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晨光红艳一如他乘着喷射水橇,追逐于其后的一列火线。他只希望发动液足以维持,使他得以跨越一座一座的浪头。他的视线保持着笔直,正对地平线而去,期待着那儿出现一些什么——在火烟族猛攻环礁城之后,他们的藏身之地仍然成谜。
  水手心里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勇往直前一样,他低语着:“艾诺拉,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除了风、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见他说的话。
  或许,被锁在某处囚室中的臻子,借由颈背那儿发出来的“叮铃”之声,也昕到了他的心意吧!

  他们把她从冰冷的牢房拖到这间又大又丑怪的房间里来了。不过,它并非全然丑陋——至少,艾诺拉好喜欢挂在天花板上那盏迷人的大灯笼.一些亮晶晶的小玻璃片从灯笼上垂吊下来。但是大部分的图画——老教皇曾经教导她说:用类似这些怪异的色彩组合成的图画,叫做”艺术绘画”——都很恐怖。还有,地板上覆盖着的,竟然是一种可怕的橘色的布。
  她被那卑鄙的金发日耳曼人丢在地板上。她旁边有一张看来软锦绵的大椅子,盖着吱嘎作响、冷冰冰的塑胶布。
  日耳曼人监视着她;鼻孔里插满了管子的医生也在一起。前一天,医生在她的手臂上刺了一针,让她难过极了。整夜里,她高烧不断,发烧的程度比那一次海伦说她得了一种叫做“疟疾”的疫病时,还要厉害。是海伦照顾她,使她度过了那次灾难的。
  她全身仍然冷汗直流,胄部仍觉得恶心。医生给她插针的地方,既酸又麻.还出现了乌青。有时候她还会在自己无法控制的情况下,发出病态的哀鸣和呻吟。
  “闭嘴!”日耳曼人说:“不是为了回答问题的话,就闭起嘴来。”
  “他来了,”艾诺拉静静地说:“他会乘着风来,来这儿救我。”
  “闭嘴!”日耳曼人说。
  “恐怕她是身不由己,”医生说,“她无法完全控制自已的行为能力。因为她受了我的‘照顾’。”
  “是你说过她会对我们挖心掏肺的,”日耳曼人很不客气地责斥医生。“但我们听到的只是些胡言乱语,没听到什么答案。”
  医生耸了耸肩膀,笑得有气无力的:“我恐怕医药在水中世界,是一种不太确定的科学。”
  火烟族的首领从一间相邻的屋子,像旋风般地刮了进来,他已换了一件色彩缤纷的袍子,紫、黄、黑、金,拼凑在一起。每一块布片都是一段珍贵的过去。它们的拼凑并不协调——艾诺拉认为非常可怕,但足以耸人听闻倒是真的。
  “我看来怎样啊?”祭司的眼睛——一只跟睛——灼灼生辉。“尽管放心大胆地讲吧!”
  “像个国王一样。”医生说。
  “战斗之王。”日耳曼人加了一句。
  “祝福你们两位,”祭司得意非凡地说:“我自觉像是希伯莱的教宗!”
  他们两个人看来和艾诺拉一样感到困惑,“希伯莱”和“教宗”这两个名字对她而言都没有意义;但是对于祭司显然相当有价值。他在他的两个喽啰面前转呀转的,好像一个穿上了新衣服的女孩子。
  “说真的,”祭司慷慨大量地说:“我要祝福每个人,包括我们这位小朋友 怎么样?我们的小客人还好吗?”
  医生走向胆怯的艾诺拉。“她仍然满嘴胡言乱语地说着她那个鱼类朋友。我的治疗产生了不幸的副作用。”
  祭司皱起了眉头,他的好兴致都消失了。
  “大家都集合了,”日耳曼人告诉他说:“我想,一定都很不安分了。”
  祭司朝艾诺拉呶呶嘴,说:“这个应该让他们很快乐,”他又提纲挈领地交待了日耳曼人一句话:“你知道你的任务吧?”
  “噢,是的。”
  祭司在艾诺拉身旁蹲下了。“等这件事完毕后,亲爱的……我要把你介绍给上主。”
  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他那件五彩缤纷的长袍扫过,把医生、日耳曼人和艾诺拉都留在后面了。医生正在调整那些气体罐子的指针;日耳曼人朝着艾诺拉微笑。那笑容并不令人感觉愉悦。
  她不知道他们对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谁又是“上主”呢’
  不管是谁,她非常肯定的是:她根本不想见到他。

