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冒险之星”的运兵舱没有窗户,不过,运兵舱的技师用封箱胶带把一块廉价的等离子平面显示屏固定在前方的舱壁上,再拉了几条电缆接过去,因此,我们可以同步观看驾驶员的摄像机接收到的图像信息。亚瑟王神剑号那一英里长的庞大船身缓缓地旋转着。显得非常雄伟壮观。我们的飞船像雪花落在北极熊身上一样,轻盈地靠在它的舰身旁边。
  亚瑟王神剑号和希望号很相似,只是多了一套防御武器系统。不过现在虫族已经灭绝了,这套武器系统和亚瑟王神剑号本身一样,有点画蛇添足。
  我一直靠在椅背上,等到我手下的士兵都安全地通过对接口以后才解开安全带。然后,我站起来,面向出口处,感受很久没有体验过的人造重力。
  “将军,我可以和你说句话吗?”内部通信系统传出驾驶员带着浓重鼻音的得克萨斯腔。
  我转过身,朝驾驶舱望去。冒险之星的驾驶舱和运兵舱靠一条弯曲的管道连接。管道夹杂在一堆电子设置里头,只有肩膀那么宽。要钻过这条管道,就顾不上什么淑女风范了。因此,女性驾驶员通常在运兵舱空无一人的时候才进出这条管道。
  波告诉我,其实驾驶员们都知道,他们的乘客就等着看这场好戏。她还说,只要我想看,她随时都可以为我私下表演。
  我含着眼泪笑了。
  驾驶员的飞行服和铝合金管壁碰撞的声音传了出来,我连忙转过身去,主要是为了掩饰情绪,而不是出于礼貌。终于,她的靴子踏在了甲板上。
  “步兵就是步兵。不要以为做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就会显得没那么愚蠢。”
  自作聪明与其说是得州佬的特征,倒不如说是飞行员的通病。我转身打量着这位得州来的驾驶员。
  她是日本人,像樱花一样小巧玲珑,站在驾驶舱的舱口,两脚距离与肩同宽。她大大的棕色眼睛像杏仁一样嵌在瓷器般细致的脸上。为了消除头盔静电,她用手指梳理着丝一般乌黑顺滑的头发。此刻,她那杏仁大眼正愤怒地瞪着我。
  我扫了一眼她飞行服上的肩章。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比门童要高贵多少,不过身为军官,就要讲究军事礼仪。我努力回瞪了她一眼。说:“少校,难道太空部队没有教你区别肩章上的星星和橡树叶①吗?”我觉得每个新兵都应该由像样的训导士官长培训一个月。
  【① 橡树叶:美军少校肩章是橡树叶装饰。】
  “将军,你现在还在我的船上。哪怕你是木卫三的战斗英雄,只要你的行为危及我的船和船员的安全就不行。我才不管你肩章上是什么牛屎!”
  我呆了一下,回想我在远程函授课程上学到的军事法律那一部分,好像在哪里的确写着“船长在自己的船上拥有绝对权威”之类的话。
  在她飞行服的左胸口缝着一块名牌,上面的名字是“小泽”。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她的名牌,是因为飞行员的制服变了。
  波的飞行服是穿起来松松垮垮的连身制服,颜色是联合国蓝;而小泽少校的飞行服却是斜条纹,橙黄相间。更有特色的是,新飞行服是由弹性合成面料制成,可以紧贴在身上,因此,穿着这种飞行服很容易使人曲线毕露。如果有人要打听小泽少校的身材,我只能说:“噢,棒极了!”
  这七个月里我也不是没见过女人。除了芒奇金,木卫三远征军里还有不少幸存的女兵,有些还相当漂亮。但在一名军官眼里,不分男女都是士兵。好比妇科医生要和病人保持距离一样,军官和士兵之间也要保持职业距离。小泽少校不属于陆军编制,我不需要和她“保持距离”。我感到一阵激动。
  “你看够了没,将军?”
