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桶钻石》

 



  内容简介

  乔治被捕了,原因是他随身带着地球上从未有过的巨大的钻石,而且整整一桶,另外还有名画和其他希罕物品。
  警方讯问时,乔治异常气愤,因为他喝酒之后观看电视,此后一切全记不清楚,也说不出钻石的来路。乔治成了盗窃嫌疑犯,钻石及名画均经过鉴定。正当律师努力为乔治奔走之际,关在禁闭室内的乔治却突然失踪了。
  五角大楼派出官员,因为他们分析乔治可能是遇到“飞碟”,才发了这样的横财。
  正紧张地寻找时,乔治却乘着一部无轮机车,伴随着一个怪客回到警察局门口。乔治告诉警方,如果他受到干扰,这辆机车随时会带着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于钻石,他仿佛记得是在一处垃圾堆上捡到的。
  管方邀乔治及怪客下车,并保证他们的自由。可是怪客下车之后,用一种怪异的信息传播出自己的种种“概念”,这却具有神奇的力量,人们着了魔似地从自己家中拣出贵重物品,朝垃圾堆上扔,整个城市垃圾如山。纷乱中医怪乘车而去,随车带走了那桶钻石、名画等物。
  原来怪客来自未来,此刻又回到未来去了。

    ◆      ◆      ◆      ◆      ◆

  凌晨三点钟,乔治大权正在爱尔木街上走着,警察把他抓走了,因为他当时踉踉跄跄走在大街中间,嘴里自言自语嘟哝个不停。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他简直成了一只落汤鸡,仿佛刚刚淋了一场暴雨似的。可我们这儿眼看已经三个月连雨丝儿都没见到了,田里枯黄的玉米也许只能拿去当柴烧。乔治大叔腋下夹着一张画,手里拎着一只桶,桶里还装满了钻石。他没穿鞋,只穿一双袜子。值勤警察爱尔文·松德尔斯拦住他,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时,他嘟嘟哝哝,回答得含混不清。显然,他已经酩酊大醉了。
  就为这,爱尔文把他带到警察局。只是到了那儿,才有人注意到他那鼓鼓囊囊的衣袋。自然,警察们搜查了他的衣袋,并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他们看清了这些东西之后,斯蒂夫·奥顿涅尔上士立即打电话给警察局长切特·拜棱赛德,请示处理办法。
  警察局长因为半夜里被叫醒显然不悦,他下令把乔治大叔在禁闭室里关到天亮,这件事也就遵命办理了。当然,这也很难怪罪警察局长,因为这位老头子年复一年地给维洛乌-格罗乌夫市警察局惹来的麻烦事儿也实在不少。
  然而,乔治大叔刚被关进禁闭室,稍许醒了一点酒,弄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时,他就立即抄起一张凳子,狠狠敲打着栅栏门,一面叫嚷着,说是这些混蛋无视宪法给予他这个规矩的自由公民的合法权利,设下圈套加害于他。
  “你们应当让我打电话,”乔治声嘶力竭地哭唤着,“等我出去,我会上法院控告你们非法捕人,那时该你们后悔了。”
  大家都非常讨厌他的叫嚷,只好打开禁闭室的门,让他去打电话。

  当然,象往常一样,电话打给了我。
  “又是什么人?”爱尔西醒来坐在床上。
  “你的乔治大叔。”我说。
  “我就知道是他!”妻子嚷着,“米尔塔大婶刚刚到加利福尼亚去探亲,他这老毛病就又犯啦。”
  “说吧,这一回又是什么事?”我问大叔。
  “你怎么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约翰?”他气呼吁地回讯 “我一年不过给你打一两次电话。给律师家打电话还能有别的意思,假如……”
  “你还是先说正事吧,”我打断他,“出了什么事?”
  “这回我要给他们个厉害瞧瞧!他们这些活宝可给我逮住了。你放心,这回我管保付清全部费用。从他们那儿判决得来的东西,咱们平分。我什么事都没干。我正在大街上走着,这个混虫出来就把我关了起来,我一没逛二没唱,我没有犯法。听着,约翰,难道说一个人无权在大街上走吗,即使是在半夜里……”
  “我马上就来。”我又一次打断他。
  “别在那儿呆得太久,”爱尔西说,“你明天在法院里的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怎么,你在笑话我?”我忍不住说,“既然出了个乔治大叔,这日子就别管好过不好过啦。”

  我来到警察局,人已齐了。乔治大叔坐在桌旁,桌上放了一只装满钻石的桶和从他身上搜来的一堆东西,一张画靠在桌腿上。警察局长比我早到几分钟。
  “好吧,”我说,“咱们开始吧。他犯了什么罪?”
  “我们暂民不需要任何罪证。”
  局长因为半夜里从床上被叫来,所以还在发脾气。
  “听着,切特,”我说,“过不了几个钟头,将要你拿出正式的罪证,那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我劝你马上考虑考虑这一点。”
  “我宁肯等查理来说话。”
  他这是指检察官查理·尼文斯。
  “好吧,既然没有罪证,那又凭什么抓人?”
  “这个乔治拎着一桶钻石。现在话你回答我,他是从哪儿搞到这些东西的?”
  “也许这些根本就不是钻石。”我假设说,“你相信吗?”
  “等早上加里的铺子开了门,我们请他来看看。”
  加里是个珠宝商,在广场对面开了一家商店。
  我走到桌旁捡了几块石头。当然,我不是珠宝商,可是我发觉它们都是真正的钻石。这些石头磨得相当光滑,边上就象是有光线折射,闪闪发亮。有几块足有拳头一般大。
  “就算是钻石,又为什么抓人?我还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条法律,说是不准人拎着一桶钻石。”
  “好,好,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看看,约翰!”乔治大叔高兴地说。
  “住口,”我说,“是我在跟他们打交道,你别多管闲事。”
  “要知道,乔治从来就没有什么钻石。”局长毫不让步地说,“这很可能是偷来的。”
  “这就是说,你们认为他犯了盗窃罪?”
  “嗯,那也不能马上就下这个定论,”局长不是很有把损地说,“眼下还没有证据。”
  “还有这张画,”爱尔文·松得尔斯插嘴说,“我觉得非常珍贵。好象是古代某个画家画的。”
  “奇怪,”我说,“你们谁能告诉我,在维洛乌-格罗乌夫城里,哪儿能偷到一张古代画家的画或者是一桶钻石?”
  当然,他们马上就哑口无言了。在我们维洛乌-格罗乌大城,假如能在谁那儿找到一张真正的好画的话,那么只有银行家艾伊莫斯·斯蒂文斯,他到芝加哥去的时候,带回来一张。不过,从他在艺术方面的素养来考虑,很可能是从别人手中买到的一张假画。
  “不管怎么说,你得承认,这里面总有点名堂。”局长叹了口气说。
  “也许如此,但我怀疑,把一个人关进监狱,是不是已经有足够的证据了。”
  “问题其实并不在画上或者钻石上,”局长显出非常担心的样子说,“主要是在其他东西上。我觉得问题好象是他干了一件龌龊的勾当。你自己看看吧。”
  他从拿上拿起一件东西递给强。
  “当心,”他警告说,“有一头非常烫。”
  这件东西约有一英尺长,形状象透明塑料做的沙漏计时器。中间窄,四周是空心的,而且很宽。当中镶着一条不大的仿佛是金属做的东西。金属条的一端象烧红了的铁一样闪着红光,我把手放到敞露的凹穴穷边时,顿时感到一股热气轻微地跳动。另一端是白色的,上面覆盖着许多结晶体。我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翻转过来。
  “小心,千万别碰它,”局长提醒我说,“手指头会冻坏的,瞧。上面还有冰。”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东西放回桌上。
  “你认为这是什么东西?”局长问。
  “我怎么知道。”
  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物理这门学科,况且,从前在学校里面学到的那点东西早就忘光了。但我还是敢用脑袋担保:放在桌上的这个东西,在决自然界里是不存在的。然而它就摆在我们面前,一头滚烫,另一头却比冰还冷。
  “你喜欢这玩意吗?”局长从许多细小的金属条或者塑料当中拿起一个三角形的小条子说,“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不过是……”
  “不过?你把手指头伸进去试试。”
  听局长的声音好象他是占了上风。
  我照他的话试了一下,但并无结果。三角长条中间是空的,反正,我的手指头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但我手指头却怎么也不能再往里伸进一毫米,三角长条里面仿佛装满了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象钢一样硬的东西。
  “让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我要求说。
  局长乐意地把这件莫名奇妙的东西递给我。我把它举起来,让灯光透过它的中心。结果是空无一物。我把这三角长条翻来复去,连透明塑料的一点影子也未发现。可是每当我试图把手指头放到孔里去的时候,不知怎的,却总放不进去。
  最后,我把三角长条放在形状象沙漏计时器的那个东西旁边。
  “要不要再看看?”局长问。
  我摇了摇头。
  “我承认,切特,这一切我丝毫不懂。但是反正这构不成把乔治关起来的理由。”
  “在我未同查理谈妥之前,他只能呆在这儿,”局长固执地说。
  “我希望,你是值得的,一开庭,我就会带着释放他的决定来到这里。”
  “我知道,约翰,”跟这位局长争论显然无用,“当然,你是一个出色的律师,但我反正不能释放乔治。”
  “在这种情况下,请把你们从他那儿搜去的所有东西开张清单,以作证明。我在未确认这些东西锁进了保险柜之前,将不会离开这儿。”
  “可是……”
  “按照法律,这些东西都是乔治的私人财产。”
  “这不可能,你自己也知道,约翰,这是不可思议的。你自己想想看,真见鬼,他是从哪儿搞到……”
  “在您未能证实他的这些物件到底是从谁那儿偷来时,这些物品依法都是属于他的。一个人根本没有必要对他私人财产的来源提供证明。”
  “好吧,亲爱的,”局长说,“我来开清单,不过有个问题,这些东西都叫做什么来看?”
  那可是他的事情了。
  “现在我得同我的委托人单独讨论几个问题。”我说。
  经过一番争论和发了几句牢骚以后,局长打开了同被关押者见面的房门。

