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莫提

 



  
  玛丽娜在算术课上回答得出还是回答不出问题?能不能爬上围墙走一圈儿“刺激一下季姆卡”?是穿着芭蕾舞裙等着出场呢,还是戴着手表坐到棋台旁边去呢?她以前经常为这些事儿激动不安——激动得浑身发抖,激动得两眼发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很难想象,她是否能回答出教授提出的问题,哪怕只回答出一个问题,能大体上站得住脚,而不是摇摇摆摆或者勉强过得去。
  在这样的时刻,玛丽娜最恨自己,她鄙视自己的软弱无能,悲观失望和丧失信心,但却又对自己毫无办法,她甚至都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一般地说,她不善于隐匿自己的感情,经常在看电影或者看戏时哭泣,伤心地抱怨叫屈,不论为了什么理由都会急躁起来。还在中学时,别人就给她起外号,管她叫“原子弹”和“骄傲的波兰姑娘”了,虽然她压根儿不是被兰人,而是乌克兰人。
  
  在论文答辩开始之前,玛丽娜选了研究所另一层楼上的一条空无一人的走廊,从这头到那头来回走来走去,疲惫不堪地咬住薄薄的嘴唇,攥紧发白了的手指,用那对明亮但却显得彷徨不定、惘然若失的眼睛看着双脚。
  要知道,过去通常都认为,她任何时候,对什么都不会害怕的,况且她本人从小就不承认自己是胆小鬼。她看不起胆小鬼,并把他们从她领头的一群孩子中赶出去。虽然她头痛得要命,但是为了证明自己勇敢,仍从四层楼的窗子里爬出去,沿着飞檐行走。她心地很善良,经常把一些可怜的小猫和无家可归的狗儿抱回家,她还热心地照料一些病残体弱的人。可是对那些强者,她倒确实是傲慢的,甚至是个好斗的姑娘。不论是同什么样的顽皮小男孩打架,她都插上一手,而且在厮斗中,异常激烈、气愤若狂。那时她会瞪起一双非常可怕的猫一般的眼睛,她懂得孩子们禁止使用的那些危险的手段,因此甚至有些大孩子也要对她退避三舍。他们说,如果和她打上了交道,以后就得接着干,欲罢不能。最后,他们终于对她甘拜下风。
  不向她屈服的只有季姆卡和他的“飞毛腿”小队。但是玛丽娜对他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都针锋相对,一步不让。
  此时此刻,为了这一点,也应当马上战胜激动不安的心情。一会儿马特罗索夫的蒸汽飞机就将在机场着陆,他恐怕难免光临此地,来欣赏她这心慌意乱的样子。
  上一次在副博士论文答辩时,当她看见学术委员会桌旁坐着部长时,好不容易才克制了自己。部长,高高的前额,头发向后梳,有一撇柔软的,显出好心肠的小胡子。而下巴却令人觉得他刚毅有力,眼睛……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啊?似乎是灰色的……也许,这是在照片上——才显出灰色的?总的来说,是使人感到温和亲切的……
  答辩以后,部长走到她跟前。玛丽娜已经不激动了,现在反而感到腼腆起来。她站着,不说话。她还想到,部长有一双小得惊人的皮靴,她张惶不知所措地问:“您认为怎样,部长同志……今天的天气?”
  难道就想不出什么稍微聪明一点的话啦!
  部长没说话。她决心扭转并摆脱这可怕的尴尬局面。
  “请原谅,部长同志,我是想问……您好象是第一次到我们研究所来吧?”
  他,当然,现在在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在这种情况下,她的两颊不知怎么地变得绯红绯红。如果用手掌摸一下,准会烫手。
  “您认为我的论文怎样?”她完全不知所措,喃喃地问道。
  部长这才不慌不忙地用平静而稍有点暗哑的嗓音说:“我认为很不好。”
  玛丽娜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等到真正的夏天了,”部长接着说,“简直就找不出时间去钓鱼。”
  “怎么,您经常钓鱼吗?”
