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控制盘上显示出,苏联大使已经和我们联系上了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好极了——又有工作做了!”但是当我听到冈察洛夫的声音后,我便知道有麻烦了。
“克劳斯吗?我是米哈伊尔,你能立即过来一下吗?情况太紧急,我在电话上说不清楚。”
去大使馆的路上我心中一直焦虑不安,我尽量想搜寻一些辩护辞,以免在我们这边出什么岔子。但是我无法预料到什么,迄今为止,我们和俄国人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协议。最后一项任务是在六个月前按时完成的,并且完成得令他们十分满意。
不过,现在他们又不太满意了,我很快就了解到这一点,米哈伊尔·冈察洛夫这个商务专员,也是我的老朋友;他曾告诉我所有他知道的信息,但实际上这些信息并不算多。
“我们刚刚收到从锡兰发来的紧急电报,”他说,“我们希望你立刻到那里去,热液处理装置出了问题。”
“哪一类问题?”我问。当然,我立刻就意识到问题一定是出在深水区域,因为只有在那一部分遇上麻烦才会来找我们的。俄国人把陆地上能干的事儿都解决了,但是他们不得不来找我们在3000英里深的印度洋深海里,帮他们安装栅栏。因为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公司敢坚守这样的信条:“任何工作,任何深度。”
“我所知道的是,”米哈伊尔说,“现场指挥的工程师报告说现场出现了严重的崩漏现象,可是,三个星期后锡兰总理就要为工厂开工剪彩,莫斯科方面如果听到工厂无法开工的消息肯定会感到恼火。”
我迅速地回顾了一下合同中的惩罚条款。这项目似乎是包含在内,因为客户已经签署了接收合同,这就意味着承认我们的工作符合规格。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如果证明是我方的疏忽的话,虽然可以免去受法律起诉,但这仍然会造成极大的商业损失。对个人的影响会更严重,因为我曾经担任“亭可深海公司”的技术总监。
请不要叫我潜水员,我讨厌这名字。我是个深海工程师,我使用潜水设备就像飞行员使用降落伞一样。我的大多数问题都是用电视和远距离遥控的机器人来完成。当我确实要亲自入海时,我便乘坐一个有外部操纵器的微型潜水艇。因为它有像龙虾一样的钳子,所以我们叫它“龙虾”。按标准设计模式来说,它一般可以在5000英里深的地方作业,但特殊情况下,也可以在马里亚纳海沟的深处作业。如果粗略地估计一下,你每下降1英尺便会花去1美元,再乘以1000美元/小时,这便是用它工作所花费的成本。
我听见米哈伊尔说,一架喷气式飞机在苏黎士等我,可是我怎么能在两小时之内到达机场呢?不管怎么说我明白,俄国人是在谈正事。
“你想,”我说,“我不能不带设备徒手操作——即使就是检查一下,也必须配备几吨重的设备。除此之外,我的工具都留在斯佩齐亚。”
“我明白,”米哈伊尔无情地回答,“我们将准备另一架喷气机。一旦你知道你想要什么时,马上从锡兰发个电报来,十二小时之内为你送到现场。但是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有关此事的任何情况。我们希望这个秘密不会被泄露给第三者。”
我同意了,因为这也是我的麻烦。当我离开办公室时,米哈伊尔指着墙上的日历说“三周”。然后把他的手指卡住喉咙。我知道他并非是指他自己的脖子。
两小时后我飞越阿尔卑斯山,通过无线电给我的家人道别,心中同时在问自己,为什么不像其他明智的瑞士人一样,成为一个银行家或进入手表业。这完全是皮卡尔和汉内斯·凯勤的过错,我恼火地告诉自己。为什么他们要在全世界所有的国家中,偏偏选中瑞士来开创深海作业的业务?接着,一想到今后一段时间内,我会很少有时间睡觉,于是我设法睡了一觉。
我们在拂晓时分降落在亭可马里。这个巨大而地形复杂的海湾,像迷宫一般,布满了海角、岛屿、交叉的水路,以及大到可以容纳全世界所有海军的水坞,我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过。当我俯视印度洋时,可以在临海的陆地处看见一座白色的指挥大楼,光华耀眼。它的选址纯粹是为了宣传——当然幸亏我不是俄国人,要不我会称它“公共关系处”。