  “是这样,乔治,你说说看,到底你出了什么事。我指的是全部经过。你尽量按先后顺序说说清楚。”
  乔治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况且他早就领教过跟我撒谎决无好处,因为每逢遇到这种情况,我总会识破他的花样。
  “你想必知道,米尔塔走了。”他说道。
  “嗯。”
  “你也知道,她一不在,我就要消遣消遣,弄上两盅,最后总会慰到一点倒霉事儿。这一回我下了保证,滴酒也不沾,一件倒霉的事儿也不碰。可怜的米尔塔,她为我真是受够苦啦。所以这一回我下决心证明我完全能够体面地管好自己。昨晚我坐在客厅里,只穿了一双袜子,鞋子我已脱掉了。我打开电视机看棒球比赛。你知道,约翰,假如‘孪生子’队能找到一个好的后卫,明年他们就能赢。当然,除了后卫,他们还需要一个很好的前锋,另外,还不要让两、三个左撇子给搅了……”
  “别打岔。”我打断他。
  “对,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比赛,慢慢地喝着啤酒。我拿出六瓶,当我刚刚喝完第五瓶的时候……”
  “我好象记得,你是下了保证不喝酒的。”
  “当然,约翰,我很难为情!可喝的是啤酒,我能喝它一整天,而且毫无醉意……”
  ‘好,你说下去。”
  “好,我说,我坐着,喝着啤酒。打到第七局,‘美国佬’队已经领先两分,这时门特尔突然……”
  “见鬼,让比赛见鬼去吧!”我忍不住了,“我想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倒霉的是你,不是什么门特尔。”
  “别的再也没有什么了。正好在第七局门特尔从空中打进了一球,然后我就看到,我在街上走着,从角落里突然冒出一辆警车。”
  “你是想说,你不记得当中出了什么事?你不知道你的一桶钻石、一张画和其他一切东西是打哪儿来的?”
  乔治摇摇头,说:“我告诉你的是全部经过。我也记不得更多的东西,我不打算跟你撒谎,撒谎又没有什么好处。反正你总会戳穿我的。”
  我默默地看了乔治大叔一会儿。继续追问下去也没用。他也许说的是真话,即便多半是真的,不完全是真的,然而要从他嘴里掏出其他东西,我现在却没有时间。
  “算了,”我说,“暂时就象你说的这样吧。现在你回到禁闭室去,安静地呆在那儿。要守规矩。我过八小时再来,尽量把你从这儿弄出去。你不要同任何人谈话,不要回答任何问题。啥也别解释,啥也别说,假如有人跟你纠缠,强迫你说的话,你就说是我禁止你讲话的。”
  “钻石还会还给我吗?”
  “很难说,也许这些根本就不是钻石。”
  “可你自己说过要他们开张清单的呀。”
  “那又怎样?我不能保证他们会把搜去的东西如数归还。”
  “听者,约翰,我嘴巴干得要命,浑身没劲……”
  “不,别空想。”
  “嗳,只要三、四瓶啤酒,行吗?这不会有什么坏处的。这样可以润润嗓门子。一个人不会因为喝了几瓶啤酒就醉的。昨天我根本就没有喝醉,我发誓,一点儿也没醉……”
  “深更半夜叫我到哪儿给你弄啤酒?”
  “你那冰箱里总是有好几瓶藏着吧,无非是让你跑六条街就是了。”
  “好吧,我跟局长说说看。”
  局长毫无异议:行,就让乔治大叔把啤酒喝个够吧,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从法院大楼的圆顶上射出一束月光。在随风摇曳的灯光照射下,耸立在广场中央的无名战士纪念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我抬起头: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至于雨,那就别提了。曙光即将出现,太阳一升,田里的玉米又得干枯了,农场主要提心吊胆地看着那用力过度、噗哧噗哧咳喘个不停的抽水机,细细的水流艰难地流到木盆里。就是用这水喂牲口都不够。
  法院大楼前的草地上有五、六条狗在嬉闹。把它们放到街上去是不允许的。但是维洛乌-格罗乌夫的市民们谁也不理睬这条禁令,他们只希望当城里的狗贩子维尔泽尔·托姆普森出来求财的时候,这些狗能安然回家。
  我坐上汽车回家,从冰箱里拿出四瓶啤酒,送到警察局乔治大叔那里去以后又回到了家里。

