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

 



  巨型圆帆扯紧了它的帆缆,并且涨满了那来自宇宙深处的风。还有三分钟,比赛就开始了。约翰·默顿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松自如。总指挥发令后,不管发生什么,戴安娜号的航行成功与否,他都会圆了自己的梦想。一辈子为别人设计飞船,现在他要亲自出航了。
  舱内无线电提示道:“还有两分钟,请确认是否准备就绪。”
  其他船长依次回答。默顿熟悉这些人的声音,他们是他的朋友和对手,听得出,有的人紧张不安,有的人从容不迫。在四个有人居住的星球上,只有20个人会驾驶太阳船。不过他们都到了,有的在启航线前,有的登上了护卫艇。他们都将在赤道上空22000英里的地方绕轨道运行。
  “1号——轻纱——准备出发。”
  “2号——圣·玛丽亚——一切就绪。”
  “3号——阳光——正常。”
  “4号——澳美拉——准备就绪。”
  这些回答让默顿好笑。这是从早期那些较原始的宇宙航行遗留下来的太空飞行的惯例。有时候,人们不免会因此追忆起那些曾探索星际的先辈们。
  “5号——列别杰夫——整装待命。”
  “6号——蜘蛛——就绪。”
  到队伍的末尾就轮到他了。真不可思议,5亿人将听到他在这个小船舱里的讲话。
  “7号——戴安娜——准备出发。”
  裁判艇上传来拟声器刻板的指示:”1到7号已确认完毕,时间还有一分钟。”
  默顿几乎没听到这话。最后他检查了一下帆缆。电表指针正常,巨大的船帆绷紧了,光滑的帆面在阳光下闪烁。
  在潜望镜前观察失重飞行的情形,让默顿感到似乎拥有了整个天空。也许真的如此。一根100英里长的缆绳把密封舱和5000万平方英尺的帆连接起来。把所有曾航行于南中国海做茶叶生意的船只的桅帆缝在一起,连成一片,也不能和“戴安娜号”挂的那张巨帆相媲美。但是这张帆和一个肥皂泡一样,只有非常薄的一层。2平方英里的铝质塑料只有几百万分之一英吋厚。
  “还有10秒钟,所有摄像机准备。”
  如此庞然大物,却薄如蝉翼,这是很难想象的,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薄薄的表面只要吸收太阳能就轻而易举地将他带离地球。
  “……5、4、3、2、1,放!”
  七把刀割断了七根连接小艇和太空船的绳子。这时,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原先井然有序地绕地球飞行的小艇开始分散开来。
  在“戴安娜号”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默顿明白,尽管身体没感觉到任何推力,仪表盘却表明他正以千分之一的重力加速度在飞行。这个数字对火箭来说可能有些荒谬,但毕竟是太阳船第一次达到这样的速度。“戴安娜号”设计合理巨帆达到了计算精度。照此速度,绕地球两周后加速,就会摆脱地球引力,借太阳光能,飞向月球。
  太阳光能。他诡秘地笑了笑,不禁想起他曾千方百计给地球人解释太空飞行的原理的事。那时候,他只能以此来募集资金。他本可以当上科斯莫汀宇航公司的总设计师,负责一系列宇宙飞船事务,成绩斐然,可是公司对他的爱好从未关注过。
  他常说:“把你的手向太阳摊开,感觉到什么?当然是热量,还有压力,你不曾留意这点是因为压力过小,在手掌心上的压力只有百万分之一盎司。
  “但在外层空间,那样微小的压力也极其重要,因为它每时每刻都存在,不像火箭的燃料那么有限,它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只要我们想要它时,我们就能利用它。我们可以特制一种帆来收集太阳辐射的能量。”
  这时,他总是拿出几平米的船帆布料扔向听众席,那光滑的薄纱像雾一样飘动,在热气流中,慢慢升到天花板上。
  他接着说:“你们看它有多轻,1平方英里只有1吨重,却可以收集5磅的辐射压力。它可以移动,如果拴上绳子,就能拖着我们走。
