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艇,这水下的小城镇,它被精心设计出来,昂贵得抵得上万人体育馆,可就是没有一张双人床。
郭京京和欧阳琼结婚了。一个了却了心愿,另一个却略带后悔。他甚至已经在开始研究离婚的法律程序。他不甘心!他梦想中的妻子,是一个温柔、贤惠、带有东方色彩的文静姑娘,比他小,是处女,而欧阳琼的一切恰恰相反。
“札陵”号浮出水面了。它已经知道,西米的进攻被又一次粉碎了。当高压空气吹除了压水舱的海水,“札陵”号剑鱼般地跃出冰面时,所有的人,都被酒一样的新鲜空气陶醉了。朔风凛冽,鸥鸟翻飞,把人们压抑的苦闷心情吹得无影无踪。
“札陵”号航向西北。它将穿过加拿大北方水道和白令海峡,回到祖国的怀抱。郭京京把指挥权暂时移交给副舰长。
无论如何,西米们目前是失败了。经过那么多的紧张日夜,他太需要休息了。他换上便服,走进舰长室,那就是他的新房。
房子里灯光很暗,响着轻音乐,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茉莉花味。他叫了一声:“欧阳琼。"话一出口便觉得生硬;他又叫“琼”,结果更生硬。
舱中很静,没有回声。他心慌起来,向床上望去。欧阳琼坐在床上。他想走上前去,但似乎有股无形的力量使得他步履艰难。他终于听到轻轻的抽泣声,他看到欧阳琼的脸上全是泪水。
“琼,你这是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渐渐哭起来,越哭越伤心,最后简直抑制不住了。
他开始反躬自问,心中非常不安:“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她不说话,但是不哭了。他终于明白,他根本不象对自己的妻子,倒象是对自己的朋友。唉,也许很多家庭都是这种情况:有关心,没爱情;有相敬如宾的尊重,没有能把两个人化成一个人的热烈的感情。
他叹了口气,坐到新婚的妻子身边,自己解开衣服,军人式地放得整整齐齐。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平躺在欧阳琼身边,脸朝着她光滑的脊背。他想说点什么打趣的话,却笨嘴笨舌地来了一句:“人类毕竟成熟了,不同于中生代的恐龙,被西米攻击后一下子就灭绝。”
他听到她的呼吸均匀了。他小心地伸出手,抚摸她温暖的、柔软的、滑腻如脂的硕长大腿。他感到随着他的触摸,她浑身触电似地颤抖。她狂烈而持久地吻着他。
这一夜,是他们俩自从认识以来最愉快的一夜,也是他们不借助于思维网络系统的沟通,最心心相印的一夜。郭京京开始相信,也许他们会有一个长长的、幸福的未来。
他们谈自己,谈别人,谈生活,谈社会。他们谈西米,探讨宇宙文明的起源和归宿;他们谈战争,研究生物种群的竞争和共处共荣。他们谈论信息爆炸给人类带来的紧张和人际关系的疏远,也谈论田园诗生活的美妙和终将被现实吞没。他们推断:此时此刻,也许有许多夫妇象他们这样共享天伦之乐;也有许多夫妇还在从事伟大的地球保卫战。甚至,欧阳琼认为,世界是全人类共同拯救的。也许,瑞士日内瓦的联合国卫生组织大楼里、比利时鲁汶大学医学院的实验室里、甚至某几位中医和藏医都接近了突破点,都接近了贾杜金提供的特效药的配方,贾杜金不过是戳破了窗户纸。
郭京京相信,没有千百万人的努力,什么能量——质量转换装置,什么飞碟炮,什么AT-P-V抗病毒剂,甚至无数战胜饥荒、重建废墟、治愈绝症的业绩都是干不出来的。他们自己,其实只是人类沧海的一滴水,只有汇入大海才能显示出力量来。他们明白,他们个性化的气质应该融和到共性化的人类社会里去。
他们应该好下去,光荣而骄傲地走完一生……
郭京京就是怀着这个美好的信念入睡的,他头一次梦见了自己美丽聪颖的妻子……
他醒来,伸出手去,想再搂抱他的妻子,再亲吻她的香唇……
他猛然惊得跳起来,欧阳琼不见了!