  我慌忙把眼光收回,对上了她的眼睛,“唔。”
  我眨着眼。满脸通红。刚才我大概一直在盯着她看。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说:“我等了你足足二十分钟。你想要回顾你的光荣历史也好,想要把你和你的荣誉勋章一起困在木卫三上也好,但你不能危害整艘船的安全。”
  她说得对。
  “你不了解……”
  她舞动着一只像麻雀翅膀那么细致的小手。“我很了解百节时速的侧风!你了解吗?你差点害死五十名你自己的部下!”
  我哽咽着忍住眼泪。低声说道:“我已经害死了九千名士兵了。”
  她的嘴型僵住了,好像粉红色的小麦片圈。
  我们俩像篱笆桩子一样一动不动地对峙着,直到外面响起靴子和金属摩擦的声音。
  奥德军士长从舱门口探进头来,“万德将军?布雷斯少将欢迎您上船。长官!”
  小泽回避着我的眼光,伸长脖子查看仪表,在读写板上记录着飞行任务结束后的各类数据。
  奥德带我走过对接口,来到明亮、温暖的船上。船上的机械设备发出柔和、有节奏的背景声,好像子宫里的声音一样舒缓。七个月来,我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在登船通道,布伦比解散了手下的士兵,急不可耐地低声嚷嚷着:“洗澡!”
  乍听之下,倒像是句骂人的话。船上的人造重力是地心引力的零点六倍,在这种重力下淋浴,跟用海绵擦澡差不多。不过只要一想到温暖的肥皂水倾泻在皮肤上的感觉,我就全身发痒。
  一个勤务兵带领我的士兵们去休息、洗澡、吃奶酪三明治,我却跟着奥德军士长朝舰桥指挥中心走去。

  亚瑟王神剑号的布局和我曾经住过将近两年的希望号一模一样。我甚至可以自己穿过像洋葱皮一样层层环绕的甲板层到舰桥去。不过跟在奥德后面,另有娱乐价值。我们来到一个楼梯井前,海军部队的水兵们通常直截了当地管它叫梯子。两名呆头呆脑的太空部队新兵挡在梯子前面,他们正跪在本来已经很亮的甲板上。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污垢。
  “闪开!”奥德用洪亮的声音发出命令。听到命令后,两名水兵①好像挨了鞭子似的立即闪开,后背平贴着舱壁,呈立正姿式站立。其中一名女兵相当漂亮。当我们经过的时候,她的双眼睁得很大,但是鼻子却皱了起来。
  【① 水兵:美国俚语,原指海军士兵,这里泛指太空部队的士兵。】
  我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我制服上的每一道皱褶、全身的每一道缝里都塞满了木卫三上的砾石。穿着连续七个月没有换洗过的军服,很难给女士留下什么好印象。何况,将军也不能和新兵约会。
  如果和小泽打交道的经验是个预兆的话,女人对我来说可能是个麻烦。像一个正常的二十二岁年轻男性一样,我的眼球后面简直有一条跨接电缆②那么粗的神经直通向下身。但是,每当我看到一个合适的女孩,我的脑子里就闪过波·哈特。我无法想象和除了她以外的女孩在一起。
  【② 电缆:一种把两台计算机连接在一起、以便文件共享和个人联网的电缆。】
  我叹了口气,紧跟在奥德后面。我们的脚步声在一条又一条的走廊上回响。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舰桥。为了迎接我这个将军,亚瑟王神剑号的水手长吹响了一个小小的银色哨子——以前希望号的水手长可没有哨子,只是用敲键盘播放电子录音来代替。