我并非真的想责备我的客户,俄国人完全有理由对此骄傲,他们曾信心勃勃开始试验并最终地控制了海洋的热能。这次并非第一次进行这种实验。20世纪30年代的法国科学家乔治·克洛德曾经试过,但失败了。50年代在非洲西海岸进行了另一次规模更大的实验。
所有这些项目依赖于同样的令人吃惊的事实:即使在热带,海面以下一海里的水温都接近于零度。上亿吨的水中如果存在水温差异,那就说明水中会产生巨大的能量——这对于来自能源欠缺的国家的工程师来说是个绝好的一试身手的机会。
克洛德和他的后来者们用低压蒸汽机来提取能量,而俄国人则用更简单也更直接的方式来做。人们用了一百多年时间了解到,如果物体的一端是热的,而另一端是冷的,那么就有电流通过这个物体。直到20世纪40年代俄国科学家才开始效力于将热电效应运用到实际生活中。但他们设计出的最早的装置并不十分有效——尽管他们利用煤油灯发出的热启动了成千上万的收音机。到了1974年,他们有了一个巨大的突破,具体情况到今仍未完全揭秘。我曾将能源片安在系统的冷端,但我并未亲眼见到这些设备;它们完全被防腐漆覆盖着。我所知道的是,他们制造了一个很大的栅栏,就像把许多过时的蒸汽散热器焊在一起的筛状物一样。
在亭可机场迎接我的一小群人中,我认识大多数面孔;有朋友也有敌人,他们仿佛都很高兴看到我——特别是夏皮罗总工程师。
“你好,勒夫。”当我们开着旅行车离开机场时,我说,“哪儿有毛病了?”
“我们不知道。”他很坦率地说,“这是你的事儿——找到它们,然后再安装好。”
“好吧,那出了什么事?”
“在全速运转实验中,每一部分都运转良好。”他回答说,“到星期二的凌晨1时34分,发电量只达到估计量的百分之五。”他做了个鬼脸。很明显,他心中铭刻着那一时刻,“接着电压开始剧烈地波动,我们切断了电路载荷,然后观察测量仪。我想一定是哪个愚蠢的船只钩住了电缆——要知道我们一直在尽力避免这类事故的发生——我们只好打开探照灯在海上四处搜寻。到处不见一只船影。那么,谁会在一个晴朗平静的夜晚,力图在港口外停泊呢?”
“除了观测数据和做实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到办公室后,我会给你看所有的记录。四分钟后,电路全部打开,我们能准确地发现哪儿短路了,自然毛病就出在最深的海底,在那个栅栏那儿。就是在那儿,而不是在系统的这一端。”他阴郁指着窗外的景色,又补了一句。
我们驱车途经“太阳能源地”——相当于老式热力机的锅炉。这个设计思想是俄国人从以色列人那里借来的。设计极简单:一个浅浅的湖,底部全刷黑了,里面装着浓缩的咸水。这个储热器功效较高,太阳的辐射使液体温度高达华氏200°。热电系统的“热”栅栏一端便浸在池中。许多电缆将它们同我负责安装的那个在深海处的冷端能源片相连,“冷端”正巧位于进入亭可港的,300英尺深,水温低于海面500的水下峡谷中。
“你检查过地震活动了吗?”我并不抱多少希望地问。
“当然做了。在地震仪上投显示出什么。”
“想没想到过鲸鱼?我提醒过你它们有可能来找麻烦。”
一年多以前,当我们把主要的导线伸进海中时,我告诉工程师们,在南美某地,海面以下半里的地方,曾有过一只溺水的巨头鲸绞在海底电报电缆上的事情,就我们所知,差不多有一打类似的事情发生——不过,这一次看来并非是鲸鱼之过。
“那是我们考虑到的第二种情况,”夏皮罗回答道,“我们去过渔政部、海军和空军基地,海岸边没有一只鲸鱼。”
我听到此时有人说到“阴谋”这个词,这令我不舒服,我不想再推理了。像所有瑞士人一样,我有语言天赋,我也懂一些俄语。根本不需要做个多么高明的语言学家就能听明白“阴谋”这个词的意思。
这是季米特里·卡尔普欣说出来的,他是这个工程的政治顾问。我不喜欢他。那些工程师也很讨厌他,经常有点过分地羞辱他。卡尔普欣是极保守的共产主义者,还没有从斯大林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对苏联以外的所有事情都表示怀疑,而对他们国内的情况也时刻警惕。他最喜欢用“阴谋活动”这个词来解释一切。
当然了,如果亭可能源工程失败了的话,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不会为此伤心的。从政治上讲,这涉及苏联的威望;至于经济方面,工程关系到上亿的资金。如果水热工厂获得成功,热能就会同石油、煤、水能、特别是同原子能相匹敌,产生极大的效益。
然而我并不真正相信有阴谋活动,毕竟冷战结束了。有可能某人起了愚蠢的念头想拿走一个栅栏,但这又似乎不太可行。我可以用我的指头数出全世界能处理这个问题的人的数目——他们中有一半都在我手下干活。
