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内容简介

  浣熊山谷里新来了一个农场主希思。这位远方来客辛勤操劳、谦虚待人,受到尊敬。
  邻居们意外地发观希思破旧的拖拉机不仅无人管理自行操作,而且根本无需增添燃料。每逢干旱雨涝,希思的地里却总是风调雨顺,特别是邻人患病,希思总是手到病除。大家尽管怪异,但仍然遇到急难便去找他。十年过去,浣熊山谷里各家农场的产量居全国首位,而病虫水旱灾害从未发生。这就惊动了敏感的记者。
  记者来到浣熊山谷采访,希思适时地避开了,但记者的汽车却始终开不出山谷,白天黑夜,总驶一阵之后便回到原地。记者起先急躁,但这里环境优美,生活富裕,便安心定居下来从事写作,成了一位著名作家。自此,他进出山谷十分自如了。

    ◆      ◆      ◆      ◆      ◆

  在我们浣熊山谷里,你找不到更美的地方了。不过,我并不想否认,我们的浣熊山谷偏离交通要道,也不象是能发财的地方:这里的农场都不大,土地也不太肥沃,只能在低洼地种庄稼,山坡上也只能放牲口;虽有一些小路通到我们这儿,但尘土飞扬,有的季节还不能通行。
  不用说,象伯尔特·期密特、琼戈·哈里斯,或者象我本人这样的老住户,是不会挑三拣四的。因为我们是在这个山沟沟里长大的,早就断绝了发财的念头。说实在的,一跨出山沟沟,心里还不自在呢。有时,也有一些拿不定主意的人到这儿来,过不上一年,就大失所望,拔腿又走了。所以,我们一定得找个农场做伴儿,要不就把两个农场都卖掉。
  我们都是一些普通的、忠厚老实的人,只知道在泥地里出力干活,也不去想那些复杂的机器和良种牲畜。
  话又说回来,这有什么奇怪呢?象我们这样平常的农场主,在合众国哪儿没有啊。
  既然我们都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而且有的人已经这样生活了许多年,那么,也许可以说,我们现在的几户就象一家人了。虽说决不能因此就得出结论,说我们害怕和外人来往——我们只不过是早就在一起生活罢了。我们学会了互相了解,互敬互爱,学会了实事求是地办事。
  我们当然也听收音机,听音乐,听新闻,有的人还订了报纸。但是我担心,我们毕竟是些天性孤僻的人,很难有什么世界大亨会使我们振作起来。我们的兴趣都在这里,在山沟沟里,说得坦率点,我们没有功夫关心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
  恐怕您还会认为,不仅如此,我们还是一些老保守吧?
  是的,我们总是投票赞成共和党,甚至不会自找麻烦问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无论您怎么找,在我们当中也找不到一个人会有那么多空闲来谈论政府寄给农场主们的调查表,说些诸如此类的废话。
  我记得,我们山谷里总是事事如意的。我指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在邻居这个问题上,我们一向很走运。新来的邻居年年都有,怪得很,一个真正的败类也没得,这对我们来说是顶顶重要的了。但是,老实说,每当有人性情急躁,转脸就走时,我们往往会感到不安,彼此间就会猜测:这些人大概是购买或者租赁荒芜的农场的吧?
  老路易斯曾经住过的一个农场早已废弃了,一间间房子都破旧倒坍了,田里也长满了杂草。这个农场曾经被一个从戈波金斯-科尔尼斯来的牙科医生一连租用了了四年。他在那里养了一头牲口,每逢星朗六来看望一下。我们这些人私下里都在嘀咕,还有谁想在那里种地呢?但到最后连想也不想了。
  农场实在荒芜,我们以为,再不会有人想买它了。有一回,我到戈波金斯-科尔尼斯去顺便看望那儿的一个代表企业主利益的银行家。我说,假如牙医不延长租期,我也许是不会反对的。可银行家回答说,农场的主人住在芝加哥,他们倒不希望出租,而想全部卖掉。他个人对这类事情并不抱任何希望:有谁会买这样的农场呢?
  但是到了春天,我们看到有几位新客出现在农场里。过了一些日子,我们才知道,原来农场到底还是卖掉了,新主人叫希思,勒德里纳利德·希思。
  伯尔特·斯密特对我说:“勒德里纳利德,真了不起!新农场主的名字多好听呀!……”
  其他的话,他真的一句也没说。琼戈·哈里斯有一回从城里回来,看到希思走到院子里就顺便到他那儿玩了个把小时。您自己也知道,这在邻居之间是常有的事。希思好象也很高兴琼戈去看他。不过琼戈总认为,这个新来的人不太象个农场主。
  “他是个外国人,真的,”琼戈对我说,“从头到脚,全身黑不溜秋,象是西班牙人,要么就是南方哪个国家来的。不过,勒德里纳利德这个名字,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呢?这是个英国名字,可他一点不象英国人……”
  后来我们听说,希思也不是西班牙人,他来自远方。英国人也罢,西班牙人也罢,或是其他什么人也罢,他们一家人干起活儿来可象个干活儿的样子,大伙儿都很羡慕。
  他们家总共才三个人:他、他妻子和一个大约十四岁的女儿。三个人干起活来没日没夜,干得又好又出力,从不轻易去打扰任何人。
  因此,我们开始尊敬他们了,虽然我们来往并不多。这倒不是我们不想来往,也不是他们讨厌我们,只不过是我们这些人不会马上断定新来的邻居是好是孬,而是要慢慢儿来,好象他们应该自己在我们的生活中扎下很。
  希思有一台老掉牙的破烂拖拉机,上面缠满了电线,要是轧轧轧地开动起来,那可真了不得!田里刚刚干得可以耕地,这位邻居就动手翻那块长年生满杂草的荒地了。
  我常常感到吃惊——他该不是通宵达旦地耕地吧,因为常常在我要睡着的时候,就听到轧轧轧的拖拉机声了;虽说不象城里人想象的那么晚——我们在这个小山沟里睡得很早,然而天不亮就起身了。
  有一天晚上,我出去寻找两条任何栅栏也关不住的小牛。你想想看,天都晚了,干了一天活人也累了,又下着毛毛雨,街上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才知道两条小牛犊又不知溜到哪儿去了,而且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得从床上爬起来去找它们。我不知动了多少脑筋对付它们,总是白搭。小牛犊一旦跑出去胡闹,你说啥也拿它们没办法。
  我点了盏灯就出去寻找了。折腾了两个小时也没找着,它们就象是钻到地底下去似的。
  我灰心丧气,想回家去。忽然间,我听到了拖拉机的声音,原来我正站在一条稍高的田埂上,东边就是从前那个路易斯的田畴。现在,我要是沿着田埂走不了几步就可以到家,这就是说,还可以稍等一会儿,等拖拉机从犁沟远远的那一头开回来时,顺便问问希思看到我那两条该死的牛犊没有。