  “第一次是在挖房基时。”部长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大概还钓了三、四次,并了解了各实验室及其工作情况。”
  “咳,是啊!”玛丽娜低声说。
  那时,他们就是站在这个走廊里。没有任何人走近他们,大概认为,他们正在进行严肃的谈话。
  “您的论文我很喜欢。因此呢,我决定和您谈一谈。”
  这一次玛丽娜没有作声。
  “只有解决了天气、空间、情绪这一三次可变微分方程式的时候,我才去钓鱼,一个夏天一般钓两次鱼。”
  然后,部长说:“是这样。”好象打上了一个句号,又沉默了。
  她再也拿不定主意去问他什么问题了,而且她明白,部长有条不紊地回答了她的所有问题,还恰恰是按照被提出问题的顺序来回答的。她胆怯地抬起眼睛,突然看见,部长那严肃的、她以前感到神秘莫测的眼睛正在温和地微笑着。于是玛丽娜立刻感到自己的心情完全不同了。现在她已经能够仔细地、平静地听完部长将要对她说的一切了。
  “首先,”部长对她说,“您一定要把今后的研究课题专放在超导性问题上,这个问题今天您仅仅稍微触及了一下;其次,要把这一现象与能量积聚问题联系起来。这是我们所需要的但却研究得很少的一个问题。您就这一问题与少校布利茨……请原谅,与莫尔尼亚少校联系一下。伊凡·彼得罗维奇前不久把自己的姓译成了俄语。他所提出的炮的任务要求大量地集中能量。然而,这个课题具有更加广泛的意义。我过去曾经见过一次极为有效的试验表演……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亲眼见到过实现了的能量凝结块。苏联的科学应当解决这一问题,是这样。”部长又打了个句号。“我曾向很多教授提出过这个课题,但是这些不配称为学者的人,两手一摊,对自己心爱的部长表示遗憾,部长头脑中不知转的什么莫明其妙的念头。”一丝调皮的讪笑滑过了部长的面孔。
  “是啊……不过,部长同志,我能行吗?”
  “我给您一封到他秘密实验室去的介绍信,去与莫尔尼亚取得联系。可是,您面临的暂时还是纯科学研究的课题。为了这,还需要树立革命人生观和具有敏感的智慧。就让这个课题作为您的学位论文吧。”
  “可我的学位论文不是已经答辩过啦!而且以后,我还能能胜任这个任务呢?”
  “我想……”
  “我的知识够吗?”
  “……这篇学位论文将是您的第二篇,也就是副博士论文。”
  “怎么?我?副博士学位?”
  “依我看,如果您能在自己论文中找到全部根据,您就能胜任这个任务。至于最终,您成为一位副博士,我看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后来她两次到部长那里来时,已经称呼他为瓦西里·克里缅季耶维奇了。她叙述了与莫尔尼亚少校会晤的情况和她所拟定的完成任务的路子。
  现在,两年已过……学位论文完成了。
  她很想知道,瓦西里·克里缅季耶维奇究竟来不来?要知道,他可答应来的。
  
  玛丽娜二十五岁。尽管她在科学领域里已经取得了一些成绩,很自然,大家还是把她看做年轻的姑娘。瞧着她,就可以感到在这一百年里我们的妇女的变化有多大。在上一个世纪,与她同岁的妇女,十六岁出嫁,早已安家守户,养儿育女,到了成熟年龄,眼梢边因操劳过度而聚集有许多皱纹了,而二十五岁“守闺待嫁”的老姑娘,就已开始萎靡、憔悴和衰老了。
  我们同时代的女性,物理副博士学位的应考者,比上一世纪同年龄的女子聪明得多、有学问得多,学识渊博得多,而且还挺年轻。另一种培养条件、与男子同等的发展水平、有意义的著作和精神财富,如同给了苏联妇女一种奇异的青春甘露,而过去的一些老太婆得不到这种甘露,就涂脂抹粉,穿紧身衣来代替它,枉然想以此来使自己变得年轻一些。
  玛丽娜年轻姣美,但在她那十八岁的妹妹娜佳眼中,玛丽娜是世界上最美丽和最聪明、最了不起和最不可思议的姑娘。娜佳对姐姐迷恋、崇拜到了极点。
  她在走廊里找到了玛丽娜,迎着她飞奔而来,头上的小卷发不住地颤动,双颊绯红,圆润饱满的小脸蛋儿上,有着一对由于心情激动而睁得圆圆的黑眼睛。
  她的到跟前,气喘吁吁,张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玛丽娜温柔地莞然一笑。与娜佳在一起时,她总感到自己是大姐姐,甚至是老姐姐。
  “多可怕呀!多可怕呀!玛丽诺奇卡①!几架驱逐机袭击马特罗索夫!他可能牺牲……”
  【① 玛丽诺奇卡:玛丽娜的爱称。——译者】
  玛丽娜面色变得刷白,但娜佳一点也未觉察:“你想想,多可怕呀!可现在一切都好了,刚才广播里报告,他正在着陆……稍稍迟了一些……”
  “瓦西里·克里缅季耶维奇原来是因为这才耽搁的。”玛丽娜用眯缝的眼睛向旁边看着说。
  “马特罗索夫飞越了所有的大洋和大陆……但你别难过。玛丽诺奇卡!你马上要答辩论文了。你们就又成平局,谁也不欠谁了,你心慌啦?”