当天晚上,水下电视摄像机就运来了。整整一夜,我们都忙于调节照相机、监测器,以及将一条一英里长的同轴电缆固定在一艘汽艇上。当我们驶出港口时,我想我是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防波堤上,但是他离我太远以致我看不清楚,并且我脑袋里别的念头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你一定得明白,我不是一个好水手;我只喜欢呆在海面下,并乐此不疲。
我们仔细地将船靠在圆岛的灯塔旁,位于海底栅栏的正上方。那架自动控制摄像机看起来像个深海潜水器,从船舷边我们将它放进了海中,而我们则通过监测器观看它摄得的图像,所以我们实际上看到了海底的一切。
海水极清澈,也很空旷,但当我们接近海底时,我们发现那儿有些生命的迹象。一只小鲨鱼跑到我们面前,两眼直盯着我们。然后是一个一张一吸的水母飘过来,它跟在摄像机后面像只大蜘蛛,它的像头发般的无数触脚扭曲纠缠在一起。最后,倾斜的谷壁出现在视野里。我们正好看到目标,因为那儿有着很粗的电缆伸到深谷中。我在六个月前对设备做最后一次检查时看见过这些电缆。
我打开低能喷射器,然后让摄像机沿着动力电缆沉下去。电缆的工作状态似乎良好,它们被我们安在岩石里,由钢锥固定得很稳。直到我看到栅栏时,才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
你见到过汽车撞到灯柱上时,散热片被撞得七零八落的情形吗?这个栅栏的一部分看起来正像那样——抖散了架似的。栅栏完全变了形,就像一个疯子用大锤子猛敲过它。
从我身后观看的人群中出现了吃惊和愤怒的声音。我又听见有人喃喃着“阴谋”这个词,此时我才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想最多还有一种可能性,那便是峡谷的坡壁上滚下的砾石砸到了栅栏上,造成了损伤。然而人们早已细致地检查过峡谷的坡壁,从而排除了这一可能性。
无论什么原因,损坏的栅栏必须更换。这任务只能让我的那只大龙虾来完成——它足足有20吨重——已从其待命的拉斯佩齐亚港空运来。
“好吧!”当我结束我的实地考察,以及拍下了刚才屏幕上那令人遗憾的一幕后,夏皮罗说,“要花多长时间?”
我不想自己套住自己。我从事水下商务活动懂得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白,不可能有任何工作能恰如人愿。我们对成本和时间的估计从来都不太确切,因为往往是合同都履行了一半时,你才清楚自己要面临什么困难。
按我个人的估算修好栅栏要三天。于是我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不会超过一周。”
夏皮罗哼哼了两声:“你不能快一点吗?”
“我不会用鲁莽的承诺来挑战命运的。不管怎么说,在你的最后期限到来前还给你留下了两星期的余地。”
他不得不表示同意,尽管在回港口的路上他还在不停地抱怨我要的时间太长了。直到我们都到港口时,他才停下来去想想别的事儿。
“早上好,乔。”我对那个正在防波堤上耐心地等待的人说,“我想在我离开港口时就看到你已经站在这儿了。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还想问你这个问题呢。”
“你最好问我的老板——夏皮罗总工程师,这是《时代》周刊的科技记者乔·沃特金斯。”
列夫的回答并不那么热情。总的来说,不会再有跟记者谈话更令他讨厌的事了。这些记者出现的频率几乎是每周一次。如今,当工程竣工的最后期限临近时,他们会从四面八方飞来。当然也包括俄国记者。可这时候即便是“塔斯社”的记者也会像《时代》周刊记者一样,吃个闭门羹。
现在来看看卡尔普欣怎样控制局面,这一定很有意思。从那时起,乔总是紧随着一个人,把他当成一位向导、哲学家以及一位饮酒的伙伴。这个温和的小伙子属于公共先生一类,名叫谢尔盖·马尔科夫。尽管乔尽了一切努力,他和马尔科夫简直难以分离。下午3~4时,我们在夏皮罗办公室进行了一场冗长而令人疲惫的讲话后,我和他们一道,去为政府官员提供的度假村补了一顿被耽误的午饭。
“克劳斯,怎么样了?”乔很关切地问,“我闻到了‘麻烦’的味道,但没人承认。”
我一边拨弄着菜上面的咖哩粉,一边思索着顺便说些什么为好。
“你不可能期望我讨论我的客户的事务。”我回答说。
“你够能言善辩了,”乔提醒我,“当你描述直布罗陀大坝时不是这样吗?”