  艳红的晨光消逝之后,晨雾弥漫着。这样的天气,使他的速度迟缓下来,火线铺设而成的道路看来缩短了许多,没入了雾气之中。不过,这已经不太重要了,因为从远处开始传来了一些声音,还出现了一些朦胧的人影。他驾着喷射水橇,朝那个方向驶去。
  不久,它出现了。它耸峙在晨雾之中,犹如一个巨大的海怪!天杀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艘船!
  海神哪!这是他——或者说,是水世界的任何人——生平所仅见的最大的船——这艘从古代留下来的大船,高度超过老教皇的风车塔楼十倍有余。它昂然翘首,当他向它接近时,它像个锈迹斑驳的妖怪,横亘在他头部上方。
  他熄灭了引擎,跳下水橇,进入水中,靠近船底。海水拍打着船身吃水线的部位,好像舔舐着一个伤口。他开始踩着船身上一个个因为生锈之故而形成的洞孔,当做攀登的阶梯。
  好像是爬了一辈子,他才爬到了顶上。船体的弧度是如此地锐利,以至于到了最后,他简直等于是头下脚上地在爬行。他听到一具引擎在他头顶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好像什么昆虫在叫似的。
  这艘船是静止的。所以,那是什么声音呢?什么引擎?他耸耸肩,抛开这个问题,继续沿着生锈的船壳爬行。最后。他十指抓住了船头凸出的尖端,翻越了过去。
  接着,几乎是水世界所有的火烟族都冲着他跑过来.要捉拿他,嘶喊着要干掉他。
  他既迷惑又惊慌地侧卧在甲板上。他很奇怪他的秘密出击怎会泄露的?下一刻,他会不会死掉呢?
  但是随着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嘶喊声仍继续着,却没有一个意图杀害他的火烟族冲过来拉住他。他仍悬在原地,引擎的噗噗声愈来愈响了。
  这时他从船首一个锈孔往里面偷窥,看见其中有上百个——或许更多个火烟族,在甲板两侧散开来,分成两队,各执一条极粗绳索的一端,用力拉扯着,好像在玩一种古代称之为“拔河”的奇特游戏。
  他们似乎并没有看见水手的头部从船侧冒出来。他们太忙了,被他们的任务分了心。
  当那“噗、噗”的引擎声愈来愈大,成为一种怒吼的声音,在他头顶和背后扩散开来时,他立刻明白他们的任务是什么了。

  他仍留在最初停留的地方,伸头隐约看见它突破了浓雾——正是不久前他和他的三桅船曾经给予致命一击的水上飞机。当它俯冲而下时,他用手指抓住一些锈孔。和船首贴得很紧,让自己看来很小。水上飞机落在甲板上,它们发出的声响足以震惊世界。
  他从小孔中得以窥见飞机的指示塔是用那根粗绳所缚住的。火烟族的那帮人叫嚣着,用力拉扯绳子,使飞机的速度得以减缓。在机身持续的移动中,绳索在他们的掌握中滑动,摩擦的力量造成了燃烧似的温度。
  最后,飞机在距离船桥数码之外,停止了下来,发出刺耳的声音。那些火烟族的家伙完成了帮助飞机降落的任务之后,像叠罗汉似的一个倒在上一个身上,口中发出兴奋的呐喊。
  又一次成功的着陆。
  另一种引擎的声音响起——就在他下面——是机动船强的引擎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低头一看,方才他留在水里的喷射水橇旁边,来了一个两人巡逻小组。
  他再透过锈洞看进去,看见那些家伙把一根管子从一个长柱形的装置上卸下来,拖着管子奔向如今已静止无声的水上飞机。管口喷出了一泼油料,洒在甲板上。这时,他们将管口插进飞机装载发动液的油箱。
  甲板上的火烟族,人数太多了。进行的活动也太繁复了。在他下方的火烟族,人数只有两个,都穿着外套,戴着护目镜,其中一个手上拿着鱼枪,正在检查那已无人骑乘的喷射承橇,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这个赌注较有胜算的把握。
  他们终于晓得抬头往上看——但为时已迟——水手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坠落在他俩的中间,一手抓住一个人的头部,把他们往船身上撞去,再“泼刺”一声丢进水里。他自已也潜入水中。
  到了水底以后,他仍是一个手抓住一个,潜向深水处。跟在他们后面的气泡很快就消逝了,但他们是何等强有力的兽类!有一个掌着鱼枪的企图挣脱了他的掌握,用鱼枪对准水手射去。水手把身子一扭,鱼枪刺到了另外的一个火烟族,他立时毙命,暗黑的血水从尸身上汩汩而出。
  执鱼枪的那个火烟族现在手上没有了鱼枪,体内也没有了空气,他挣扎着想要游出水面,从体内涌出了大量的气泡,然后便什么都不剩了。在这当儿,水手一直抓住他的脚踝,拼命把他往下拽,他两手疯狂地乱抓海水,眼睛瞪着他既到不了,也打不破的水面,偶而狂乱地瞟着水手的脸孔,想在水手的脸上找到一丝同情。
  他的找寻终归徒劳。

