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特维取消了早上剩下的访谈节目。四十五分钟以后,一架喷气式公务机在里根机场的跑道上向我们滑行过来。飞机只关掉了一个引擎,等我们登机以后,就一飞冲天,箭一般地向佛罗里达射去。
  我把前额抵在冷冰冰的老式塑料舷窗上,盯着飞机下方死气沉沉的赭色山脉。我们飞过一个大坑的上空,那里是原来的里士满所在地,卡特彼勒公司黄色的建筑机械像蚂蚁一样来来去去。
  一名真正的将军知道怎么应付媒体,一名真正的将军也知道如何在他的文职上级和选民之间起沟通作用。而我长这么大连总统选举都没有参加过。
  特维坐在我对面一张特别宽大的皮质躺椅上。她身子前倾,按下椅子扶手上召唤乘务员的按钮。真够奢侈的。看来政府部门的发展势头很强劲。在美国式的民主制度下,人民生活得越悲惨,政府部门就越强大。不需要救助的人根本不需要政府,或者自认为不需要政府;遇上麻烦的人才会想到政府,或者自认为需要政府。
  想要清理里士满那么大的一个坑?给华盛顿打电话。或者,至少给华盛顿雇用的集团承包商打电话。想要发明一种既耐寒又抗旱的小麦品种?那就向联邦政府申请拨款。
  尽管如此,由于燃油极度短缺,从里根机场过来的路上,我们看到华盛顿的公路上车辆寥寥无几。忙于分配稀缺物资的公务员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华盛顿死气沉沉的夏日里,走在街上的人都裹着长大衣。建筑物耸立在寒意中,和天空一样灰蒙蒙的。路上看不到一片绿色的叶子或是一枝黄色的蒲公英给这灰蒙蒙的世界点缀上一丝色彩。一路上的景色令人情绪低落,而出了环形公路之后,就更加冷清了。
  路易斯总统想让跌到低谷的世界复苏起来。也许他的工作是高尚的。
  我的心怦怦直跳。在我经历过那么多死亡和毁灭以后,他和全世界还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特维清清嗓子,“我们需要互相了解。”
  “做不到。我不是政治家。”
  “所以我们更需要谈谈。”
  “我们已经谈过了。”
  空中乘务员走了过来,特维竖起两根手指,“将军,至少,我可以请你喝一杯。”
  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再来份三明治?”
  她摇摇头。“只能吃蛋白质条。”
  乘务员走向后舱的厨房间。
  “特维女士,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点点头,“很好。我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媒体关系顾问。在执行现在这项任务的时候,我直接向美国总统汇报。我拥有斯坦福大学的媒体研究硕士学位。在过去十二年中,我为众议院议员、上校以及大企业的首脑人物重新塑造形象,把他们从公共关系危机中拯救出来。其中有些人当初也像十三岁的孩子一样闹过脾气。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拯救你。因为这是为整个世界造福。”她顿了顿,“但你却把我看成一个阴险奸诈的讨厌女人。”
  我摇摇头,“阴险奸诈倒没有。”
  她笑了笑,“当步兵的那段日子很艰苦,不是吗?”
  我耸耸肩,“我说不上。我从来没干过别的。”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职业也是很艰苦的——尽管我可以在大理石会议室和舒适的酒吧间完成我的工作。”
  “你当然辛苦。要扭曲事实必须全力以赴嘛。”
  她叹了口气。乘务员拉了一辆餐车过来,在我们中间摆上全套调制马提尼酒的用品,每个人面前放一个蒙着雾气的水晶酒杯和一个银色的冰桶,冰桶里各镇着一罐杜松子酒。
  特维挥手示意乘务员可以走了。她把手伸过桌子,先给我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满上,举着杯子说:“那么,为真理干杯,将军。愿真理永存。”
  我把杯子举起来。当我们的牙齿碰到杯子的边缘时,水晶杯子发出悦耳的“叮咚”声。我们各自抿了一口酒。
  “将军需要担负起一定的责任。可是除了领口上的两颗星以及蛋白质条以外,我什么都没有。”
  “我们知道你去当一名中尉会很称职,但是,公众把你看成将军,你就只能继续当将军。你是英雄,你和你的军队拯救了全人类。”她把食指从杯颈那里舒展开,指向我,“这是毫无虚假的事实。”
  “这种巡回表演就是政府感谢我的方式?”
  她抬头盯着天花板,眨着眼,“你的服役记录说你获得了军事历史学的远程教育硕士学位?”
  我点点头。
  “在哪个世纪的后半叶,美国的国防开支占了国民生产总值的最大份额?”