“就算是吧,”我承认,“并且我喜欢你对我的细节描写,不过这一次牵涉到商业秘密。我吗——啊——正在做最后的调试以提高系统的效率。”
当然啰,这完全是事实;因为我确实希望提高系统的工作效率,它现在的功效几乎是零。
“唔!”乔嘲讽地说,“十分感谢您。”
“那么,”我想岔开他的话题,说道,“你最近有什么古怪念头呢?”
可能因他是个很有实力的科技作家,乔酷爱那些稀奇古怪的或者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也许这是一种逃避的方式;我恰好知道他也在写科幻小说,尽管这个秘密被他的上司掩盖得很好。他对于诸如新异感知、飞碟之类的东西,喜欢得如痴如迷,只是有点偷偷摸摸。然而我知道那些消失的大陆才是他真正最关心的话题。
“我正在研究一两个想法。”他承认道,“它们是在我考虑这个问题时产生的。”
“讲下去!”我说,可眼睛并没停止拨弄菜上的咖哩粉。
“有一天,我浏览一张老地图——是托勒密时代的旧地图,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会接着说。这是一张关于锡兰的地图。它使我想起我收藏的另一张旧地图,我把它打开来。图上也同样有一座中央山脉,一些走向完全相同的入海河流。不过这是一张亚特兰蒂斯地图。”
“哦!不!”我呻吟了几声,“我们上次相遇时,你说服我相信,亚特兰蒂斯是西地中海盆地。”
乔又咧开嘴笑了。
“我可能错了,难道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我拥有许多令人激动的事实。在僧加罗洛中锡兰古代叫什么呢?什么原因使它们有这样巧的吻合呢?”
我想了一两秒钟,然后喊道:“我的天哪,那叫‘兰卡’,当然,兰卡——亚特兰蒂斯。”我的舌头不断地翻动着,吐着这两个词。
“准确,”乔告诉我,“两条思路,尽管都很精辟,但决不会造就出一套完美成形的理论来,目前,我只研究到这里。”
“太糟了,”他中途打住,这使我感到极其失望。“那么你的别的课题呢?”
“这个吗,的的确确会让你听得聚精会神。”乔很机智地回答。他从那个总是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取出一捆文件来。
“这事就发生在距此180英里远的地方,而且恰好是整个一个世纪以前。我的信息来源,请注意,这是最精彩的部分。”
他递给我一本影印本,我看见那是1874年7月4日的伦敦《泰晤士报》的一页。我开始冷静地看起来,因为乔总爱弄出一些古老的报纸,可是我很快便来了兴趣。
“简要地说——尽管我愿意说出整个事情。如果你想了解更多的细节的话,你们当地的图书馆可以在10秒钟内打出一份传真文件。你可以去那里查找。”乔给我的剪报影印件上,描绘了1874年5月上旬的一天,150吨重的“珍珠”号帆船沉入了孟加拉湾的事实,”5月10日,正巧在子夜时分,一条巨大的鱿鱼出现在离轮船半里远的海面,那条船的船长愚蠢地朝它开枪。”
“鱿鱼径直地朝‘珍珠’号游来,用它的触手抓住桅杆,然后把船拉翻了。几秒钟内,船沉没下去了,船上两个船员都遇难了。另外的幸存者由于运气好,被另一艘目睹了事件经过的‘斯特拉索文’号蒸汽船发现并救出险境。”
“那么,”当我第二次再读这个故事时,乔在一旁说道,“你怎么想这件事?”
