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水手跌跌撞撞地上了船桥,靠在卧在那儿的一根鱼枪旁边。他的目光缓缓游移于下面甲板上的一片混乱之中。他看见那些火烟族一个个在裂开的钢板间找寻出路,火焰在中间燃烧。
  这种情况之下,只有祭司一个人冷静且粗暴地把艾诺拉塞在飞机后面机枪手的位置上。那独眼的畜牲会操纵这玩意儿吗?
  显然,祭司至少自认他的能力足以驾驶这架飞机。因为他已钻进了驾驶舱,把引擎发动了。
  但是,该死的!飞机宛若在百万里之遥。水手如何能够赶到甲板的那一端,加以阻止呢?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他的身体不就靠在答案上吗?
  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工具箱——就在这鱼枪的旁边。他抓起一根很粗的绳子,绑在鱼枪尾端,然后架好鱼枪。
  他正要瞄准目标发射出去的时候,听到后面有人在说:“泥土人!你当时该买一杯水请我喝的!”
  水手转过身去,看见了他——那个日耳曼人,长长的金发滴着鲜血,脸上红肿瘀青,眼露凶光。但他的笑仍流露出一贯自满自大的意味。
  同时。他向外伸出的一手,竟有着超人意表的稳定,还握了一把手枪。
  水手眯着一双眼睛,发射了一种轻易可以宰杀一头鲸鱼的武器。
  日耳曼人的手枪还是开火了,接连不断地射出了子弹……
  ……但那只是反射动作使然——是由一支已不能和一个死人的脑袋做良好沟通的手,做出了筋肉抽搐的动作。鱼枪射穿了日耳曼人的手部,再射入他的胸膛……
  “水世界没有什么是不要钱的。”水手一脚踩在死人的胸口上,向他提出了忠告,同时把鱼枪拔出来。
  甲板上的水上飞机正要起飞了。水手眼睛——那可不是普通人的眼睛——凝聚在甲板靠近船头的地方。用什么好呢?他稍一思索之余,露出了笑容。
  他射出鱼枪,鱼枪后面系着绳子。插在距离船首数码的甲板上,很接近水上飞机起飞用的斜板。这时,飞机已快要滑出跑道,登上斜板了,鱼枪连同绳子却赶在它的前面。
  水手拉紧了绳子,绑在船桥的栏杆上。又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根铁棒,觉得蛮合用的,他翻越栏杆,把铁棒架在绳子上,两手各执铁棒的一端。
  然后,他跳了一下。
  他顺着绳子往下滑,掠过了甲板,尽可能地和飞机较量速度。飞机翘着尾部,正要起飞。
  在驾驶舱操纵飞机的祭司,一见到水手,忍不住恶言诅咒。即将登临起飞斜板的飞机,速度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愈来愈快了。
  但接着,它的速度迟缓下来,像是轮子陷入了泥沼似的。仍然在利用绳索下降中的水手咧着嘴笑了,燃烧中的甲板把飞机的橡胶轮融化了!
  已滑到飞机尖端的水手,把双手一放。落在甲板上。他从甲板上拿起方才在船桥上就瞄见的尾钩缆索,很快地把它套在一个支柱上,那沉重的铁索在他手中,轻若鸿毛。他把铁索拉紧了,以至于它好像是为了绊住一个不小心走路的人而往外伸的一条腿似的。
  飞机的着陆装置被铁索打了个正着,两个轮子被打掉了,发出金属磨擦的厉声嘶叫,飞机以腹部着地的方式滑上了飞斜板……
  ……然后,飞机头下尾上地倒于斜板之外的地方,撞上了船头,虽未曾毁,但受创颇重,它歪向一侧。折损了一翼,引擎报废了,飞机也永远飞不起来了。
  他本来蹲在支柱后面,现在冲出来了。飞机的发动液很快会使它成为一个大火球,他必须赶紧把孩子弄出来。万一她因此受了重伤,甚至说是死了,那么他终其一生将度过无尽的不眠夜了……即使他知道孩子和那个火烟族的狂人在一起,生不如死……
  血淋琳的毫无知觉,瘫在轮子上的……是谁呢?或许已经死了吧?有什么会比后座上的东西更重要?——那孩子瞪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不胜恐惧之状,但她还活着,水手把她从飞机残骸弄出来的时候,她肤色黝黑的可爱脸庞,虽见瘀伤遍布,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他把刀轻轻放在甲板上
  “你走得动吗?”他问她。
  “我可以跑的!”她微笑着说。
  他知道事实上没什么可笑的。船体立刻就要四分五裂了,甲板像波浪一般。不停地上下起伏,甲板下面——不是最下面,爆炸连连,使得船身摇晃不已。他拉着她的手,往船桥的方向看,想订出一个策略,这时一个可怕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了。
  “如果我不能夺得干燥陆地。”是祭司在说,“你认为我会让某个什么会走路的鲶鱼拥有它吗?”
