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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肉欲与死亡


  这几天,“田歌号”几乎游遍了爱琴海的每个角落,穿行在历史与神话、海风和月光中。船上实施着严格的无线电静默,甚至连电视都基本不看,所以外界的风暴丝毫没有影响船上的伊甸园气氛。美仑美奂的游艇,强健英俊的恋人,细心的希腊女仆……田歌过的是公主般的生活。她出生在一个中国小康家庭,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这些天她才知道了“富裕”和“豪富”的区别。
  船长彼得对外界的风暴几乎一无所知,游艇落锚期间他不爱看电视,常常一人坐在船头,嘴里叼着烟斗,凝视着海上的夜景和岛上辉煌的灯光。只有女仆玛鲁娅爱看电视节目,因而对外界的风波多少有所了解。她最先认出鲍菲是百米之王,随后又知道他是一个豹人——当然不是说他的父亲(母亲)是一头猎豹,报道中艰涩的词汇她难以听懂,好像是说谢的身上长有猎豹的肌肉,所以他才跑得这样快。这真是条惊人的消息,可惜眼前没有听众——上次受了船长的抢白,至今她心里还窝着火呢。她宁可让这条消息烂在肚里,也不告诉这个死板的男人。
  这些天,田歌已逐渐进入了主妇的角色,是一个亲切的受到仆人爱戴的主妇。早上她宣布:“船长,玛鲁娅,明天我们就返回比雷埃夫斯港,鲍菲准备回雅典观看奥运闭幕式。今天是游玩的最后一天,就在附近作‘无目的’的漫游吧。还有,”不知为什么,说下面的话时她有些羞涩,“如果田歌号要去美国或中国,你们是否仍愿意留在船上工作?”她看着鲍菲补充道,“这也是鲍菲的意思。”
  玛鲁娅高兴地说:“我很愿意继续为你们服务。”
  船长在犹豫,田歌说:“船长是有家室的人,鲍菲说可以为家人也作出安排。”
  船长感激地说:“谢谢你们的慷慨,我同妻子商量后再答复你们,我个人很愿意。”
  “好的,请船长启航吧。”
  这一整天,田歌始终偎依在恋人的怀抱里,随着爱琴海的波浪轻摇慢荡。就像多数充满绮梦的女孩,她也梦见过自己的白马王子,他乘着神骏的白马,或是开着一辆宝马或罗尔斯-罗伊斯而来,但她从未梦见他会乘着一艘银光闪闪的游艇。是啊,她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这才是最合理的梦境呀。
  两天前鲍菲已正式向她求婚,要她放弃学业,跟他到美国去。一种新的生活已展现在眼前,对它,田歌既有憧憬和新奇,也有隐隐的恐惧。当然,所谓的恐惧只不过是对“未知”的惧怕,很快它就会消失的。
  这些天,鲍菲一丝不苟地履行了初上船时的承诺,他的表现完全是一个完美的绅士。白天他们偎依在一起,晚上他则吻别田歌,回到自己的房间。终日耳鬓厮磨,揉来搓去,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在最后一天,两人之间有着微妙的紧张,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某种潜流,努力维持着两人关系的正常航向。等到晚上两人吻别后,她甚至大大松了口气,因为她已经清楚地触摸到,在鲍菲的血脉中,情欲之火已十分凶猛十分狂野。他的肌肉变硬了,每一次无意的碰撞都能激起神经质的颤栗。这并不奇怪,几天的肌肤相接是最高效的燃料,慢说是一个强悍的男人,就连田歌本人也常常不能自持。
  她独自躺在宽敞的双人床上,凝视着窗外的圆月。今天正是月圆之夜,她几乎能听到月球引力在自己体液中激发的潮汐声。现代人类学的研究复活了古代的天人感应思想,比如人们发现,妇女经期就与月亮盈亏有直接的关系。在大洋洲及南美洲的一些原始部落里,妇女的经期严格遵照月亮的时刻表:满月时排卵,新月时来经。现代人已被房屋和灯光隔断了与月亮的天然联系,不过人类学家做过实验,让城市妇女睡在一间按月光调节灯光的屋内,半年后她们竟完全恢复了自然经期。人类学家还证明,满月会引起大脑左右半球电磁压差的显著变化,因此,在满月期间,狂燥病患者、癔病患者、梦游症患者发病的可能性会增大。
  田歌不知道该不该把责任推给满月,但无论如何,今晚她体内的情欲之河比往日更加汹涌。
  她眼前一直晃荡着那具猎豹一样刚劲舒展的躯体:宽阔的肩头,修长强健的双腿,微凹的腰弯,凸起的臀部……随着她的回味,心底会泛起一波波的震颤。有时她想,何必一定要守住这段堤防?为什么不让河水顺着它的自然之势渲泻一次?但她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欲望。
  既然睡不着,就给爹妈打电话吧,反正明天就要返回社交圈中,保密已经没有必要了。算来北京是早上7点,爹妈去晨练可能还没回来。但电话一接通,对方立即拿起电话,速度快得像百米冲剌:“喂,是延豹吗?”
  田歌很奇怪,莫非他们正好在等豹哥的电话?“妈,是我,歌子。豹哥怎么了?”
  妈妈显然大喜欲狂:“小歌子?你好吗?你那儿没出什么事吧,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
  田歌多少有点纳闷:“我这儿很好,几天前我给家里去过信的。怎么了?”
  反复询问后,妈妈才放心了:“你豹哥来电话说,他到爱琴海各个港口去找你呢,我们想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家里快急死了!”
  “豹哥是咋说的?”
