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舱门紧闭着。信号枪的枪口火光一闪,枪身在我手中一抖,信号弹激射而出,击中了舱门正中,它还是纹丝不动。
  信号弹画出一道红色的光线向我反弹过来,我连忙闪避。它从我的头盔旁飞掠而过,撞在管壁上一个椭圆形的物体上又弹了回去。
  这颗跳弹再次从我面前掠过,在月球微弱的重力影响下减缓了速度,终于一动不动。就在此时,舱门花瓣似的面板又一次打开了。我看着管壁上的椭圆形物体,原来,虫子们的门把手自始至终一直在那里。
  舱门外露出漆黑的天宇,它比任何夏日的蓝天都更具魅力。信号弹不仅触动了开启内舱门的按钮,它还打开了隔离舱的外舱门,或许是控制隔离舱两端开启的机构在它的撞击下打开了舱门。现在,在飞弹内部的加压空气和外面的真空之间起到阻隔作用的物体,只有我和虫虫。
  飞弹内部的空气高速喷出,如同爆炸掀起的气浪,把我们像香槟瓶口的软木塞一样从隔离舱中顶了出来。我们被射向阳光照耀下的月球真空,飞起来四十英尺高。虫虫飞在前面,我跟在它身后,双臂乱挥,连声惊叫,这副模样就像超人在追赶一根由火箭推进的西葫芦。
  我们画出一道弧线落向地面。在我们的落地点上,距离隔离舱二百英尺的地方,霍华德正背对着我们挖起一块块岩石放进样品袋里。
  虫虫的影子从霍华德的头顶闪过,这时他才转过身,但已经太迟了。
  我高声叫道:“霍华德!小心!”
  虫虫正砸在霍华德身上,那劲头就像一吨烂肉,把霍华德砸倒在地。我在空中翻了一个具有市级跳水比赛水准的筋斗,双脚正落在虫虫身上,而后又弹出十码远。幸好有这个软垫的缓冲,而且我现在并不比一只手提箱重多少,所以我才能安全落地,但即便如此,我在第二次着陆时还是扭伤了脚腕。
  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生怕自己的宇航服上会出现破洞,减压的空气将从那里喷涌而出。我能看倒银河横亘在月球黑色的天宇中,从肩头的护板可以感受倒飞弹里的警报声仍旧在震颤不息。我翻过身,用双手和膝头支撑着身体。十码之外,霍华德手脚摊开,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根巨型黄瓜把他砸得不轻。虫虫躺在他身旁。
  我向他们爬去,“霍华德?”
  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而在他那金色的面罩上只能看到我的倒影。
  现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无线电联络已经不受飞弹壳体的干扰,也许刚才倒地时我们两人或其中一个的无线电被撞坏了。既然岩石能够传递声音,那么我们的头盔肯定也可以。我向前俯下身把我的头盔顶在他的上面,“霍华德?”
  “詹森?出了什么事?什么东西砸中了我?”他的声音带着回声,像是从一只鱼缸里发出来似的。不过,我们的头盔的确就是一个鱼缸。
  我大叫起来:“飞弹要搞把戏了!我们必须赶快撤离!你没事吧?”
  他坐起身,我拉着他站了起来,指着登月舱对他大喊一声:“快跑!”
  他弯下腰看着虫虫,伸出手去摸它,“什么——”我推他一把,随后抱起虫虫夹在胳膊下面,“该死的,快跑!”
  我进入飞弹后已经有多长时间了?我们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可以逃命吗?