  舰桥指挥中心像个低矮的教室那么大,红色的灯光调得很暗,这样墙上的平面显示屏就会显得亮一点。在屏幕前面,大约有二十名水兵坐在操纵台前,通过耳挂式麦克风向船上各个部门低声发送数据和指示。
  主全息影像位于正中央。一艘缩小的、闪闪发光的亚瑟王神剑号像一只半透明的巨型乌贼一样悬浮在驾驶员和操作员之间。加压荷载舱和燃油储备区在船的前半部,而推进器喷嘴像乌贼的触手一样拖在船尾。图像上遍布闪烁的彩色光点和光束,时而移动着,时而随着飞船运作参数的变化而增亮、减弱。每一架电梯的移动、每一道门的开合都会在图像上亮起一道光。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可以像阅读一本活动的三维书籍一样,了解飞船的运作状态。
  全息影像旁站着一个人,正低头专注地看着飞船。双脚与肩同宽,双手背在腰后。和主全息影像比起来,这个人更像是整个房间的主宰。
  阿特沃特·N·布雷斯少将今天穿上了太空部队蓝色A级军服,看起来更像是连身制服而不是套装。他的左胸佩戴着服役勋带,不过里面没有战斗行动奖章。他的下巴突出,有如航空母舰的舰首一样光滑巨大。他的皮肤在全息影像映照下,闪着红色的光芒。
  奥德和我把头盔夹在左臂下,保持立正姿势。我们一直等待着,不停地吞口水、眨眼睛。操作员单调的“嗡嗡”低语声让人心烦气躁。与之相比,就连舰桥的电梯运行声听起来也像是音乐。
  我暗中数到了三百,布雷斯仍然把我们晾在那里。在他的船上就要守他的规则。
  他终于抬起头来,面向我们。奥德和我向他敬礼。布雷斯的回礼非常干脆利落,他一定曾经在海军服过役。因为太空部队的军官敬礼时手腕总是软绵绵的,不管从哪个国家的空军升上来的飞行员都有这个毛病。
  “长官,联合国木卫三远征军指挥官万德少将请求登船许可。”
  “允许登船,代理将军。”
  布雷斯刚才不记得让奥德和我“稍息”,现在却没忘了强调“代理”两个字。
  我觉得坐得离我们最近的操作员似乎把头微微地倾过来了一点。
  布雷斯咧嘴一笑,露出光洁的牙齿,“万德,我们正在清洗你的部队。”
  好像我们这些土气的大兵从不洗澡似的。
  “战地卫生条件很差。那里的水自寒武纪以来就冻成冰了。”我解释道。在木卫三上洗澡既冷效果又不好,所以士兵们不经常洗澡,只是为了防止生病才偶尔擦洗一次。
  布雷斯斜着蓝色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的军服。在军服的易磨损部位,吸收红外线的红色涂层已经脱落,底下的面料露了出来。躯干部位给虫子打中了好几弹。可以挑的毛病多的是。
  “显然如此。”他转向奥德,“带代理将军万德去他的居住区。”
  奥德敬了个礼,“遵命,长官!”
  听到奥德说“遵命”而不是“是,长官”,就像看犀牛跳波尔卡舞①一样滑稽。指挥棒操在布雷斯手里,就连奥德也很清楚这一点。
  【① 波尔卡舞:欧洲民间的一种舞蹈,乐曲欢快、流畅。】
  奥德带我走下一段很短的走廊,来到我的居住区。和我在希望号上当四等专业军士时的待遇不同,我现在住得很靠前,在军官居住地带。
  “军士长,他总是这么刻薄吗?”
  “谁?长官?”