  “当然,其加速度极小,大约是重力的千分之一。虽然不大,但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它的意义。这意味着第一秒钟内,我们只移动五分之一英寸,一个蜗牛可以爬得比这快些,但1分钟后,我们便前行了6英尺,1小时就达到1英里。光靠太阳能,这并不太糟,一小时后,我们就在40英里之外了,并以一小时80英里的速度前行。请记住,在太空没有摩擦力,一旦你开始运动,便永不停息。如果我告诉你们一天之中我们的飞船几乎能一直保持2000英里的速度飞行,你们肯定惊叹不已。若从进入轨道开始算起,不耗一滴燃料,几天内就可以达到逃逸地球引力的速度。”
  好在,他说服了他们,最后也说服了公司。过去的20年中,一项新运动开展起来,被称为“亿万富翁的运动”,但如果考虑到公众参与及电视覆盖率,还是值得。四大洲,两个星球的参与,使竞赛名气大增,吸引了有史以来最多的观众。
  “戴安娜号”状态正佳,该瞧瞧对手的表现了。飞船轻巧地移动,尽管控制舱和纤细的帆缆之间安了减震器,默顿还是不打算冒险,他只是静坐在潜望镜前。
  就这样,这些航行于宇宙空间的帆船就像种在黑土地上的银色花朵,奇异无比。最近的是南美洲的“圣玛丽亚号”,只有50英里之遥,像孩子手中的风筝,但每边有一英里长。再远处是阿斯特罗格勒大学的“列别杰夫号”,活像个马耳他式十字架,帆四角伸展开,可以倾斜用于调节方向。相比之下,澳亚洲联邦的“澳美拉号”简直是个简易降落伞,周长4英里。通用太空船公司的“蜘蛛号”名副其实,像个蜘蛛网,同样也由中心盘旋而上。欧洲宇航公司的“轻纱号”也是同类型的设计,只是小些。火星共和国的“阳光号”是扁平的圆环,中间有个洞,直径半英里,慢慢旋转,好让离心力给它加速。这是个老办法,没人试过是否有效,默顿肯定飞船翻转时这些殖民者们会吃些苦头。当太阳船沿着它们那缓慢而平稳的24小时轨道的第一个四分之一圈移动出来时,花了不足6小时。比赛一开始它们全都径直驶离了太阳。在太阳风的推动下好像在赛跑,每个飞船必须完成大半圈航程,然后转向地球的另一面,再向太阳驶去。第一次检查时,默顿就告诉自己抓紧时间,不必担心全程飞行。通过潜望镜,他又仔细检验了一下和缆绳紧紧相连的帆,若不是事先镀上荧光,塑料膜的桅线肯定会看不到了。现在它们如同绷紧的彩线,延伸了几百码,聚向那个巨大的帆翼。每根都有个电动线轴,跟渔夫的钓鱼线轴差不多,转个不停,线一紧一松,这样宇航员们就能调整风帆朝向太阳的角度。
  巨大的柔软镜面上,阳光的变幻美丽无比。帆微微地震颤翻动着。驶过太阳时,帆上映出太阳变化多姿的影像,然后又消失了。这种轻微的震颤通常无关紧要,但默顿却对此十分警惕,因为帆的起伏有时会产生所谓的“扭结”,把帆扯成碎片。
  确信一切完好无损后,他把潜望镜朝向空中,又开始观察对手们的情况。正如所料,淘汰已开始了,性能较差的小艇有些落后,但真正的较量要等到经过地球阴面时,那时候航行技能与速度同样重要。
  奇怪的是,竞赛一开始,他就感到要是睡一觉倒不错。别的船上有两名船员可轮流值班,默顿却只身一人,必须靠自身体能,像孤单的美国水手乔舒亚·斯洛科姆那样,驾着他的小船“浪花”,单枪匹马地环游世界。乔舒亚大概没想到,20年后,另一个人在他的激励下居然只身从地球飞向月球。
  默顿系上坐椅上的松紧带,束紧腰腿,把有催眠作用的电极放在前额上,把定时器拨了3个小时,心情放松下来。电子脉冲轻轻地震动着,他渐渐有了睡意,紧闭的双眼前展现出一片五彩斑斓的景象,无限地扩展开去,直到一片模糊……
  响亮的警报声把他从无梦的睡眠状态中唤回来,他清醒了,扫视一下仪表盘,只过了2个小时,但在加速度表上方,红灯亮了。推进力正在减少,“戴安娜号”正在失去动力。
  默顿首先意识到帆出了故障,也许因为反旋转装置失灵,帆缆绞在一起了。他很快地查看了仪表盘上显示的桅线承受度,奇怪的是,帆的一边是正常的,另一边的拉力却慢慢降低,肉眼都能观测出来。
  突然,默顿明白了,他抓过潜望镜,调出广角镜头,扫视了一下帆尾。对,问题就出在那儿,原因也只有一个。
  一个巨大而明显的阴影正滑过光亮的帆面。黑暗罩住了“戴安娜号”,就像一片云在它和太阳之间飘过。在黑暗中,没有推动它前进的阳光,“戴安娜号”会失去推进力,在太空中无助地飘行。
  当然,地球上空2万英里的地方是没有云彩的。若是阴影,肯定是人为的。
  默顿咧了咧嘴,把潜望镜朝向太阳,调好滤光镜,以免看到灼热的太阳,会眼花缭乱。
  他自言自语道:“雕虫小技,看谁能赢!”
