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些环礁从前曾是陆地,是环绕着咸水湖的环状陆地。它们通常以骨架形状的水中生物。名叫“珊瑚”的。做为它主要的地质。水世界的环礁也一样,不过它们并非自然天成,而是经过人工修饰的。多半是较早时陆地时代工业兴盛的世纪遗留至今的。
与那亚洲浪人和四个火烟族相遇之后的一个星期又一天,水手东行到了一处环礁。它突出于海面上,呈现锯齿状,像是一头飘在垃圾山上的长毛象似的,在午后灿烂的阳光照耀下,金光隐隐。壁垒分明的环形城市——加上它惯有的瞭望台和中央湖——藏在一具具报废的船壳里。建城的材料从金属片、木头、塑胶到帆布都有。有什么就用什么。类似这样不值得一提的小城市。其人口也少得可怜。
他的船靠近了双扇大门。大门旁有两个用木架和铁架做成的瞭望台,顶上盖着帆布篷。他看见一个干干瘦瘦、几乎全棵的人,坐在仅能容身的小船里,在水中城市像木闸似的大门前飘呀飘的。这可怜的家伙急着想说情进城去,他所持的理由是,任何同样大小、同样破烂的船只,也是水世界的成员。阶级再低也无妨。
两个看守大门的人,穿的是环礁城市居民的典型服装——杂七杂八的什么都链在一起了。但是他们两个如出一辙的表情,才是使得他们的破烂衣衫着起来像“制服”一样的重点,也使得他们独具环礁居民所缺乏的官僚气息。
左手边的守门人,长了一把大胡子,他朝下方那个可怜的穷鬼咒骂着:“滚!快滚!离开这地方!”
他夹杂了好几种语言的责骂,但进不了那穷鬼的耳朵。他无助地抬头看着那守门人,首如飞蓬,拼命晃动。
“要我怎么说,你才听得懂?“大胡子守门人鄙弃地吼叫着。“走开!你这低三下四的东西!”
“皮毛!”他大声对守门人说。
水手猜那穷酸的家伙是非洲人。
“皮毛!”非洲人像一个美女搔弄满头卷发似的展现他手上的一大块皮毛。“给你,我的!我要水,一小杯就好!”
大胡子看看对面晾望台上毛发缺缺的同事,问道:“你说怎么样?“
那人点了点头。说:“他确实带了不少好货。”
“你们想要进行场外交易,”一个宏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尽管做……”
出声的是一个肩膀宽阔、肌肤红棕色的人,他精着一堵城墙,走向那髭须浓密的看门人。他一面走.一面向一个工人点头。工人正在把一些看来会要了人的命的骨桩敲进墙头。这堵墙具有保障和警示的作用。这个大块头不需要穿什么制服,他身上只穿了传统的环礁风背心,是用皮料和帆布连缀而成的。仅凭他命令式的口吻。水手就知道他的身份了;每一处环礁的入口处,都有一个被人称为“大执法”的官员。
他是确保没有人来破坏城市集会的。
“……因为交易使得水中世界得以生生不息。”大执法继续说:“只是绝对不能把门大开来做生意。”
他实事求是的口气中井无恶意,他不需如此。这是一个可以把人的手扯断,或下令叫人死的大执法。
大胡子向大执法点了点头,动手把一袋水绑在一条绳子上。非洲人的交易做成了,但他不被允许进入。
三桅船有如打蛋器般的船帆缓缓转动着,滑进双扇闸门前一处凹陷的地带。水手举起一面绿色的贸易旗,他的货物被陈列在船头候检:轮胎、“哟哟”玩具、一根断掉的名叫“竖笛”的东西(显然是乐器类的)。还有些银色的镭射唱片。在古代被视为破铜烂铁的玩意儿,成了如今的宝藏。
水手也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光鲜——一件皮料和帆布做成的无袖外套,一条鱼皮裤和那双上星期打捞到的滑雪靴。看起来就是个殷实的商人模样。
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腰带上挂了一只皮口袋的他。在甲板上向前走了一步,用充满期待的眼光看着那大胡子;大执法就在大胡子身边。但他俩俯视他的眼光,看不出留下了什么深刻的印象。
水手用另一种语言说:“我可以进来吗?”