  我在月球表面跳跃奔逃,胳膊下面的虫虫像一截萨拉米香肠似的上下摆动。每跑一步我的脚腕处都传来一阵剧痛。在我前面,霍华德已经掌握了月面行走的要领,每一步都跃出十五英尺开外。而我每一步能窜出三十英尺。这真要拜月球所赐。如果我不得不夺命狂奔,我还是最喜欢在一步能跨出三十英尺的星球上逃跑。
  跑到哪里才算是逃到了安全距离?它的爆炸威力会有多大?我扭头看了一眼,我们已经跑到距离飞弹一百码的地方。又一次,警报声停止了。
  然后,刚才那种高低脉动的声音成了一种固定不变的长音,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抓住跃到半空的霍华德,把他拉到了一块有磁力火车一般到小的砾石后面。正在此时,我们身后闪耀出一道强光——自从逃出飞弹之后,我一直没有把面罩上的阳光反射镜放下来。
  爆炸的巨响和冲击波接踵而至,好象要把月球抬起来,但一等到我被震得从地面上弹到空中,马上就感觉不到声音的存在了。我落在霍华德身上,密集的爆炸碎片从我们头顶上飞过,被掩护着我们的砾石弹开,而在真空种,这些碎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脸朝下趴在霍华德身上,棒球一般大小的碎块和更小一些的碎片被炸飞到空中,而后像雨点一样落在我们的宇航服上面。这场雨像是下了好几分钟。
  最后,丰富海上恢复了平静。
  我把头盔靠向霍华德。
  “哇呜!”他叫道。
  我们站起身,虫族飞弹的碎片像瀑布一样从我们身上纷纷滑落,掉在月面的细尘种。虫虫躺在我们脚边,仍然完好无损。霍华德跪在他身旁,问道:“这是——?”
  “飞弹里爬满了这玩意儿。它们想朝我开枪,把我撕成碎片。那里面又黑又恐怖。”
  “老天,我真嫉妒你,詹森!”
  我叹了口气,绕过我们藏身的砾石向飞弹望去。飞弹已经无影无踪,它原来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巨型弹坑,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它的样子,但它在四周半径一百码的范围内,月球的砾石被一扫而光。在爆炸扫过的区域内,还有这个区域外的地方,黑色的飞弹碎片散落在灰白的月球表面上,就像小面包上的罂粟籽一样密集。
  那块巨型砾石的外侧,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块西瓜大小的岩石,被一块呼啸而过的弹片切成了两半。我的脑袋,或是霍华德的脑袋,也险些变成那个模样。
  现在看来,飞弹的爆炸半径足有三分之二英里,我们根本没有跑出它的杀伤范围。全靠巨石的保护,我们才侥幸得活命。我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果真不简单,但突然意识到,我不但没能带回情报,反而搞砸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情报战计划——我让它炸成了芜菁一样的碎片。
  霍华德拍拍我的肩膀,随后把头盔靠在我脸上,“我们必须把这个外星人隔离在真空之外。”
  我扬起了下巴。我还是有功劳的,毕竟我带回了一样东西——人类在对虫族的战争抓获的第一个俘虏,尽管它已经冻得像黄瓜一样僵硬了。
  霍华德指了指虫虫,“我们把它弄回登月舱去吧。”
  登月舱!麦茨格和登月舱距离爆心点只有半英里!我转过身朝他们的方向望去,但一座座像房屋一样巨大的砾石挡住了我的视线,“麦茨格?”
  很难说现在我能不能用无线电与他进行联络,而且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向我发送信号。当时麦茨格不会知道爆炸即将到来,不然他多少可以采取一些措施。
  我的心在胸腔内乱撞。我向后退去,在原地助跑几步,而后一跃跳上了一块十英尺高的平顶巨石。我险些跳过头,但总算保持住平衡站在了上面。
  将地平线扫视一周后,我还是找不到登月舱的踪影。也许我的无线电在这里能用。“麦茨格?”我大叫道,没有回应。
  突然间,我瞥见了登月舱上金箔的闪光,它被一块巨石的暗影挡住了一半。我的心狂跳起来。
  看上去有些古怪,可能是因为我现在的角度有问题。我向前几步看个究竟。
  登月舱的四条腿中,有一条已经躺在它身边。整个舱体像一顶翘起的帽子倾斜在那里。一根原本直立的碟形天线现在垂挂在舱壳上。
  我从巨石上跳回地面抓起虫虫。我的心一直沉着。尽管这只老式登月舱非常原始,但它毕竟不是一辆大篷车,我们没办法用绳子把它捆在一起恢复原状。它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了。霍华德说过,人类只重新建造了一枚土星火箭。卡纳维拉尔角没有救生船可以发射升空来救我们。霍华德和我会在这里慢慢死去。即使现在登月舱里的麦茨格还活着,也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我还是向变成瘸子的太空船跳过去,招招手示意霍华德跟上。“麦茨格?!”每次当我跳到半空时便大喊一声,但听不到回答。
  我一赶到登月舱旁边,便把虫虫丢在月面的细尘种,霍华德还在后面。从近处看,损坏的情况显得更加严重。位于人员座舱下的主发动机喷嘴已经塌陷得像一只被脚踏过的纸杯。
  我爬上扭曲变形的扶梯,把头盔面罩顶在登月舱的窗子上,大喊道:“麦茨格?”