  时钟指着清晨五点半。我想,再睡也没意思了,就烧了咖啡,煎鸡蛋。爱尔西听我在厨房里摆弄餐具的声音就下了楼。我只好又添上两个鸡蛋顺带为她弄了一份。然后我们在桌旁坐下来开始商谈发生的事情。
  乔洽大叔已经不止一次碰到各种倒霉事了,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大事,我总能设法为他解脱。他决不是一个酒鬼,相反,城里的人都喜爱他那诚实、温和的性格。他在城郊办了一个垃圾场,居然能靠微薄的收入过活,这些收入是从求助于他的人那里讨来的。他把地圾运到附近已经成为沼泽的地带。凡是还能派上一点用场的废物,他仔细地拣出来廉价以售。当然,这并非很赚钱、很兴旺的买卖,但是不管怎样,乔治大叔有了这一份差使,在我们维格乌-柏罗乌夫这个小城里,就算不错的了。
  可是,这一回从他身上弄出来的东西,完全是另外一码事,这正是使我担心的。他是在什么地方搞到这些东西的呢?
  “你不觉得该给米尔塔大婶打个电话吗?”爱尔西关切地问。
  “现在不必打。反正让她知道也没用。她只会数落着嚎啕大哭和难过得捶胸顿足。”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先要找到本逊法官,从他那儿得到释放乔治大叔的命令。但愿查理·尼文斯别再想什么理由来延长关押的时间,尽管这个可能性不大。至少现在是这样。”
  唉,我一个早上也没能接到通知。我己拿定主意要到法院去找本逊法官了,这时我的女秘书多罗蒂·英格列丝——一个严肃的老处女,告诉我,查理·尼文斯请我接电话。
  我还没来得及拿起听筒,连招呼都还没说出口,检察官就嚷了起来:
  “你别想躲!你最好马上就说出来,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我搞啥名堂啦?”
  “你用什么法子帮乔治逃出禁闭室的?”
  “他不是关在警察局里的吗!我去的时候,他给关在那儿,我正想去找法官……”
  “可是他早就不在了!”查理拼命叫着。“门锁着,可是人却不见了。只剩下四个啤酒瓶排成一排放在地上。”
  “听着,查理,你是了解我的。这样吧,请相信我,整个这件事,我确实是一点儿牵连也没有。”
  “我当然了解你。没有这个龌龊勾当……”
  他甚至气得喘咳起来。他这是活该。在我们州的所有吹毛求疵的法官中,他是顶顶讨厌的一位。
  “如果你打算下一道命令,把乔治当作逃犯关起来的话,那么你可别忘了,头一次逮捕他时就没有证据。”
  “见鬼,还要什么证据?一桶钻石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假如那是真的话。”
  ‘这是货其价实的钻石,你放心好了。加里·约翰森今天早上验看过了。他肯定,钻石无疑是真的。照他的话说,根本问题只在于,地球上没有这么大的钻石,没有任何钻石会有它们那样纯。”
  查理停了一会儿。接着,又放低沙哑的声音说:“听着,约翰,你说实话,出了什么事?我谁也不……”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你同乔治谈过话,他跟局长说,是你命令他不要回答任何问题的。”
  “这是通常的法律手续,”我说,“这一条你是驳不了的。还有一点,你要负责,不要把钻石无意中失落掉。我让切特开了清单,并且,由于缺乏罪证……”
  “那么,他从局里逃跑的事又怎么说呢?”
  “逮捕人要有合法的理由,这是前提。”
  查理砰地一声扔下听筒。
  我坐到椅子上,想把头绪理一理。然而,整个事情好象太离奇了,真需要彻底弄个明白。

  “多罗蒂!”我喊女秘书。
  她探头进来,显出一副勉强的样子,从整个情况来看,她同全城的人一样,已经听说发生什么事了,而且总的说来,她对乔治大叔的印象并不很好。我跟他的关系使她不满,她一有机会就强调说,我要为他花去不少钱和时间,并且没有任何希望得到补偿。这当然是事实。但总不能坐等这个城里垃圾场的主人付给律师出奇的酬金呀。再说,乔治又是爱尔西的叔叔。
  “多罗蒂,给我接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学院的凯尔文·罗斯,他是我的老朋友……”

  银行家艾伊莫斯·斯蒂文斯飞也似地闯进屋,多罗蒂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从她跟前一晃就过去了。
  “约翰,你知道你那儿出了什么事吗?”
  “不,不知道。你跟我说说好吗?”
  “这是伦勃朗的画!”
  “唤,你指的是那张画吗?”
  “你认为,乔治是怎么弄到伦勃朗的画的呢?要知道,这个画家的画决不会随便扔在路上的,只有到博物馆才能看到。”
  “很快我们就会弄清楚的。”我急忙安慰斯蒂文斯,他是维洛乌-格罗乌夫城里唯一的艺木专家。“他们马上就会打电话给我,到那时……”
  多罗蒂又把头伸进门来:“罗斯先生请你接电话。”
  我一拿起听筒就感到有些不对劲。我同凯尔文·罗斯有十五年未见面了,我甚至都不相信他还记得我。但我还是报了自已的名字,并且无拘无束地谈了起来,就象是我们昨天还一道儿吃过早饭一样。不过,他也以同样的心情向我表示欢迎。
  接着,我便转入了正题:“凯尔,我们这儿右一张画,我想,你不妨看一看。有人认为这是一张古画,也许还出自一个古画家的手笔。当然,你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不过……”
  “你说,这张画是从哪儿找到的?”
  “就在这维洛乌-格罗乌夫城里。”
  “你看见啦?”
  “看来一下,可是我很难……”
  “告诉他,这是伦勃朗的画。”斯蒂文斯恶狠狠地小声说。
  “它的主人是惟?”
  “事实上它暂时还没有主人。这张画在警察局里。”
  “约翰,你实说,你是不是想把我拖进一桩什么尴尬事情中去?或许,你是要我来当一个鉴定人?”
  “谈不上,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说,你的帮忙同我现在正在经办的案件有关。要不要我先跟你谈妥,让他们先付给你一笔钱……”
  “告诉他,”斯蒂文斯还不善罢甘休,“这是伦勃朗的画!”
  “你那儿好象有人提到伦勃朗,是吗?”凯尔问。
  “不,谁也不能这样肯定。”
  “那行,我说不定会抽空到你那儿去一趟。”
  凯尔显然对此产生了兴趣,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件事也许引起了他的好奇。
  “我去租一架客机把你直接接到维格乌-格罗乌夫来。”我许诺说。
  “案件当真是这么重要吗?”
  “说真的,凯尔,我自己也不很清楚。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好吧,飞机订好之后就打个电话给我。只要一小时我就能到达机场。”
  “谢谢,凯尔。”

  我早就知道爱尔西会生我的气,而多罗蒂则会大发雷霆。在我们这样的一个非县属行政中心的县辖小城里,要是有哪一个律师去租一架飞机简直等于得了神经病。不过,假如我们能够弄到一块钻石,或者哪怕是能搞到一点儿钻石,那么飞机的费用就是小事一桩,不值一谈了。说实在的,就是加里·约翰森看到钻石,我也不完全相信他能辨别出个真假来。当然,他在自己的小店里就是做钻石买卖的,但我怀疑,他不过是轻信了某个批发商的话,说这都是真货。
  “你刚才跟谁说话?”斯蒂文斯问。
  我告诉他,凯尔文·罗斯是什么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说这是伦勃朗的画呢?”银行家冲着我说,“别人的不去说,伦勃朗的画我还是能识别的,你难道不相信这一点吗?”
  我刚刚要告诉他说,我正是不大相信,就在这时,猛然想到,可能我以后还会不止一次地向他求贷。
  “你听我说,艾伊莫斯,”我耍了个滑头说,“我只不过是不想预先把它的结局挑明罢了。他来到这里一看这画,肯定会认出这是伦勃朗的作品。”
  我这一招使银行家得到了一些安慰。接着,我把多罗蒂叫来,请她洽谈帮凯尔搞飞机的事。我每说一个字,她那张薄薄的嘴唇就瘪紧一分,脸上表情不单是不满,简直象陈醋一样溜酸,要不是有艾伊莫斯在场,她一定会教训我,浪费钱财危害之巨。
  看着多罗蒂,我明白了,在清教徒集会的时候,她为什么是那么快活。每年夏天,这种清教徒在维洛乌-格罗乌夫和附近的小城里一簇簇地出现。她一次也没有放过这些机会。至于是哪个宗教团体或派别组织的,这倒无关紧要。在炎热的夏天,她能在硬梆梆的石凳上坚持坐好几个小时,不断地往碟子里扔钱作为捐奉,并且非常得意地听着关于违犯教规者与地狱之火一类的胡说八道。她经常劝我光临这样的聚会,而且我有这样的印象,照她那坚决的说法,这样做对我大有稗益。但是迄今为止我都成功地放任了她的每次进攻。
  “您去法院要迟到了。”多罗蒂的声音里明显地听出一种不赞成的意味,“今天审理的案件,您可是费了不少时间啊。”
  这话应该理解为,我不该为乔治大叔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
  只好到法院去。