大执法回答:“流浪客。我想你一定是英国人。”
水手恭顺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大执法完全着眼于生意。“流浪客,我恐怕旗子已经降下来丁。绿洲里的商人已经够多了。”
原来这个环礁的名字叫做“绿洲”。
大执法提高了声调,和他道别。“走吧!”
是让实物亮相的时候了。
水手拉起皮口袋,从里面那只沉重的罐子上拿下盖子。他把一只手伸进去。挖起一把无价之宝,再任凭它们由指缝漏回罐子里。
午后的轻风把它们的香气散布在空气里.直钻进那大胡子和那耀武扬威的大执法的鼻孔。他们掩不住脸上的笑意:从那香气可以判定这是一级棒的好东西。对于大多数的人而言,它几乎具有春药般的效果。
”泥土。”守门人轻叹一声。
水手笑了——隐隐露出一丝笑容。
“替他把门打开。”大执法喃喃说道,他好像中了什么蛊毒似的。水世界没有任何东西——最美味的鱼类、擦了香水的艳丽女人——能够比得上古代陆地的气味。
“打水炮。”大执法不以为意地下了一千命令,守门人赶紧遵行,他用水炮把非洲人和其他一些穷酸的小船轰得湿淋淋的,免得他们趁虚而入。
用帆布覆盖的四片大扇叶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高耸的楼塔的影子投射在中央湖的表面。楼塔供应这座浮水城市的电力。同时也是此地最高耸、最壮观的建筑物。
即使是以拖曳的姿态出现,水手的三桅船那光滑的外观,巧妙的滑水动作仍然紧紧抓住了环礁城市居民的视线。这些脸色严肃的人,身上一律穿着拼布式的衣服,色泽一律是灰色和棕色的系列,没有任何装饰物或珠宝佩件。有些人戴着亚洲人的宽边草帽,不但遮住了脸孔。还遮住了眼睛。
这些人在并排的船只或平底小船上跨来跨去,这就是他们的走道。少数人好像在做着什么工作,有两个渔人正在从一条挂起来的、挖除了内脏的鲨鱼身上,把鱼肉剥下来。鲨鱼怒张的骨架,犹如巨型的牙齿。
这些环礁居民互不闻问。不曾挥手,也不曾问好。他们相遇时只是互相瞪规——有的是出于好奇,有的则公然显示不信任的感觉。于是水手也以不打招呼来回应他们冷漠的瞪视。
他假装不知情,实则知道大执法悄悄跟在他身后。从一条走道跨向另一条走道。这种作风是可以想见的。他们的法令规定陌生人一定要受到监视。水手这一辈子所到之处都不脱陌生人的身份。他习惯了。
不久,水手的三桅船轻快地来到一艘重瓦覆盖、外形像是库房的屋形船旁边。在任何一座环礁城市里都有这么一处阴森恐怖的地方。有一部分拿来堆放杂物,有一部分做为果园,还有一部分作为墓园的用途。此时它所运作的正是后者的功能。在一棵气氛凝重——如其巨大的树下。一小撮悲哀的人和几个教堂的长老——穿着奇怪的海草长袍、戴着水母帽子——圈在一个年龄非常大的老妇尸体旁边,正在进行一项剪掉她的头发,放进一个口袋里的仪式。
当一位长老——其外貌有如僵尸、表情极端跋扈——大放厥辞的时候,沉郁的语调传遍水面。那如今已赤条条的尸身,被放在一垛泥浆般的肮脏小丘上。
“骨骼归于浆果,”长老说:“血脉归于藤蔓……筋肉归于群树,血液归于海水。”
悼丧的人拿出锄头来,开始挖掘种植在她身旁一排一排的果树。最后,尸首连个声响也没有,便沉落不见了。
“她年寿太高,如今弃我们而去……”
水手最痛恨的莫过于丧礼中冗长的祭文了。他的船继续前行。但那长老的声音仍如影随形般地跟着他。
“在他现身带顿我们时……”长老的声音更大了。“肉身的循环使用受到珍惜。”
“不错。”水手说着,把船驶入一座格子状的码头。
环礁居民迷信得很。日复一日地为了求生而挣扎,不管多么愚蠢的想法,他们都攀附。水手只喜欢信任自己。
当他下碇的时候,一条影子不怀好意地落在他面前。水手抬头只见一个仿佛高过楼塔的男人。
“记得我吗?”大执法随便问了一声。
水手坚定地站着:“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你做什么的。”
“很好。”
大执法在码头上的一个洞里放置了一个铁制的小日晷。
“你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大执法说。
“我只要一个小时。”
“少是你的自由,超过就是触法了。懂吗?”