  好像是一个巨行星经过太阳表面,太阳边缘深深地凹进一块圆圆的黑影。二十英里之外,“轻纱号”正试着制造人工日蚀,这是冲着“戴安娜号”来的。幸运的话,这阴谋会使对手翻船,在你收拾残局时,他就遥遥领先,扔下你去自消怒气。
  默顿不会轻易上当。时间还多,足以逃脱出去。在太空飞行中,一切都是缓缓地发生的。至少还有20分钟“轻纱号”才能完全遮住太阳表面,给他留下一片黑暗。
  “戴安娜”号上的小型电脑,尽管只有火柴盒大小,却抵得上1000名数学家。它在1秒钟内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计算找出了答案。他必须打开第三、第四号控制板,将帆面倾斜20°,辐射能可以把它推出“轻纱号”的危险阴影,重新回到太阳的灼热怀抱中。遗憾的是,这样做会干扰控制全速行进的自动驾驶装置,但是还有他在这里。这也正是为什么太空飞行是一项运动,而不仅是电脑大战的原因。
  第一和第六根控制天线伸开了,轻轻颤动,像片刻失去警觉的睡蛇。两英里之外,三角形的舱板缓缓打开,阳光透过来倾洒在帆上,很久了也没什么动静,真难适应这种缓慢的节奏,往往要几分钟后才能目睹行动的最终结果。最后默顿看到帆正向太阳倾斜,“轻纱号”锥形的阴影移过去了,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阴影消失后,太阳的轮廓又清晰了。默顿调好角度后,“戴安娜号”恢复了正常,获得了新动力。这个事件使他日后得时时警惕,不过也没必要太过分小心,甚至为了躲避责任推翻自己的估计。默顿明白,太空飞行原则里更难做到的一条是:一旦在太空中发生事故,就得考虑如何制止它。
  他又上了警报,以备下次发生意外或人为的事故时有所知晓,也许“轻纱号”或别的参赛者正打算故伎重演呢!尽管他不很饿,但也该吃饭了。在太空中体能消耗得少,很容易忘记吃东西。默顿知道健忘很危险,因为一旦有紧急情况,就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
  他打开饭袋,没有心思细看。标签上写着的“太空美味”令他毫无胃口。他对上面的注释表示怀疑:“保证不碎。”据说碎屑对太空飞船的威胁远大于陨星,它们飘向一切可能的角落,造成短路,阻塞通气口,钻入高度密封的仪器内。好在熏香肠、巧克力和菠萝果泥吃起来很可口,塑料咖啡壶正在电热器上加温。
  可是这时他的清静被外界打破了,发射台的播音员呼叫道:“默顿博士,你能否腾出时间和杰里米·布莱尔小谈一下?”
  布莱尔是个较负责的新闻评论员,默顿多次参加了他的节目,虽然他可以拒绝采访,但他喜欢布莱尔。
  这时肯定不能声称太忙,他答道:“我很愿意。”
  评论员立即说:“您好,默顿博士。很荣幸您抽出时间,祝贺您!您好像遥遥领先。”
  默顿谨慎地回答:“还为时过早。”
  “博士,你能否告诉我,您为什么决定亲自驾驶‘戴安娜号’呢?是因为从未有人如此尝试过吗?”
