽,而这次的时空落点,也因为atm的共振现象,偏移了少许。 两人现各处於嘉禾餐厅的一角。远方的窗边,真正属於这时代的天任刚坐下来。 ……“累吗?要不要喝点甚麽……”云儿轻声说道。 ……“这算甚麽意思?”天任强遏怒气,低沉说著。 原来居於耐斯城、与云儿渡过愉快五年生活的天任,著胸口汩汨流下的鲜血,思绪一片紊乱。 三个自己同时出现同一时空座标! 而同样来自耐斯城的另一个天任则好整以暇,从暗角处慢慢走出来。他自以为在耐斯城刚杀死了2003年的“彼得”,现在又再准备杀死1998年嘉禾餐厅中的彼得。 ……“你总爱这样说!”天任开始有点歇斯底理。“你知道的!我赶好论文,拿了博士学位後,大学会支付可观的薪酬给我,到时候我们便有足够时间相处,你不是说过想到日本旅行吗?我……” ……“不会的,天任。”云儿抬起头。“你拿了博士学位,又会开始更多更忙碌的研究。我绝对相信你会是个很出色的科学家,可是很遗憾,对我来说,你是一位不合格的男朋友。” 最後一句话直刺心扉。思绪一片紊乱。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去工作。没有爱情,还有工作……工作有了成就,云儿自然就会回到身边。彼得算是甚麽?他…… 天任勉力站起来,背过他俩……忽然看见一个容貌跟自己有几分相像的人,手拿著甚麽东西,大步走来。而那人背後另一个同样相像,但却满身鲜血的人,也艰苦地一步步爬过来…… 他犹疑著立於桌边,忘记离开。 倏地一个也有著同样容貌的人自电梯里飞奔而出,用比前两人更快的步伐冲过来,边举起手枪,朝天花板扫射。 一刹那灯火尽灭,黑暗里呆站於桌边的天任像被甚麽抵著心脏,耳边传来低沉话语,声音仿如来自地狱:peter仔,我又来了。这次你比较惨。因为你的未来,将不会到来……你明白吗?可惜啊,你这副笨模样,我想就算多说十遍你也不会明白啊…… 他迷惑了。他怎会是peter仔?peter仔在身後啊。他好想分辩,但枪声粉碎了这个想法。子弹离开枪管而钻进胸膛前那火花交晃的一刻,他看到了,也更迷惑了:大步踏来的、流血的、开枪的,这三个人和自己竟然都有同一张脸孔! 然而就在意识迅速远去时,浓稠血液不住离开身躯之际,他看到了那三张惊惶的脸孔蓦地变得异常苍白,而且在继续变化,变得透明,变得消失,连轮廓也被抹掉…… 这个天任不明白,即使时间旅行不会抵触时空律,然而一旦那个最根本的源流在时空里被剔除,未来便有若建筑在时空沙堆上的堡垒般被抹去,未来即使有无限可能性,所有可能性将不复存在。 因此,在场的四个天任,再不用担心或妄想过去会怎样改变而影响未来,因为……未来未有来。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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