  “他说得很含混,说牵涉到谢豹飞的身世之秘。”
  田歌好笑地想:不,我不关心什么身世之秘,我爱他,即使他身上有刘易斯的血统,即使他是从帕米尔雪原或亚马逊丛林里捡来的野人崽子也罢。那边,爸爸也凑到电话旁追问道:“歌子,真的一切都好吗?你不要瞒我们。”
  “真的一切都好,一切的一切都好,你们要我说几遍才相信呢。豹飞已经正式向我求婚,让我马上就跟他到美国去。我还没有答应,我说等和父母商量后再回话,不过我想你们一定会同意的。这些天我们几乎游遍了爱琴海的每一个角落,明天准备返回雅典。豹飞对我非常体贴,我很幸福。有时我甚至想,命运对我太偏爱了。妈,还记得走前我对奶奶的保证吗?”
  她羞涩但明白无疑地说,“这些天我们一直没越过那条界限。奶奶好吗?想她的孙女吗?”
  “你奶奶很好,一直在念叨着你哪。歌子,你爸爸要同你说话。”
  爸爸接过话筒:“歌儿,婚姻大事要慎重,等回来冷一冷再作决定。你的信中说他的性格有点粗暴?”
  田歌已经不喜欢“外人”批评自己的夫君了:“爸爸,没事的,哪个男人没一点脾气?
  再说,能够驯服劣马的才是好骑手哩,对吧。”她咯咯地笑道,“爸爸晚安,不,应该说早安吧,我要睡觉了。”
  挂断电话她不由想起豹哥,这会儿他一定还在四处奔波,要救妹妹于危难之中哩,这使她又好笑又感动。最好明天能遇上他,一块儿返回雅典。相信他与豹飞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同是短跑运动员,长得那么相像,名字中又都有一个“豹”字,真是难得的缘份。
  她想起小时候那次险遇,蜜蜂钻进她的头发里,豹哥手忙脚乱地赶走蜜蜂。她哭累了,伏在豹哥的背上沉沉睡去。醒来后,才发现豹哥的左脸肿得老高……爹妈给的美食她都要留下来,等豹哥放学回来与他分享。她常常是偷着干的,并不是怕父母知道,而是这样更多一份小儿女的情趣……豹哥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面色焦虑。她娇嗔地问:豹哥,你为什么不高兴?是对我的丈夫吗?
  她在纷乱的梦境中入睡,皎洁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帷洒进来。
  今天是满月之夜。
  谢豹飞立在窗前,呆呆地仰望着。月色清冷而忧郁。45亿年前它就高悬于天际,照着蛮荒的地球,照着地球上逐渐演化的生命,从20亿年前的浅海藻类,5.4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群,2亿年前不可一世的恐龙家族,直到哺乳动物。也许,哺乳动物与月亮有更深的渊源。当哺乳动物从爬行动物兽弓目分化出来,于2.3亿年前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时,它们是胆怯的耗子似的小动物,在恐龙的淫威下昼伏夜出。在长达亿年的岁月里,盈亏不息的月亮是它们生活中的唯一刻度,是它们的心灵之源。直到6500万年前,恐龙家族衰落,卑微的哺乳动物却延续下来,成了地球的新霸主,并演化出狮虎熊豹等强悍的兽中之王。这就难怪所有哺乳动物(包括人类)的生命周期与月亮盈亏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早在少年时代他就知道这种联系,满月时,他的血液中会莫名其妙地涌动着狂暴之潮。
  有时
  他能把它压下去,有时则会失控,进而演变成与伙伴的恶战,他用牙齿代替拳头,体味着撕咬的快感。
  这些行为在父母的严责下收敛了,潜藏起来,父母也逐渐忘掉了某种恐惧。但在成年之后,他不无恐惧地发现,在他血液中滋生了另一个狂暴之源——性欲。而且,当性欲高潮恰与满月之夜相合时,狂暴的野火常常烧毁一切樊篱。
  温哥华、香港、曼谷的狂暴之夜,那些可怜而讨厌的妓女。
  田歌是自己心目中的爱神,我绝不会在她的躯体上放纵那个魔鬼……但7天来的耳鬓厮磨浓缩着他的情欲,如今它已经变成咆哮奔腾的山洪。我已经无法控制它了,不,我一定要控制它。
  温哥华那晚是一个性感的、年轻的白人妓女,香港和曼谷是身材娇孝面目清秀的黄种人妓女,拉斯维加斯则是个黑人女子,非常健壮,就像一匹纯种母马。他知道自己的性能力超过所有的男人,在他狂暴的轮番攻击下,那些女子常常下体出血,而血腥味儿又会导致他彻底癫狂。那几晚的结局已不可回忆,只能记得我发泄过,我咬过,我也留下了应付的钱。
  但这些不能加在田歌身上。
  那时他的生活已经对父母封闭了,即使是常常伴他去各地参赛的黄教练也不清楚,他最多知道鲍菲偶尔会出去放纵一晚。他对自己的得意弟子十分宠爱,因此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弟子的异常。
  性欲之火逐渐高涨,烧沸了血液。血液猛烈地冲击着太阳穴,那个魔鬼醒了,正狞笑着逼过来。我无法制服它,也许母亲的声音能帮助他驱走魔鬼?母亲的声音,那遥远的但清晰可辨的催眠曲……他返回卧室,挂通了家里的电话。
  “妈妈,是我。”
  妈妈在屏幕上焦急地看着他,急切地说:“鲍菲,这些天来为什么不同家里联系?你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魔鬼正在控制我的四肢、内脏和大脑。
  “孩子,你爸爸的宣布是必不可免的,但他未免过于仓促。无论如何,他该事先同你深谈一次呀。希望你能理解他。实际上他对基因嵌接术一直心怀惕怛,他不想把这个危险的魔鬼留在手中。他早就决定在本届奥运闭幕前向世人公布的,他不愿违背自己的承诺。”
  基因嵌接术?魔鬼?
  “孩子,快回来吧。纵然你体内嵌有猎豹的基因,你仍是妈身上掉下的血肉。爸妈爱你胜过一切。如果你听到了什么言论,不要去理会它。好吗?”
  猎豹基因?