  “我?”玛丽娜冷笑了一下。“一点儿也不。”
  这倒是事实。玛丽娜已经忘了心慌。冷静的决心往往姗姗来迟,总要到考试时考签抽到了手,登台演出时迈出了第一步,棋赛时走了第一着,才能冷狰下来。坚定果敢的决心和冷静的泰然自若控制了玛丽娜。
  “你知道评论员要说些什么吗?”娜佳不安地问道。
  玛丽娜耸耸肩说:“大概他会说我展望了一下将来。”
  娜佳用幸福的眼神注视着她,赞赏着她。
  该到楼下去了。姐妹俩手拉手地沿着大理石的楼梯走着。一些年轻人和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围着她俩。这些研究人员和玛丽娜不同,玛丽娜年轻美貌,而他们却过早就秃顶,很多人已戴上了眼镜。玛丽娜跟他们打招呼,说笑着。她那沉着镇静的神情,使大家非常高兴。
  她向娜佳低声说:“看,谁来了!他是从列宁格勒来的戈尔斯基教授。”
  “他旁边是谁?”
  ‘不认识。”
  “可我认识,”一个年轻人插嘴说道,“他是牛津大学教授兰格福特。”
  “他们来了,来了!轻些!”
  “这个小个子戴眼镜的是谁?”
  “让开点,我看不见?”
  “解修良教授,他旁边的是蒙古大学的吉兰博士。后面是海得尔堡大学的梅斯博士。”
  “这简直不是论文答辩,而是一次国际性的会议!”
  “打铃啦!请大家到教室里去!”
  “我们走吧!”
  “真是,瓦面里·克里缅季耶维奇究竟在哪儿呢?”玛丽娜一面想着部长在机场迎接的那个人,一面低声地说道。
  有两个人影穿过街道向研究所方向急急走来,前面的是一位老教授,他没戴帽子,苍白的头发随风摆动,几乎是在跑。后面跟着的是医生的圆滚滚的身影,他三步当作两步,好不容易赶上教授。
  “最尊敬的,饶了我吧!……您也许以为我会在您面前堵上拦路木吗?没有的事!反正我跑不到您的前面去。您好好地考虑一下吧!您叫我怎么办呢?要晓得,我刚刚在向政府的每日报告中说:您的健康状况恶化。可人家突然在大街上看到了您,而且还光着头,连帽子也不戴。”
  “最亲爱的,劳驾请让我安静些!嗯,是啊……”
  “安静!您把这在街上发疯似地跑称作安静!“
  教授生气地象嚼东西似地动动两颌,加快了脚步。医生抽出了手帕,焦急不安地擦拭汗湿的脸。
  “不,最尊敬的!那么,为什么您一定要听这篇论文呀?您对我来说真是个谜!”