  “国民生产总值这个概念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才为人所知,所以我认为答案是二十世纪后半叶。”
  特维点点头,“你很聪明。1945年,我们打赢了一场历史上最具破坏力的世界大战。由于过分恐慌,我们把本来可以用来重建一个更美好世界的资源用来打‘冷战’,以确保类似的灾难不会再发生。”
  “我不同意。他们在那些年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
  她竖起了手指,“想想他们本来可以取得多大的成就?西方的民主制度已经把人类钉上了铁十字架。”
  我听出来了,她在引用冷战期间美国总统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在1953年发表的关于“在大炮和黄油之间保持平衡”的演讲中的句子。
  我始终把艾森豪威尔看成是一名将军。我这个将军和他比起来,样样都不如。艾森豪威尔从一个处在前和平主义时代的社会里组织起进军欧洲的力量①。他善于巧妙地和诸如戴高乐、蒙哥马利那类个性强的人周旋合作,这在现代可能没什么了不起,但在当时那个年代却有巨大的意义。他一生中从没有亲自开过一枪,却堪称一位伟大的将军。拿我和艾森豪威尔做比较,就好像拿爱因斯坦和小狗做比较一样天差地别。
  【① 1944年诺曼底登陆时,艾森豪威尔任盟军总司令。】
  特维继续说道:“詹森,今天我们就像1945年的人类一样,站在通往新时代的门槛前面。国防工业和那些服务于国防工业的人想要继续把资金投在训练具有太空作战能力的地面部队上,但是他们所谓的威胁早在两年前就被你和木卫三远征军消灭了。我们又不想侵略火星。”
  每一次作战前,将军们总说这是最后一场战争,然而事实上,哪一次才是真正的最后一次呢?但是我也不能反驳特维的话。我自己是一名步兵,可是在战后已经变得像恐龙那么笨拙了。维持一支具有太空作战能力的军队每个月需要的钱可以支付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十年的医药费用。
  特维晃了晃杯中的马提尼酒,“明智的人都会把这些国防开支用在重建世界上,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稍微歪曲一下事实也无关紧要?”
  “政治是个烫手的山芋,詹森。你亲自指挥过战役,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你歪曲过多少次事实?”
  “我们只是打赢了一场战役,我不敢说我们已经打赢了整场战争。”
  “即使是希伯也认为战争结束了。那些虫子已经开了三年小差了。”
  “缺少证据不等于虫子就不存在了。”
  “詹森,你的小心谨慎可以理解。我不是要你歪曲事实,我只希望你根据数据做出判断。”她用手敲着桌子,一字一句地说,“没、有、证、据、表、明、虫、子、还、继、续、存、在!”
  我呆呆地瞪着她。接受显而易见的事实从来都不是步兵的强项,要不然,陆军的吉祥物为什么是骡子呢。
  特维泄气地咕噜了一声,“好吧。退一万步说,假设你是对的,我们目前也保持了必需的国防装备。”
  “什么意思?用我这个政治门外汉听得懂的语言解释一下。”
  “我不仅会解释给你听,还会带你亲自去看看。我们飞往卡纳维尔角就是为了这个。我欠你一个解释。”
  她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把它放回桌上,然后久久地凝视着酒杯,好像要从一片空空如也中体会出什么一样。
  特维是个兼有两面性的人,前一分钟还冷酷无情,后一分钟就流露出伤感情绪。

  我们默默无言。直到一小时以后,飞机降落在卡纳维尔角。
  一辆加长型豪华轿车把我们从机场载到总部所在地。
  我们经过了一排排用发射塔架支起的太空拦截机,机头笔直地指向天空。
  特维指着这些拦截机说:“太空部队还能继续享受宽松的财政拨款。我们已经造好了新一代全天候待命的拦截机。”
  老式的拦截机基本上就是那种把一架普通飞机捆在燃油箱上面的飞船,自从虫子发动轰炸以来这种拦截机就淘汰了。新的拦截机体形庞大,漆成联合国标准的暗灰色,是一种配备单节引擎的楔形飞行器——“冒险之星”。
  特维说道:“今天我们拥有的拦截机数量是虫族战争巅峰时期拦截机数量的四倍。和老式的、由飞船改装成的笨重机型相比,这种新机型更快,操纵更灵活,装备更先进,协调性也更好。是一道无法攻破的防线。”
  我叹了口气,“当年马其诺防线也号称是无法攻破的,德国军队却绕开了这道防线。无法攻破,是谁说的?”