  休息时,我打电话去警察局,乔治大叙已经不在那儿了。
  三点钟,多罗蒂来通知我,说凯尔文·罗斯五点钟到。
  我请她打个电话给爱尔西,事先通知她,午饭前将有客人到我们家里来,也许还要留下来过夜。
  多罗蒂不作声,但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视我为野兽,假如爱尔西挑个好日子拿定主意离我而去的话,那是十分合乎情理的。

  五点钟,我在机场迎来了凯尔。此前,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人们通过各种途径探听到专家要来,这位专家将要对一张奇迹般地落入乔冶·威特莫尔之手的古画作出自己的鉴定。
  凯尔老多了,看上去要比我记忆中的形象更有派头些。然而,他象从前一样彬彬有礼,把自己的全副精力都放在艺术上。而且我一眼就看出,他确实很激动。据我估计,他有可能得知早已失落了的一张画,不管这张画的价值大小如何,对于每一个艺术家来说都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我把汽车停放在广场上,然后就同凯尔一起到了警察局。
  在那里,我把他介绍给我们的警察。
  切特说,乔治依然杳无音讯。费了一番口舌之后,他把画拿出来放到桌子上迎着灯的地方。
  凯尔走过去朝那张画看了一眼,突然呆住了,就象猎狗遇到了雌鹌鹑那样。他站在那儿看着,一言不发,围在旁边的人都尽量屏息静气。
  凯尔终于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俯身到画面上开始一英寸一英寸地仔细察看。又过了令人难熬的几分钟,他立起身子对我说:
  “约翰,请你把画竖起来……”
  我把画竖起来,凯尔退后几步再次细细察看。然后,他略微弯下腰看了这边又看那边,眼睛却一直不离开画面,接着又走到桌子跟前,拿起放大镜。
  最后,他终于直起腰来对切特说:
  “十分感谢。我要处在您的地位,我将用您现行的全部力量来保护这张画。”
  切持由于等得心焦,简直象死人一般,他也想知道凯尔的意见,可我事先已决心不给他提问题的机会,虽然我相信,凯尔不会高谈阔论。所以我急急匆匆把凯尔拉到街上,推到汽车里,我们在车子里面面相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假如我的眼力不错,而且我没有一下子把我所知道的画全都忘记的话,这是图鲁兹·洛特列克画的《穆棱-鲁日的卡德里尔舞》。”
  这就是说,这并不是伦勃朗的画!我本来就该猜到这一点。艾伊莫斯·斯蒂文斯真是个好样儿的美术鉴赏专家!
  “我敢用脑袋担保,”凯尔激动地说,“这是原画。要想把这张画复制得如此完美简直不可能。只不过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穆棱-鲁日的卡德里尔舞》这张画是在华盛顿,放在国家博物馆里。”
  我心里忐忑不安,我真担心,如果乔治大叔真用一种奇妙的手法偷到国家博物馆去的话,那我们俩就完蛋了。
  “图鲁兹·洛特列克的画从国家博物惊失落了,博物馆管理处在等待有朝一日有人会把它送回去,所以才秘而不宣,这是完全可能的。”凯尔继续说,“虽然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他们会通知一些大型博物馆或者通知一些估价员。”
  他困惑莫解地摇摇头。
  “可是谁又能想到这一点呢,我真猜不透。当然,也有可能是把偷来的画卖给了一位收藏家,后者将悄悄地欣赏它。不过这得事先商定,此外,冒险购买象《穆棱-鲁日卡德里尔舞》这样人所共知的杰作的收藏家是不多的。”
  我抓住他话头说;“那就是说,你排除了乔治大叔偷画的可能性?”
  凯尔为难地看着我。
  “据我所知,你的这个乔治大叔未必能有识别两幅不同的画的本事。”
  “说得对。”
  “那么,关于偷窃的说法就不成立了。看来,这张画他是从什么地方拣来的。可是,在哪儿拣到的呢?这可是个问题呀。”
  我对此一点儿也帮不上他的忙。
  “应该立即打电话到华盛顿。”凯尔说。

  我们一起回到我的住处,开始工作。
  多罗蒂在客厅里碰见了我。
  “舍尔东·列伊诺利茨在办公室等您呢。”她冷冰冰地说,“是位空军上校。”
  “那我就在这儿打个电话吧。”凯尔抱歉地说。
  “列伊诺利茨上校已经等您一个多小时了。他好象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多罗蒂显然想让我知道,她不赞成我同文艺界的人打交道,更责备我同空军的代表人物会晤。她最生我的气的是,我居然临时通知爱尔西说有客人来吃午饭。我的女秘书确实光火了。但是她受的教养太好了,对我太忠城,就象忠于主人一样,所以在凯尔在场的情况下才没有跟我发火。

  我走进办公室,列伊诺利茨上校已经在那儿了。
  他显出极不耐烦的神情,坐在椅子边上,像打鼓似的用手指愤怒地敲着椅子。
  看到我,他中断了他的音乐练习站立起来。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您就是佩杰先生?”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我们握了手,他又坐到了椅子上,这一回他可是坐定了,我却提心吊胆地偎靠在桌子边上。
  “我得到一些情报,说是你们城里有几桩离奇的……案件,”上校说,“而且与发现了某些物件有关系。我跟检察官说了,他吩咐要向您来请教这个问题。刚才提到的这些物件到底属于谁,这当中外象还有一些不清楚的地方,是吗?”
  “假如您谈的是我所受理的那一案件,那么根本就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我提出异议,“我们的谈话所牵涉到的物件是我的委托人的私人财产。”
  “据我所知,您的委托人从警察局逃跑了。”
  “是失踪。”我纠正他的话说,“而且,他原先就是完全非法被捕的。他没有犯任何罪,不过是在街上走走罢了。”
  “佩杰先生,这件事情的细节与我完全不相干。我所代表的空军部门只对您的委托人所拥有的物件感兴趣。”
  “您看见那些东西啦?”
  “没有,”列伊诺利茨摇摇头说,“检察官说,他要是允许我察看这些东西的话,那么您将会把他钉在法庭的十字架上。不过,据他说,您是个明理的人,在对有关问题的态度上……”
  “您听我说,上校,”我打断他,“当存在着对我的委托人的财产的威胁的时候,我永远也不会是一个明理的人。”
  “您知道您的委托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看来他跟您说过,这些物件他是搞哪儿搞来的吗?”
  “我觉得这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我看到,上校对我的话一句也不相信,不过,我也无法怪罪他了。
  “您的委托人没告诉过您,说他遇到‘飞碟’了吗?”
  我非常吃惊,只好摇摇头。真新鲜!这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佩杰先生,”上校的声音变得非常严肃,“不瞒您说,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不仅对最高国防委员会,而且对整个民族都很重要。假如对方抢先拥有它们的话……”
  “等一等,”我打断说,“您实际上是企图使我相信,世界上有一种类似‘飞碟’的东西,是吗?”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上校立即警觉了,“我只是问问……”
  门被打开了一点儿,凯尔把头从门缝里伸进来。
  “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我该走了。”他说。
  “不,不,你别走,”我说,“爱尔西还等着你吃午饭哩。”
  “我必须到华盛顿去。”凯尔不肯,“你的女秘书已答应送我到机场。如果驾驶员能在个把小时之内把我送回家的话,我就能赶上去华盛顿的班机。”
  “你打电话给国家博物馆啦?”
  “画仍是在他们那儿。”凯尔显出很窘的样子说,“不错,画可能被偷换过,但是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特别是警卫如此森严。我几乎没有想到,你会让我……”
  “你做得对。不管怎么说,这张画确实在这儿。”
  “可是它应当在华盛顿陈列!”
  “如果是两张画。那就另当别论了!”我按捺不住说。
  “不可能!”
  这时我们俩争执起来。
  “反正,看上去是这回事。”我仍不甘示弱。
  “如果这张画放在可靠的地方,约翰,那我就放心多了。”
  “警察局照管着呐。”
  “我觉得,还是银行里的保险柜更可靠些。”
  “好吧,我尽力而为。”我向他保证说,“国家博物馆的人对这事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他们感到震惊。说不定他们有人要到这儿来。”
  “来好了。五角大楼的人已经在这儿了。”
  我们握过手,凯尔就急忙出去了,我又在桌旁坐了下来。
  “唉,跟您打交道可真不容易,”上校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什么东西才打动您呢,也许,爱国主义会管用?”
  “就怕我还够不上是爱国主义者。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将让我的委托人也不要过分爱国。”
  “要钱?”
  “一大笔。”
  “造福社会呢?”
  “首先得证明确实能造福社会才行。”
  我们互相注视着。列伊诺利茨上校没有使我产生丝毫好感,我对他同样如此。