  这个火烟族领袖一手执枪,瞄准了水手和被水手紧紧牵着的孩子。他的衣服已被烧得更破烂了,脸上血痕遍布。刚从飞机遗骸中钻出来的祭司,无比稳定地对准了他的目标。
  “朋友,我们同归于尽,”祭司说,“就这么说定了。你得为我的族类陪葬。”
  水手心里正在想:或许可以在他射击之前,先扑到他身上去。这时。突然有个里面塞了油料破布的瓶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祭司脚下,它的爆炸威力不大,却令人相当满意,把祭司摔得四脚朝天。他所射出的子弹一点儿也没有造成伤害。
  水手惊讶之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和孩子两个仰望天空,看看是什么神氏为他们送来了这份礼物。
  上空飘浮着的,是老教皇那可爱的汽球!
  气球已换上了战斗装备,它的蓝子部分有铁板做为防护。防弹气球装置里.有着三张熟悉又亲切的脸庞,分别是老教皇、海伦和大执法。大执法的手中另外还有一个炸药瓶,他已准备要将他引爆了。
  通常水手喜欢解决的是他自己的问题。但这一次他决定来一个意外。
  “艾诺拉!”海伦的呼唤听来是打招呼,同时也是想要确认孩子依然无恙。她从气球旁边投了一根绳子下来。
  他们还来不及抓紧绳子,甲板中央又发生了一次威力强大的爆炸,将甲板一裂为二。忽然间,水手、艾诺拉和祭司所位在的那一半甲板开始全速滑行,他们都倒向裂缝的边缘,然后随着甲板坠入深不可测的海水中。
  水手抓住了摇摆不定的绳子:“艾诺拉!”
  孩子从他身旁溜过去的时候,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原本脚下已经站立不稳的祭司,跌入大海以后,便缠住艾诺拉的大腿不放。他们三个人仍旧结合一体。
  “我要把你两叶小小的肺挖出来!”祭司向她吼叫。
  “你太饶舌了。”她也大声回应他。接着便把身体向后一缩,用另一只行动自如的脚,踢中了祭司的左眼眶——也就是他那一只坏掉的,用眼镜遮掩起来的眼睛。镜片碎了。祭司哀嚎不迭。
  他就这么给松开了。
  他的躯体离开了甲板,“啪”的一声落水了。
  水手开始攀绳,艾诺拉紧抱着他的腰。子弹在他们身旁穿梭呼啸,有些打在气球的铁甲上。一个跨坐在船上、随着船往下沉的火烟族,正举枪攻击往气球那儿攀爬的他们,也想射下飘浮在空中的气球。
  大执法将炸弹瓶往下丢在甲板上,那名火烟族停止了射击。他的行为是每一个善良的火烟族都会做出来的反应:他躺了下去,成为一个全身冒火喷烟的超级笨蛋!
  水手在海伦的援助下,一半靠自己爬,一半靠海伦来拉,总算带着艾诺拉爬进了装甲篮中,得到了安全的庇护。

  除了遭受坠机之痛以外,还历经数次爆炸,以及在海水里被漫灌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祭司竟然还是大难不死。他从象征他权威的大船旁游开。等他确定自己已经安全了的时候,他就开始涉水而行。
  一面涉水,他口中一面发出了诅咒。
  “天杀的,”他喃喃自语道:“我不剁了他的头,搞他一个屁滚尿流,我就不是人!”
  一辆机动车呼啸而来,水花飞溅在他身上。一个乘着喷射水橇的火烟族停在他身旁。
  “阁下的专用船只!”忠心的火烟族大声报告。当他的喷射水橇完全静止了以后。他便伸出一只手来。“到后座来!”
  “谢谢你了!”祭司跨上后座,问道:“载着两个人,发动液的消耗量比较大,是吗?”
  “不错。阁下!”