  “嗯,是个好理由,不过原因当然不止这一个,”他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说,“你知道太阳船的质量对它的航程的影响是多么关键,多加一个人及其装备,就意味着多加500磅的质量,这就是输赢的明显区别。”
  “您确信您一人能控制好‘戴安娜号’吗?”
  “毫无疑问。多亏我设计的自动控制系统,我只需监督和决策一下。”
  “但是2平方英里的帆!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
  默顿笑了:“为什么不能?2平方英里最多有10磅推进力,而我小手指的力也比这大。”
  “噢,博士,谢谢您,祝您好运,我会再采访您的。”
  评论员的讯号消失后,默顿有些羞愧。布莱尔这么精明,肯定知道他只说了一半实话。
  他独自呆在太空中只有一个原因,因为40年来他总是和几百人甚至几千人一道工作,一起设计世界上最复杂的交通工具。过去20年里,他领导其中的一组人。眼看着自己的发明飞向其他星球。有时也会出现失误,尽管不全是他的错,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名声远扬,功成名就,但总是集体中的一员,从未独立地做过一件事。
  这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来体会个人成就感,他不愿与别人分享。5年之内不会再有太阳船比赛,因为太阳系的平静期快要结束,活跃期将开始了。辐射能会大大增强,等到可能再驾驶这艘小巧坚固的飞行艇挑战高空时,他已太老,事实上,现在他还不算太老……
  默顿把食品袋扔进垃圾筒又转过去看潜望镜,开始只发现了别的5只艇,没有“轻纱号”的影子,几分钟之后才发现它,一个模糊暗淡的怪影,几乎隐没在“列别杰夫号”的阴影中。尽管他可以想象澳亚人正拼命摆脱困境的样子,也很奇怪他们怎么中了圈套,这说明“列别杰夫号”一直居心叵测,尽管它远不能危及“戴安娜号”,却一直对它虎视耽耽。
  这时,地球几乎消失了,缩成了一个窄窄的光环,慢慢移向太阳,闪亮的光环中间模糊的暗影是处于黑夜中的地球另一面。大城市的灯光不时透过云朵射出来。这个黑色的圆盘遮去银河的一部分,几分钟之后,它就开始侵吞太阳了。
  光暗淡下去。当“戴安娜号”静静地驶入地球的阴影中时,几万英里之外的落日发出闪亮的紫光、红光,映在帆上。太阳落在看不见的地平线下。几分钟之后,就进入夜晚了。
  默顿回头看着飞过的轨道,已走了四分之一的路途。他看到别的艇上闪亮的光芒,还有一个小时太阳才会从巨大的黑幕中浮出。这时,小艇没有能量,只能无助地飘浮。
  他打开外面的探照灯,查看黑漆漆的帆,几万英里的薄膜开始打皱、萎缩,桅线也松了,如果缠在一起就要出事,但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事,一切仍然照常进行。
  五十英里之外,“蜘蛛号”和“圣玛丽亚号”不太走运,无线电紧急呼叫,默顿知道有麻烦了。
  “2号、6号,这是总指挥台。你们即将相撞。65分钟之后,你们的轨道要相交,你们需要帮助吗?”