  电话铃响。这是切特打来的。
  我刚拿起听筒,他就喋喋不休地发了狂一般的说道:“乔治露面了!”他喊,“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家伙,他们是坐一辆象小汽车似的玩意儿来的,不过没有车轮……”
  我扔下听筒就往门外跑。一面侧视了一下,列伊诺利茨上校也跳起来跟在我后面跑出来。
  切特说对了。这玩意儿看上去确实象一辆无轮机动赛车。车停在警察局门口。确切地说,是悬在离地面两英尺高的地方。轻微的嗡嗡声表明里面安装着一种机器,机器运转很正常。四周围了—大群人,我好不容易挤到车前。
  乔治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旁边站着一个面容沉郁、相貌难看、活象是稻草人的角色。他身穿一件前襟纽扣一直扣到喉头的黑长袍。一顶遮到眼睛上的黑帽子把头盖得严严实实。这位怪客的脸和手臂象白雪一色。
  “你怎么的啦?”我厉声问乔治,“坐在这儿干嘛?”
  “你知道,约翰,我怕切特又把我给关起来。他只要指头一动,我就立即失踪。这玩意儿怪灵的,既能在地上滚,也能象飞机一样地飞。说真话,我也弄不清其中奥妙。开动它不费事,开起来简直是件乐事,小孩子都会。”
  “告诉他,”查理·尼文斯来干预了,“谁也不打算扣押他。这件事非同一般,但我决不相信这是犯法的事。”
  我惊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当我挤到车前时,竟然没有发现检察官,而此刻他正站在旁边。就在这当儿,列伊诺利茨把我拐到一边,同时把手伸向乔治。
  “我是空军上校列伊诺利茨。您完全有必要把这一切详细地告诉我。这件事太重要了。”
  “它不过是跟其他垃圾堆放在一起的。”乔治解释说,“我把它拣了起来。看来谁也不需要它,给随便扔掉了。许多人把他们不需要的各种东西都朝那儿扔。”
  “对,对,有的人连钻石也扔了,画也不要了。”切特存心阴狠地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乔治一本正经地答道,“有一回,我几乎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下着雨,有一堆各种各样的东西堆放在那儿……”
  “住口,乔治。”我说。
  关于那一堆东西,他对我什么也没有说,要么是他此刻记性变好了,要么就是他先前瞒着我。
  “我认为,”查理在调解,“我们应当坐下来平心静气地把情况尽量搞清楚。”
  “我没意见,”我回答说,“不过请注意,这车是我的委托人的私人财物。”
  “我看你包揽得太多了。”查理反对。
  “你自个也看到,查理,是人们迫使我这么干的。我只要是稍许大点意,您和切将以及五角大楼就会把我压得粉身碎骨。”
  “好,暂且不谈这个。”查理说,“乔治,把车停落下来跟我们走。切特留下来看守车子,别让人去碰。”
  “别忘记,那幅画和那些钻石也应当时时刻刻看守好。我想,这幅画非常贵重呢。”我补充说。
  “那正好提供一个抢银行的好机会,”切特怒冲冲地答道,“如果我把我的全部警察都派去看守您的乔治的财产的话。”
  “我认为乔治的同伴也应当参与咱们的交谈。”查理不理局长的答话,继续说,“也许他能提供一些重要情况。”
  乔治的同伴似乎没有听到我们的议论。他根本就不注意周围发生的事情,只是挺直地坐在车里,心不在焉地目视前方。
  切持认真地绕车走了一圈,就在这时,这伙异常的怪客希奇古怪地尖叫起来。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却十分了解他的话的含意,尽管这也许是难以思议的。
  “别碰我!”怪客说,“滚开,别捣乱。”
  接着,他打开车门站到地上。切特向后退去,其他人也向后退去。尽管一秒钟之前这群人还象一窝蜂似地嗡嗡乱叫,霎时却张口结舌。当怪客走在街上时,人们纷纷给他让开一条路。查理和上校也退让到后面,并且把我拥到了车旁。
  怪客离我大约只有十步远,所以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他脸上毫无表情,明显地表露出一副生就的沉郁的样子。依我看,中世纪的宗教裁判,大约就是这副尊容。此外,怪客身上还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他似乎使人感觉到一种异常气味,虽然实际上他身上什么气味也没有。最能确切地描述这种感觉的也许可称之为灵气,如果真有这种灵气的话。他好象还发射一种刺耳的音波,这种声波作用于人的感觉器官象超声波作用于狗一样,尽管人是听不清这种声响的。
  怪客大模大样走过我身旁,从一队给他让道儿的人中间穿过,继续沿街走去。他走得很慢,目不斜视,旁若无人,显然,我们这些人,他一个也没有看到。在他尚未走出人群和转过拐角之前.我们大家一直在盯视着他。其至当他拐过弯之后,我们仍然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好些时候,仿佛怅然若失,只是一个人的低声絮语才把我们从失魂落魄中惊醒。人群又闹腾起来,可是声音比刚才小多了。
  一个人的指头握紧我的手。我转身一看,是查理。前面站着的是上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那紧张的脸色变得苍白,额门上泌出汗珠。
  “约翰,”查理轻声说,“我们得马上走开,好好谈论一下这一切。”
  我转向车子,看到车已经停落到地面上,乔治从里面钻了出来。
  “走吧。”我对他说。