  教授把上气不接下气的医生远远地抛在后面,走进了研究所的前厅。他匆忙地脱下大衣,理平歪在一边的大胡子,把穿在他身上的又肥又大的外套拉平整了,才顺着走廊向前走去。
  教室的门开着。教授在门楣下站住,皱着眉毛生气地看着。他的头稍微偏向一边,右手贴附在耳朵旁。
  他在听玛丽娜读论文,论文内容对他有切肤之感,而听众则时而警惕凝神,时而陷入沉思,时而蓦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试了试,将我上述的关于超导性本质的概念与量子力学和波动学说的基本原理相互结合起来。我的最终任务是直观地证明,在磁场里可以积聚能量,只要将这与超导现象结合起来就行。请允许我现在结束我论文的科学部分,转向论文的、我把它叫做幻想的部分。我说它是幻想,因为利用这样的方式来积聚能量的远景,与其说是在科学论文里,还不如说在科学幻想小说里。
  “人类已经进入了原子时代。过去关于煤、油页岩、石油、天然气等燃料储藏已经消耗殆尽,从而对我们造成极大威胁的恐惧和悲观的预测,已经永远被遗忘了。我国已有总发电量为几百万瓦的原子发电站在运转,它们向城市、工业、农业提供电力。
  “人类已经为好几个世纪解决了获得能量的问题。
  “于是就必然会出现一个需要解决的新问题——能量的配置问题。
  “现在正在试验制造可以移动的原子动力装置。此时此刻,我们出色的蒸汽飞机正在着陆,它的蒸汽锅炉,就是原子反应堆。目前军舰也有类似的装置,但那种装置要重得多。
  “然而技术需要另一种更加彻底的解决办法。在旧式的四轮马车上安上汽车马达是否值得呢?应当按新的方式积聚能量,为此就甭要利用超导性。
  “理论上可以积聚能量的磁场,没有分量。可以制作一个尺寸最小的装置。任何一个需要能源的人,只要将它与接线夹接通,就可以长时间的获得电源。成千公里的电缆就可以不需要了。可以在巨大的原子能中心将大量的超级电池充好电,然后供应用户。
  “电力机车司机、飞机随航机械员、电动汽车驾驶员、电力拖拉机手、工厂的动力工程师、轮船的机械工程师,只消每月一次去取一个小小的圆柱体,干脆连家庭主妇,也都可以象从前换安全插头一样,在自己的住宅里按月更换一个超级电池。
  “小伙子们就可以象买车灯电池一样,到商店里去购买超级电池,用在自己摩托车和自行车上。
  “超级电池把人变成能量的真正主人,它能帮助人类彻底地征服大自然,支配自然界的各种力量。它将帮助人类达到丰衣足食,在前进的道路上提高文化水平和获得最光辉灿烂的幸福的未来。”
  “这可已经不是论文,而是整整一部史诗啦!”与部长一起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年迈的学者低声说。
  瓦西里·克里缅季耶维奇毕竟还是赶来出席了答辩会。他转脸向老教授微笑了一下,向玛丽娜那边点了点头。
  “您听我说,我最最尊敬的教授,”医生低声说,“为什么您决定不留胡子,用如此凶暴和近乎病态的方法拔掉它。”
  “请您别说了……嗯,是啊!……别说啦!”教授盛怒地低声埋怨。
  “安静些!”后面有人低声地说。
  医生调转脸,差点没托住夹鼻眼镜。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肩膀宽阔的人,他颧骨突出,有一双聚精会神微微眯缝起来的眼睛。医生没戴上眼镜就楞住了。他认出了,这是马特罗索夫!
  玛丽娜讲完了。大家对她报以热烈的掌声。她脸色绯红,显得更加姣美。她喘着粗气,心儿在胸中怦怦地跳着。她理了理头发,走向墙边。
  在她的位置上,现在站着的是正式的评论员。
  玛丽娜漫不经心地听评论员发言。他实质上没有表示异议,仅仅提出了一系列涉及借助超导性现象积聚能量这一想法的发展远景的问题。
  
  当评论员发言时,站在门旁的教授咬着胡须,鄙薄地撇着嘴。医生担心地观察着他。
  “我冒昧地向在座我所极为尊敬的诸位请求原谅!”正式评论员刚刚住口,就响起了老教授很响亮的断断续续的嗓音。
  “我同样地请求极为尊敬的主席尼古拉·拉夫连季耶维奇的原谅,未经邀请我就来干涉你们的事,但我认为在有一些情况下,沉默不语是有损于一个真正学者的称号的……嗯,是啊!……在答辩会上报告了这篇论文的情况下。”
  玛丽娜抬起眼睛,十分惊讶,立刻认出了这个曾向她讲述关于反射无线电台的有点古怪的同路人。真有意思,他想说什么?大概,他也认出了她。
  “请吧,教授,我们很高兴请您发表意见。”主持会议的年轻的科学院院士说道。
  教授驼着瘦削的背,走到了长长的象跑道似的桌子后面。
  “嗯,是啊!……是童言,还是呓语?我冒昧地向在座诸位提出这个问题。我不禁要问,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物理学副博士荣誊称号的应考者,向我们报告了些什么呢?难道科学界令人尊敬的代表们有幸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听取荒诞的幻想吗?嗯,是啊!……你们忠实的仆人平生第一次充当了一个不能令人羡慕的角色,他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反驳一个孩子或者是精神失常的人。诚然,这正象美国人所说的那样——‘埃格伊斯特 齐 格莱恩’——有点倒行逆施,格格不入,但我最最诚恳地请求诸位原谅我这个老头儿。我习惯用自己起的名字来称呼一些事物,请勿见怪!……将一些关于物理现象的本质的概念如此庸俗化,而且贴上了严肃的科学研究的标签,听到这些,实在令人难以平静!”