  两位船长花了很长时间琢磨这条坏消息,默顿不知道事故的责任该谁负。也许一个企图挡着另一个,阴谋还没得逞,就都陷在黑暗中了,这次两方都不知该怎么办。他们慢慢地固执地继续靠近,根本无法改变一下航行角度。
  从地球的阴影中驶出,还得过65分钟,他们会见到太阳,船帆可以吸收足够的热量避免相撞,还有这一线希望。也许“蜘蛛号”和“圣玛丽亚号”上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盘算呢。
  “蜘蛛号”先答应了,他们的回答正如默顿所料:“6号呼叫总台,我们无需帮助,多谢。我们会自行解决。”
  默顿想,怎么办?但至少观望也很有趣,竞赛的第一出好戏开始了,正好发生在地球上的午夜时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默顿忙于检查自己的帆翼,无暇顾及“蜘蛛号”和“圣玛丽亚号”,仅靠探照灯和远处的月光,很难看清5000万平方英里的灰暗帆翼。从现在起,大约绕地球飞行了轨道的二分之一路程,他必须使整个帆面靠向太阳。而在以后12个或14个小时之内,帆会变成多余的累赘,因为飞向太阳时,太阳光会把小艇推回到轨道。可惜的是不能把帆卷起来,等使用时再打开,还没人能找到可行的办法解决这问题。
  下边远处,地球边缘隐约有了光芒,10分钟后太阳就从黑暗中出来了。当光能聚在帆上时,那些危急中的小艇就会起死回生。那个时刻,对“蜘蛛号”和“戴安娜号”将是生死转折的关头。事实上,他们所有的船都如此。
  默顿移动了潜望镜,发现有两个黑影飘荡在星际,挨得很近,不超过3英里的距离。他想,他们也许知道该怎么办。
  太阳升到太平洋上空时,晨曦在地球边缘像火焰般灿烂。帆和桅线染成了金红色,然后被白昼的光照亮了。测力计的指针从零往上升,只升了一点。“戴安娜号”仍然完全失重,帆翼对向太阳,加速度只是重力的百万分之一。
  但是“蜘蛛号”和“圣玛丽亚号”却放开了帆,竭力保持距离。现在,只有两英里的距离,他们各自闪亮的薄膜慢慢地展开了。阳光带来了推动力,地球上每家电视都在播放这幕情景。即使现在,到了最后一刻,也不知后果如何。
  两个船长都很固执。每个人都理应切断帆索,后退一下,给对方一个机会;但他们都不愿,因为这涉及名望、地位、财富。
  就这样,像冬夜中悄然飘落的雪花,“蜘蛛号”和“圣玛丽亚号”相撞了。
  方形的风筝悄无声息地蜷伏在环形的蜘蛛网上,桅线的长带子飘来荡去缠在一起。默顿虽然忙于调理“戴安娜号”的帆缆,却禁不住目睹了这场无声而持久的灾难。
  经过十多分钟,翻滚闪亮的云朵般的帆飘散成模糊的一片。船员密封舱挣脱了纠缠成一团的帆,分别向不同的方向飞去,相隔几千码。救护艇点燃了火箭,匆忙飞去救船员。
  默顿想,只剩我们5个了,他为那些彻底毁了对方的船员深感惋惜:其实竞赛才开始几个小时,他们还年轻,还会有机会的。不一会儿,5个变成了4个,一开始默顿就怀疑缓缓移动的“阳光号”出了毛病,现在他得以证实了。
  这艘火星船有些失灵,不停地旋转,以保持平衡。环形的帆正对太阳,而不是斜向着阳光,因而它以最快的加速度被吹回航道。
  对一个船长而言,这是最糟糕的事,比碰撞还惨。他只能怪自己,没人会同情这些垂头丧气的殖民者。他们慢慢落在后面,直到消失。赛前他们曾夸下海口,现在发生的一切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但不能小看“阳光号”,还有50万英里,它还能赶上来。事实上,再多几次伤亡,它也许是惟一驶完全程的,以前有过这样的先例。
  接下来的12小时平淡无奇,地球在空中由缺变圆。小艇们又处在无能量补充的另一半轨道,随意前行,无所事事。但默顿并不觉得时间难打发,他睡了几个小时,吃了两顿饭,还写了日志,接受了几次新闻采访,尽管他极少与其他船长谈话,有时也会打打招呼,友好地叫骂几句,但多数时候,他惬意地享受失重飞行的乐趣,忘却了地球上一切琐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快活。他和任何太空飞行的人一样,是自己命运的主人,驾驶着他耗尽心血和珍爱倍至的小艇,这小艇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当它们驶过太阳与地球之间的轨道,正开始吸收能量做下半圈飞行时,第二次伤亡发生了。默顿在“戴安娜号”上看到,当帆倾斜着吸收阳光时,变得僵硬起来,加速度从最小重力急剧上升,还有几个小时,就要达到最大值。
  绝不能重蹈“轻纱号”的覆辙,最关键的是吸收能量,“轻纱号”没能躲过这关。
  被默顿调到低音量的电台这时传来布莱尔的新闻评述,换了条新闻:“嗨,‘轻纱号’减速了。”
  他冲到潜望镜前,起初看不出“轻纱号”的巨大圆帆出了什么毛病。它在他的侧翼,看上去像个隐约阴影,很难观察。但忽然他看到,“轻纱号”正不由自主地震动起来,上下扭动。除非船员们能制止震动,正确及时地拉好桅线,否则帆会扯成碎片。
  他们谨慎地使出浑身解数,二十分钟后,好像成功了,但帆中心的塑料膜开始打皱,辐射能把它往外吹,像烟雾从火上盘绕而起。十五分钟后,只剩下支撑蛛网的纤细辐条。
  救生艇火箭又点燃,赶去救援“轻纱号”的密封舱和那些失望的船员们。
  舱际无线电传来问话:“待得寂寞吧?”