  查理拨开人群走在头里,随后是列伊诺利茨,我和乔治跟在最后。我们一声不吭地向广场走去,直穿草地来到法院大楼跟前。
  在查理的办公室坐定之后,他关上门,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威士忌和四个小纸杯,把每个小杯都斟满。
  “冰没有了,”他抱歉地说,“不过算了。我们现在正该喝点味浓的饮料。”
  我们默默地端起杯子,坐定之后,又默默地喝完了未经稀释的威士忌酒。
  “上校,您看出点什么来了吗?”查理问。
  “要能同那位乘客交谈几句就好了。”列伊诺利茨不作正面回答,“我希望能设法把他扣住。”
  “也可以,”查理表示同意说,“不过,就是上帝把我处死,我也找不出扣留这位怪客的方法。”
  “他却出人意外地逮住了我们。”上校说,“下一次我们该准备好。咱们都把耳朵用棉花塞起来,这就听不到他象鸟叫一样的怪声了……”
  “也许这样还不行。”查理反对说,“我们当中有谁听到过他是怎样说话的吗?”
  “他确实说过话,”我插言道,“他说的话全是没有听过的,象鸟叫一样的听不懂的语言。”
  “我们是会听懂他说的话的。”查理不甘示弱,“我们每个人都听得懂。这可能是一种心灵感应术吧?”
  “我怀疑,”列伊诺利茨上校疑虑地说,“心灵感应术这玩意儿并不象许多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更象是一种全新的语言,”我推测说,“它是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的。为了表达一定的概念,这种语言的音响都是配搭好了的。如果把词义好好地苏磨苏联……”
  查理没有等我把有关词义搭配的颇有见地的议论发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头,他很少听到过这些议论,因为对此一窍不通。
  “乔治,你懂吗?”
  乔治一只脏手端着小纸杯,把只穿着袜子的两脚伸直,差不多一直伸到办公室当中,他几乎是躺在安乐椅里,悠然自得。不用多少酒,就能叫他烂醉如泥。
  “一点也不懂。”他懒洋洋地说。
  “但你是跟他一道儿来的呀,难道他什么也没有跟你说吗?”
  “他一直不吭声。我刚要开车走,他就跑了过来并一声不响地跳到了我的身旁。然后……”
  “你是从哪儿来的?”
  “嗯,就从堆放着各式废物的那儿。这堆垃圾可能占了好几亩地,上面倒还堆得整整齐齐。就象我们法院门前的那个广场一样,不过没有草坪罢了,只有一条马路,可能是混疑土地,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这条路可以四通八达,不过,周围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有许多大房子。”
  “你认识这个地方吗?”查稗忍不住打断说。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乔治回答说,“不论是在图画上,还是实地,我都没有见过。”
  “好吧,你把这一切详详细细地跟我们谈一谈。”

  乔治开始用差不多当初对我说过的同样的话来叙述他的奇遇。
  “那里是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雨,简直吓人。天色有点儿发乌,象是到了傍晚。我这时只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幢房子也看不到。”
  说实在的,他根本就没有跟我说起过,他看见过什么东西。他曾肯定地说,他是毫无原由、不知不觉地就走上维洛乌-格罗乌夫的大街的,其时来了一辆警车开到他跟前。
  不过我还是不吭声地听他朝下说。
  “后来,当切特把我关起来……”
  “等等,等等,”查理拦住他的话头,“我觉得你说漏掉了什么。你打哪儿弄来的钻石、绘画以及其他财物?”
  “就是从那一堆东西里面拣的,”乔治大概毫不羞怯地说,“那儿有许多各种废物。我若是有时间,我会挑一件好玩意儿。但是,仿佛有一个什么东西悄悄儿对我说,马上一切就会消失,再加上大雨淋头,雨水象秋刚一样儿的冰冷,而地方又有些古怪,所以我只顺手拿了一些东西塞进布袋。后来一看,是一桶钻石,不过我没想到这些是真货。再后来,我又找到—副画,因为,你们可晓得,我的米尔塔一直嘀咕,说她想要为餐室弄一幅出色的画。”
  “后来你就回家去了吗?”
  “嗯,不过我到街上去了。我只顾走,谁也没碰,也没犯什么法……”
  “那第二次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问我怎么又到那儿去的吗?”
  “对。”查理说。
  “头一次我是无意中去的。我坐在客厅里,脱掉皮鞋,喝着啤酒,看着电视。突然,在第七局,当‘美国佬’队领先两分时,门特尔就象……你们听好,下面出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英国佬’队赢了吗?”
  “赢了,赢了。”查理安慰乔治说。
  乔治高兴地点了点头。
  “第二次我好象又把这一切重复了一遍。问题主要还不在于我被关了起来,而是在于太不公道,因为我并没有做任何坏事。总而言之一句话,我请约翰给我拿啤酒来,把一切安顿得更舒服一些,还想润润嗓子。当然,关人的地方没有电视机,但在我想象之中,电视机却是非常清楚。还有屏幕上的比赛,好象一应俱全。‘美国佬’队只有两个人‘留守’,门特尔开始进攻——这些还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事情,——看来,这一下子起作用了,我又莫名奇妙地顿时出现在一堆各式废物中间,虽然实际上这些东西不能算什么废物。都是些好玩意儿。有些你简直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它们就这样堆放在那儿,偶而有人从那些很高的房子里走过来——请相信我,离开他们决不是只有几步远,只不过是感觉到很近罢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那废物堆扔过去。然后就回去了。”
  “据我所知,您第二次到这个地方去,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上校插嘴说。
  “那是白天,再说雨下得也不那么大。”乔治大叔解释说,“那块地方看上去已经不足那么古怪的了,虽然象是很凄凉,道地话,很荒僻。除去那些跑到跟前把什么东西扔到废物堆里的,就看不到其他人。他们谁也不管我,就象根本没我这个人一样。凭良心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再去那里,反正一双手也拿不走太多的东西。所以我打定主意,这回不必慌急慌忙的了,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把这堆东西仔细瞧瞧,挑拣出最需要的东西。说实话,在那儿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但我决心只拣我最喜欢的东西拿。于是我围着那堆东西转,拿了我看中的各式物品,后来又发现了更好的,使只好从挑出来的东西里精简掉一些。我有时把东西放回原处,有时又从拿到手里的东西中留下这个扔掉那个。你们也知道,一个人是拿不走所有这些东西的。就这样,我的两只手已经抓得满满的了。那堆废物的边儿上有许多很好的玩意儿,我想爬到上面去拿,可是那儿堆得太乱,我一爬,整个儿一堆都晃动起来,我担心倒塌,把我压挎。赶快十分小心地爬下来,最后只好随手拿了放在堆下的几件。”
  乔治大叔讲的故事,使列伊诺利茨上校很感兴趣,他全身前倾,生怕漏掉一句话。
  “您能不能说说这一堆玩意儿里都有些什么?”
  “喏,比方说,有一副眼镜,镜框上面粘上了什么东西。我试了一下,顿时兴奋万分,简直使我心乱。刚摘下眼馆,马上就觉得自己是个不幸儿。再戴上,又立即被幸运给惊呆了。”
  “你感到幸运?”查理问,“换句话说,你被这则眼镜陶醉了?”
  “不,这决不是象喝了一杯上等威士忌那种幸运感,只是觉得幸福万分就是了。一切令人操心烦恼的事儿都没有了,周围的世界变得极其美好,日子就别提有多么好过了。那堆里还有一件东西,那是一大块玻璃,四四方方的,也许还是立方体的。就象算命女人经常带在身上的一样,不过那一种是又小又圆。这块玻璃异常漂亮,我看了又看。里面什么也照不出来。象镜子似的,我总觉得里面深处有一幅画。起初,我只是感到这是一棵树,后来仔细一看,果然是一棵树。是一棵大榆树,就跟我爷爷院子里长的那一棵弯枝上有一个黄鹂窝的树一样,这株树上也有一个黄鹂窝,旁边还有一只黄鹂。我又看了看:啊呀,正是那棵榆树,树后是爷爷的房子和已经散了架子的篱笆,爷爷坐在草地上,抽着装上目己那玉米穗子的烟斗。我想,这说明从这块玻璃里能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起先,里面只有树,我一想到黄鹂和窝,它们就出现了。想起了爷爷,他马上也就出来了,虽然他已经理葬了二十多年了。我看了看爷爷,马上就转过脸去。我很喜欢他,我这一看见他,心里特别不好受。这时我心里清楚,这些全是在玻璃里面的,但为了试试看,我又想到了南瓜馅烤饼。嗬,烤饼马上就来了,皮炸得黄黄的,油酥酥的。饼上起满了泡泡。我又想到啤酒,结果也……”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查理说。
  “说下去。”上校来干预了,“给我们说下去,后来呢?”
  “喏,我围着那—堆东西整不多转了一大圈,杂七杂八地拣了不少东西,又扔回去不少,反正我的手不够用,勉强拿得下。口袋里也装得满满的。有些东西甚至都挂到了脖子上。突然,从房子那边开出一辆汽车,在地面上空低低地飞着,一直朝我飞来……”
  “您是指您到这儿来坐的那一辆吗?”
  “可不。里面坐着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头。他把车开到那一堆东西跟前,把车放到地上,下了车,一跛一跛地向后边走去。这时,我走近车子,把我所拣的东西放到车子后座上。我想:‘见鬼哩,该我走运!又能再拿上多少东西啊!’当然,我先想试一试我会不会开这车,我钻进去,坐到那个老头儿坐的地方。原来简直太容易了。我把车子稍微抬起一点,悄悄地沿着那堆东西走去,我竭力把我扔掉各种东西的地点都回忆起来,打算回转来把它们再拣起来放到车子的后座上去。突然,我听到有人从我身后跑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跟我一起来的穿一身黑衣服的怪人。他跑到车子跟前,把手放在车帮上,噗通一声在我旁边坐下。我们一下子就到了维洛乌-格罗乌夫城。”
  列伊诺利茨上校跳了起来:“您是说,”他喊道,“在车子的后座上放着您刚才说的那些不寻常的物品吗?”
  “请坐下,上校,”查理干预道,“我希望您不要相信他给我们所讲的无稽之谈。显然,乔治所讲的东西根本是不可能的,而且……”
  “查理,”我说,“请允许我再提醒几件不可能的事情吧。一幅在国家博物馆和在我们维洛乌-格罗乌夫城同时出现的画,一辆无轮盘的机动车,还有个玩意儿,一头滚烫,一头冰凉。”
  “天哪,简直把我弄糊涂了。”查理绝望地嗫嚅道,“想不到这一切都落到我的头上来了。”
  “你听着,查理,”我说,“依我看,你现在头脑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所有这些莫名奇妙的东西跟触犯刑律没有丝毫联系。当然,你可以借口说乔治不经主人允许就把汽车开走了,可是,这并不是汽车……”
  “反正这是一种交通工具。”查理执拗地说。
  “可是车主人把它给扔了,扔掉就走开了,而且……”
  “首先我想知道的是,这地方在哪里,人们为什么把自己的东西都扔掉。”上校说。
  “不用说,您无非是想把这些东西弄到手。”我补上了一句。
  “您说得对极了,”他赞同说,“我正是要这样做。您知道,这类东西对我们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比方说,要使这天平变得有利于我们。我是指潜藏的敌人,绝不是……”
  先是在楼梯口门,接着在前厅里,听到了脚步声。门开了,局长助理几乎是把门砰地一声带上,闯进屋里。
  “塞尔,”他吃力地喘着气对查理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有一个疯子在无名战士纪念碑旁传教。有人对我说,局长打算把他轰走,因为那人没有经过允许就在公共场所进行宗教宣传。但后来人们看到局长往局里跑。我从后门进去一看,局长拿着步枪和子弹匣,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理睬我,带了满满一抱兵器到广场上去,把所有的东西都堆在纪念碑旁。那儿聚了一群人,他们都拿着并且扔着各种东西……”
  我没等他说先就向门口跑去。

