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远处呈直线状排列的小点,渐渐地可以看出来是一些破破烂烂的船只。每一条船和另外一条船的中间都用跳板衔接起来。绿洲环礁的幸存者们集合一起,重新建造一个新的环礁。
坐在飞行器上的海伦转动着身体,她的发丝在风中飞扬,内心为了她环礁城的同胞而感到骄做。然而在这同时,她也知道实际上不该这样的。环礁的命运已被判定了死刑。他们的一切努力。他们对于明天的希望,都用的不是时候了。
这时,她瞥见水手脸上的表情。他两手分别抓住他座椅的两个把手,保存着珍贵杂志散页的瓶子夹在他的两腿当中。
看样子他很怕在天上飞。但她知道几个小时下来,他已习惯了乘坐飞行器的飞行方式,这毕竟完全不同。
“你还好吗?”海伦问他。
“我这样做是不对的。”
“你说什么?”
“我应该留在筏子上的。”
她明白他的想法丁。
“他们不会伤害你的。”蚰说。
她伸出手来轻触他的臂膀。“他们会感谢你……欢迎你,就像教皇对你一样。”
风儿顺着他的发丝掠过。她看见了他的贝壳耳环和鱼鳃。
“上一次,”他说:“他们用一池烂泥欢迎我。”
“我会把你的所作所为告诉他们……说你救了我。”
他摇摇头,那意思是“不”。“我不想留下来,我只要一艘船。”他朝装了杂志的瓶子呶了你嘴。“为了换到任何可以在水面飘浮的东西,我会把这给他们。”
“这是你的希望吗?”
“是的。”
她仔细看着他的脸,却看不出任何端倪。“你愿意带着我吗?”
现在到他眯着眼睛看她了:“这是你的希望吗?”
“我希望把艾诺拉找回来。”
“只用一艘船?”
她摇摇头:“我想说服他们把相连的船分开,去追逐火烟族……找回艾诺拉。”
他端详她良久,接着叹了一口气,又毫无幽默意味地大笑起来。“他们不会肯的。”
她顽强地说:“也许会。”
“还有,说不定孩子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我一定要试试看。”
他耸耸肩膀:“反正,他们不会肯的。”
汽球已降低了。在老教皇的操纵下。他们飘向那些连在一起、在海面晃荡的船只。她追击火烟族,寻回艾诺拉,并重温干燥陆地之梦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可怜的船队身上了。
在暮色的映衬下,新生的绿洲成为古铜色天空下对比强烈的剪影。水面上渔帆点点,犹如罩上了金色薄纱。
水手独自坐在一艘拖船的甲板上,吃着一碗由一个环礁妇人给他的粥糊。那妇人狐疑的眼色,比他手上这碗冷冷的、粘粘的食物更让人倒胄口。
拖船里面,正在举行一个会议。他的命运将由这会议决定。他又一次没有获邀出席自己的命运审判会。
海伦曾向他保证这绝不是一个审判会,不会有人想要限制他或绑缚他。在新生绿洲上,权威的声音并非由跋扈的长老所发出的……在火烟族的屠杀中,长老们无一幸存……却属于一个水手的老朋友——那双肩宽阔的执法人,将他的头衔带到这个新生的地方:他就是大执法。
“我会小心不让你受到伤害。”大执法宽慰他。
水手相信这个人,他等候着海伦在船舱里向大家陈述有关他的案情。他不时从窗口瞥见她的视线向外投射在他身上。
他决定了,他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一条拖船。
仅此而已。
她站在窗口,眺望着水手孤寂的身影。他捧着一碗冷粥,表情茫然。她身后那些人喧闹不已。
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把他留在外面而不锁起来,是不安全的!”有个家伙嚷嚷着。
一个女人几乎是流着泪说:“他说得没错!我们还有孩子在这儿呢!”
她离开窗口。面对这一群或坐或站的人,他们每张脸孔上都流露着恐惧。只有救皇是个例外。他坐在前面的一张凳子上,频频点头,慈样的笑容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你们不需要为处置他而操心,”她说:“他就要走了。”
“怎么?”另一个人问她。
“用我们一条船吗?”另一个男人追问她。
她耸耸肩说:“你们可以给他一艘船……否则他会自行带走一艘。随你们看着办好了。”
身材魁梧的大执法在人群之中行走,像一个为人父者置身于幼小的子女之中。“他的作为值得这么多。他可以自行离去。”
人群之中低语纷纷。在这儿,大执法的言语就是法律。
不过海伦知道,在这人孔武有力的外形之中深藏着的,并不是一颗冷酷的心。事实上,他的为人正像他下面所说的话一样的公正。
“我们必须做一个决定,”大执法说,“海伦提出我们出动所有船只,救回那孩子的要求。”
“她落在火烟族的手里啊!”有人说道。
“我们先听听她的说法,”大执法说着,向海伦做了个手势。然后他自己在桌子旁边一张凳子上坐下了,说:“海伦,请说吧!”