  祭司从那人的腰带上拔出手枪,对准他的后脑就是一枪。
  “和我所料想的一样。”祭司说着。动手将他的尸体推落水中。“不过,毕竟要谢谢你载我,我是真心的。”
  有个黑影从他上方飘过来,他抬头一看,是那该死的气球,他把枪口转而对空射击。骂尽了一切他所知道的脏话,还创造了很多新的脏话。
  当子弹打在装甲气球的保护板上时。篮子里的每个人都本能地低下头来。
  “不用担心,”教皇说,“我们不至于受伤的。”
  就在这时候。连发的子弹击断了一根绳子。致使气球失去了平衡。篮子也忽然倾斜到一边,把孩子摔出去了。
  “不!不!”海伦大叫着伸出手去想抓住孩子;水手也是一样,但已经太迟了。
  艾诺拉无助地往下坠。眼睛圆睁着,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落进水里。海水连个水花都没出现。好像只是冒了个水泡就把她吞没了。
  祭司在下面。跨在喷射水橇上,呲牙咧嘴地望着天空。并以胜利者的姿态挥动着手枪。“一杆进洞!”他大声地叫喊:“一杆进洞。”
  他耐心等侯着,看看孩子会不会浮出水面——她真的出来了,一边吐着气。一边在划水。
  他发动了引擎,召唤他的喷射水橇部队过来。虽然他的部队人数锐减了,但还是有三个分别从沉船不同的方位冒出来。形成一个三角队形迎向他。这一小撮火烟族的幸存者,热切地希望加入他们首领的重建任务。
  祭司从喷射水橇上的一个袋子里抽出一把刀来,向空中划了一下。并哈哈大笑。他要用这把刀割下她的头,带着她尸身上的地图跟他走。
  看见首领抽出一把刀来的三个火烟族,便一古脑儿地向那正在涉水的女孩子围拢过去——他们的手里都拿着拼凑而成的手枪。
  于是,那三人部队和他们荣耀的主子,分别从四个方向包围了那小小的,在水中浮沉不定的目标。
  在上空的水手,把修理气球的重大责任交给大执法,他正尽力使飘浮的篮子不要裂开。老教皇正尽量安慰几近于歇斯底里的海伦。她很想随着孩子后面潜入水中,固然这非上上之策。
  水手倒是有一个比较好的计策——至少比海伦的要好。他把断了的绳子很快地收回来,非常欣赏它的弹性和韧性——其实这不是普通的绳子,而是在水世界称是珍贵的资源——橡胶。
  仅仅是数秒之间的事,却恍若过了好几分钟。他收回了橡胶绳,摸到了它被子弹射断的地方,然后他弯下身子,将绳子的尾端绑缚在两个足踝上。
  “你在做——”大执法想要搞清他的意图。
  但是海伦心里很清楚他的打算。她微笑着,脸上的表情却极不自然。她点了点头,他也点了点头,两人之间颇有会心。他以水中世界无人可与伦比的优稚姿态,像天鹅一样地从蓝中投身空中,橡皮绳在他身后,仿佛一条穷追不舍的鳗鱼。
  娴熟地划着水的孩子,无比惊恐地瞪着向她包围过来的追兵。
  水手大呼一声:“艾诺拉!”
  她仰着一看,只见他俯身将她两臂抓住,千钧一发之际,他还对祭司投下最后凌厉无比的一瞥。橡胶绳弹回去了,带着水手和他最珍贵的的掳获物返回天际。

  就在他和另外三名喷射水橇骑士会合之际,祭司的眼前出现了他生平最后一次幻觉:他自己的死亡。
  他举起两臂在空中舞动着,表示抗议。但这姿势泣有维持多久,没有那突如其来的爆炸历时之久。桔色、红色和蓝色的火球冲上了天。只差一点点就会撞到正由蓝子旁边分别由大执法和海伦拖进去的水手和艾诺拉。
  海伦把孩子紧紧地接在怀中。快乐的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落。她向那个救了孩子的人投以探深的一瞥,表示她的感激之情。
  那个人竟也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情绪奇异地起伏着。虽然她们不是真正的母女,她们的重逢却令人深深感动。
  艾诺拉回头过来看看他,说:“我刚才在游泳。”
  他点点头,笑了:“我看见了。”
  然后他们一起看着下面那条大船的尾部没入水中,还发出“汩汩汩”的声音。转瞬间,祭司一度雄壮的大帝国,除了一些漂流的杂碎之外,什么也不剩了。这些残破的碎片,有些是没有生命的机械,有些则是人类,但它们没有任何一样是可以运作的了。

  不久之后。繁星当头,照亮了气球的航向,但他们此行并非前往新绿洲。
  气球上每个人都睡了——海伦和艾诺拉相拥而眠,显得十分满足;教皇四平八稳地躺着,鼾声连连;大执法像婴儿般地蜷曲着身体,做着安详的美梦。
  除了水手以外,每个人都睡了。
  他在控制气球的航向。
  他已按照某一特定的地图,定好了航线。



《未来水世界》[美] 马斯·阿罗·祁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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