  纪念碑跟前的东西已经堆到和纪念碑的台座一样高了。那儿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自行车、收音机、打字机、电剃刀、缝纫机、吸尘器和许多其他东西。甚至还有几辆小汽车。
  天黑了,郊区的农场主向城里汇集,他们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同居民们一起从四面八方穿过广场,以便给很快增高的一堆东西再添上一些。
  到处也找不到跟乔治一起来的那个怪客。他搞了一个阴谋就不见了。我站在广场上,看着黑压压的一群人的身影,他们象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无名战士纪念碑,三只路灯在微风的轻拂下摇曳着,在那不均匀的灯光照射下,纪念碑阴森森地凝立着,我想象着全国许多其他城市里也有一大堆一大堆被人扔掉的各种各样的东西。
  天哪,我想,他们当中谁也听不懂传效士那鸟语般的话,一句话、一个声音也听不懂。然而他想给他们说的,就象当初我们都向后退给他让路时一样,对他们来说,这是一道无可争辩的命令。这就是说,我并没有错,即我认为整个秘密隐藏在词义当中。
  当然,我们语言里的词汇比普通人所需要的要多得多,然而我们对这些词汇,对它们永无休止的兴衰变化已经是非常习惯了,其中有许多词汇,也许是大多数词汇,都失去了深刻和确切的含义。过去,伟大的演说家用自己诗一般的普通语言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这些演说家有时能改变社会舆论并将其引向另一条轨道。唉,可是现在我们说的话却都失去了往日的锐气。
  “所以,笑总有笑的意思。”我想。普通而愉快的笑,即使人并不知道笑的原因,也能使人的心情为之一爽。哈哈大笑,意味着友好。勉倔而轻蔑的一笑,意味着自负,它有时还会伤害别人的自尊心,使对方颓丧。
  整个问题就在于音响,在于激起人们的主要情绪相反应的音响。在这方面,神秘的怪客没有利用什么东西吗?是不是这些声音编造得很巧妙,很能抓住人们的心理,具有相当丰富的内容,就象我们说话时精心组织的句子一样,只不过它有一个主要的优点,即它具有普通的言语很难具备的说服力呢?其实,在人类历史的初期,既有事先的唠叨,也有盛怒之下的痛哭;既有求食的呼喊,也有相识时象母鸡叫似的友好的咕咕声!由各种各样非常复杂的原始声音组成的那个怪客的奇怪语言不就是这样的吗?

  康·威泽尔比老头艰难地走过草地,在那堆东西的最上边放上一只手提电视机,他后面跟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女人,她把一架毛发干燥机、吸尘器和烤面包机扔在电视机的旁边。看到这种场面,我心里难过极了。或许,我应当走过去,使他们,至少使康老头清醒清醒,尽可能拦住他们,对他们说,他们干的是大蠢事。要知道,正是这个康老头痛苦地戒了酒,把钱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原来一天要抽五支烟,现在只能抽三支廉价烟,这都是为着弄到这架电视机。然而,我知道,要想拦住他们,那是徒劳。
  我沿着草地走去,感到筋疲力尽,空虚颓丧。这时,一个我所熟悉的身影抱着沉重的东西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
  “是多罗蒂?”我惊奇地喊起来。
  多罗蒂猛地停下来,她抱着的一大抱书,有几本噗咚噗咚掉到地上。我立刻恍然大悟,这可是我的法律学方面的书啊!
  “赶快都收起来抱回去!”我命令说,“你这是怎么想起来的?”
  不用说,这个问题完全是多余的。别人不说,可是她必定会巧妙地呆在原来的地方,以便听一听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传教士莫名奇妙的讲演,而且肯定会头一个相信他那不堪入耳的荒诞之言。她能推测出二十英里以外的各个福音会会员的讲话,她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就是在祷告时窒闷的气氛下,坐在坚硬的石凳上,听外来的预言家一本正经地讲火焰地狱的故事。
  我不想到多罗蒂那儿去,可是我马上就把她和我的书给忘记了。广场对面传来急促的狗叫声,有个笨拙的身影从旁边一条街的暗处跑到了亮处,他被一群狗追逐着。这个怪客穿一身黑衣服,这正是他,他撩起他那肥袍子的下摆,不让它缠住脚,他在这场遭遇战中显然取得了不坏的成绩。有时,一条狗跳着咬下一片他那飘动着的袍子,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麻利劲儿。
  是啊,他对付人显然要比对付狗好办得多。恰好天刚黑,人们就把它们放出来。它们被拴了一整天,现在自然要好好地活动活动了。看来这些狗不懂得那怪客的鸟叫一样的话,也许,这人在它们看来是如此不同寻常,以至于它们马上就认定这是外人,对他不必客气。
  他和追逐他的一群狗一起跑过草地,拐到广场外面的街上,这时我才知道他在朝哪儿跑。我喊了一阵并跟着跑了过去。他大概是想到车子那儿去,——乔治大叔就是坐这辆车子来的,这是乔治大叔私人的车,——它是不可随便动用的。
  我知道,我未必能赶得上这个怪客,所以只有指望切特了。他大概派了一、两名警察看守车子,在传教士将要说服他们的当儿,还会相隔一段时间,这样我就来得及在他跑掉之前把他揪住。