海伦站到中间来,勇气十足地高高抬着头——事实上,她正在发抖。她知道自己将发表的短短讲辞对于她个人、对于艾诺拉,以及对于未来,是何等的重要!
“世界不是建造于大洪水的基础上,”她的异端邪说使得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陆地没有被冲散,只是被汪洋大海所覆盖了。”
后面一个妇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长老们说——”
“他们说的都不算数,”海伦打断了她的发言,“他们死了,一个都不剩。我还活在世上,站在你面前。我告诉你们:我曾亲眼目睹。在我们船身底下,有一片陆地……海的下面有城市,有死去的人——他们也曾经是活生生的。”
众人的低语声愈来愈高了。大执法要他们安静下来。“请安静!海伦……请说下去。”
海伦又说了。”如果说海底下有陆地,也就是水面上也可能有陆地存在——就在地平线远处的某个地方。”
刹那间,窃窃私语成为哄堂大笑。有个人大声说道:“那么,是在哪里呢”’
跟着又有一个声音传开了:“在什么方向?多远?”
受到了打击的海伦,一时无言以对。
老教皇用一种不似他年龄应有的蓬勃活力挺身而出。
“我的朋友们,”他声若洪钟。“听我说,你们都认识我——我希望你们也信任我。我相信艾诺拉背部所显示的正是前往干燥陆地的路线。我还没解开这个谜……我只知道如果没有她,我永远也做不到。”
另外一个环礁居民站了起来,说:“我们非听这些胡言乱语不可吗,我们几年以前就认定了所谓干燥陆地只是一个骗局。我们愈早接受这事实,就愈快得到解脱。”
每个人都忍不住一直点头。大执法只好要大家表决。
然而每个人尚未举手示意之前,海伦已经知道后果了。
甲板上的水手已经准备要让拖船上路了。他开始把拖船上所有属于环礁居民的东西都搬上码头。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幅重整这艘船的蓝图,他需要比较好的船帆。如此一来,他必须到水底下那些已经死掉的城市里,费上好几个月的工夫去打捞,再来进行他所需要的交易……
她来到了他身旁。
她的脸拉得长长的:“他们不愿去救她。”
“你难道还存着什么希望吗’”
她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你必须了解,他们害怕……他们只是凡人而已。”
“我不会了解这些。”
“抱歉。”
他耸耸肩膀,继续他的工作。“我的确不了解人类。不管他们有没有人性,竟然不去拯救他们的同类。这一点就不是我所能够理解的。”
她把手按在他的肩头,柔细的手指有如花托一般。“你愿意去追回她吗?”
“不。”
她的手松开了。
暮色已深,新绿洲上没有街灯。或许老发明家会为他们再建一座新的风车塔楼,等着火烟族哪一天再来把它烧掉。
“你说你不明白那些不去拯救同类的人们,”她的语气中真的没有责备的意思。“但是你又说你也不想去。”
“她非我族类。”
他的言语让她哭笑不得。“我以为你和艾诺拉……”
她露出一种被他打了一记耳光的表情。
“我要六瓶水,”他对她说:“他们可以拿走瓶子里的杂志。”
“你会得到的,”她用一种做生意的口吻说:“我会帮你处理。这儿还是有些慷慨大量的人。”
他继续工作,忽然停下手来,说:“这卷绳子,应该是跟着这艘船的,对吗?”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艾诺拉说你是她的朋友。”
现在好像是他被她掴搁了一记耳光了。他搞不清自己内心究竟是何感想,只觉得胄部很不舒服——是听了她这句话的关系统,或是吃了那碗冷粥使然?
他假装漠不关心地继续去卷绳子。
海伦用颤抖的声音低语着:“如果我再见到她,要我怎么对她说?”
说这些又有何益?难道他没对这女人说过:孩子可能已经死了吗?就算没死,落在那群野蛮人的手里,还不如死了的好。他转身背对她,只管做他自己的事去了。
他没有目送她的离去。
那天夜里,她表情严峻,两手抱在胸前,站在码头上。教皇一手揽着她,两人一起看着水手驾着拖船,消失在夜色中。
“不要怪他,”老教皇轻声地说:“他只知道如何求生。”
“苟且偷生不是生活。”她说。
“没错,但却是生活的开端。这也就是为什么将来会有更多像他一样的人,多得成了一个族群了。”这个老发明家的笑声中有些悲凉的意味。“而且,我敢说,像我们一样的人会愈来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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