  “孩子,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此刻的心绪一定很乱。田歌呢,她知道详情吗?你爸爸告诉我,她是个极可爱极善良的女孩,她一定不会计较你的身世。她在你的身边吗?我想同她谈一谈。”
  在近乎癫狂的思维里,他总算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猎豹基因!原来他身上嵌有猎豹基因!许多人生之谜至此豁然明朗。他想起小时候就爱咬母亲的乳头,稍大时是伙伴的肩头,再往后是妓女的喉咙。那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从齿间感到极度的快感,也许那时他已幻化为一头猎豹,正在月光下大吃大嚼呢。他咯咯笑道:“田歌已睡了,我不会打扰她的。再见。”
  他放下电话。
  我不会打扰她。
  我不会戕害她的。
  但狂暴的野性已经溃堤,淹没了理性。他咻咻地喘息着,凶猛地四顾,要找出一个发泄的地方。不,我再不用为自己的残暴而疚悔了,那不是我,那只是藏在我体内的一头猎豹而已。
  他神智迷乱,下意识地走出卧室,去推田歌的房门,但他像是遇到火烙一样忽然缩回手。我不能戕害田歌,她是我唯一钟爱的女人。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忽然狡猾地笑了。不要忘了,这条船上除了田歌,还有一个女人呢。
  这个简单的发现使他十分得意,他立即转身来到女仆房间。玛鲁娅正在熟睡,穿着轻薄的三角内裤和乳罩,胸脯高耸,肩背浑圆,真是一个性感的尤物。他粗暴地扯下玛鲁娅身上的毛巾被,朝她俯下身去。
  玛鲁娅被惊醒了,她睡眼惺松地认出了俯在她上方的面孔,立即职业性地堆上笑容:“谢先生,有什么事吗?”但她随即感受到了危险,这不是那个潇洒的谢先生了。他嗬嗬地喘息着,目光荧荧,肌肉绷紧,像是一头正扑向猎物的猛兽。她惊惧地喊起来:“谢先生,你怎么啦?你要干什么?救命!”
  谢豹飞已经猛扑过来,用毛巾被捂住她。他带着残忍的快意,用力撕开她身上的亵衣。
  田歌刚刚睡熟,梦境中那个目光忧郁的豹哥渐渐远去——是伴她长大的那个豹哥,不是隔壁的豹飞。忽然有微弱的呼救声冲进梦境,她惊醒了,立即翻身坐起,仔细倾听着。呼救声消失了,但分明有沉重的搏斗声。
  她走到门口仔细倾听,没错,声音是从女仆房里传出来的。她的房门大开着,在皎洁如银的月光下,一对赤裸的男女正在搏斗。下面的自然是玛鲁娅,她已经精疲力尽了,逐渐放松了抵抗。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狞笑着,开始进入她的身体。虽然看不清面孔,但那个熟悉的背影已足以让她辨认了。田歌的心脏猛然揪紧,凄厉地喊道:“豹飞!”
  谢豹飞停住了,昂起头,茫然地辨听着,仿佛在倾听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田歌悲愤欲绝,呆望着她心目中的偶像、她的神只、她的挚爱。他全身不着寸缕,目光狂乱,血脉贲张,完完全全是一头发情的雄兽。
  这就是我要托附终身的男人吗?
  仅仅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豹飞的了解是多么肤浅。在7天的相处里,他是一个完美的白马王子——但这个形象多少是她臆造的。她在心目中树起一个白马王子的形象,然后到他身上寻找甚至拼凑共同点。实则,对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对光环之外的东西她知之甚少。
  谢豹飞认出了田歌,显出羞愧的神色,微微低下头,进攻之势也停顿了。田歌叹息着,勉强驱走了自己的愤怒和卑视。毕竟她不能以一时的荒唐就完全否定这个男人,毕竟7天来他一直信守着诺言,即使在欲火凶猛时也没有冒犯自己。也许正是这种极度的性压抑才导致他迷失了本性?没错,他的目光茫然,精神已经完全迷乱了。田歌悲伤地擦一把泪,柔声说:“豹飞,跟我走,不要干这种荒唐事。”
  玛鲁娅哽咽着喊声“小姐”,泪如泉涌。谢豹飞随着田歌的手乖乖起身,呆立在地上。
  田歌
  扯开毛巾被,盖住玛鲁娅的裸体。忽然门口的月光被挡住,是船长来了,他目光阴沉地瞪着屋里的情形。田歌觉得脸庞发烧,连胸脯都羞红了。她慌乱地、负罪地说:“船长,豹飞喝醉了……我马上带他走,请你照顾玛鲁娅。”
  她垂着头,不敢直视船长,拉着谢豹飞急急离开这里。赤身裸体的谢豹飞就像是一个梦游中的男孩,顺从地跟着母亲回家了。
  田歌仔细关好房门,转过身。谢豹飞仍痴痴地立在门厅中央,皱着眉头。他确实是神志迷乱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几天来豹飞的种种好处在眼前晃动,田歌苦楚地长叹一声,决定原谅他的这次荒唐。
  她把诸多怨恨抛在脑后,心中涌起妻子般的柔情,从屋里取出自己的浴衣为豹飞披上。
  谢豹
  飞下意识地把她拥入怀中,他的肌肉深处泛起不可抑止的震颤。在这一瞬间,田歌泛起一个让自己脸红的念头:“要不就放纵一次?……”但她随即克制住自己,柔声哄劝道,“鲍菲,你答应过的,请你成全我的愿望,好吗?”
  没有回答。谢豹飞仍然痴痴呆呆地立着,目光狂热,没有理性。田歌轻轻推推他:“豹飞,我知道你是一时的荒唐,我会把它忘记的,也请你成全我的愿望。你听见了吗?”