  默顿反驳道:“不是因为你,季米特里,队伍末尾还有你的同伴呢!我是有些孤单,一个人走在前面。”这不是信口开河,这时“戴安娜号”已领先了另一个竞争者300英里,在几小时之后速度还会更快。
  “列别杰夫号”上的季米特里·马可夫善意地笑了笑。默顿想,他不像是那甘心失败的人。
  俄国佬又答道:“记得龟兔赛跑的故事吗?剩下的15万英里还有好戏呢!”
  一切发生得更快了。他们绕地球一周后,再次越过了启航线,这次是在起点万里之上的高空,因为太阳光给了他们更多的能量。默顿仔细观察别的小艇,把数据输入电脑。电脑给“澳美拉号”下的结论令人难以置信,默顿不得不重新检验一下。
  的确,澳亚人正以非凡的速度赶上来,太阳飞船不可能有这种加速度,除非……
  他瞟了一眼潜望镜,恍然大悟,“澳美拉号”的帆缆已经松开,卷在纤细的桅杆上,只有帆仍保持原形,像风中的手帕跟在他后面。2小时后,它从不到20英里的地方飘了过去,不过在这之前澳亚船员们早已经弃船加入到总指挥艇的船员队伍中去了,他们放弃了。
  现在只剩下“戴安娜号”和“列别杰夫号”进行殊死战斗了。尽管火星人没有放弃,他们已落后了几千余英里,算不得什么威胁。就此而言,很难看出“列别杰夫号”还会用什么办法超过它。但等到第二次经过黑暗区,背着太阳长时间缓慢飘浮时,默顿感到一阵阵不安。
  他了解那些俄国飞行员和设计师,20年来他们一直想赢这场比赛,毕竟他们也应该赢,这也许公平些。20世纪初尼古拉耶维奇·列别杰夫首先发现了太阳压力,但他们从未在这类比赛中获胜过。
  但他们也没有放弃尝试。季米特里是想干一番大事,到时有好戏看了。

  总指挥艇距参赛艇有一千英里远,飞船公司总指挥冯·斯特拉顿看着无线电仪表盘,又愤怒又忧郁。已飞行了1亿英里,从太阳能观测站到灼热的太阳这一段行程,坏消息却总是传来。
  总指挥这称呼无疑是很荣耀的。在地球上他是哈佛大学天文物理学教授。对这场比赛他一直翘首以待,以前从来没这么晚的时间进行过,中间几经波折,他们都打了赌,但现在看来要输了。
  太阳内部正积蓄着巨大的能量。通常,一次可怕的爆炸,即太阳的耀斑,相当于100个氢弹爆炸的能量。一个比地球大许多倍的无形的火球,将会从太阳喷向太空,时速上亿英里。
  电子流聚成的云团可能不会射中地球,即使不这样,一天以后也会发生。太空船可以靠防护栏和坚固的磁屏保护自己,但太阳船构造轻巧,船壁像纸一样薄,面对这种威胁,会束手无策。必须救出船员,结束比赛。
  默顿正驾驶“戴安娜号”第二次绕过地球,对此他一无所知,若一切顺利的话,这是他和俄国人的最后一圈了。他们升到万里高空,汲取太阳能。这一圈后他们应飞离地球,向遥远的月球驶去,是一次直接的对抗。
  “阳光号”最终退出了,船员们和缠绕的帆艰苦搏斗了一万多英里,筋疲力尽。
  默顿并不累,他睡眠充足,饮食良好。“戴安娜号”的表现也令人钦佩。自动飞行装置像个忙碌的蜘蛛。不停地拉紧帆缆,使帆能精确地顺着太阳风,比别的船长干得都出色。尽管这时两平方英里的帆面都被成百上千的小陨石打穿了,钉头大小的洞并没减弱牵引力。
  他最担心两点:一是八号桅线,总调整不好。没有任何征兆,线轴就卡住不动了。经过多年的宇航飞行,轴承还是难免在真空状态下卡住。他没法伸长或收起桅线,只好尽可能地利用其他桅线来航行。幸运的是,最艰难的航程已经过去。现在,“戴安娜号”将顺着太阳风直飞下去,把太阳挡在身后,正如古时水手所说的,当风从肩头吹过时,最易航船。
  另一个担心是“列别杰夫号”,它仍然马不停蹄地追赶,只有300英里之遥。俄国太空船设计精良,关键在于有四个大仪表盘,能在帆的中心倾斜。当它绕地球飞行时,帆的翻转能十分精确地进行。为了机动灵活,它只得牺牲速度,总不能一举两得吧!
