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天清早。特维站在史密森尼航空航天博物馆前国会广场的碎石小径上阅读芯片读取器。她对我大声吼道:“嘿,今天别把事情搞砸了!”
  大清早起来慢跑的一群人气喘吁吁地从我们身边分成两股绕过去,再汇合起来。
  她必须对我大吼大叫,因为在我们身后有两台架在柴油引擎拖车上、大得足以拖动整栋房子的绞车,绞车的液压装置正“呜呜”地把咪咪·小泽的“冒险之星”拖到广场的死草皮上。黎明的曙光照在“冒险之星”上。在它旁边搭建了一个铺着帷布的观礼台,帷布的底色是联合国蓝,上面有美国国旗的三色直条纹。观礼台四周临时放置着一圈长条凳。
  特维调整了一下她的眼镜,指着台子说:“你和其他老兵一起坐在那里。联合国秘书长的助理会把所有权文件转交给史密森尼博物馆的馆长——”
  “这本来就是美国的飞船。”
  “严格说来,这是太空部队的财产。看,这是一个让全世界都来感激美国的机会。大部分木卫三远征军的成员是美国人。这就是所谓的象征,就像你一样。”
  什么狗屁象征。这架“冒险之星”的机身漆的还是与木卫三地表很相近的深褐色条纹迷彩。
  在展览期间,它要静静地待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一年以后,会有更多的拖车来把它拖走。接下来,在肚子里的电子设备和引擎被回收以后,它会被随便扔在什么专门收容飞行器的机库里,和其他战争中用过的退役飞行器待在一起。
  这就是象征物的下场。我强忍住涌上来的眼泪。
  特维看着我的眼睛说道:“这不过是一堆钛金属而已。”
  我假装挠挠鼻子,把眼泪擦干。
  “希伯也会在那台子上,还有莎丽亚和她的小男孩,以及你手下的高级士官,布伦比。”她用一根手指划过读写器屏幕下方的空白处,说道。“接下来的两天你可以休假。把庆典后的酒会当成是老朋友团聚的机会吧。放松点,别惹麻烦。”
  我站直身子,笑了。

  庆典举行得很顺利。在那些政治家讲话的时候,我没什么事,因此我紧挨着希伯坐在台上,注意力涣散。一会儿和坐在露天看台上的一位穿西装的金发美女对视着,一会儿看着三岁大的裘德·穆莎拉·麦茨格在妈妈膝盖上扭动。布伦比坐在芒奇金旁边。他也不安地扭动着,好像要找个什么东西来制造一场爆炸似的。
  庆典之后.史密森尼航空航天博物馆为庆典的与会者在馆内准备了一席自助餐。  ‘
  布伦比、芒奇金和裘德、霍华德还有我坐在一桌。在另外一桌,那位穿着西装的金发美女正对着我坐在一堆人中间,朝我微微笑着。看来参加庆典活动也有好处。
  布伦比嚼着一块国家公园管理处专卖的汉堡包,“他们应该让艾恩斯总统作代表来接受飞船。”
  芒奇金一边看着一块鸡肉三明治上的营养成分说明,一边为裘德把三明治切成小块,“群众会把她嘘下台的,他们认为是她搞垮了经济。”
  布伦比晃着他的奶酪三明治说:“没有她的话,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好好地站在那里!别忘了虫子和经济垮台也有一点点小关系。”
  我问道:“嘿,布伦比,你的新任务是什么?”
  特维把我管教得规规矩矩的,现在哪怕是朋友之间发生辩论我也会把话题转开。
  他眨眨眼,“您没听说吗?下个月我就走了,健康原因。”
  我张口结舌。我安心地让自己成天待在高雅的旅馆里。或是和金发美女调情,却完全不记得和像兄弟一般亲近的朋友保持联系。
  “为什么?”
  “我打了人,像在亚瑟王神剑号上一样。他们会把我送去比斯塔医院,对我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您知道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他们认为一个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平民会比一名士兵好对付些?”
  “平民一般不带枪。”他的手发起抖来,直到他把手掌平贴在桌面上才止住,“没事的。我是指,如果我继续服役的话,二十年后又会在哪里呢?奥德军士长的服役记录清清白白,我一辈子都赶不上他,但我听说我们回来后他到五角大楼去做整理文件的工作了。如果我在明天前决定退伍的话,根据《致谢法案》,我可以得到一笔退休金。”
  国会给想要退休的木卫三远征军士兵提供了一笔可以提早支付的退休金。布伦比可以按他的代理军衔拿退休金。从长远来看,国家支付退休金让我们退休,比起每个月付我们工资、训练我们、把我们维持在良好的作战状态要便宜得多。不管怎么说,总共只有七百个幸存者要拿退休金。
  我自己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少将的退休金是笔不小的数目。我得赶快换个话题,不然我会越来越纠缠于这个问题,“霍华德,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他拿着一支香烟在手掌上轻轻敲打着,“我们整理了从吉伯那里下载的木卫三考察数据。你当时应该让我继续搜寻人造物品的。那个‘橄榄球’没什么特别的,木卫三上遍布着这种东西,好像复活节早晨到处都摆着鸡蛋一样。”
  我看了一眼裘德,“人们把复活节蛋藏在孩子们容易找到的地方。虫子把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有什么目的?”
  霍华德耸耸肩,“可能只是传达某种信息吧。我们正等着布雷斯的人把它切割开来。到时候又会搞一场像今天这么热闹的马戏。然后你就知道了。”
  “我等不及了。”