  他好像才从梦魇中醒来,突然抽出右手,一把撕破田歌的睡衣,露出她浑圆的肩头和一只乳房。田歌怒声喝道:“豹飞!…”她随即调整了情绪,勉强笑道,“豹飞,我知道这几天你一定很难受,你冷静一点儿,好吗?我们坐下来谈话,好不好……”
  谢豹飞仍一言不发,轻易地拎起田歌,大踏步地走过去,把田歌重重地摔到床上,然后哧拉一声,把她的睡衣全部扯掉。田歌勃然大怒,抓起毛巾被掩住身体,愤怒地喊:“豹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娼妓?女奴?”
  谢豹飞又一把扯掉毛巾被,把田歌按在床上。绝望的田歌抽出右手,狠狠地给他一耳光。这记耳光似乎更激起了谢豹飞的兽性,他贪婪地盯着月光下白皙诱人的胴体,喉咙里咻咻喘息着,扑了上去,很快制服了田歌的反抗,然后便是一波又一波凶猛的进入。
  半个小时后,他才支起身体。身下的田歌早已停止了挣扎,头颅无力地垂在一旁,长发散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她的下体浸在血泊中,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谢豹飞并未因兽欲发泄而清醒,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在他意识深处唤起一种模糊的欲望:他要咬住这个漂亮的脖子,体会牙齿间咀嚼的快感。
  全身的血液一阵又一阵凶猛地往上冲,在癫狂中他嗬嗬地笑着,低下头咬紧猎物的颈项,就像他在温哥华、香港、曼谷和拉斯维加斯所作的那样。
  在船长的劝慰下,玛鲁娅渐渐止住哭泣。她用毛巾裹住下体,上身披着衣服,脸上有几道抓痕和两行泪迹,肩膀仍不停地抽动着。“船长,我真的想不到,我真的不相信谢先生会做出这种事。”
  船长尽力劝慰着,迟疑地说:“玛鲁娅,我想这件事最好咽到肚子里……”“我知道,我会把今晚的事情忘掉的。”玛鲁娅啜泣着说,“我知道谢先生是一时的荒唐,这些天也真难为他了,处在这种情况下,哪个男人也会失去理智的。”
  她慢慢平静下来,开始忘却那场虚惊。上船几天来,她对谢先生的印象很好,他的强健的躯体也曾引起自己某种隐秘的愿望。如果今晚他不是采用这种野蛮手段,玛鲁娅可不敢保证自己能抵抗他的魅力。她怀疑地说:“谢先生平时那么有教养,为什么刚才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也许真的因为他是一个豹人?”
  这位远说不上聪慧的女仆,就以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第一个揭示了性格和基因之间的潜在关联。船长惊奇地问:“什么豹人?”
  玛鲁娅胜利地叫道:“你不是不愿听我的长舌头吗?电台上今天刚刚报道过,百米之王鲍菲·谢是用猎豹基因改良过的超人。你不信?我担保这是真的,你看看他的体型,还有他的力量!”
  船长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他一言未发,极度惶惑地离开这个房间。
  玛鲁娅已经完全平静了,她到浴室里洗把脸,还稍稍补了妆,穿上睡衣回到床上。隐约听见小姐屋里传来谢先生高亢的笑声,看来他已经恢复正常,很可能田歌妹妹(她一直不习惯这种称呼)终于顺从了他,给了他想要的快乐。
  玛鲁娅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那间屋子里的笑声来得太快了一点,让她隐隐感到不放心。她迟疑了很久,终于悄悄下床,赤脚走到田歌的卧室。屋内没有什么动静,她在门前又迟疑了很久,轻轻扭开门锁。沉重的橡木门无声地推开了,屋内没有点灯,谢先生全身赤裸,伏在床上,他身体下面露出田歌白皙修长的双腿。这会儿谢先生正歪着头伏在小姐颈上亲吻。玛鲁娅脸庞发烧,急忙掩上门,溜回自己的房间,一边调侃地想,谢先生总算如愿了,难怪他刚才在高声大笑呢。
  她很快堕进蒙胧的梦中。但不知怎的,谢先生亲吻女主人的姿势顽固地留在梦中,因为它比较怪异,那就像是……猎豹在咬着羚羊的脖子。在回忆中,屋里飘着甜甜的血腥味儿……她立即睁大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这些全是荒诞不稽的梦景,但不管怎样,我要还是去看看才放心。
  她战胜了恐惧,轻轻拉开自己的房门——她已经不用去了,眼前的景象就足以告诉她一切。
  全身赤裸的谢豹飞在船舷上狂乱地奔跑着,他的腹部分明有暗色的血迹。玛鲁娅按捺住心头的狂跳,等谢豹飞跑到对侧船舷,她立即溜到船长的卧室,急急地擂着房门,直着嗓子哭喊:“船长,船长!小姐一定出事了,快点起来!”
  按照哈尼亚港一位船员的指点,水上飞机向海面一路搜索过去,等找到田歌号已是凌晨两点了。驾驶员指着下方越来越大的船体,肯定地说,“没错,肯定是田歌号,幸亏它的外形比较特殊,否则还真的难以找到呢。”
  田延豹感激地说:“谢谢,你这样尽责,我会补偿你的。”
  “不必客气,我们都是科斯迪斯的朋友。”
  他们随即就发现了异常。田歌号并不是单独停泊,还有一艘快艇泊在旁边,蓝色的警灯不停地闪烁着——那分明是一艘警艇。两艘船上都有人影在晃动。田延豹的心揪紧了,他心中曾经萌生的隐隐的恐惧又忽然袭来,逐渐膨胀,塞满了他的胸臆。驾驶员不解地咕哝着,在两艘船的上方盘旋了一圈,溅落在附近的水面上。警艇很快开过来,靠近他的水上飞机,一个长着黑胡子的希腊警察在船舷上大声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听了田延豹的解释后,他用无线报话器同上司交谈了两句,探过身大声喊着:“请田先生上船吧!”
  田延豹交代飞机驾驶员停在此地等候,他急忙跳到船上,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他急急地问:“先生,出了什么事?田歌还好吗?”