“我不相信有海怪。”
“伦敦《泰晤士报),”乔回答说,“并不喜欢载轰动效果的文章,并且巨型鱿鱼确实存在,尽管我们所知的最大的鱿鱼类是种柔弱的、肌肉松弛的兽类,不足一吨重,尽管他们有着40英尺长的手臂。”
“就这样?那样的一只动物不可能将150吨重的大帆船翻过来。”
“的确如此,可是有许多明证说明那种所谓的巨型鱿鱼仅只是一只大鱿鱼而已,也许海中的乌贼类动物确实是很庞大的。再说,仅仅在‘珍珠’号事件发生的一年以后,有人看见巴西海岸边的一条巨头鲸正在一个很大的漩涡中挣扎,最后被漩涡拖到了海底。你可以在1875年10月20日的《伦敦插图新闻》中找到具体的描述。还有,在《白鲸》①中也可以看到相关内容……”
【① 赫尔曼·麦尔维尔(美国19世纪著名作者)的代表作。】
“哪一章?”
“哦,取名为‘鱿鱼’的那一章。我知道麦尔维尔是个非常仔细的观察者,可在这儿他确实放过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了。他描写在宁静的白天,一个巨大的冰山从海里升起,就像发生了雪崩——才从小山上滑下的新雪。而这一切就发生在这里——印度洋中,也许位于‘珍珠’号出事点以南1000英里处。天气条件极为相似,请注意这一点。
“‘佩科德’号上的人看到水面漂浮着什么?我把这一段背下来了,我很仔细地研究它,那是一只‘庞然大物,长度和宽度都有好几弗隆①,颜色是晃眼的雪白色,难以想象如此长的手臂从中心四散开来,绞缠着,扭曲着像一个蟒蛇的巢。’”
【① 弗隆Furlong,英国长度单位,等于1/8英里或201.167米。】
“等一等,”在一旁听得着迷的谢尔盖突然插了一句,“一弗隆是多少?”
乔被问得有点尴尬。
“当然,一弗隆相当于1/8海里——660英尺。”他扬扬手来制止我们表示怀疑的嘲笑。“哦,我相信麦尔维尔并没有在这点上纠缠具体长度。就是有这么一个人每天都碰到巨头鲸,他在搜寻一个恰当的长度单位来描述这种非同寻常的巨大之物。因此他自动地从‘?’跳到了‘弗隆’。这是我的看法。”
我把那部分没动过的咖哩肉推开。
“如果你想讲些吓人的故事,让我停止工作的话,”我说,“你肯定搞错了,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真的遇到大鱿鱼的话,我会剪下它的触手,然后带回来留作纪念。”
24小时后,我坐上大“龙虾”——微型潜水艇出海了,然后缓慢地沉入海底,一直到那个损坏了的栅栏旁边。整个操作计划简直没办法保密,那个兴趣盎然的观察家——乔也上了另一艘汽艇。问题出在俄国人那儿,不在我。我曾经提醒过夏皮罗,他们太相信乔了。当然卡尔普欣那斯拉夫式的好怀疑的个性促使他否决了我的提醒。完全可以猜到他正在考虑着什么,为什么一个美国记者在这时候出现呢?其实也完全忽略了显而易见的答案,即亭可马里就是一个令记者穷追不舍的重大新闻。
深水作业是一项最缺乏激情或魅力的工作,——尤其是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它时,更是如此。激情就意味着缺乏远见,意味着没有能力。无能的情形不可能在我的事业中长久出现,我也不会长期容忍只追求刺激的人。我像那些查漏补缺的水管工对待一个漏水的龙头一样,不露感情地处理我的工作。
栅栏设计得易于维护,因为或迟或早它都要被替换。幸运的是,没有一根网丝遭到破坏,而且用扳手拧螺丝时,很快就扭开了。然后,我打开举重臂的控制阀,不费吹灰之力就举起了那块坏了的栅栏。
在水下作业时慌慌张张地操作,这是最犯忌的事。如果你想一下子做很多事,你就等着出错吧。如果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并且你可以在一天内干完那些原说要一周才能完成的工作,那么,客户就会感到他的钱花得太不值了。尽管我确信当天下午我就可以把栅栏换好,但是我还是随坏栅栏一道浮出水面,并且终止了那天的工作。
温差热电偶立即被送去检查,那晚余下的时间我全在躲避乔。亭可是个小城,我设法躲开乔的造访,于是我走进当地的一家电影院,我整整坐了几个钟头,看一部泰未尔电影。这部冗长的电影写三代人都遭受到家庭内部因为身体错位引起的纠葛痛苦,酗酒,自暴自弃,死亡,以及精神错乱。影片使用了许多造作的、鲜亮的色彩以及声音的立体效果,喧闹不堪。
第二天早晨,尽管有点轻微的头痛,我还是在黎明时分就到了现场。(乔也到了,谢尔盖也到了,他们准备去安静地钓一天鱼)我爬进“龙虾”,同时兴奋地向他们挥了挥手,补给船的起重臂把我从汽艇的一侧放下水。而另一侧,在乔看不见的地方,就是那块替换的新栅栏。到水下几?深的地方,我才把它从起重臂上取下,然后把它带到亭可深海的底部,在那儿,没折腾多久,不到下午4时就安好了新栅栏。
我仍在坚持着“砾石滑坡”的假设,因为一时还找不到更合适的解释。我希望俄国人能接受这种说法,这样我就可以了结我和乔之间的这场谈论阴谋的愚蠢的游戏。
当夏皮罗和卡尔普欣两人拉长着脸来看我时,我明白了,好运气是不会有的。
“克劳斯,”列夫说,“我们希望你再下去一次。”
“你出钱,”我回答道,“但是你想我去做什么呢?”
