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彼得坐飞机去渥太华参加加拿大健康和福利组织的会议,会期很短。本来可以进行电话会议的,但是部长喜欢不断地行使她的权力,把人们召到首都。
  当然,灵魂波项目并不是霍布森监视器公司进行的惟一工程。这个会议的主题是一个仍然保密的靛蓝工程:一个生产感应器的计划,这种仪器能够将主动抽烟的人和被动吸烟的人辨别出来。这样一来,就可以禁止前者参加由吸烟引起或加重的任何疾病的省健康保险。
  由于会议结束得早,彼得发现自己意外地多出一天时间来待在握太华。
  渥太华是一个政治性城市,充满了没有个性的官员。除了文件、法律、法规和官样文章,这个城市不生产任何东西。不过,它是来访的世界领导人在加拿大必须亮相的地方——并不是什么都可以在多伦多做的。渥太华有很多好博物馆和美术馆,有数量不多的有趣的购物点,有里多运河,它在冬天全部结冰,市民可以滑冰去上班,在握太华还可以看到国会山卫兵换岗的盛况。但是,彼得过去看这些地方看得太多了。
  他问招待员是否有电话可用,招待员把他带到一个闲置的办公室。由于政府在第三个十年中裁减人员,就出现了很多闲置的办公室。电话是老式的只能听的电话。好,彼得想,如果他们准备把税金花到在闲置的办公室里安装电话上,实施一些约束倒是好事。像很多加拿大的经理一样,彼得对加拿大航空公司的800免费电话记得很清楚。他想打电话问问是否能更改预订的航班,突然发现自己在拨411。
  一个声音用英语说:“请问,需要哪个城市电话号码查询服务?”然后用法语重复了同样的话。
  “渥太华。”彼得说。你只需触摸几个键,可视电话就能列出一个查询单子,对于没有可视电话的人来说,免费电话号码查询更便宜,而且气氛比较友好。有一半的时间,人们得到的是电子操作的帮助,但是彼得可以从含糊和不耐烦的话里判断出:他今天是在与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打交道。
  “继续。”声音说,对方从彼得说“渥太华”的方式上意识到了彼得的语言偏好。
  “有丽贝卡·基顿的登记吗?”他拼了名字。
  “先生,那个名字下什么也没有。”
  哦,好。这只是个无用的想法。“谢谢——”等等。虽然她现在单身,但她好些年前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那个混蛋的名字是什么?亨宁卡特?不,“卡宁汉姆,”彼得说,“请试试丽贝卡·卡宁汉姆。”
  “斯莱特的姓这一栏上有R·L·卡宁汉姆。”
  丽贝卡·路易丝。“对,可能是它。”
  不耐烦的声音被计算机生机勃勃的声音替代了,一个声音念了号码,然后加了一句:“请按星键拨打这个号码。”
  彼得按了星键。他听到一连串的拨号音,然后听到接通对方的电话声。一声,两声,三声,四声。哦,好——
  “你好!”
  “贝基?”
  “是我。你是哪位?”
  “我是彼得·霍布森。我是——”
  “彼得!听到你的声音太好了。你在市里吗?”
  “是的。我今天上午在健康和福利组织有一个会。会结束得早,我的航班要到晚上七点才离开。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但是我想我要给你打个电话。”
  “我从星期天到星期四工作。今天休息。”
  “啊。”
  “著名的彼得·霍布森!”她说,“我在《国家》杂志上看到过你。”
  彼得乐了。“还是原来那个老伙计,”他说,“贝基,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
  “我也一样。”
  彼得感到自己的喉咙发涩。“你可以——你今天有时间一起吃个午饭吗?”
  “哦,我很愿意。但我今天上午得去银行——事实上我正要出门——但是我可以见你,哦,哎呀,十一点半是不是太仓促了?”
  一点也不。“那很好。在哪儿?”
  “你知道斯巴克斯商业大街上的卡罗餐馆吗?”
  “我能找到它。”
  “那我十一点半在那里见你。”
  “好,”彼得说,“我盼望着见到你。”
  贝基的声音充满了温暖。“我也一样。再见!”
  “再见。”
  彼得离开小办公室,问招待员是否知道卡罗餐馆。
  “哦,知道,”她调皮地微笑着说,“晚上那里可是单身贵族的好去处。”
  “我去那里吃中饭。”彼得说,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番。
  “啊,好,那时更安静。不过,有好的意大利饺子。”
  “你可以告诉我怎样去那里吗?”
  “当然可以。你开车去吗?”