  这位警察一言不发,仔细地对他搜了身,带他来到游艇。游艇上弥漫着不祥的气氛,警察在几间卧室里出出进进,一位穿着船长服的男人搂着一个抽噎的姑娘,在轻声安慰她。警察把他带到餐厅,年轻警官提奥多里斯严厉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更加详细地询问了他的情况,尤其是追问他为什么“恰在这时”赶到凶杀现常田延豹的眼前变黑了,声音喑哑地连声问:“凶杀现场?是谁被害了?是谁?”
  提奥多里斯确认来人是田歌的亲人,并且与凶杀无关之后,才遗憾地说:“是田小姐被害,凶手已经拘留。是船上的女仆发现的,船长报了警。可惜我们来晚了,你妹妹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埃”提奥多里斯警官带他走进那间豪华的卧室,蜡烛形的镀金吊灯放射着柔和的金辉,照着那张极为宽敞、洁白松软的卧床。那本该是白雪公主才配使用的婚床,现在,田歌却躺在白色的殓单下面。田延豹手指抖颤着揭开殓单,田歌的头无力地歪着,黑亮的长发散落一旁。她眉头紧皱着,惨白的脸上凝结着痛苦和迷惘。也许她至死不能相信命运之神对她如此残酷,不相信她挚爱的恋人会这样残忍。
  再往下是赤裸的肩头和乳胸。田延豹放下殓单,声音嘶哑地说:“让我为她穿上衣服吧,她不能这样离开人世。”
  死者身上的犯罪证据已经取过,警官同情地看看他,点头应允,他退出房间,让希腊女仆过来帮忙。女仆从浴室端来热水和浴巾,眼神颤栗着,不敢正视死者。田延豹低声说:“把热水放下,你到一边去吧。”
  他轻轻揭开殓单,姑娘的身体仍如美玉般洁白而润泽,乳胸坚挺,腰部曲线流畅,像一尊完美的艺术品。但她身上布满了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脖项处有两排深深的牙印,已经变成紫色的淤斑。她的下身浸在血泊中,血液已经粘稠,但还没有完全凝结。田延豹细心地揩净她的身体,在衣橱中找出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套白色夏装,穿好。最后他留恋地凝望着田歌的面庞,轻轻盖上殓单。
  田延豹没有急于离开,他用手支额,坐在妹妹灵前,眼眶中枯干无泪,因为泪水已被仇恨烧干了。门口的玛鲁娅倚在船长身上,两人同情地看着这位被悲伤蹂躏的兄长。田延豹想到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小胖囡,一个站在弄堂口等哥哥放学的5岁女孩。她曾用细心收集的剪报激励他去奋斗,在他折翼归来后,又用爽朗的笑声抚平他的伤痕。他想起奶奶最疼爱田歌,说她是只快乐的小百灵,心地善良。“听她一笑就能解千愁!”现在,他怎么有脸去见奶奶、叔叔和婶婶?
  死神也没有征服田歌的美貌,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就像是中了魔法的白雪公主。她去得太匆忙,在这个世上没有享受过丈夫的爱抚,儿女的呢喃。她的眉峰中锁着悲愤,双唇失去了血色,似在质问苍天昊土的不公。
  田延豹在她灵前呆了有半个小时,慢慢平静下来。走出停灵间,他问提奥多里斯警官,凶手在哪儿,他想同他谈一谈。他苦笑道:“放心,我不会冲动。你知道鲍菲·谢是本届奥运的百米之王,告诉你,我也是曾杀入田径世锦赛百米决赛的运动员,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一谈,以便妥善了结此事。”
  提奥多里斯是个体育爱好者,他恍然忆起此人,在温哥华世锦赛中,他是一个不幸的失败者。田延豹的悲怆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破例答应了,带他走进隔壁的房间。谢豹飞被反铐在一张高背椅上,头发散乱,脸上有血痕,赤裸的身上披着一件浴衣。警官告诉田延豹,他们赶到时,谢豹飞精神已经错乱,绕室狂走,完全没有逃跑的打算,不过警察在逮捕他时经历了相当激烈的搏斗。看押他的警察小声骂道:“这杂种!真像一头豹子,力大无穷。”
  田延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打量着他。凶手的目光空洞狞厉,没有理性的成份,紧咬着牙关,嘴巴残忍地弯成弓形。田延豹冷冷地说:“谢先生认出我了吗?我是田歌的堂兄,也是一名短跑选手。小歌是我看着长大的,看着她从一个娇憨的步履蹒跚的小丫头,长成快乐的豆蔻少女,又长成玉洁冰清的美貌姑娘。我总是惊叹,她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钟天地灵秀于一身。坦白地说,没有那个男人不会对她产生爱慕之心。但我不幸是她的堂兄,只好把这种爱慕变成兄长的呵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后来她遇上了你,我庆幸她遇见了理想的白马王子,我这个兄长可以从她的生活中退出来了。但是……”在他用英语讲话时,提奥多里斯一直盯着谢豹飞,他看出田先生沉痛的诉说丝毫未使那个杂种受到触动,他的目光仍是空洞狞厉,越过对面的谈话者,盯着不可见的远方。田延豹停顿下来,艰难地喘息着,忽然爆发道:“我宰了你这个畜生!”