  他当然企图用他那鸟叫声来愚弄我,但我坚决嘱咐自己一定得顶住。
  我们就这样在街上跑着,最前面是怪客,紧服在他后面的是汪汪乱吠的一群狗,狗后面是我。当看到警察局旁边的车子时,那里还围着一大群人。怪客每次发出乌鸦叫一样的声音——我很难选择其他的词儿——人们便急忙散开了。他甚至没有减慢跑步的速度,这倒是应当公正地评价他的,他显示出他是一个不坏的运动员,在离车子十英尺的地方,他只用力一蹬,往上一跳,就象在空中浮动一般向那车子飞去,接着使噗通一声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上。一切问题可能就在于那些狗把他吓坏了,而到了紧急关头,人也能创造出平时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真正奇迹,而且,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怪客居然还表现了他那训练有素的竞技状态,这和他那菜园里的稻草人似的外表是怎么也不相称的。
  他刚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上,一眨眼,车子就向空中飞去,飞过屋顶,只短短的几秒钟,就消失在昏暗的天空中。切特挑选出来的那两名警卫惊得目瞪口呆地站着,看着车子刚才还在的地方,遵照怪客的唤叫刚想散开的人们也停了下来,惊奇地圆睁着眼睛看着空地方。就连在周围跑来跑去的狗,也变得垂头丧气,不时抬起头来悲戚地乱吠着。
  我跟大伙儿站在一起,竭力想在奔跑之后歇歇气,这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有人抓住我的手。这是舍尔东·列伊诺利茨上校。
  “出了什么事?”他惊慌地问。
  我痛苦地、丝毫不感到丢人地如实对他说了发生的事。
  “他向未来飞去了,”上校断定说,“无论是他还是车子,我们都再也见不到了。”
  “向未来?”
  “对。多半是到那儿去了。不然这怎么也解释不了。起初我还以为是乔治和‘飞碟’建立的联系,然而我错了。那个怪客也许是来自未来的旅行家。看来,您对他的语言的看法是对的。这是一种新词,是由基本的声音组成的一种速记语言。人也许可以创造出这种语言,不过这要花很多时间。大概,当它们的种族飞到星球上的时候,它就产生了或者是被借用了。您要知道,这是一种通用语言,就象一些印第安族的语言符号一样……”
  “那岂不是说乔治大叔遨游未来了吗!”我喊道,“可是他并不很聪明呀……”
  “您听着,”上校打断我的话头,“邀游未来也许根本不需要懂得什么东西。也许,人只应当有某种感情,或者说有适当的情绪。可能在当今世界上总共只有一个人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可是,上校,这是荒谬绝伦的事!即使纯粹从理论上来说乔治确实到过未来的话,那么请您说说看,为什么未来人要扔掉自己的东西,为什么那里要有这么个垃圾场?”
  “我怎么知道,”上校说,“确切地说,我虽不能担保,但我有一个假设。”
  他等了一下,看我是不是要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假设,可是我没作声,于是他又说了起来:
  “关于同分散在宇宙中的其他文明社会的联系,我们已经谈了不少,甚至还专门听过宇宙希望得到理性生物发出的信号的讲座。这些信号暂时还不能收到,也许我们从来就没有听到过这些信号,因为文明成为科学技术的极度发展的这一段时间可能非常的短暂。”
  我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您的结论。维洛乌-格罗乌夫城里发生的事情同宇宙上发来的信息有什么关系?”
  “对,假如不管这种联系今后会不会有,反正它应当发源于象我们这样技术发达的种族里,那么也许问题还没有这么大。可是,根据许多社会学者的看法,任何一个社会的生产阶段将来都会自行消亡或者造成人们反对的环境,或者最终使得社会的兴趣从生产转到其他的问题上,并且……”
  “等等,”我打断说,“您是不是想说,乔治看见的那堆各种各样的东西,是人类在遥远的未来摒弃了生产性的社会,所以把技术上的各种产品都扔掉而造成的后果?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在某个时期会出现这种情况,那么技术及其一切属性将会渐渐地消亡。人们根本不会在一个美好的早晨认为他们再也不需要技术了,于是就把所有好的和有用的东西都扔掉……”
  “这还是有可能的,”上校忧郁地说,“假如摒弃技术是某种宗教运动带来的后果,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有可能的。看来这个怪客恰恰是来自未来的福音会的传教士,您瞧,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这儿做了多少事情啊。堆在纪念碑附近的打字机、收音机、电视机、吸尘器——这可都是技术产品啊!”
  “那幅画和那桶钻石又怎么解释呢?”我反对说,“它们可称不上是技术产品呀!”
  我们俩突然都不作声了,在愈来愈黑的暗处互相盯视对方。我们同时想起,站在这儿进行无谓的争吵是多么愚蠢。
  “我不知道,”列伊谢利茨上校耸了耸肩膀,“我不过是推测而已。车子当然是再也找不到了,但是车子后面的座位上有乔治放的全部东西,多少总算还给我们留下了一点吧……”

  留下来看守车子的两名警察中,有一个入神地听我们的谈话。
  “对不起,我冒昧地插一句。”他嗫嚅着说,“所有这些东西一点儿也没有留下,全不见了。”
  “全不见了?”我绝望地喊了起来,“连画、连钻石都不见了?!我明明警告过切特,让他采取……”
  “这与局长无关。”警察反对说,“他把我们俩留在这儿,还派了两个人在大楼里看守着东西。后来,当广场上出现这桩荒唐可笑的事时,他需要人,所以他……”
  “……他把那幅画、那些钻石和其他一切东西都放在车子上带回去了!”我可怕地猜想,因为切特和他的思想方法我是知道的。
  “他认为,用这种方法可以使我们俩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住,”警察自我表白说,“我们本来是可以干得很好的,假如……”

  我转身就走,不愿再听下去。
  我现在要是碰上切特,非把他掐死不可。
  我好不容易走上人行道,就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一转身,果然不错,又是上校!
  他看着我,悄声地说了句:“乔治。”
  我顿时想起来,我懂得他这是指的什么。
  “今天电视还转播‘美国佬’队和‘孪生子’队的比赛吗?”
  上校一声不吭地点点头。
  “天哪,那得赶快弄点啤酒去!”

  我们用最短的时间就把这件事办好了,而且每人都拿了满满的一打。
  然而,乔治巧妙地骗过了我们。他坐在电视机前,光穿着袜子,手里拿着一瓶啤酒,看着险象丛生的比赛。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酒瓶放到他身旁的地上,——上帝保佑可别提前把存货喝光了。然后走进饭店,静静地坐在暗处,耐心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第六局,局势又重复出现了。“美国佬”队已经领先了两分,而门特尔则发起反攻。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乔治还在喝着啤酒,抓着脚后跟,看着电视。
  “也许,这是第七局发生的事情。”上校说。
  “可能。”我赞同地说。
  我们一直坚持着坐在饭店里,而我们的希望却渐浙地落空了。
  因为季末之前“美国佬”队和“孪生子”队只赛四场。而在下一个季度,报纸说,门特尔再也不会上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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