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司令部直属营的山洞方圆有五十码,二十英尺高的拱形洞顶同石壁扭结在一起。我在山洞一侧寻到一处凹室,它的顶壁比较低矮,大小正好能容下科布将军、芒奇金、阿里和我,于是我们就在这里铺开了睡袋。由于大气中缺乏氧气,我们无法燃起篝火,再说远征军也根本找不到木头来生火,不过,我们五个人挤在一起,靠身体的热量也能驱散一些寒意。
  希伯和一些工兵沿着主洞的洞壁四处查看,他们高高抬起脚,迈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士兵。战士们挤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着冰冷的口粮,吞服着镇静剂。我曾因为用百忧解查点被部队开除,但现在他们却发放了安非他明,让我们在八十四小时的白昼里保持清醒;同时又发放了抑止剂,让我们在同样漫长的黑夜里睡上一大觉。希伯和工兵仔细观察洞顶和洞壁,岩石上密布着蛛网一样的裂缝。
  他们走到我们这个凹室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火成岩,角砾岩,但非常坚固。”
  我朝希伯扬起眉毛。
  他拍了拍洞壁,那些石缝有两指宽,“他的意思是,洞顶不会塌下来。”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但在我脊背上,被玻璃纤维板撞伤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悸痛,再加上筋疲力尽,我一时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事。
  每个山洞中的部队都派哨兵守住洞口,不过虫子的袭击可能是当前最不担心的事情,尤其外面是这种恶劣的天气,谁都无法通行。
  我们四个人精疲力竭地挤在凹洞中。科布将军在山洞里四处巡行,探问每一个士兵,检查装备,同各小队指挥官确认行动程序。我年龄还不到他的一半,但背着与他一样的负重在同样的路途上跋涉之后,却浑身疼痛,坐在这里一丝也动弹不得。
  霍华德·希伯盘腿坐在我身边,一面撕开尼古丁口香糖的包装,一面从口粮里拿出巧克力递给我。这里没有氧气,也就没法抽烟。
  “詹森,我很难过。”
  我点点头。疲劳使我所有的感情都迟钝了,包括失去波的悲痛。或许我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了。
  “霍华德,那些虫子是不是有意把我们困在这里烂掉?”
  他嚼着口香糖答道:“我估计不会,它们更愿意把敌人挡在三亿英里之外。我们应该已经对它们构成了威胁。”
  “你说过它们不会飞。咱们这会儿打不到它们,可它们也没办法直接进攻我们。”
  他耸耸肩,“我们对它们的能力和战术一无所知,只知道它们随时准备牺牲自己。”
  几年里,我们亲眼看到这些家伙像神风敢死队队员一样整船整船地撞到地球上。“它们这是为什么?”
  “对这些虫子,或许不应该称之为‘它们’,而应该说‘它’。这些单个的生物组成一个整体,就像一条大虫子。对于这大虫子来讲,整体中单独个体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我们剪指甲一样。”
  我原本以为,糊里糊涂念叨这些学究式的废话是霍华德的职责所在,但现在我突然发现,这也是他的性格。
  科布将军坐在我们身后。我发誓听到他的关节在嘎巴作响,“如果你是对的,霍华德,我们就该打消一切顾虑,对敌人实施孤注一掷的打击。人类的军队一直在保存实力,或许不是为了要节省兵力,反而说明我们的资源非常有限。”
  哲学讨论式的对敌分析忽然让我厌烦透顶。我的眼皮耷拉下来。过去的一天已榨干了我的全部精力,现在,即使是波的死,也只在我的心里留下一种迟钝的隐痛。部队里其他人肯定也同我一样疲惫。那些哨兵才真正可怜,身边就是狂风和严寒,但军令之下他们只能待在洞口,徒劳地望着外面无人能够逾越的黑暗。
  我拉开睡袋拉链钻了进去,仰面躺在地上,数着洞顶上的裂缝,渐渐打起了瞌睡。我没有服镇静剂,同服药之后的沉睡相比,我还是觉得断断续续的睡眠更好些。人们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始终心有余悸。
  我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现在终于明白了它到底是什么;虽然一天内惨祸不断,但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虫子飞弹内部曲折盘绕的走廊里,仍旧在逃命,我手脚并用,抠住管壁上那些两指宽的通风口奋力攀爬。然而,每当我转过一个弯,都会发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条条虫子,扭动着油腻的身体朝我围拢来。
  有种声音让我迷迷糊糊地醒来,黑暗中回荡着众人微弱的鼾声。
  不,还有其他声音。
  啪哒。啪嗒。
  就像大雨点。我放下夜视镜,等待它为我显示黑暗中的一切。
  在我们这个低矮的凹室外,主洞里,雨滴正缓缓地从洞顶上落下。对了,天体地质学家说过,木卫三上有水。
  雨下得很大。士兵都服用了镇静剂,正在沉睡。水从洞顶的裂缝中渗出来,滴落在士兵仰起的脸上,但人们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看上去很古怪。
  我缩回头,蜷缩在睡袋深处。不管有没有电热服,这里的温度只有零下十度。
  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从我脑中闪过:零下十度的时候不会下雨!奔涌的肾上腺素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我猛地甩头落下夜视镜。
  虫子!