  他像猎豹一样迅猛地扑过去,精神迷乱的谢豹飞凭本能作出了反应,敏捷地带着椅子窜起来,但手铐妨碍了他的行动。在0.1秒的迟缓中,田延豹已经掐住他的脖子,两人连同椅子訇然倒在地板上。提奥多里斯和另一名警察先是愣住了,因为田延豹一直在“冷静”地谈话,没料到他会突然爆发。他们立即跳起来,想把两人拉开。但田延豹的双手像一把铁钳,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拉不开。眼看谢豹飞的脸已经变色,眼神已经开始发散,提奥多里斯只好用警棍对田延豹的脑袋来了一下。
  田延豹休克过去了,两名警察这才把他的双手掰开。谢豹飞卡在椅子中间,头颅以极不自然的角度斜垂着,就像一株折断了的芦苇。提奥多里斯急忙试试他的鼻息,翻看他的瞳孔——他已经死了,他是被高背椅硌断了脖子。
  提奥多里斯十分懊丧,他狠狠地骂着自己:“蠢货!”在众目睽睽下让人把在押犯人掐死,上级绝不会为此给他奖励的。他没有好气地对手下说:“还不快点抢救那个田先生?总不能让三个人全死光。”
  船长和玛鲁娅过来了,玛鲁娅惊叫一声:“谢先生!谢先生!”她把鲍菲的头抱起来,但那双眼睛已经像死鱼一样泛白,那具强悍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正在逐渐冷却。玛鲁娅泪流满面,船长痛苦地扭过脸,不忍看到这一幕接一幕的悲剧。
  田延豹从休克中醒过来,昂起头,四处搜索着。他看到了谢豹飞的尸体,警察刚拉开悲伤的玛鲁娅,正在用尸袋装殓他。田延豹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正在注视他的提奥多里斯清楚地感觉到了他体内的这一“卡哒”声,就像是影片拍摄中换了一个场景。田延豹的目光恢复了平静,心平气和地伸出双手:“请逮捕我吧。”
  从鲍菲·谢手上取下的手铐铐在他的手上,他平静地甚至是相当满意地眯上眼睛。提奥多里斯懊丧地向警察局通报了这个情况,局长在电话中把他痛骂了一顿:“蠢货!你难道不知道死者的身份?百米之王,世界上第一个超人。各国记者都在发疯地找他,你竟然让他在你眼前送了命!”
  另一个电话机急骤地响起来,局长怒冲冲地挂了这边的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位希腊高官,说应一位朋友之托寻找百米冠军鲍菲·谢,已查明他所乘坐的田歌号游艇泊在哈尼亚港附近海面,请局长迅速派人搜索。局长懊恼地说:“不必找了,我的手下正在他的船上,不过他已经死了,凶手已经拘留。这位凶手是来复仇的。此前不久,这位超人刚刚杀死了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凶手的堂妹。”
  电话那沉吟一会儿说:
  “我的朋友将乘直升机过去,估计40分钟后赶到,你注意接待。”他补充道,“他是死者鲍菲的父亲。”
  警艇和游艇启锚驶回港口。途中,一架迷彩色的直升机飞来,盘旋在游艇上空。游艇上没有可停机的空地,所以直升机悬停在空中,放下一架软梯,费新吾和谢可征从软梯上爬下来,旋翼气流猛烈地翻搅着他们的衣服。两具尸体并排放在船舷上,警察拉开尸袋的拉练,露出两个面孔。不管两人在死前是怎样的愤怒、绝望、癫狂,这会儿都被死亡的平静所包容。谢教授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失态,只有手指在神经质地抖着。
  港口已经到了,四名警察抬着尸体走上码头。提奥多里斯监押着田延豹从舱室里走出来,他带着锃亮的手铐,但神态十分平静。看见老费,他嘴角上绽出一丝微笑,点头示意。走过谢教授面前时,他丝毫没有悔疚之意,目光炯炯地盯着教授,作为苦主的谢教授反倒垂下了眼睛。
  等罗伯特一行匆匆赶到千尼亚警察局时,显然已经为时过晚。警察局门口挤满了各国记者,举起的相机和话筒就像是密密的丛林。警察们竭力阻挡着,不让他们进去。一位发言人反复说:“此案正在调查中,如有进展,我们会随时通报。”
  罗伯特用力朝前挤着,跟在后边的三名中国小伙子嗒然若丧,带着哭声反复问:“鲍菲真的死了吗?田歌真的死了吗?”
  恼火的罗伯特不想理他们,也没有时间理会他们。朱莉娅同情这三位失去偶像的年轻人,便向周围的记者们打听了情况,又尽其可能地转述给他们。三人的精神几乎崩溃了。谢豹飞是他们狂热崇拜的偶像,这些天,为了保护谢的荣誉,他们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们写恐吓信、跟踪、使用小小的暴力……现在他被杀死,无疑他们该为他报仇!但他却是杀害田歌姐姐的凶手,而田歌也是他们的偶像,是他们心目中圣洁的青春玉女。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恩怨相扣,层层死结解拆不开,他们只有逃避了。三人匆匆商量一会儿,找到朱莉娅,颓丧地说:“朱莉娅姐姐,我们要走了。”
  朱莉娅听懂了他们糟糕的英语:“你们回国吗?”
  “对,回中国。再见。”
  “再见。”
  他们迟迟不想离开,他们有太多的话想向朱莉娅、想向某个人倾诉,但语言能力限制了他们。没办法,只好说了简单的告别辞,然后踽踽地离去。朱莉娅同情地目送着他们。
  罗伯特已经挤到里层,皱着眉头对警方发言人说:“我是美国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罗伯特·盖纳,鲍菲·谢的豹人身份就是我首先披露的。鲍菲之父谢可征教授、凶手田延豹先生和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这会儿都在警察局里,我一定要见他们一面。”
  也许是纽约时报这块牌子比较硬,发言人犹豫片刻,走进去打了个电话。3分钟后他在门口露面,向罗伯特招招手。罗伯特从人群中拉过朱莉娅,快步进门,后边的记者群里响起一片抗议声。他们赶到停尸间,为两名死者拍了照片。在此之前,罗伯特一直脸色阴沉,心中十分窝火。三名头脑简单的年轻人竟耽误了他的一次重要报道,使他成了笑柄。但是此刻,在死亡的沉重氛围里,他淡忘了世俗的名利。拍完照后他还久久凝视着两人,他们正结伴进入天国吧,在那里他们是否能忘怀人间的恩仇?