  不久之后,水手独自浮出水面,骑上喷射水橇,戴了其中一个火烟族的目镜,并穿着对方的外套。
  负责管理“出勤室”的那个火烟族,名字叫做史米提。这是一个很大的场地,刚好在吃水线的位置,利用船边生锈的犬窟窿,架设了往内和往外的斜板。火烟族的喷射水橇斗士便经由这些斜板出入迪司号。它里面的水深高达两尺。有些交通工具——修护状况不尽相同的——沿着四周的铁壁一字排开。两个迫不及待的家伙楚昂和地健冲近来,催促他替他们修好喷射水橇。打从上次出袭绿洲以后,他们的装备便不能使用了。
  难道他们不知道他是大忙人吗?
  “我会负责,我会负责,”史米提告诉他们。“我是专门负责确认水橇安全性的人。你们这些白痴。难道要贸然出动,惨遭横死吗?”
  一辆驶近了的喷射水橇,声音嘈杂,使他把视线移向外表生锈的洞口。他两脚穿着蹼鞋,涉水走向洞口,两腿分开,两手插腰站在那而,眼睛斜睨着洞外的大雾。
  “郝斯?”史米提问道:“是你吗?天杀的,把速度降低些,慢慢开进来。”
  但是那喷射水橇的引擎反而发出了更大声的怒吼。
  “该死的家伙,我叫你慢一点,你会——”
  这句未完的话语就成了史米提最后的遗言。喷射水撬飞进了“出动室”,对准他的胸部撞个正着,撞出一个大洞,害死了他。
  水手以矫健的身手一下子就刹住了喷射水橇。他发现自己置身于火烟族的喷射水橇出动室,两个面露惊异之色的火烟族,踩着室内的浅水,向他靠近。他只是静坐在那儿,等待他们有所行动。但他的手正做着拔枪的预备动作,他的枪是死去不久的憨人呆留下来的。
  “你害死了史米提!”其中一个说。
  另外那个竟然在……大笑不已。
  “好棒的落地技术!他妈的!”第二个对他叫嚷道。
  另外那个摇着头:“史米提这家伙就是爱挡路。”
  “不错!”第二个随声附和,“好像会惨遭横死的人是他。”
  “不错,”第一个说:“真是脑袋‘锈斗’了。”
  说完,他们两个勾肩搭背地走出去了。他们的笑声也愈去愈远。
  水手感到非常惊奇,却也松了一口气——这些火烟族真是一种稀有、奇特、又愚蠢的族类——水手下了喷射水橇,带着那把枪,撇下了喷射水橇和那个做了他人肉登陆板的火烟族。
  穿过一个通往船内主体的出口——它是用最粗糙的技术切割出来的——水手几乎是步步为营地走着。突然间,从他头顶上传出了一个响亮的声音,他豁地一转身,刀子已经出了鞘。
  “这就是他!”声音再度响起,是从一个外表覆布,被钉在与头部齐高的铁壁上的盒子所发出的。这盒子是什么玩意儿?竟能说话吗?
  盒子又继续说遭:“起来!兄弟姐妹们,转动你们的眼睛,看着你们谦卑的恩人!打开你们的心胸,向着你们谦卑的恩人!他是你们是魂的牧者,也是你们人生的领航人——他就是迪司号的祭司!”
  这个盒子传出声音,是由船上别处所发布的讯息吧?
  不管它说的是什么话,也不管它是从哪儿传来的,他根本不想听这种话。他猛打那个盒子,好像它是仇敌的脸孔。他把它从墙上扯下来,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收好刀子,继续前行。深入虎穴,内心只希望目镜和外套能够使他通行无阻。
  那两个目击史米提死亡的火烟族——楚昂和迪健——不久以后又回到了出勤室。史米提的职务已经由一个自愿者所取代了。
  然而就在入口的外面,距离近得连雾气都不能掩饰的地方,有些东西吸引了他们的视线。他们站在史米提毫无提防就被杀掉的地点,楚昂看到外面一艘空荡荡的巡逻艇……还有两具飘浮着的尸首。
  “有人闯进来了。”
  “他妈的,”楚昂说,“这家伙还就在我们眼前呢!”
  “不要告诉祭司。”迪健说。
  “怎么?等着被杀掉吗?”
  他们上面传来大家欢迎祭司光临的呼声。要是祭司盛大的夜晚被突击者的行动破坏了——楚昂很难想像大家的下场。但如果这一切竟是那鱼人的杰作呢?迪司号上盛传着被抓来的孩子一直在说那个妖怪会来救她的事。
  “把话放出去,”楚昂说:“一定要找到他。”
  “非此不可吗?”迪健问道。
  “非此不可。”楚昂十分坚持。



《未来水世界》[美] 马斯·阿罗·祁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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