  “还有谁?我可不是正在受训的新兵,军士长。就算我不是你的直系上级指挥官,就算我领子上的那几颗星过了今晚这顿饭以后就不在那儿了,可是我现在还指挥着七百名刚刚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士兵。在今后的两年里,他们会因为突然松懈下来而变得垂头丧气;他们会像六岁的小孩一样和船上的人打架。船上这些人可没有经历过眼睁睁地看着九千同伴送命的痛苦。在有人接管他们以前,看管他们就是我的责任——他们就是我的六岁小孩。我必须了解布雷斯是用什么方式管理他的船的。我需要一个士官的建议,一个有战斗经验的步兵的建议。”
  我们边走边说。奥德回头看着我,两眼再次放出光芒,好像看着一个婴儿跌跌撞撞地迈出第一步一样。
  “布雷斯少将是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前二十名优秀毕业生,长官,因此他得到在海军航空部门工作的机会。先在旧的国家航空航天局当了一段时间的宇航员,然后回到海军服役。曾经指挥过德里兰号。他很了解太空飞行,也有管理大型舰船的经验。”
  奥德在一间大舱房门口停下来,把手搁在门把上,“长官,这是您的居住区。”
  “军士长,你很了解怎么回避问题。”
  奥德的嘴角向上弯了大约有一毫米,然后点点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刻薄鬼,全天候型的,长官。”

  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踏进带有独立洗手间的个人舱房。当我才十几岁,和亲生母亲一起住在市郊的时候,也有自己的单独淋浴间。不过那是战前了,想起来好像是一百万年前的事。
  我示意奥德跟进来。
  “军士长,坐吗?”我是将官,他是军士,我不需要用问句。但奥德毕竟是奥德,我在他面前仍然是个孩子。
  奥德点点头,背挺得直直地坐下来,好像后面顶着一把刺刀。
  我的军官舱房墙上有个内置保温柜。这才算个像样的房间!我取出两杯咖啡,打开保温盖,递给奥德一杯热腾腾的清咖啡①。没有一个士官会拒绝咖啡,大部分士官更是只喝清咖啡。
  【① 清咖啡:不加糖和咖啡伴侣的咖啡。】
  奥德的嘴角好像放松了大约一毫米。
  “军士长。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布雷斯。他为什么对我有意见?”
  奥德把头盔挂在一只膝盖的护甲上,“长官,严格说起来,您的级别比他高。”
  咖啡很烫。我小口啜着,一边点点头。“就凭我这个连在安纳波利斯洗厕所都没资格的小毛孩?”
  奥德大口喝着咖啡,好像在喝奶昔似的,“还不止这个,长官。您带领军队打过战。和您同龄的军官很少有这样的经历。作为军人,少将很尊重这一点。不过他也嫉妒您。因为他训练了一辈子要做的事,您二十五岁前就做过了。”
  “成年人会处理好这种问题的。”
  “是的,长官。不过总归会有点情绪。将军还必须了解这一点:成功的陆军军官和文官出身的军官在个性上有根本的区别。”
  “你是指步兵没那么刻薄吧?”
  “长官,有效的领导方式有很多种。我只是说,您和布雷斯少将的领导方式分别和你们自身的任务、环境相符,但是这两种方式本身不兼容。”
  我解开胸甲,让它跌落到地上,然后从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的军服袖管里挣脱出来,伸了个懒腰。
  奥德对着地上点点头,“步兵执行任务的环境没有那么死板严格。”
  “你是说,我们总是在泥水里打滚?”
  奥德点点头,“陆军军官对军容风纪采取弹性的宽容态度,可以更好地完成任务,但是,海军和空军的军官却通过在这个问题上采取更严格的态度来加强管理。
  “他们每天晚上可以睡在整洁的床铺上。但是,如果在工作上稍微马虎一点,就有可能造成原子弹爆炸这样的大事故。所以,他们必须严格遵守每一项规章制度。”
  奥德抬起头,耸了耸肩。
  我指着他一尘不染的军服,“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你也没让我们偷懒。”
  “我不是指这些最基本的习惯问题。保持整洁的军容风貌是维持军纪的基础。我说的是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能不能适应的问题。”
  我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军士长。不仅仅是为了这些建议。你训练我养成的良好习惯是我能活着回来的关键。”
  奥德站起来,顺手把空杯子丢进垃圾管道,“长官,应该是我向你们表示感谢。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感谢您和木卫三远征军的其他成员。干得好,长官。”他敬了个礼。
  我回礼的时候,他正好转过身去。这样最好。如果让他发现将军在流泪的话,他会不知所措的。

  我在0.6个标准重力的环境下尽量洗了个澡。把皮肤搓得红通通的,然后躺在床上,感受久违的皮肤接触温暖被单的感觉。
  我闭上眼,让亚瑟王神剑号引擎的轻轻颤动伴着我入睡。
  我以为可以在船上度过六百天美好而枯燥的旅程。
  我又错了。


《孤儿的宿命》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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