“我们检查了那个坏了的栅栏,热电偶那部分弄丢了。迪米特里认为那一定是有人专门把它拆下来后带走的。”
“他们干了一件该死的蠢事儿。”我回答道。
“我可以保证这决不是我的人干的。”
我在卡尔普欣面前开这种玩笑简直太冒险了,并且没有人感到幽默,即使是我本人也一样。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他是有根据的。
当我最后一次潜入亭可深海时,太阳正在降落,不过,白昼的结束对海下作业并没有什么意义。我沉到2000英尺深的海里,没有打开灯,因为我喜欢观察海里发光的生物,它们在黑暗里闪闪烁烁地发着光。有时,就像观察窗口边爆炸的火箭一样。在这个空旷的水域中没有发生冲突的危险。我把全方位的潜艇声纳装置启动,这样它会比我的眼睛更好地警觉险情。
在400噚深的地方,我发现有些不对劲儿。通过垂直声波探测器,已经能探知到海底,然而“龙虾”行进得很慢。我下降的速度低得不能再低了。只要我打开另一个大容量的浮罐,让水进去,很快就能把速度升上去,不过我犹疑不定该不该这么做。在我的行当里,任何超越规范的事都需要一个理由,我曾经有三次挽救了我自己,就是通过按兵不动,等待一个合适的理由而得以实现的。
我在温度计那儿找到一个答案。外面的水温比本该有的温度高出5℃。很遗憾的是,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了原因所在。
在我身下几百英尺的地方,新修好的栅栏正在全速工作,在消除亭可深海和陆地上的太阳池两端的温差的过程中倾吐出成千上万瓦特的热量;当然根据热平衡原理,它永远不可能成功;不过,在它努力的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电能——同时卷起一股股的热水,此时我正在被这股温泉向上推开。
当我好不容易到达栅栏旁边时,我很难让小潜水艇逆着滚滚涌出的热流保持不动,而且热气渗进舱内,我开始冒汗了,汗涔涔的很不舒服。待在奇热的大海深处,这简直是一次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而且不断向上喷涌的水流也造出一些奇观:我的探测灯开始跳舞,晃晃悠悠地照在被探测的岩石表面。
你想象一下此时的我,在500噚深的海里,在灯光照亮的漆黑的海水中,缓慢地沿着海底峡谷的斜坡下沉,这个斜坡如同房顶一般地陡峭。那个丢失的零件如果就在附近的话,它从坡上滑下不可能掉到多远的地方。我要么会在10分钟内找到它,要么就根本不可能了。
一个小时的搜寻,我发现几只破了的电灯泡(简直令人惊讶,海底覆盖着各种各样、数量极多的从轮船上扔下来的旧灯泡),一只空了的啤酒瓶(同样令人惊讶),以及一只崭新的靴子,这是我最后找到的一件东西,我发现我不再是一个人在海底了。
我绝不会关掉声波探测器,即使我没有移动时,我也总是扫一眼屏幕,了解一下四周的情况。现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物体,至少有“龙虾”那么大,这东西从北面游过来。当我定睛细看时,它离我有差不多500英尺距离,并且不断在逼近。于是我关掉了灯,切断喷气发动机,刚才我还在让发动机低速运转,以便在水流中保持固定的位置。动力一断,我立刻便漂浮起来。
虽然我想通知夏皮罗并且报告我遇到对手了,但我还是决定再等一会儿,以弄清情况。世界上只有三个国家拥有能下潜到如此深的海底作业的舰艇,我同他们三者的关系都还不错。但千万不能太急躁,以致把自己卷进不必要的政治争端中。
尽管没有了声波探测器,使我像瞎子一般盲目搜索,可我并不想我的情况曝光,所以我不得不关掉探测器,现在我只能依靠我的肉眼了。按道理说,任何一个在深海中作业的人都该打开探照灯,因而我可以在被发现之前看见游来的东西。于是我便在闷热的、沉寂的小舱里等待,眼睛直盯着窗外黑黢黢的海洋,紧张并且警觉地搜寻,但是并不显得十分焦虑。