  整个会场的人惊讶得哑然无声。部长仔细地琢磨着老教授脸上的神色,后者猛然地抨击玛丽娜所提出的假想的基本原理,辛辣地嘲笑她的数学体系。
  站在门口的医生将夹鼻眼镜抓在手中,目不转睛地瞅着自己己的病人,似乎在教授的眼里寻找一直折磨着他的谜底。
  “看来,尊敬的科学界的同志们,她给我们阐述的超导性理论的原则,‘阿特 弗特斯 布拉什’——乍一看来不仅远未解决,而且遭到了严肃的批判。”
  教授用伸出的双臂,撑在桌上,佝偻起瘦小的脊背,继续发言,在讲到字母“O”的地方特别使劲儿。
  “嗯,是啊!……然而,学者同志们,应考者发言的第二部分,整个儿地都显得苍白无力。其中只有唯一的一句话使我内心感到满意。可敬的应考者十分正确地指出,她所阐明的想法,不应该在科学著作里,而只能在科幻小说中占一席之地。而我认为可以加上一句:在将人引入歧途的坏小说之中!嗯,是啊!……
  “我敢于用具有权威的科学的全部力量使诸位相信;抛开远离现实的关于在磁场里积聚能量的幻想吧!研究这个课题——是荒谬、懵懂、妄诞、胡说八道、邪门歪道、科学中的野蛮行为,是无知、观点肤浅、贫乏、缺少对自己最起码的控制。
  “我尊敬的和亲爱的同行们,我冒昧地说,诸位刚才的掌声与其说是对纯正的客观的科学代表而鼓的,还不如说是对在舞台上费尽心机耍弄引人入胜但又不可能做到的姿势的女演员而鼓的。”
  教室里举座哗然,虽然黑板上方“注意”两个字一闪一闪地亮着,可喧哗声还是止不住。直到主持答辩的年轻的科学院院士站起来,走到黑板前面,才开始静下来。
  那时,特别响亮的是娜佳宛如歌唱但又抱怨受屈的嗓音:“可我原来还以为,人们——革命的同时代人——是会进行真正的辩论的哩!”
  科学院院士举起了手,说道:“继续发言,教授!”
  教授还是那样用紧张的姿势站着,双手撑住桌子,剧烈地把头一会儿扭向右边,”—会儿扭向左边。
  玛丽娜坐到给她挪近一些的椅子上,阴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憎恨她的人。她发现,当他一说起积聚能量时,就变了样,他的喉咙就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
  妇女在听别人讲话的时候,注意力往往与其说放在说话的涵义上,还不如说更多地放在说话的音调上,可真是怪事,玛丽娜在自己的内心里,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评论员,找不到一丁点儿敌意。然而,一种委屈,一种强烈的孩子气的委屈感,不住地冲到喉咙口,溶化在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中……
  教授继续说道:“报告人给我们描绘了很多幅利用超功率磁场的电池,我是说,超级电池的图画。我们听到了关于袖珍发电站、关于取之不尽的电池组、关于不需燃料的比原子能方便得多的发动机……我本人也能够进行不着际的幻想,故作惊人之谈!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人力和国家的资财耗费到毫无结果的虚弱无力的学说上去!力量自我抵消!可敬的应考者给我们讲了在磁场加强、排除超导性存在的可能性的情况下物质结构的变化。除此之外,正是强大的磁场将破坏线圈,线圈不可能很牢固,全部积聚的能量将往外冲,毁灭性的大火将要把进行试验的人们化为灰烬……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受大家尊敬的学者,或者是充满了青春活力和爱情的姑娘……
  “亲爱的同行们,学者同志们,我有幸使诸位相信,从理论上讲,事先防止磁场渗入导体是没有任何可能性的!就象不能使比原子结构所允许的更大的电流通过导体一样。没有这种可能。任何尝试都必定会象企图在常温条件下取得超导性现象一样地遭到失败。
