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晚上九时许、东航31从罗伊·尼亚里家的上空飞过,喷气机引擎的声音传到室内。由于声响微弱,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尼亚里的房子座落在郊外。他把房间作为工作室,弄得象救世军主办的业余游艺室似的。墙的四周挂着用机械和电子部件安装的”小发明”物,有些则丢弃在墙角。房内满是大人的玩具,确实,那是小孩见了不会发生兴趣的。
  在乒乓球桌上,摆着一副HO轨距的铁路轨道模型,铺设在精心制作的蒂罗尔地形上,上面还布置着山峦和湖泊。
  那天晚上,尼亚里和他八岁的儿子布雷德肩并肩地坐在房里。尼亚里正在辅导儿子温习数学,尽管布雷德脚下放着几本算术书,但他对电动火车比对算术更有兴趣。
  尼亚里的妻子是个乒乓球迷。他曾煞费苦心向她解释道,当孩子们长大时,他们会很需要这套铁路模型的。
  “这是因为做父亲的需要它,”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就象做母亲的需要乒乓球一样。”
  尼亚里曾许诺每到周末使把铁路模型拆掉,以缓和妻子的反对。但过了几个月,非但没拆,反而把它弄得更复杂了。最近,尼亚里把大部分业余时间都花在使火车跑动上。
  “搭个用桥好吗?”布雷德问。
  尼亚里皱了一下眉头说:“我还以为你在做功课呢。”
  “我讨厌算术。”八岁的儿子把铅笔一扔,不甘示弱地盯着父亲说。
  “你不用功。”
  “铁路工程师用不着算术。”
  尼亚里拾起铅笔,塞到儿子手里。“假如站长拨给你十八节车厢,然后对你说:‘把它们编成车厢节数相等的两列车’,你怎么办?”
  布雷德再次扔下铅笔,伸手从裤后袋里掏出一架德克萨斯仪器公司制造的袖珍计算器。“没问题,”儿子说,“我有这个。”
  尼亚里仰天叹了口气。父子俩沉默了好一会。
  突然,六岁的托比·尼亚里象阵旋风似地瞎冲乱撞地跑了进来,使房里的沉闷空气一扫而光。他猛地停在父亲面前,那双蓝眼睛似乎还在冒火。他满脸怒容地用玩脏了的手指指着尼亚里的脸嚷起来:“你偷了我的发光漆颜料。”
  “我什么也没偷。”
  “我也偷你的东西。”托比毫不留情地说。
  此刻,尼亚里看见妻子罗妮正闭着眼睛,伸出双手,象梦游者那样摸来摸去。
  她是位好想入非非的妇女,长着一头金发,一张椭圆的脸,细尖的下巴,肌肤幼滑。每当她听到丈夫提出什么怪主意时,总是竖起眉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今,她象个盲人似的摸着进来,那个长得跟她非常相象的三岁小女儿塞尔维娅抓住她的长裙,跟在后面,学着妈妈的模样,也紧闭双眼,把脚抬高,然后又慢慢地放下。
  “罗妮。”尼亚里喊道。
  “布雷德。”罗妮并不理睬丈夫,仍紧闭双眼,脸上显得毫无表情。
  “布雷德,我给你出道算术题:一个星期有七天,如果你妈妈七天都呆在家里,那她还剩下多少天?”
  “零!”儿子不用求助计算器,一口使答了出来。
  “罗妮,“尼亚里再叫一声。他不喜欢再这样闹下去。“快睁开你的眼睛。”
  “为啥?”她问,“我闭着眼睛也能走遍整个房子,收拾床铺,端上咖啡,喂孩子。我闭着眼睛也能干所有的活,就跟托比那只关在笼里的仓鼠差不多。”
  “别胡说了,”尼亚里说:“睁开眼睛看看这个。”
  罗妮慢慢地张开眼。尼亚里得意洋洋,哼着走调的小曲,按一下模型板上的电钮,罗妮和孩子们便见一艘小帆船启动了,滑过平静如镜的小湖,径直向铁路吊桥靠近,接着,一列火车又轰隆隆地开过来,但刚开到桥边就停住了。
  吊桥两边在转动,桥在中心枢铀上慢慢升起。只见小机船稍一转舵,便呼的一声从桥的空位中间穿了过去。吊桥随后落下来,可还没合拢,小火车就冒冒失失往前一冲,结果一头扎进湖里,发出一阵金属的撞击声。
  “唔?”尼亚里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罗妮把目光从失事的火车转向丈夫。“哎,尼亚里,”她用低沉的声调说,“这……真……不错啊。”
  “它刚才还是好好的。”
  “哼。”她仍瞪着丈夫,蓝眼睛里冒出的火气比托比刚进来时还厉害:“限你两星期内拆掉它。我敢打赌,它迟早要象电动网球和电子梳妆用具等废物一样丢进地下室。”
  “那是不公平的。”
  “是不太公平,”她附和道,“谁要你把这个蚯蚓养殖场摆在这儿?你至少也应当把它扔到后院去,而不该把它放在房间里。”她拿起一份报纸,不断翻阅,在寻找什么东西。“天啊,难道我们就不能干点别的,我在家里呆够了!”
  “上周末我们出去过。”尼亚里提醒她。
  “只是横过马路到对面泰勒家,那等于没出去。”
  “你每天送布雷德上学,不是出去了吗?”尼亚里又说。
  “送托比上学,带塞尔维娅去超级市场,或开车去安上防雪轮胎,这些都是些无味的日常事。
  尼亚里感到有点内疚,接着又说:“你画的那幅画多么单调啊!”