  “如果不太远的话我想走路去。”
  “那你要花半个小时。”
  “没问题,”彼得说。
  “我给你画个图,”她说,然后画起图来。
  彼得谢了她,坐电梯下楼到大厅,然后出门上了大街。彼得走路速度快是很出名的。

  实际上,他只走了二十分钟就到了,那意味着他还有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要打发。他发现了一个自助报箱,朝机器投了三个卢尼,二十秒后打印出今天的《渥太华市民》。拿着打印的报刊复制品,他返回卡罗餐馆。餐馆里没什么人。
  他要了一个两人的座位,坐了下来,点了黑咖啡。他环顾四周,试图想像在夜间带着汗臭味的人们在这里来往的情形。他想知道,招待员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不过,房间对面的墙上有一张他熟悉的脸——莫尔森美女照,与装饰在本特·毕晓普酒吧里墙上的一样。彼得镇定下来读报纸,努力克制自己的局促不安。

  希瑟·米勒是一个普通医师,在她房子的地下室有一个办公室。她大约四十五岁,个子矮胖,红棕色的头发剪成了短发。她的办公桌是厚玻璃板做的,用大理石台面支撑着。
  桑德拉·菲洛进来时,米勒向她挥手,示意她坐在桌子对面的绿皮椅子上。“侦探,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那样,由于医生对病人必须保密,我能说的非常有限。”
  桑德拉点点头。这是常见的派系之战,建立势力范围。“我明白,医生。我想讨论的病人是罗德·邱吉尔。”
  米勒等着。
  “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但是邱吉尔上个星期死了。”
  医生惊得张口结舌。“我没有听说过。”
  “我很抱歉带来了这样的坏消息,”桑德拉说,“他被发现死在家中的餐厅里,验尸官说可能是动脉瘤的原因。我拜访了他家,发现你在用苯乙肼给他治疗,根据标签的提示,他在吃东西时应该小心。但是他在死前还在吃外卖。”
  “该死。该死,”她双臂展开。“我告诉他吃东西要小心,因为苯乙肼。”
  “苯乙肼?”
  “侦探,苯乙肼是一种品牌名。它是一种抗抑郁药。”
  桑德拉的双眉扬了起来。邦尼·邱吉尔以为她丈夫的两种药都是为他的心脏病而开的。“一种是抗抑郁药?”
  “是的,”米勒说,“但是它也是一种单胺氧化酶抑制剂。”
  “什么意思?”
  “唔,基本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服用苯乙肼,你需要避免吃含高酪胺的食物。否则,你的血压会升到屋顶——高血压者的危险。要知道,当你服用苯乙肼时,高酪胺会上升,因为它不参加新陈代谢。这就导致血管收缩——血压升高的一种结果。”
  “意味着什么?”桑德拉又问。她就是喜欢同医生聊天。
  “唔,甚至可以想像那种东西能杀死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对于罗德这样有心血管疾病历史的人,它极有可能是致命的——引起一次严重的中风、心脏病发作、神经病发作,或者,像你的验尸官提到的那样,引起动脉瘤的爆炸。我想他吃错了东西。但是,我向他警告过。”
  桑德拉歪着脑袋。操作失误总是可能出现的。“你警告过?”
  “对,当然了,”米勒的眼睛眯了起来。“侦探,我不犯那类错误。事实上——”她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对讲按钮说,“大卫,请把邱吉尔先生的档案拿进来。”米勒望着桑德拉说:“只要是一种药有潜在的危险,我的保险公司就会让我在情况报告单上留下病人的签字。每一种药的情况报告单都有复印的说明书。病人签字,我保留复印件,他或她带走原件——上面印着用简单的英语写的所有警告。因此——啊。”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人拿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他把文件夹交给米勒,然后离开了。
  她打开薄薄的文件,抽出一张黄色的纸,把它递给了桑德拉。
  桑德拉看了一眼,然后把它还给米勒。“如果用苯乙肼会有那么多的危险,为什么还要用呢?”
  “这些日子来,我们大部分都使用可逆转的单胺氧化酶抑制剂,但是罗德对它们没有反应。在过去,苯乙肼是抑郁类药中药性比较重的。我查了医疗数据库,发现他的一个亲戚也成功地用它治疗了相同类型的抑郁症,因此值得一试。”
  “那到底有哪些危险?假如他吃错了食物?会发生什么?”