起初,在很远的地方出现一点模糊的光亮。接着它慢慢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然而形状却飘忽不定,仿佛它拒绝聚集成为某种我能认出的形状。后来那四散的光芒渐渐聚集为无数的亮点,看起来像是朝我游来的一个星座。这简直有点像不断聚合升起的星云系,从某个靠近银河中心的神秘地方向这里靠近一般。
其实,说人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是不确切的;他们只会被已知的事物吓倒,被经历过的事情震慑住。我难以想象向我游来的是什么东西,不过任何海洋生物都不可能穿过6寸厚的瑞士制造的精良装甲板来危害我。
那东西几乎就要靠上我了,它自身放出的光不断闪烁着,这时它分裂成两块独立的云状物,又渐渐地聚拢在一起。凭我的理解力,而不是眼睛感知到的,并且我清楚在深不可测的海底,外面那个美丽而恐怖的物体正从深渊冲我而来。
当我看清那个袭来的动物是鱿鱼时,我第一次感到恐惧。这时乔说的故事整个浮现在我的脑袋里。紧接着我感到相当地失望,我发现它们不过20英尺长,只比“龙虾”大点儿,只有它的几分之一重。它们不可能对我造成伤害。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它们那难以形容的美丽完全抵消了它们的威胁性。
这事情听起来有些古怪,不过是千真万确的。在我的旅行生涯里,我看到过世界上的许多动物,但从没有一种像这样光华灿烂地飘浮在我面前。那些五颜六色的光亮在它们身体四周跳动、震颤,像是给它们披上珍珠罩衫,并且每时每刻的色彩都不相同。许多璀璨的蓝色光块,闪亮着发出小银柱的弧光,然后转瞬之间又变成红色的氖光。而那些触须仿佛是一串串明亮的珠子,飘曳在水中,或者像晚上从天上俯视高速公路上的灯光一般,灯光连成无数的光带子。
很遗憾,我已经尽力描绘了。只有摄像机才能公正地摄下这幕活生生的、万花筒般的奇观。我不清楚自己看了多久,如此痴迷地注视着它们的光采以致差一点忘掉自己的任务。可以肯定,那些精巧的、像细鞭子一般的触须明显不能敲碎栅栏,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些东西。那么卡尔普欣对我的结论怎么都会表示怀疑的。
在我看到蔚为壮观的奇迹时,我就打算告诉地面总部。奇迹就在我眼前发生,不过直到现在我才认出它是什么来。
“鱿鱼开始互相交谈了。”①
············
【① 原文用的是斜体字,故此处加点表示强调。】
刚才那种发光的、变幻莫测的现象再出现了一次,并且四射开来。我突然明白了,闪光是有含义的,就像百老汇大街或者像伦敦皮卡迪利大街上的灯光招牌一样,每秒钟变幻出的景象都代表一种含义,可是在我能解释它的个中道理时,它已经消失了。我知道即使是普通的章鱼也通过迅捷的色彩变换来传达意图,不过这东西显然比章鱼高级得多,这是一种真正的交流:两个活生生的电子信号物,正在相互传递信息。
当我看到一个实实在在的龙虾画面时,我最后的疑虑打消了。虽然我不是一个科学家,可是在那一刻我享受到牛顿或者爱因斯坦在某个相似的时刻体会到的顿悟。这简直会让我成名……
接着,画面变了——是用一种太奇怪的方式改变的。又出现龙虾的形状,不过变得小了些,并且在它旁边,跟着两只古怪的更小的物体。每一个都有一对黑色小圆点,旁边围着10根四散开来的线。
以前我说过,瑞士人有语言天赋。然而不用多聪明就能推断出,这是由鱿鱼自己的眼光来塑造和定型的,并且只是对我所见到的形体的粗略的勾勒。但是为什么要塑造一个尺码稍小的鱿鱼呢?