  “总括我的发言,我敢说,提交的这篇论文,无论在其论据方面,还是在使人遭到不必要的危险和大失所望的预定的有害的前景方面,都是有很大缺陷的。应考者的论文是考虑不周的、粗糙的、不够成熟的、毫无根据的、微不足道的、轻率的,而最主要的,是方向不正确。我不得不为徒劳无益的劳动和白白浪费的时间而惋惜。我们期望,这能成为年轻的应考者的有益教训,扭转她的沽名钓誉的企求,转到我有幸向她建议的更加现实的和有效的道路上去。”
  教授讲完以后,以迅速的一跳一路的步伐向听众席走去。
  会场哑然无声,连从窗外飞来的夜蛾在不透明的灯罩上扑打着翅膀发出拍拍的声音都能听到。
  教授的脚步在教室里发出很响的回声,他走到部长邻座的一个头发斑白的人旁边,坐了下来。那人示威式地站了起来,向瓦西里·克里缅季耶维奇道歉了一声,走到后排去了。
  教授不知所措地微笑着,用清澈蔚蓝的眼睛目送着他。
  他的脸颊痉挛了一下,眨起眼睛低下头来。然后,撇开两膝,将臂肘支撑在膝上,两只手掌紧紧压住太阳穴。
  在那些想阐明自己对于利用超导性的观点的学者们发言的整个时间里,部长一直在仔细地端详着老教授。他还不时地向玛丽娜瞥上一眼。他注意到当这位突如其来的评论员的话刚一讲完,她就跑到走廊上去,又红着眼从那儿走了回来。
  玛丽娜·萨多夫斯卡娅学位论文的答辩引起了强烈的争论。各种各样的流派冲突起来,波动学说、量子、磁爆、无数电子的犹烈冲击,汹涌沸腾。答辩会变成了显然穷无尽期的学术辩论会。
  然而,这些发台,若教授大概未必听见。终于他站了起来,迈苦不用的次子,磕磕绊绊地朝出口处走去。
  部长站起来,也向走廊走去。
  玛丽娜站在走廊窗口,她把自己的前额抓得几乎出血。
  部长走近她,看了看她的手和肘额,说道:“是这样。”
  玛丽娜急忙把手缩回,但未抬起眼睛。
  “我垮了,瓦西里·克里缅季耶维奇!”
  “这暂时我还不知道……”
  “但他训得可好极啦!我完蛋了!”
  “是啊,”部长说了后,沉默了一会儿。“他讲得非常好,甚至有点过分激烈,但要讲完蛋,还为时过早。”
  玛丽娜伸直了腰,强作微笑。
  “当然,我明白,这不会影响学术委员会的决定,但总是很难堪的,瓦西里·克里缅季耶维奇……”
  最后一句话她只是用嘴唇低声讲的,连气都未出。
  部长还是听见了她的话,但除此之外,他还同样用听觉感觉出她有一种沉重的沮丧情绪。
  当玛丽娜抬起眼睛时,看见了奔跑着的部长宽阔的后背,她急忙跟在部长后面奔去!
  教授笨拙地弯起两膝,脸孔扎在厚厚的地毯里,横躺在走廊中。从教室里传来发言者单调无味的讲话声。
  无论部长和玛丽娜怎么赶急赶忙,有个人还是超过了他们,已经俯身去搀扶教授。
  “请你们帮我把病人抬起来。”矮个子人说,他连脸也没有转过来。
  他们三人把教授抬起来,放到沙发上。
  “脉搏很不好!这早就应该料到了。哦,根据照片我认出了您。您——是部长,不是吗?这位我很高兴。想必您有汽车,不是吗?得将他送回家。”
  “我已经吩咐把教授送走。”
  “好极了!您知道不,他就是这么个怪人,怎么也不愿意有一部专用汽车。”
  “知道。”部长说。
  医生在说话的时候,手还不住地做事。他抓住夹鼻眼镜,替教授解开领子和背心,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注射器,给病人注射了一种什么药水。
  医生将注射器放回针盒,手对手搓了一会儿,然后又用两只手掌摩擦一下秃顶,最后开始既迅速又轻柔地替教授按摩。
  他看到部长在瞧着他的双手,就说:“部长同志,古印度有句俗话:医生应该具有鹰的眼睛,”医生戴正了夹鼻眼镜,“狮子的心,”他将两只手掌紧贴胸口,“还得有一双女人的手,”医生说着又开始替教授按摩了。
  玛丽娜一直默不作声地站着,最后她轻声说道:“让我来送他吧。”
  “不,你该在这里,我来送他。”部长说。
  教授几乎悬在医生和部长的手臂上,步履艰难地移动着双脚,走向小汽车,顺从地坐了进去。他一直畏葸地、愧悔地微笑着,仿佛做了什么极其不体面的事似的。
  玛丽娜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将这位一小时前使她陷入绝境、现在却软弱无力的人……
  最后她转过身来,马特罗索夫站在她的背后。
  “你好,平流层征服者!”于是她向马特罗索夫伸出了双手。“我多高兴呀,一切结果这么好!”