  “是COIC说的,就是拦截机部的指挥官。他马上就要退休了。一会儿。我们会去听他的职务交接汇报。”

  轿车把我们在总部的门口放下。特维带着我通过安检区域。
  控制指挥部是半圆形的。有一个舞厅那么大,装配着一排排世界最先进的全息数据显示器。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地在我们周围来来去去,我只数到第五十人,就放弃了想要清点人数的打算。太空部队的技术水平的确有很大的进展。当年在空袭期间,他们使用的还是阴极射线管显像装置和平面显示屏。
  拦截机部指挥官坐在一把位于半圆形房间中央的转椅上,面前是一张指挥台。他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太空部队少将。
  他的继任者站在身边。我暗暗呻吟了一声。布雷斯。
  “欢迎来到卡纳维尔角联合国太空基地。卡纳维尔角是太空防御基地,也是联合国太空部队研发机构所在地。”指挥官笑容满面地对着特维、我还有布雷斯说道。
  布雷斯和我对谁也没露出笑脸,更别提相互之间了。
  特维转向我,“算上非军方的承包商,以及从联合国四十个成员国输送来的军事人员,这里实打实地提供了八千个工作岗位。有实际意义的数据最能说明问题。”
  继迈阿密和坦帕相继受到空中打击之后,佛罗里达州成了损失最为惨重的联邦州之一,难怪政府要把国防军事开支拨给这个州。

  我们三个跟在即将离职的指挥官后面,通过狭窄的楼梯,来到这栋建筑的屋顶上,带着咸味的大西洋风冻得我们直发抖。
  少将提高了声音,让我们可以听得清楚一点。他抬起胳膊,对着四十八台发射架做了个弧形的手势。发射架有一半架着“冒险之星”,另一半是空的。
  “我们已经建成一条新跑道,长得足够让最新款的‘冒险之星’降落。明年罗布泊那条也会建成。其实他们不需要这么长的跑道,不过,驾驶员都喜欢多余的空间。”
  布雷斯问道:“每次都从地球发射吗?”
  我吹了声口哨,“肯定贵得像‘金砖’!”
  特维和指挥官看了我一眼,皱起了眉头。我莫名其妙。
  指挥官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所以我们把跑道建设的开支降到最低。”他转过身,指着更远处其他的发射塔架,“那是重型发射平台。一号空间站将会从那里一部分一部分地发射上地球轨道。一年以后,拦截机应该可以在永久性轨道空间站上运作了。那时候,‘冒险之星’将被真正的太空战斗机取代。‘冒险之星’性能很不错,只不过它的设计已经落后了四十年。我们同时也会从范登堡空军基地发射一系列人造卫星,组建成网络,包括无人追踪器以及拦截卫星。”
  这个计划听起来很宏伟,同时也耗资巨大。对布雷斯来说,这是个极大的责任。我嘛,我的责任就是不让制服沾上草莓酱。
  我转向特维,大西洋风把她的外衣吹得“啪啪”响,“你为什么把我拉到这儿来看这些东西?”
  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这个项目的开支足以在美国境内盖几座全新的城市了,因此,半个美国的人都认为这是在搞‘政治拨款’的老把戏,为了笼络民心而刻意把钱花在国防上。”
  “是真的吗?”
  特维掉过头去,继续说道:“世界其他地区的人都在挨饿,而这个项目的基地、工厂以及工作岗位都在美国,所以他们认为美国是在花他们的钱来恢复自己的经济。”
  “这是事实吗?”特维把手臂抱在胸前。
  布雷斯问那位即将离职的指挥官:“研究和开发基地也在这里吧?”
  指挥官点点头,“常规研发中心和PTR都在这里。”
  PTR是指伪头足类科技研究。
  我忍不住问道:“PCBR也在这里吗?”
  PCBR,伪头足类神秘动物学及行为研究,这是霍华德的宝贝。
  指挥官皱起了眉头,指着远远的地平线上看起来好像被隔离开来的一栋小小的建筑,“‘幽灵之家’在那里。”
  我笑了。一方面,军事部门意识到霍华德的直觉天分对研究起了关键作用。我总觉得,如果把霍华德的脑袋拆开来,一定会发现在什么地方写着一部权威的银河史。另一方面,他们也意识到,学究气十足的霍华德、他那一身皱巴巴的制服,以及他身边那些稀奇古怪的助手——除了我以外——和整个军事组织的气氛格格不入。
  所以,霍华德和他那帮快乐的疯子就待在类似平行宇宙一般的隔离空间里。将军和政客们把他牵到一边,解开皮带让他自由地奔跑,然后就等他时不时找到些骨头回来邀功。
  国防部最终还是设置了这个他们不想为人所知的组织机构,并且实实在在地落实到建立一个和其他部门隔离开来的建筑上,而霍华德也只是勉强可以融入这个组织结构。
  下午剩下的时间里,特维一直和布雷斯待在一起,大概是在传授他媒体关系学的微妙之处。我搭了辆便车去了“幽灵之家”。
  那是一座崭新的建筑,有两层楼高。解剖绿色的虫子让霍华德整天乐此不疲,所以我应该可以在这里找到他是很正常的。只是我没料到,居然在这里遇上了芒奇金和裘德。


《孤儿的宿命》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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