水手点了点头。
水手把挂了那只珍贵罐子的皮带吊在肩头,从甲板上拎起一个帆布袋,袋子里是他打捞来的精品。他先打开袋子。拿出一个从古代“陆舟”上拆下来的“后照镜”。
他走下码头,叫住了两个衣衫褴褛、已在互相追逐嬉闹的男孩当中的一个。另外一个还是挤过来和他的同伴打打闹闹。水手问他们哪条路线可以通往进行交易的平底船。
“先生,从那边走,”站在前面的那个男孩,也就是水手刚才叫住的那个说。他看见那个后照镜,两眼瞪得好大。“先生,你手里的是什么?”
“是一个不必用水,就能看见你自己的东西。”
“哇!”男孩发出了惊呼。镜子里映出两张泥泞的脸孔,顾视它们的主人。
“一模一样!见鬼了!”另外的男孩赞叹不绝。
水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不要说坏话!不文雅……这个叫做镜子。给你们了。”
“给谁的?”第一个男孩说。
“给你们两个人。你们知道如何分享的,不是吗?”
“当然!”第二个男孩因为可以分到一杯羹而欢欣鼓舞。
“这就给你们了,”水手回头指着他的三桅船说:“只要我回来的时候,上面什么也不少的话。”
两个男孩点头答应他;他又把镜子塞回帆布袋。
交易船就在附近。他往那方向走去时,一串人像跟着童话故事里吹笛手似的,追随他身后。有关他拥有珍贵的泥土罐的消息,已经有如火之逐油般传遍了整个环礁。
半旅馆、半商店的交易站,高阔的顶部用网子覆盖着,使得整个高价的房间被笼罩在一层薄纱当中似的。其中放置了许多进行交易的台子,还有些台子是用来吃饭和喝酒的。有一个柜台里陈列着各种等级不同的水,像是个酒吧;它的一边还有一个柜台,作用犹如银行。
水手走到后者去进行他的生意。
从罐子里倒出来的土被置于一个天秤上,当做宝贝似地被精心秤量着,肥胖的银行家瞪圆了眼睛,现出一种惊异而贪婪的表情。
“七点九公克,”银行家低语道:“纯净无比。”
蜂涌在四周注视着这笔交易的居民们。听到这个结果,齐声惊呼。很久很久以前,金和银被公认为贵金属。而在这艘轻轻晃荡着的平底船交易站里。如此的见解是被视为荒谬的。金和银的用途不实际,而且会像石头一样沉入水中。
泥土呢?令人期盼的一切蕴藏其中……
“你怎么弄到这么多的?”银行家问。
水手耸耸肩,回答:“在北极环礁那儿。”
“哪一个?”
“西行经过三十次地平线。”
“唔,”银行家被眼前一堆地面的物质迷住了。“他们又怎么弄到的?”
“他们没有说。”
人群中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高声叫嚷着:“我知道那个地方!火烟族侵袭了他们!”
另外一个高声附和道:“不错!他们被杀了。”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没有交待的理由了。”
忧心的低语像浪潮一般在群众中袭卷着。
银行家眯眼注视着水手。“杀了他们的,是火烟族吗?”
“我不知道!”水手说:“也许是奴隶船上的人……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他指着天秤上的泥土说:“我们是在聊天呢?还是在做生意?”
“我们用等重的水来交换如何?”银行家努力使自己的笑容露出威严。
“你应该很清楚:它的价值超过了水。”
银行家歪着头,胖胖的脸上堆满了笑。“这价值在我们绿洲可以换到六十二块钱了。”
“我要两倍,”水手说:“不用讨价还价。”
他的生意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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