怎么可能?!她一定是梳妆打扮去了。她总是那样仔细地收拾自己,浪费了许多时间,她还推说是休息大脑。
他穿上衣服,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潜艇的空间很有限,欧阳琼竟然毫无踪影。他被告知:大约在黎明五点,女学者自己操纵袖珍救生潜艇离开了“札陵”号,她说是去海底采样,于是把电脑信息库也搬到袖珍潜艇上了。没有人怀疑她,在几个月里,她一直同全体乘员生死与共,而且现在,她又是舰长的妻子。
他睡得太死了,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五个小时过去了,按袖珍救生艇的速度,欧阳琼起码在二百海里以外了。
“札陵”号目前的位置在波弗特湾开阔的洋面上。欧阳琼无论向东向南,随便在哪个海底山谷、礁石或岛屿的阴影中,要找到她,比当初找孔星的贾杜金们不见得容易。
她为什么在新婚之夜不辞而别?新郎官百思莫解。他在“新房”里徘徊,希望能找到什么她留下的东西,比如书信。
他终于找到了她留下来的信,它夹在一本古诗集中,那诗集的封面上留下了欧阳琼娟秀的字体:我爱你,我也恨你。
他展开散发着茉莉香味的信纸:
亲爱的京京:
一想到和你分别,心中悲恸欲绝。
我在私生活上是个不幸的女人。一个狂野不羁的灵魂被束缚在一个现实的躯体里。我喜欢冥想,希望灵魂能从躯壳中钻出来,到无穷的宇宙间飞腾。我从前的两个丈夫在分手时说过同一句话:“和你这样的女人结婚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败。”
京京,自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感到肉体有了存在的价值。
我相信我命中注定要同你结合。你对我冷淡,不爱我,希望找个年轻、天真、单纯的小姑娘,我早已清清楚楚。我相信你终归要俯首于命运。
我把你的拒绝、你的冷漠、你的疏远,甚至你的愤怒都当做苦酒饮下。它们更激发我对你的爱。你象耶和华上帝对待以色列人一样,虐待他们,又帮助他们。他们总是崇拜耶和华,我总是爱着你。
今天,和你躺在一张单人床上,能摸摸你的脖颈,吻吻你的前额,感到你是属于我的,我也是属于你的,我真是热泪沾襟。
我已经攀登到幸福的顶峰。我多么想和你朝夕相守,甚至想给你生一个孩子。
我离开你,离开“札陵”号,重新返回冰冷、寂寞的海底,不是任性,不是得了什么精神病,更不是想入非非地演一场闹剧。我是为了一个值得我献身的目标。
地球人的磨难未尽。
我们从来也不敢说:人战胜了西米。
我们只是获得局部的胜利。虽然值得高兴可并不容许乐观。
西米的太平洋基地虽然彻底被摧毁,然而南极洲的老巢尚在,他们的元气尚未大损。更关键的是,他们会学得更聪明,从另一个角度说,就是对人类更残暴。
京京,任何高等智慧生物所以有力量,并非全在于他个体脑力的发达,而在于他们的集团性和社会性,在于联合,在于联盟,在于互相间的协助。为什么贝亚塔的西米就不会是这样呢!
西米会有盟友的,一定会有的。
那么,战争越打越大,什么时候才会止息?我离开你,我要重新去找贾杜金们,我想尽自己微薄之力为人类做件事,也为我们自己做件事。贾杜金们也许拿着解决问题的钥匙。我此去也许劳而无功,也许饮恨海底,但我非要一试!
我就是这种人。
我不愿意看到我俩离别的场面,我忍受不了,我毕竟是个女人。
这样分手于我于你都轻松得多。否则我想象不出我能离开你和“札陵”号。
亲爱的丈夫,我在心里叫你一千遍。再见了!我的亲人。我在那寒冷、寂静、荒凉的海洋下面,会永远永远想念你,想念祖国,想念全世界的人。我为你们祝福。
我恨你为什么不早接受我的爱,害得我们浪费了许多时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都宽恕了,我成了一个博爱的人。
再见了!我的丈夫,在这个时刻离开你,我感到幸福。
永远吻你!
请关心我弟弟。
你的妻子、爱你的欧阳琼
二一一八年十二月四日
郭京京中校呆呆地拿着信纸,泪水从眼眶里汩汩流下。
失去了妻子,他才真正体会到她的价值、她的温柔、她的爱,甚至她逼人的目光中都充满激情。他的痛苦咬啮着他的心灵,他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他没有动手去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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