  在这三个“青少年”中,裘德是最小的,因此在布伦比和霍华德不耐烦之前,裘德先表现出焦躁不安来。我送芒奇金和我的教子穿过广场到她租来的车子旁。这年头,新车很稀有,出租的车子就更稀有了。但是山姆大叔给芒奇金的待遇很好,因为她的孩子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在地球外受孕出生的孩子。她回到地球后的身体检查是在沃尔特·里德医院做的,从这里开过去是一段很短的车程。
  我们仨本来可以被看成一个团圆美满的家庭。裘德是我三岁大的儿子,而不是教子。可惜他长着一头麦茨格的草莓金色头发,皮肤像芒奇金,是牛奶咖啡一般的浅褐色;而我自己,却是个五年不见阳光的白鬼①。
  【① 白鬼:黑人对白人的蔑称。】
  我把一架泡沫塑料做的小滑翔机抛出去——那是我刚才在博物馆买的太空部队“冒险之星”的模型。
  裘德像所有三岁的孩子一样欢快地追了过去。
  芒奇金忽然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紧紧拽住我的手肘,低声说道:“看!”
  滑翔机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画着弧线上升,然后忽然失去控制,从半空中一头栽到地面。
  裘德咯咯笑着,跑了二十英尺到飞机旁边。他一边朝我们跑回来,一边像挥旗子一样挥着这个小小的蓝色楔形物。他咧嘴笑着,说:“浮②!再浮!”
  【② 裘德口齿不清地说:“飞!再飞!”】
  芒奇金浅褐色的皮肤一下子苍白起来。在华盛顿浓浓的寒意中,她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怎么了?”难道她害怕裘德长大后会成为一名驾驶员,然后像他父亲一样牺牲?
  她摇摇头.“他们认为他有点怪异,在反应速度方面,但是,他们一直测不出有什么不同。”
  裘德两腿交叉,盘坐在草地上,用手拿着滑翔机飞来飞去,流着口水,嘴里模拟着引擎的轰鸣声。
  “他是个孩子,芒奇金。一个可爱、聪明、健康的孩子。”
  她皱起了眉头,“在充斥着伽马射线的低重力环境下出生,谁知道他会有什么地方不对呢?”
  我翻了翻白眼,“他又没长第三只眼。”
  她转向我,双手叉腰,“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他像你一样丑,我也爱他。关键是他们。”
  “他们是指谁?”
  “就是那些医生。那些研究认知学的科学家。军情组的小香肠们。他们认为唯一一个在外太空受孕、出生的孩子是他们的实验室老鼠。但我认为他只是我的儿子。”
  “你太小题大做了吧?”
  “是吗?看看我们身后。”
  我用不着回头就看得出,我们身后二十码左右有一对男女便衣宪兵,伪装成游客的样子。
  “你现在是名人了,裘德也是。到现在还有很多白痴埋怨裘德的父亲把宇宙中唯一存在的外星智慧生物给彻底消灭了呢。”
  她把手插进派克大衣的口袋里,吸了口气说:“是啊。”
  我挖苦地笑道:“你对政府的一贯信任和整天乐呵呵的态度,使我对你继续留在军队里感到万分高兴。我需要一个比我还神经质的榜样。”
  她用鞋底在草根上蹭来蹭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一直犹豫着怎么告诉你。我明天就离开了。”
  “离开哪里?”
  “离开华盛顿,离开陆军。”
  她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巴掌呢,“可是——”
  她瞟了后面的宪兵一眼,“詹森,就算我相信政府,我也没理由继续待在军队里。”
  “但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不会走太远的。我打算在科罗拉多买座房子。”
  “你不回埃及吗?”
  “埃及已经不是我的家乡了。开罗没有了,我的整个家庭都没有了。在美国,我可以买四十亩地,把我的孩子平安地抚养大。当然还要买些好枪。”我见识过芒奇金的枪法。任何人如果想要绑架裘德的话,最好先套个埃特纳防护服再说。“如果我在明天以前选择退伍的话,根据《致谢法案》,我可以拿到我和麦茨格两个人的退休金。你有什么打算,詹森?”
  我们边走边说。裘德张开双臂,她把他抱了起来。
  我抬眼看看广场上高高矗立的国会大厦,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告诉过她关于格罗德以及出书的事。
  她皱起了眉头。
  “我应该出那本书吗?”
  她耸了耸肩。裘德正在用力拉扯她的头发,“如果你把收益捐给慈善机构的话,我觉得可以。不过,他们让你搞的这一套倒像是马戏团巡回表演一样,这不是正常的生活,也不适合你。”
  我们回到她租来的车子前。我把门往上打开,让她把裘德放在座椅上.在他的屁股底下塞了些垫子。然后,我掉头准备走。
  “詹森,你今天会回来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餐,对吗?”
  在华盛顿纪念碑的远处,噱嚎咙咙的太阳开始下山了。我摇摇头.“我想好好思考一下。”
  她从驾驶室探出身来,碰了碰我的袖子,说:“保重。”
  我把她的车门关好。裘德在窗户里面敬了个礼,我回了一个礼。车子发动起来,汇人稀稀疏疏的车流中。
  那两个伪装成平民百姓的形影不离的家伙开着一辆四门福特车跟在她后头。这辆福特车看起来太平淡无奇了。肯定是政府部门的车。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沿着广场向华盛顿纪念碑走去。从波多马克河吹来的风越来越强劲,我低头迎风走着。白天早些时候我已经觉得天气很冷了,到了现在,这里的气候简直就像木星一样。
  我是个孤儿。在战争期间,军队就是我的家。现在,它和我的关系就像战前一样毫无瓜葛。我深爱的女人埋葬在三亿英里以外,和我亲如兄妹的那个人如今又要离开,我只能独自面对下一个人生危机——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危机。
  我慢慢地在华盛顿褐色的草皮上走着,思考着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十五分钟以后,我来到白宫的围栏前面,停下来,透过熟铁栅栏看向白宫南面的草皮。