  “詹森?”这是麦茨格的声音。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你还好吗?”
  “有点擦伤。你们俩呢?”
  “我们很好。飞弹耍了个鬼把戏。”
  “炸没了?”
  “炸成了灰。”
  “哦。”从他那仿佛从罐头里发出的回声中,我能听出失望。
  “但我们抓回了一个俘虏,某种意义上的俘虏。它死了。”

  二十分钟后,我们三个人挤在登月舱里,喝着人造巧克力奶,舱外活动服挂在墙上。
  我告诉麦茨格:“那些东西就像水母,或者是鼻涕虫。身形长得像香蕉,颜色青绿。”
  “你在开玩笑吧。你知道,我本以为它们应该长着暴突的怪眼,还有手指头。难道是一群蜗牛打败了我们?”
  霍华德打开一管金属箔包装的食物,“我们得把这个外星人与真空隔离开。”
  我皱起面孔,“把它带到这里面来?”
  霍华德耸耸肩,“我想,如果我们把它放在温暖的地方,它会腐烂的。它的生存环境温度是华氏零度。”
  我的舱外活动服就挂在墙上。霍华德指着它说:“这里面能放下它吗?”
  “我猜它有五英尺五英寸长,一百五十磅重。”
  还有一件额外的宇航服,但它的包装还没有打开。
  麦茨格和霍华德穿上宇航服,顺着梯子爬到下面,费力地想把虫虫搬进我那身宇航服,而我打开了新装备的包装。
  他们终于把它塞进宇航服,尾端放在一条裤腿里,头端正好伸进头盔,它在面罩后面的样子就像是……有个很难听的词——“XX头”。但愿我在头盔里的尊容永远别跟它一样。他们把它留在外面,然后重新回到登月舱里。虫虫躺在月面上被冻得硬邦邦的,但这样能起到保护作用。
  我提出了那个火烧眉毛的问题:“登月舱无法修复?”
  麦茨格摇摇头,“就像外面你那位绿色的朋友一样,彻底完了。”
  他们两个都躲避着我的目光。
  难道他们认为飞弹被炸毁是我的错吗?是我让他们在这里孤立无援坐以待毙?他们两个都不像我这么了解这些虫子。有史以来全世界的人没有一个像我这么了解这些虫子!这些小蠕虫愿意把自己炸成碎片,义无返顾。是我在那个混乱而可怕的地方拖着一只死虫子杀出一条血路!我也不愿意这样死去。
  我刚要张口对他们说话,他们二人都转过脸从观察窗向虫虫看去。它躺在我那件奇形怪状的舱外活动服里,死在这个远离家乡、贫瘠荒凉又没有生命的世界。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如此。它也像我一样,是个孤儿吗?其他那些将化为灰烬的身体撒满丰富海的虫子是它的家人吗?
  我的视线越过它的尸体,越过三十亿年一成不变的布满砾石的旷野,眺望着远方,眺望着黑色天宇映衬下的灰白色山峦。几天之内我就会饿死,然后被冻成冰块,然后就像这些山峦一样,一直静静地躺在这里,任时光流逝,再过上几十亿年。
  地平线上,有个东西在移动。 


《孤儿远征军》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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