  “那就给我另一支画笔吧。”
  “喂,如果你认为我在电力公司的生活很惬意……”尼亚里拖长腔调说。此刻,他对妻子发这么大的脾气感到惊讶。她过去也会发怒,但很快便过去了。他对罗妮说:“唉,还不是无数次机械的重复。”
  罗妮毫无表情地看看尼亚里,说:“人们总在谈论时髦的东西。”
  “什么时髦的东西?”
  “生活方式呗。我认为我们也该变换一下生活方式了。”
  “那只是有钱人的事,亲爱的。”尼亚里说,“他们只须给商店打个电话,就能订购一整套新的生活式样。”
  “可能它并不叫生活式样,”罗妮说,“也许是杂志称为生活特性那样的事吧。”
  “真象家庭问题广播剧那么好听。”
  “不过,生活总该比老是在超级市场过道里逛来逛去寻找一美元三卷草纸要丰富些吧。”
  尼亚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从未就他的收入和他吵过,也从没有因为钱不够花而抱怨过。尼亚里总认为家里日子过得满不错。
  “我一月份将会加薪。”他小心翼翼地说。
  她摇摇头:“牛头不对马嘴,我指的不是钱。我并不在乎到商店去寻找便宜货。我只希望能在生活中碰到一些特别有趣的事情。”她又补充说:“你是了解我的,对于物质享受,我倒是挺随便的。”
  “唔?”
  ‘我渴望能到阿卡普尔科①玩一周。只要生活多点情趣,我就心满意足了。即使你送我一朵美丽的玫瑰花,我也会乐得手舞足蹈的。”
  【① 阿卡普尔科:墨西哥南部一个城市,濒临太平洋,旅游胜地。——译注】
  尼亚里的心更软了,说:“我老是把这件事忘了。”
  “当你象我这样渴望生活丰富多彩时,”罗妮说:“你会随便去寻找一种新的刺激。买把新的锅铲,去赫兹社看出租花马,打电话询问时间、天气,或开个玩笑。”
  “喂。”托比又想起自己那心爱的东西,“他拿了我的发光漆。”
  罗妮把报纸翻到电影节目专栏,塞给丈夫。“用计算器算算这个吧。”她说。
  尼亚里瞧了报纸一眼,“嗨!你们猜有什么?市里正在上演‘皮诺奇欧’②。”
  【② 皮奇奇欧:是十九世纪意大利作家Carlo Collod给儿童写的冒险故事。——译注】
  “皮诺奇欧是什么?”布雷德问。
  罗妮打开手提包,拿出一面小镜子照照脸,“我笑得太多了,”她说,“连嘴唇都笑干瘪了。”
  “孩子们,你们没看过皮诺奇欧,你们很快就能看到,真走运!”
  布雷德皱起眉头,“你答应这个周末带我们去打小高尔夫球的。”
  托比也过来凑热闹,他嚷道,“对,打小高尔夫球。打小高尔夫球。”
  “可皮诺奇欧真了不起。”尼亚里说。
  “嘴唇笑干瘪了。”罗妮高声自言自语道,“变得象我妈妈那张嘴一样难看了。”
  布雷德叹口气说:“谁想看那些专为毛孩子演的没味的动画片?”
  “你多大了?”父亲问。
  “八岁。”
  “想成为九岁的孩子吗?”
  “想。”
  “那我们明天还是去看皮诺奇欧吧。”尼亚里说。
  “想赢得孩子们的欢心。”罗妮对着镜子评论道。
  “只是去散散心,”他对妻子说,“我从小就看皮诺奇欧。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会爱上它的。”他轻轻地哼了几句歌:“当你梦想登上另一个星球……无论你是……”尼亚里突然不哼了。他发现自己既没有说服妻子,也没打动孩子们的心。
  “好吧,”他举起双手说,“伙伴们,你们可以自作主张,我不干涉你们。你们明天可以去玩小高尔夫球,不过要排长队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说不走还会吃零蛋……或者,……你们可以去看皮诺奇欧。那些音乐、动物和其它神奇的东西,包你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一会儿,他有些失望地说:“让我们表决吧。”
  “打高尔夫球!”三个孩子一起喊。
  尼亚里假装让步:“好,明天去打高尔夫球,可现在该睡觉了。去吧,孩子们。”
  “不,等会儿。”托比反对说,“你说过让我们看电视‘十诫律’的。”
  房内的电话响了,罗妮边去接电话边说:“那片子要放整整四个小时。”第二阵铃声响时,她拿起话筒:“喂,噢,厄尔吗?”
  尼亚里还在唠叨:“我告诉过他们只能看到第五诫。”
  “厄尔,话说慢些,”罗妮对着话筒说,“我恐怕说不清楚,最好让尼亚里自己来听电话吧。”她举着听筒对丈夫说,“出事了。”
  尼亚里绕过乒乓球桌,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我的孩子不喜欢看皮诺奇欧,真奇怪。”
  他伸手接电话,罗妮却把话筒伸到他耳旁,转过身靠在他身上,亲了亲他的另一只耳朵。尼亚里早已习惯她的这种瞬息骤变的情绪。他屈身抱起塞尔维娅,她也想吻一下父亲的耳朵。
  “出什么事了,厄尔?”他问电力公司的同事。
  “负载调度员打电话来说,”厄尔·约翰逊焦急地大声说:“初级电压大大下降。”
  “初级电压?情况到底——”尼亚坚问。
  “你听着,”厄尔抢着说:“吉尔摩变电所半数变压器都报废了。”他急着要把话说完,“你的住宅区电马上要停电了,趁还有电快穿好衣服。”
  “厄尔,什么——”
  “尽快赶去吉尔摩,尼亚里。”
  尼亚里问妻子:“你听到了吗?”
  房子里的灯突然熄了,四周一片漆黑,到处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