  漫长的直线飞行中,默顿要保持速度,但他也不知道是否会赢,只有等到三四天后,“戴安娜号”飞过月球的另一面才能见分晓。
  在比赛开始后的第50小时,即绕地球第二圈飞行结束时,马可夫突然给人一点小小的惊奇。
  “嗨,约翰,”他通过船间交流系统慢吞吞地说,“你看这儿,真有意思。”
  默顿抽身来到潜望镜前,把放大率调到极限,视野中便出现了闪亮的“列别杰夫号”的马耳他十字架,在众多星辰的衬托下,微小而又清晰,简直不可思议。他看到,十字架四角慢慢从中央分离开,和帆缆一起飘向星际。
  马可夫已抛掉了所有的拖累,全力逃逸地球引力,不必为每圈获得冲力而耐心地绕地球辛辛苦苦地旋转了。现在,“列别杰夫号”已无法驾驭,但这没关系。这里有一个花招,就好像旧时的赛艇运动员,故意扔掉方向舵和厚重的龙骨,打算永往直前地驶过平静的海面冲到终点。
  默顿通过无线电说:“恭喜你,季米特里,多好的计策。可惜不怎么高明,你还是赶不上我。”
  俄国人答道:“还没完呢,我国有个传说,讲的是寒冬中一群狼追赶雪橇的故事,为了自救,车夫只好把坐在雪橇上的乘客一个接一个推下去,你明白这个类比吗?”
  默顿太明白这个传说的含义了。在最后这一圈直线飞行中,“列别杰夫号”可能采取行动,季米特里不需要副驾驶员了。
  默顿说:“阿力克斯不会高兴的,况且这也不合规定。”
  “阿力克斯会不高兴的,但我是船长,他只好等10分钟后总指挥船来接他。你也知道,条例上并没要求必须有几个船员。”
  默顿不做声了。根据他所了解的“列别杰夫号”的设计结构,忙着做快速运算,做完后,他才发现比赛前景未卜,“列别杰夫号”会在“戴安娜号”刚飞过月球时赶上来。
  但是,在距终点920万英里的地方,比赛结果便已经定下来了。

  在水星轨道附近,3号太阳观测站的自动仪器已记录了耀斑的全过程,1000万平方英里的太阳表面喷出蓝白色的怒火,相比之下,其余部分则发着黯淡的红光。巨大的火焰喷出的等离子流从炽热的表面飞散出来,形成了磁场。等离子流像个动物般地扭动翻滚。前方,紫外线和X光以光速辐射开去,8分钟之后到达地球。相对来说,这些光是无害的,和它们一起喷出的带电原子就不同,它们每小时轻松行进400万英里,只用一天,“戴安娜号”和“列别杰夫号”以及随行的小艇都会被这个致命的辐射团吞噬。
  总指挥要等到最后关头再做决定,就算等离子流穿过了金星的轨道,也有可能错过地球,但是不到4小时后,设在月球上的雷达网就发现了等离子流的行迹。这次没希望了,只有等到太阳活动平静之后才能再举办太阳系飞行,而那是五六年之后的事了。
  失望的叹息声仿佛传遍了整个太阳系,“戴安娜号”和“列别杰夫号”正并驾齐驱,到了月球与地球距离的中途,现在谁也不知道哪艘船更好,好事者会就这次比赛争论下去,历史只会这样记载:“由于太阳耀斑比赛取消。”
  约翰·默顿收到命令时,心中涌起一阵苦涩,这种感觉只是当他是孩子时才有过。这些年他从没忘记10岁生日时,父亲曾答应送他一艘按著名飞船“晨星号”比例制作的模型。一连几周他都在打算如何把它组装好,摆在卧室里的哪个位置,最后,父亲却违背了诺言,“抱歉,约翰,实在太贵了,也许明年……”
  半个世纪的成功生涯过后,他又成了那个伤心欲绝的孩子。忽然,他想违反总指挥的决定,如果他继续飞下去,不顾警告呢?即使比赛取消,他还可以飞越月球,载入千秋史册。