  “刚开始,他可能是枕骨性头痛,然后是后眶痛。”医生扬起一只手。“对不起——就是后脑痛和眼窝后的疼痛。他也可能出现心脏急速且不规则地跳动、血往上涌、恶心和流汗等症状。然后,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大脑内部会出血、中风、血管瘤爆炸,或者任何别的,从而结束他的生命。”
  “听起来不像是一种愉快的结果。”桑德拉说。
  “可不,”米勒悲伤地摇着头说,“如果他进医院,5毫克的芬妥胺都会挽救他的生命。但是如果他一个人在家,他很容易昏过去。”
  “邱吉尔在你这儿看病很久了吗?”
  米勒皱着眉头说:“大约一年了。你知道,罗德六十多岁了。他原来的医生比他老,去年死了,这是常有的事。罗德最后抽出时间来找新医生,因为他需要卡迪佐药方继续下去。”
  “但是,你说用它来治疗他的抑郁症。他没有专门为这个来你这儿看病?”
  “没有——但是我发现了迹象。他说他失眠好些年了,而且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他很明显地表现出抑郁。”
  “他对什么感到悲伤?”
  “侦探,医学上的抑郁远远超出了悲伤的意义。它是一种疾病。病人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不能集中注意力,而且会觉得沮丧、无助。”
  “你用药物来治疗他的抑郁?”
  米勒叹了口气,她意识到了桑德拉语气里暗含的讽刺。“侦探,我们没有延长这些人的生命;我们在努力使他们的身体化学回到它应有的状态。药物发生作用时,病人把治疗效果描绘成数年来第一次拉开窗户前的窗帘,让阳光照进来。”米勒停了停,好像在思考着是不是继续说下去。“事实上,我给了罗德很大的信心。他受抑郁症的折磨 可能有好几十年了——可能从他十几岁时就开始了。他原来的医生没有察觉这些迹象。许多老年人害怕治疗他们的抑郁症,但是罗德不是这样。他想得到帮助。”
  “他们为什么害怕?”桑德拉问道,她真的感到好奇。
  米勒伸开双臂。“侦探,想一想,如果我告诉你,你机体中大部分的生理功能都已经严重损坏了。现在,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你可能想对它们进行改变——毕竟,你前面还有几十年的时间。但是,老年人常常拒绝相信他们患上了医学上的抑郁症。对于老年人来说,后悔的东西将会太多而无法承受,他们意识到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们想生活本来可以更加美好、更加幸福,所以他们宁愿选择拒绝可能性。”
  “但邱吉尔不是?”
  “不,他不是。他毕竟是个体育老师——他教高中生健康课。他接受我的观点,愿意尝试治疗。当可逆转的单胺氧化酶抑制剂不起作用时,我们俩都很沮丧。但是他勇敢地尝试苯乙肼——而且他知道避免吃错食物有多么的重要。”
  “哪些食物?”
  “唔,熟奶酪是一种。它富含作为氨基酸酪胺酸分解产品的酪胺。他也不应该吃熏的、腌的或者是加工制作的肉、鱼或者鱼子酱。”
  “当然,他对这类东西都会注意的。”
  “唔,应该。你在酵母的提取物、干酵母粉和诸如马麦脱酸制酵母和羰基合成肉汁里能找到酪胺。水解蛋白质提取物如那些常常作为汤、肉汁、调味汁的基本的东西里也有酪胺。”
  “你说肉汁?”
  “是的——他应该避免吃这东西。”
  桑德拉从口袋中掏出那张弄脏了的小纸条——“食物食物店”给罗德·邱吉尔最后的晚餐收据。她把收据递给玻璃台对面的米勒医生说:“这就是他死那天晚上吃的东西。”
  米勒看了看,然后摇摇头。“不,”她说,“他最后一次来我这儿时,我们讨论了‘食物食物店’。他告诉我他常常订他们的低热量肉汁——说他已经检查过,肉汁里不含他应该禁食的任何东西。”
  “或许他忘了标明低热量,”桑德拉说。
  米勒把收据递给她说:“侦探,我不相信这个。罗德·邱吉尔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

  贝基·卡宁汉姆提前十分钟到达了卡罗餐馆。
  彼得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迎接:微笑、拥抱、亲吻?