  他在会客室里对谢教授和费新吾进行了短暂的采访,两人心情自然十分沉重,言语艰涩。罗伯特很识趣,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就起身告辞,不过,毕竟这些天来他一直关注着这几个人,所掌握的素材已足够写一篇有份量的报道了。
  回
  到通讯车里他就埋头于键盘,40分钟后,一篇有关世界上第一个豹人、有关他的身世、他的成功、他的爱情和他的死亡的详细报道已通过网络、卫星和电视网传遍全世界。
  在雅典辛格塔马广场附近的一家中档旅馆里,一名中国人在看电视时突发心脏病,幸亏来打扫房间的侍者及时发现,送入医院,经抢救脱险,不过他目前还未恢复语言能力。
  据查,此人是百米之王鲍菲·谢的教练黄立均,一位沉默寡言、从不抛头露面的中国人。
  在美国旧金山华人区附近的一家廉价旅馆里,嫖客在发泄之后睡熟了,妓女卡罗尔去冲了澡,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一则新闻:“百米之王鲍菲·谢于希腊时间今天凌晨1点死亡。他显然是一个虐待狂症患者,在与情人一夜缠绵后,残忍地扼死了这位美貌的中国姑娘,他本人又被随即赶来的死者亲属杀死。”
  屏幕上显示着两具尸体和两名男女死者的头像。卡罗尔立即认出来了,男死者就是三年前在温哥华的那名男子。当时他对自己实施了一场野蛮的性攻击,又几乎把自己咬死。
  其实这个头像在几天前就见过,不过那时的背景是欢腾的观众,是金牌和鲜花,由于下意识的作用,卡罗尔没有把他与凶手联系起来。现在不同了,有关凶杀的字眼一下子接通了她的记忆回路,她甚至敢断定这则报道有误,那位不幸的中国女子肯定不是被扼死,而是被咬死的。
  嫖客走后,她找到了温哥华那位警官留给他的名片,按名片上的地址要通了索恩警官的电话。
  方若华女士乘坐超音速飞机于第二天赶到了雅典,丈夫在机场迎接,他表情冷漠,但从他僵硬的步姿来看,他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在驶往雅典警察局的途中,方若华强忍着没把怨恨浇在丈夫头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杀害儿子的凶手。在与儿子尚未恢复联系的那些天里,他仍按原计划宣布了鲍菲的身世之谜,这样的粗疏实在不可原谅。
  但她不忍心责怪丈夫,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谢可征了。相当矛盾的是,这个意志坚强的男人实际一直生活在恐惧里。他惧怕失败,惧怕生物伦理学界的敌意,甚至……惧怕自己所掌握的技术。“它太强大了,如果垄断在我的手里,我会忍不住扮演上帝的。我一定要把它公诸于众。”
  方若华曾顽强地表示反对:“一旦公布,你就会坐在火山口上,教会和生物伦理学家们会扑上来把你撕成碎片,鲍菲也会永无宁日了。”
  但这些劝说只是推迟了宣布的时间,丈夫的最后决定是在雅典奥运会上,在儿子取得成功的同时宣布,让赞扬的力量抵消一部分敌意。“这是最后的决定,再也不能推迟了。”像往常一样,方若华服从了丈夫的决定。恰在这时,记者罗伯特偶然介入此事,使他们多了一个意外的同盟军。但实质上,罗伯特的介入对此事的最终结果毫无影响。
  但是……谁都不可能扮演上帝,谁都无法预见和控制将来。谁能想到他们周密的计划会引出这样的结果?谁能想到他们几十年的奋斗会导致这样的悲剧?方若华忽然悟到,也许结局正该如此。他们制造了一个惟妙惟肖的人,他们宠他,喂养他,训练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以致于认为他真的是一个人了。实际上他们从未能把人的完整灵魂吹入他的身体,去完全驱走兽的本能。他们做不到,因为这些灵魂或本能是同各自的物质结构密不可分的。你不可能把人性或兽性与它们赖以存在的基因结构剥离,就如同你不能把“锋利”与刀刃分开一样。
  儿子僵硬地躺在铁屉里,周围弥漫着冰冷的白雾。她伸出颤抖的手摸摸儿子的脸,儿子以冰冷和僵硬回应了她。她长叹一声,让工作人员把铁屉推进去,然后低声央求为她引路的警官:“先生,能否让我看看田歌小姐的遗容?”
  警官点点头,拉开另一个铁屉。田歌如一尊熟睡的女神,美丽的面容上隐含幽怨,似是在向未来的婆婆诉说丈夫的残暴。儿子获得百米冠军后给她来过电话,那天他很兴奋,而且不单是为了事业上的成功。他说他在赛场上遇到了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中国女孩,简直就是从奥林匹斯山上走下来的维纳斯。儿子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我一定要找到她。
  后来,丈夫也在电话中谈到这个叫田歌的姑娘,他们都为儿子高兴。但是,这桩本该是非常完美的婚姻却以悲剧结束,不为别的,仅仅缘于儿子体内潜藏的兽性!而这点兽性,实际上是她和丈夫嵌入儿子体内的呀。
  她想起远在北京的另一个母亲,当她也站到这冰冻的尸体面前时,该是怎样的肝肠俱碎?