在我还没考虑清楚时又有了新的变化,第三只鱿鱼符号出现在屏幕上,这一只很庞大,使那两只显得相形见细。信号在永恒的黑暗里闪耀了好几秒钟,然后发出光亮的物体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游走,留下了我和它的同伴。
现在,用意再明白不过了。“我的天哪!”我自言自语道,“它们感到不能对付我,然后便去召唤它们的老大哥去了。”
关于这只“老大哥”的能力,我想我的亲眼所见比乔·沃特金斯所做的所有研究都更切实际。
请你听到后不要惊讶,正在这时候,我决定不再徘徊了。可是在我离开之前,我想我自己该说点什么。
我在黑暗的海里悬浮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忘了我的灯光的力量。它们耀眼的灯光刺得我的眼睛痛,并且这肯定也折磨着那只倒霉的鱿鱼。可能是被难以忍受的光柱刺得麻木了,它完全失去先前的美貌,变得不过像只毫无生气的水母袋子,缀了两颗纽扣似的眼睛。有一会儿它仿佛被这场打击弄得瓦解瘫痪了;而当我开始向上浮游时,它才猛地随它的同伴一道冲走。
“我找到你们的破坏者了,”当他们替我打开“龙虾”的舱门时,我告诉卡尔普欣,“如果你想知道详情的话,请向比乔·沃特金斯打听。”
我让德米特里很出了一会儿汗,而我却在一边欣赏他的表情。然后我把稍微整理了的报告交给他。我暗示但没有十分明确地说出来,我碰到的鱿鱼足以完成那些破坏,并且我对我所见到的鱿鱼的对话过程只字未提。如果我说了话,那只会引起怀疑。除此而外,我还需要时间把整个事情想一想,理清事情的头绪——如果我能的话。
乔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虽然他也不比俄国人多知道多少。他告诉我鱿鱼有着很棒很完善的神经功能系统,并且他向我解释某些种类的鱿鱼能通过瞬间的三色变换,迅速改变形状,这种瞬间变换是借助于覆盖在它们体表的成网络状的特殊染色团形成的。这可能就是进化而来的伪装。但是很明显,形体改变不仅是为了伪装,显然它已发展成为一套交流体系。
不过还有一件事困惑着乔。
“它们围绕着栅栏做什么呢?”乔不停地问我,让我乏味。
“它们本是无脊椎冷血动物。按道理他们应该像排斥光线一样讨厌热量。”
这问题困惑着乔,但并不使我感到不解。事实上,我想正是这点是打开整个谜团的钥匙。
我敢肯定,那些鱿鱼之所以在亭可深海就像人类之所以到南极或者到月球去一样。出于纯粹的科学探险精神,它们离开自己寒冷适宜的家园,来考察海底峡谷喷出的热温泉。这里的某种奇怪并且难以解释的现象可能威胁到它们的生存,这样它们便派出它们巨大的亲戚(仆人?奴隶?)到这儿来取回一个样品用以完成进一步的研究。我不能相信它们有希望解决这问题;不过毕竟在一个世纪以前,地球上的科学家不可能如此冒险地探索自然,至少一个世纪前是这样,而它们却已经在做了,这正是重要的一点。
明天,我们将开始执行反击计划,我会返回亭可深海,在那儿安上大探照灯。夏皮罗希望用探照灯阻止怕光的鱿鱼到栅栏附近来。不过,这种诡计将管用多长时间呢?假设这些深海动物沉睡的智慧终于开启了呢?
记下这番话的时候,我正坐在弗雷德里克堡的古战场废墟旁,看着月亮从印度洋上升起。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就让这个情景作为乔一再要我写的书的开头部分吧。好了,乔,我现在告诉你。请把我的谈话修改一下出版,怎么合适怎么改,同时我向你们道歉,没有在这之前告诉你和列夫所有的详情。你们会理解原由的。
不管发生了什么,请记住:它们是美丽奇妙的生物,尽可能和它们和睦相处吧。
寄:能源部,莫斯科
寄信人:列夫·夏皮罗 总工程师 亭可马里热电能源基地
以上是克劳斯·米勒先生的最后一次潜水作业汇报的录音记录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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