  数百条身形各异的的虫子从洞顶喝石壁的裂缝中爬出来。那些裂缝同飞弹管道侧壁上的通风孔一样宽,但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那不是通风孔,而是供虫子们出入的门。
  我在电视上见过,章鱼能挤进一英寸宽的岩缝,现在看起来,一切是如此一目了然。
  它们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它们知道愚蠢的地球人会在哪里着陆。它们也知道,如果有飞船在陨石坑的流尘中逃生,我们会在哪里躲避晚间的暴风。它们还知道,所有的哨兵只会盯着外面的夜幕,不会留心身后的进攻,他们来不及回头发出警报。
  我们中了埋伏,敌人派出大规模的兵力来实现这次策划完美的伏击。
  我转头一看,发现一条虫子把身体拉伸得像绳子一样粗细,从头顶的石缝中爬了出来而后落在芒奇金的头上,把她的整张脸盖个严严实实。
  我冲上前,从她脸上剥下那块柔软而致命的软肉,把它甩在地上。我从身旁抓起一块石头,把它砸成了一团黏腻的烂肉。
  芒奇金坐起来,拼命地喘着粗气,抬手抹着自己的脸。
  我抓起步枪开始射击,那些绿色的东西刚从洞顶的石缝中露头就被我击中。我一面开火,一面在我们的士兵中间奔跑,把虫子从他们脸上踢掉,高叫着唤醒他们。
  没过多久,耳边回荡起经久不息的枪声。呛人的硝烟弥漫在洞里,让我眼前一片朦胧。我不知道这场战斗进行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
  越来越多的虫子掉落下来,更多的虫子从石缝中爬出,我的子弹已经打不过来了。
  地上的士兵几乎没有几个人动弹,虫子肯定在我醒来几小时之前就开始行动了。
  我转过身,朝主洞一侧我们藏身的那个凹室看去。
  将军正用手枪不断射击,芒奇金、阿里和霍华德用的是步枪。
  而后,山洞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为数不多的几个伤员发出的呜咽声。
  阿里和其他人跪在士兵的尸体后面,他的枪口还在冒烟。啪的一声,他把步枪枪栓推回原位,“詹森,没子弹了。”
  我转头一看,现在还剩下上百条虫子,正扭动着身体朝我们爬来。我们死到临头了。
  我摸到胸前的武装带:手榴弹。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它们一旦爆炸,无论敌友全会一起没命,除非——
  我脚下是一具士兵的尸体,我把它向上垒去,堆在阿里面前的尸体上。
  他看了我一眼,“詹森,那儿还有活着的伤员。”
  “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然大家全都会死在这里。”
  他点点头,紧绷嘴唇,随后跳出来去拖另一具尸体。几秒种后,我们筑起了一道肉体的护墙。
  我跳起身翻了进去,隐蔽在他们四个身旁,科布将军点点头,我们几个都从胸口的武装带上取下手榴弹,但我的身体突然僵硬了,盯着自己的手榴弹,一丝也动弹不得。
  沃尔特·洛伦岑那双失去生命力的眼睛占据了我的头脑。
  “詹森!”芒奇金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然后拉掉保险销,隔着用尸体筑成的工事投出了第一枚手榴弹。
  炸雷般的巨响訇然发作,弹片如特大号的蚊子,在我们头上呼啸而过。我们五个人一齐将手榴弹向洞中投去,直到用完最后一颗。
  当爆炸的回声沉寂下来,我们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还有洞外暴风的咆哮。
  我直起身,扶着掩体向外望去。救了大家性命的工事已经被炸成了支离破碎的尸堆,鲜血让我的手套直打滑。
  成堆的虫尸散布在各处,一动不动,其中夹杂着几百具被撕裂的人类尸体。人类的鲜血和虫子的黏液在四处流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当这些液体流动的速度刚刚缓慢下来,马上就在几秒钟内冻成了冰。
  我们五个人是司令部直属营最后的幸存者。如果其他山洞也遭到如此惨烈的袭击,我们也许就是一万人中最后的五个幸存者了。
  我转过身,瘫软在地,连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
  科布将军跪在我身边,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口水刚从我唇边滑下就冻成冰,泪水让我眼前一片模糊,“我不能,我做不到。”
  “你已经做到了。但愿我能告诉你,事情会变得好起来的。”
  不,事情并没有变得好起来。 


《孤儿远征军》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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