  在一片黑暗中,白宫建筑像幽灵一样苍白朦胧。建筑的外部泛光照明没有打开,因为现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被战争支出压弯了腰。打开泛光照明,会给人们传递一种错误的信息:白宫在支出方面并不节俭。恐怕,与虫族的战争造成的财政赤字会一直延续到裘德·麦茨格的孙子孙女那一辈。
  玛格丽特·艾恩斯以历史上第一位美国黑人总统的身份入主白宫,更不用说她还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总统了。当时艾恩斯有其他的选择吗?她认为确实没有。但是,事后有很多人指责她当时的决定。当我在外打赢这场战争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我个人有什么军事才能——艾恩斯却被迫退位。我去木卫三以前还没有达到给总统选举投票的年龄,回来以后我却永远失去了给她投票的机会。
  我把领子竖起来遮住了耳朵,从栅栏边走开。走向更远处的黑暗。

  我走在被风吹起涟漪的映像池畔,现在是七月,池水还没有结冰。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天一黑,人们就待在家里。撞击引起的尘灰遮蔽了月光和星光,即使在七月的傍晚,空气也像冻肉柜一样寒冷。

  我越过二战老兵纪念碑、朝鲜战争老兵纪念碑,最后终于走到一面平板的墙之前,这是越战老兵纪念碑,纪念历史上一场走入死胡同的战争。
  我想,有一天,会有一座虫战老兵纪念碑。华盛顿还有空着的草坪,但是国家看起来并不急着立碑。我们的战争是一场特殊的战争。在全世界几十亿人口中,只有我们这一万名士兵参加了战斗,而且,我们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战争孤儿。当我们在外作战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在家乡为我们系上黄丝带。这项任务又是如此机密,以至于几十亿局外人直到战争结束后,才知道我们曾经参加了战斗,我们中间只有七百个人活着离开了木卫三。
  关于这场战争,人们会记住的只是六亿牺牲的平民。用于生产建设的资源全部投入了武器制造,世界经济转型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战争结束三年以后,每个晚上华盛顿还是一片漆黑。
  难怪我们回来的时候没有举行什么更加隆重的欢迎仪式。