  但那简直愚蠢透顶,无异于自杀,并且是最不舒服的自杀办法。他见过死于辐射的人,因为他们飞船上的磁力防护板在太空中失灵了。不值得这样……
  他也替马可夫惋惜,他们都该赢,而现在成功不属于任何一方。尽管能依靠太阳能飞到太空边际,也没人敢和太阳的一丝怒气抗衡。
  总指挥的船正向他们靠近,只有50英里远,正在“列别杰夫号”旁边,准备接出船长。季米特里砍断了帆缆。这心情他能理解。银色的帆飞走了,小小的太空舱带回地球还能使用,一个帆只能航行一次。
  他可以按放弃键,给救援人员省点时间,但他不愿意这样做,而宁愿在船上等到最后一刻。这小艇一直是他的生命、梦想的一部分,巨帆对着太阳,角度正好,积聚了最大的推动力,现在还在加速,以前它曾把他带离地球。
  但毫无疑问,他必须行动了。最后他坐在曾指引他飞到中途的电脑前。
  一切完毕后,他装起日志和几件私人物品。因为好久没有训练,也没有助手,他笨拙地钻进紧急救生服里,很费了些劲。
  刚扣好头盔,总指挥的声音便响了:“船长,5分钟之后,我们就到侧面,请切断船帆,以免相撞。”
  约翰·默顿——“戴安娜号”上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船长,此刻迟疑了一下,最后环视着舱内,亮晶晶的仪器和整齐的控制装置,停留在最后这一刻的状态。
  他对话筒说:“我准备弃船,请准备好接我出去,‘戴安娜号’会照顾好自己。”
  总指挥没说什么,默顿很感激他。冯·斯特拉顿教授能猜到发生的一切,也明白最后关头默顿希望独自待一会儿。
  他轻松地打开了空气阀,冲出的气体把他轻轻推向太空。“戴安娜号”的推动力是他留下的最后礼物,它离他远去了,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在阳光下,它还能支持几个世纪,两天后它会飞向月球,月球和地球一样都不能吸引住它。没有他本人的质量,它也许时速能达2000英里,一个月后,就会比人类设计的任何飞船都快。
  随着距离增大,阳光也会变弱,飞船的加速度也要减小,但即使在火星的轨道上,它也会以1000英里的时速飞行。太阳也无法阻挡它的疾速飞行,比星际中飞逝的彗星还迅速,它会冲向深不可测的太空。
  默顿看到几英里外火箭发射的火焰。总指挥舱来接他,加速度比“戴安娜号”快几万倍,但一旦用完了燃料,引擎只能坚持几分钟,而“戴安娜号”却在太阳永恒的光亮下,保持速度,亘古不停。
  约翰·默顿说:“再见,小艇。我不知道几千年几万年后还会有谁看到你?”
  最后,他平静下来,总控制船的信号已在身旁亮了。他不会赢得这场飞往月球的比赛了,但他的小艇将是在漫漫星际中做长途航行的第一艘人造飞船。

      1963年5月

  注:这篇科幻作品暗示,有四个可以居住的星球,包括地球在内。参加太空飞行比赛的是来自地球和火星的成员。人类已登上火星,因此称他们为“殖民者”,文章中,Australiazia是指澳大利亚与亚洲大陆合为一个板块后,成为澳大利亚亚洲大陆,七大板块已成为四个大陆。


《太阳风》作者:[英] 亚瑟·克拉克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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