  丈夫默默地陪她看完,陪她离开警察局。汽车驶过小巷时,忽然听到兴奋的喧哗声。露天餐厅的顾客都挤在电视机前,兴奋地嚷叫着。他们这才想起,今天晚上是奥运闭幕的日子,第27届现代奥运会功德圆满,马上就要在欣喜和满足的气氛中结束了。在这样的气氛下,没人会想到警察局的存尸所里放有两具冰冷的躯体。
  本届奥运组委会主席斯塔弗拉斯先生宣布闭幕式开始,全场数万观众立即欢声雷动。这是一次圆满的大会,没有出现慕尼黑惨案,没有亚特兰大的公园爆炸案,没有因使用兴奋剂而取消成绩的运动员。大会期间交通秩序良好,这在像雅典这样基础设施比较落后的城市更为难得。一向吝于使用赞扬词语的奥委会官员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次“相当成功”的盛会。
  这种评价使希腊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尽管希腊的金牌数仍不值一提,但热情的观众决定忘掉这点不快——毕竟体育成绩不是气球,不能靠爱国热情而一夜吹大的。
  今晚狂欢的主题是“神话和历史”,这是希腊人可以傲视世人的遗产,而世界各国尤其是西方各国,都是吮着古希腊文明的乳汁长大的,入场彩车的第一部分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
  万神之王、雷电神宙斯拄着神杖,威严地注视着芸芸众生,万神之母赫拉坐在他旁边,嫉妒而不失威严地监看着众位美貌的女神——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向是拈花惹草之辈。森林女神披着长而飘逸的淡蓝色纱巾,水泽女神近乎赤裸的身上披着绿色的水草,头上戴着白睡莲,插着孔雀草。海神波塞冬长着蓝色胡子,乘着四只怪兽拉着的蚌壳车,拄着三叉戟。还有智慧女神雅典娜、彩虹女神伊里斯、商旅之神赫耳墨斯,黎明之神阿乌罗拉,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甚至还有一只母山羊阿玛尔泰亚,它是宙斯幼时的乳母。这只从克里特岛上礼聘来的山羊演员圆瞪双眼,好奇地看着它在牧场中从未见过的兴奋的人群。
  众神之车开过去了,历史开始上常打头的是秃顶的苏格拉底,在他旁边的自然是他嫉妒凶暴的妻子了。后面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基米德、伊壁鸠鲁、第欧根尼等,这些古希腊的哲人们皱着眉头打量着、思考着数千年后的世界。还有一群无名的斯巴达武士,穿着短甲,戴着头盔,手中握着格斗用的匕首。他们身材剽悍,沉默地凝视着前方。在他们身后是一群表情肃穆的母亲和妻子,她们一定在念诵着古代斯巴达著名的送别辞:胜利,或者是战死。
  场内观众骚动起来,最后一部分彩车上场了。车上都是赤身裸体的男运动员——古代奥运会只有男人可以参赛并且是裸体——下体用鲜花或其它方法遮掩着。他们摆出了一组组静止的雕塑,有掷铁饼者,投标枪者,还有一位穿着军服的马拉松选手……这组形体绝美的雕塑使人回想起两千年前的盛世。
  五彩缤纷的礼花映红了夜空,把八万观众的情绪带到高潮。
  在这个令人迷醉的时刻,没有人想到死去的百米之王(和他的情人)。为了不影响闭幕式的气氛,希腊新闻界不约而同地对此事作了低调处理。毕竟这是一个独立的刑事案件,与奥运会的组织工作无关,干吗让它给雅典奥运会抹黑呢。
  只有贵宾席上的客人与众人不同,当他们面带笑容与观众一起鼓掌时,心头都沉甸甸地坠着这件事。前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和前国际田联主席内比奥洛并肩而坐,在观看的空隙里,他们一直在低声谈论着这幕悲剧。一个历史上罕见的天才运动员不幸死于非命——实际这句话并不准确,天才是指自然赋予的才能,而鲍菲·谢的短跑才能却是科学家赐予的。科学的发展甚至使人类语言都面临着淘汰和革新,而且这种变革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很可能10年后百米运动员能创造8秒、7秒的纪录——这并不是痴人说梦,不要忘了,猎豹跑完百米只需3秒钟!
  也许基因改良术是人们不得不顺应的历史趋势?人类虽然担忧、惧怕、沮丧甚至仇视,但最终不能阻止它?
  两位主席都不是守旧派,他们知道体育只是在与金钱和科学联姻后,才变得如此强大。
  几年
  前,内比奥洛曾不顾体育界激烈的反对,减轻了对服用兴奋剂者的处罚,把禁赛四年改为两年。其实他不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他是迫于势耳。看看这些落后于时代的希腊人吧,他们还在闭幕式中赞扬“赤身裸体”的、不加任何包装的体育,认为这才符合体育的真谛。这种理想主义自然是好的,可惜它永远不能复生了。
  在烟花的爆鸣声中,萨翁侧身对内比奥洛说:“对鲍菲·谢已经作出决定,你知道吧。”
  内比奥洛点点头:“嗯,金牌冻结,在下届奥运前由医学委员会裁定。”
  “反对意见相当强大——而且,也不无道理。”
  “对。”
  在奥委会内部讨论中,不少人要求立即取消鲍菲·谢的成绩。他们尖刻地指出,如果对鲍菲·谢的成绩网开一面,势必引起一轮新的、激烈的技术之战。一位委员讥讽地说:“这种竞赛一旦开始就不会有终结,一直发展到把短跑运动员改造成猎豹,把游泳运动员改造成剑鱼。为了尽善尽美,科学家们一定会为他们装上豹尾或鱼鳔哩。”
  想到这里,萨翁微微一笑,对内比奥洛说:“其实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好主意,但我知道,作为前田联主席,你一定不乐意听的。”
  “我洗耳恭听。”
  “雷泽夫大学那位金斯先生说得对,体育的目的应该是提高人体的综合指标,这恰恰是动物达不到的。猎豹比人跑得快,剑鱼善于游泳……但没有一种动物会跑会跳、会游泳会举重。
  所以我建议取消所有的单项体能项目,代之以十项全能或二十项全能,一劳永逸地摒弃人体的畸形发展。可是这样一来,国际田联就要撤销了——当然,这只是开玩笑。”
  内比奥洛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应对道:“这样就能完全摒除兴奋剂和基因改良手术吗?”
  两人叹口气,不再讨论。这时,本届奥运组委会主席已经走上白色圣火台,取下火种,小心地保存在金属容器内,准备在下届奥运会上用它点燃圣火。然后,燃烧了20天的本届奥运圣火慢慢熄灭。
  历史的帷幕又暂时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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