  “好?”德米特里紧捏着她那冰冷的手指,盯着她那苍白的匝孔反问道。
  “真话,比起我自己在下面为别人担心来说,我更喜欢下团的人为我担心。”玛丽娜抓出双手笑了起来。
  “似乎此刻我在下面。”
  “你担心,仿佛我要从超级电池的高峰上摔下来?说起来,您派遣的暗探,马特罗索夫同志,不仅帮助您飞行,供给您反射无线电台,而且企图暗中给我下绊,而我却天真地以为,在一对一的战斗中,从旁边插手干涉是被禁止的勾当。”
  马特罗索夫尴尬地站在入口处的台阶上,不安地察辨着她的神色。他笨拙地试着用玛丽娜讲话的玩笑口吻说道:“我担心,此刻需要帮助的不是我。”
  玛丽娜的脸色马上变了,变得面红耳赤。双眉紧蹙,两眼也眯缝起来……
  “我当真需要胜利者向我伸出援助之手吗?”
  “如果真的需要我的援助的话……”马特罗索夫话还未说完。
  娜佳跑到台阶上,扑向姐姐,将脸藏到她的怀里。
  玛丽娜责备地盯着马特罗索夫的脸瞅了一眼,摇摇头说:“嘿,原来如此。您已经全部知道啦?学术委员会的决定已宣读了……”
  娜佳哭得更厉害了。
  “您可以洋洋得意,”玛丽娜挑战地说。在她眼睛里闪烁着童年时期最最不顾死活的男孩子也要提防的暴怒的火花。“但您得知道,胜利者傲慢地伸出的援助之手我不需要。”接着,她抱着抓住的双肩,连头也不回,沿着台阶走下去了。
  马特罗索夫脸涨得通红,等他恢复了常态后想跟在姑娘后面走时,台阶上已挤满了从研究所里走出来的学者。
  “昨天谁能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呢?”
  “拒绝授于副博士学位!……”
  “你们瞧!连英雄也来我们这儿作客了!”
  “马待罗索夫同志!祝贺您!全世界屏息……”
  “请您伸出手来,勇士。请接受教授的敬礼。”
  “您得同意,飞行员,您应该尊敬我们物理学家。须知快速中子原子反应堆……”
  “斯托岑科教授在空中的感觉如何?”
  “请您转达对他的敬意和祝贺。”
  马特罗索夫都来不及转身。而当他向人行道瞧的时候,人群中已经看不见玛丽娜了。
  
  部长的小汽车将生病的教授送到他的住宅。老人靠在角落里,矮小的医生抓着他的手,一直小声地嘀咕些什么。
  部长仔细地瞧着这古怪的老人,试图回忆起可能从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部长确信,到现在为止,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当然,他可能看过知名教授的照片,但并不是某些外形上的特点使他感到熟悉。他所熟悉的是他的某种难以捉摸的动作、说话和走路的神态……
  部长还考虑到玛丽娜学位论文的失败。他觉得这一失败他是有责任的,因为她在学位论文里走这条路子正是受了他的影响。
  莫非他错门为了检验自己早已忘却的梦想,他有无权利损害一个姑娘在科学上发展的前途呢?
  有权利,部长最后作出了决定,大概,他已经开始衰老了。卫国战争时期他并没有向自己提出过这种问题;他有没有权利派人去侦察……派自己的妻子。
  部长叹了口气,医生惊奇地向他转过脸来。
  “是啊,这是侦察。”部长出其不我地说出了声。
  “正是这样!我经常讲,诊断——这同样也是侦察!而治疗—一就已经是进攻了。我们的药丸是炮弹,我们的建议是麻醉气体,而我们的手术则是白刃战!我以前经常是这么讲的。”
  部长忍不住笑了。医生将他从过去某个时候曾派自己妻子去侦察的念头上引开了……


《熊熊燃烧的岛》作者:[苏联] 阿·卡赞采夫 著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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