  结果是他三种都得到了。贝基的唇触碰他脸颊时还停了一会儿。彼得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跳加速了一点点。她身上有一股非常好闻的香味。
  “彼得,你看上去很棒,”她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也一样,”彼得说。
  事实上,贝基·卡宁汉姆从来就不是人们常说的漂亮女人,只是看起来顺眼,但不漂亮。她有一头比现在的流行式样稍短的齐肩的深棕色头发,她比一本流行杂志说的理想身材重20磅,或者比没那么严格的裁判建议的体重多10磅。她的脸宽,两边脸颊上有星罗棋布的雀斑。她谈话时,两只绿色的眼睛会频繁地眨着,她的眼角比彼得最后一次见她时多了很多皱纹,眼睛眨得更加频繁了。
  绝对的棒,彼得想。
  他们点午餐。彼得采纳了酒店接待员的建议,点了意大利饺子。他们谈论各种事情,笑声多过了话语。彼得几个星期以来从没感觉这么好。
  彼得付了账单,给了侍者二十五分小费,然后帮她穿上大衣……这么多年来,他从没帮卡茜做过这样的事。
  “在班机离开前,准备做些什么?”贝基问。
  “我不知道。我想是观光吧。什么都可以。”
  贝基看着他的眼睛,这是很自然的分手时刻。两个老朋友聚到一起吃了中饭,回忆旧日时光,交换各种熟悉的人的故事。但是现在,是他们各走各的路,继续各自生活的时候了。
  “我今天下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贝基说,她依然直视着他的眼睛,“介意我和你在一起吗?”
  彼得避开她的目光一会儿。他想不出他在这世界上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东西。“这将——”然后,短短地停了一会,他决定不压抑自己,“好极了。”
  贝基的眼睛闪烁着。她走到他身旁,一只胳膊紧紧地挽着彼得的胳膊。“你想去哪儿?”她说。
  “这是你的城市,”彼得微笑着说。
  “那倒是,”贝基说。
  他们做了所有彼得以前不感兴趣的事。他们看了卫兵的交接仪式。他们去了一些小时装店,这种店彼得在多伦多从来就没去过。最后他们在加拿大自然博物馆的恐龙展览厅闲逛,对这些骨架好奇不已。
  这才像活着,彼得想。就像过去那样。
  自然博物馆位于一个面积广袤、树木茂密的地方。他们离开博物馆时,已经将近五点了,天开始黑起来,刮起了一阵凉风,天空没有云。他们走过了博物馆周围的庭园,最后来到了一群大枫树下的公园长凳旁。现在是十二月初,枫树的叶子掉光了。
  “我筋疲力尽了,”彼得说,“今天早上五点半我就起床赶飞机到这儿。”
  贝基在公园长凳的一端坐了下来。“躺下来吧,”她说,“我们整个下午都在走。”
  彼得的第一个念头是抵制这个做法。但他还是决定这么做,为什么不呢?
  他只是在长凳的别处躺下来,这时贝基说:“你可以把我的腿当枕头。”
  他那样做了。她是那么令人惊叹地温柔、热情而且有人情味。他仰望着她。她的一只手臂温柔地环绕着他的胸部。
  那么的放松,那么的心旷神怡。彼得想,自己可以在这里待上好几个小时。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冷。
  贝基微笑着低头看他,这是没有保留的微笑,接受的微笑,美丽的微笑。

  午饭后,彼得第一次想到了卡茜和汉斯,想到了回到多伦多后他的生活又要回到原样。
  他也意识到了,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可以说那件事的人——而不是计算机合成的模拟物。这个人 不会因为他的妻子犯了错误就会认为他是一个不中用的男人,这个人不会嘲笑他,不会愚弄他。这个人会接受他,会倾听他诉说衷肠,会理解他。
  在那一刻,彼得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事。他现在可以处理它了。他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回答。
  彼得和贝基是多伦多大学的同学,他读一年级时认识贝基,当时卡茜还没有出现。他们两人之间有一些令人尴尬的经历,当时两人都没经验,而且那时他至少还是个处男。不过,现在,二十年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贝基结婚又离婚了;彼得结婚了。他们都了解性,了解如何做爱,了解它什么时候发生,什么时候合适。彼得意识到,他可以给卡茜打电话,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会议延长了,他晚上要待在这里,明天才能回来。然后,他和贝基去贝基住的地方。
  他能够那样做,但是他不准备那样做。他现在得到了他没有问的问题的答案。他有了卡茜有过的相同的机会,他不会欺骗,不会背叛,不会进行报复。

  彼得抬头微笑地看着贝基。他能够感觉到心中的伤口开始愈合了。
  “你是个很棒的人,”他对她说,“某个家伙将会非常幸运地成为你的人。”
  她微笑着。
  彼得舒了一口气,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忘掉。“我必须去机场了,”他说。
  贝基点点头,又微笑了,或许,只是或许,有一点悲哀。
  彼得准备好回家。


《终极实验》作者:[加] 罗伯特·吉·索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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