  一辆城市电动车发出低低的声音,在马路边停了下来。驾驶座这边的窗户摇了下来,穿着西装的金发美女从中央控制板那里探过身来,“当兵的,要不要进来暖和一下?”
  我的心怦怦直跳。和美女眉目传情是一回事,真的开始和她们交往又是另一回事。波已经离开我将近三年了。从我第一次和她说话那天开始。到我为她垒上最后一块墓石为止,我们在一起只有六百一十六天。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的母亲和他已经结婚八年了;不知道妈妈最终有没有走出阴影。
  我缓缓地摇摇头,“我真是受宠若惊。你很漂亮,但是——”
  她也摇摇头,“我不是在和你搭讪,我已经结婚了。刚才我的车灯一照到你,我马上就认出你来了。外面很冷。你看起来心事重重,需要找人聊聊天。”
  只是聊聊天倒可以。
  一阵风吹在我的面颊上,我打开乘客座的车门钻了进去。
  “琳恩·戴伊。”我们互相握了握手。
  “你在酒会上干什么?”
  她耸耸肩,“我是技术版面的自由撰稿人。我想写篇关于‘冒险之星’的文章。”
  “有什么可写的吗?”
  她大笑起来,“要凑篇文章,肯定没问题。文章要卖座,不可能。‘冒险之星’所使用的科技太老了。”
  “而且,国家公园管理处提供的奶酪三明治太难吃了。”
  我们一起大笑。
  她把车停在路边。我们坐在车里聊着天,风把她的小车吹得一晃一晃的。
  她和她的丈夫是从明尼阿波利斯搬到华盛顿来住的。在华盛顿特区,当一个“影子写手”替别人写些技术类文章收入还不错。大部分的官僚就连“陈述句”这几个字都拼不出来。
  她望着我,“你刚刚经历过一段很刺激的旅行.大家都很爱戴你,为什么愁眉苦脸的?”
  我耸耸肩,“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是告诉全世界。虫族已经被我们彻底消灭了,我们用不着再把钱花在防御体系上了。”
  “这不是真的吗?”
  “这是目前无法证实的。琳恩,这话不能外传,但我觉得事前谨慎总比事后遗憾强。”
  我们又聊了一个小时,关于最后一次世界杯橄榄球赛,野马队大战维京人队;关于她的孩子们;关于什么样的奶酪三明治才叫真正的奶酪三明治之类的。我们不停地大笑着。
  最后,她提出送我到旅馆去。我站在外面的寒风中,微笑着关上车门,“不了,步兵嘛,总是用脚走路的。”

  直到半个小时以后,我脸上还保持着微笑。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我还在绕着广场散步。琳恩·戴伊那样的人让我恢复了对人类的信心。
  “万德将军?”一个声音从风中传过来。我惊跳起来,转过头。
  说话的人穿着一件平民大衣,透过衣襟的开口,可以看到他脖子上打了领带,但他的眼光却像行军队列里打头的士兵那样敏锐,机警地扫视着我和我周边的环境。
  “如果你是来安慰我的,我今晚已经找到聊天的人了。”
  他皱起了眉头,“不,先生。您完全搞错了。我是美国联邦特勤局的特工卡尔,先生。”
  他戴着耳机。看起来他的任务是保护某个重要人物,而不是追查制造假币的罪犯①。
  【① 美国联邦特勤局隶属于美国财政部,其工作职责主要是保护总统的安全.但这个部门最初是为调查假币案而成立的。】
  我抬起头,“你找我吗?”
  “不是我找您,先生。”他转过头,对着三十码以外、停在路边的一辆豪华轿车扬了扬头。轿车的引擎仍然发动着,前车灯也随着引擎的震动而在不停地颤抖。
  我竖起了领子。豪华轿车至少是个挡风的地方。看来今晚我注定要在神秘的车子里避风了。
  联邦特勤局的特工为我打开后车门,另一只手在黑暗中做了个“请上车”的动作。
  我低头钻进车里,等了一会儿,让我的眼睛适应一下黑暗的环境,然后才看到有个人影靠在另一边的门上。
  我差点没认出她来。


《孤儿的宿命》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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