  夜,漆黑漆黑,星星都藏到乌云后面去了。风在树梢间飒飒作响。我心想,天要下雨了,大概希思今天想多干一小时,好在下雨前把地耕完。虽说并不是这么回事,我还是认为,兴许是他过于勤奋了。就象现在这样,他耕的地也已经超过山沟里其他各户了。
  瞧,我下了陡坡,越过一条小溪。好在我知道哪儿水浅。可是,正当我寻找水浅的地方时,拖拉机全速开走了。我睁大眼睛寻找车灯的灯光,但什么也看不清,心想,站在树后面当然看不见灼光了。
  后来,我摸到田边,穿过篱笆,跨过一道道犁沟,迎着拖拉机走去。只听见拖拉机在田头拐了个弯,又掉转头向我轧轧地开来。但奇怪得很,拖拉机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就是见不到车灯。
  我找到最后一条、也就是刚刚耕过的一条犁沟,站在那儿等着。——倒不是一下子给吓住了,可总叫人感到诧异:希思不开灯是怎样耕地的呢?记得当时我还以为,他的眼睛大概象猫的眼睛,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现在想来,自己也有点好笑。我怎么真以为希恩的眼睛和猫的眼睛一样呢?但在当时,我可顾不上开玩笑啊!
  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了,好象每秒钟都会从黑暗中突然向我冲过来!我吓得要命——可别给压着啊!我一下跳开了。这一跳没有三码也足有两码远!真叫人害怕,简直怕得要命。其实,我不跳开,就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也不会挡路的。
  拖拉机从旁边开过去的时候,我挥了挥灯,叫希思停下来。就在挥灯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瞧了瞧驾驶室。我发现,驾驶室里没有人。
  我的脑子里一下翻腾开了,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希思一定是从拖拉机上跌下来,身上流着血躺在地里哩。
  我急忙朝拖拉机追过去,想在拖拉机离开犁沟,撞到树上或者其他东西之前,使它熄火。就在我差一点要追上它的时候,它已经抢先拐了弯,而且——任凭您怎么想——它是自己拐弯的,拐得准确极了,好象周围就是大白天,看得清清楚楚,拖拉机手好象是在方向盘后面驾驶着呢!
  我跳上后面的挂车,牢牢地抓住坐椅,好容易爬了上去。然后,伸出一只手抓住油门的制动杆,想把发动机熄掉。但是,手刚触到制动杆,我就改变了主意。这时拖拉机已经掉头,自动地顺着一条新的犁沟前进了。不过,事情还没完哩。
  您如果碰到一台打着喷嚏、咳喘着、一边走一边发出打雷声音、随时都有崩裂成碎片危险的破旧的拖拉机,您爬进了驾驶室——那您的牙齿马上就会被震掉!这台拖拉机也是那样打着喷嚏、咳喘着,可一点也不震动,跑起来平平稳稳,就象是一辆高级小轿车,只是当车轮碰到高低不平的地方时,才微微颤动一下。
  我就这么站着,一手提着灯,一手抓住制动杆,再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到了拖拉机准备重新转弯的地方时,我跳了下来,径自回家去了。我没去找这位躺在田里断了气的邻居。我知道,希思根本就不在田里。
  本来,我可以立即问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过,当时我可没让自己伤脑筋、找答案。大概我一开始就被弄糊涂了。一个人尽可以为各种各样的不同寻常的小事操心,但是,当你碰上象这台无人驾驶的拖拉机那样真正是重大而不可理解的事情时,最好二话不说,举手投降。因为就凭你那么一点可怜的本领,反正解不开这个谜,而且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把这个谜忘得一干二净的了。既然解不开这个谜,那最好把它丢到脑后去。
  我回到家,在院子里又站着听了一会。风越刮越大,雨又滴滴嗒嗒下起来了。可是,风刚刚小了一点儿,那拖拉机的轧轧声又传到了我的耳边。
  进屋时,艾伦和孩子们已经睡熟了,我一句话也不好跟谁说。
  第二天,我把前前后后都细细地想了一遍,更不吭声了。正如我现在所理解的那样,反正谁也不会相信我的话,而我只会招来一大堆讥笑。要知道,邻居们是不会放过机会在无人驾驶拖拉机这种故事上笑话我的。

  希思耕完地,又赶在别人前头在谷地里下了种。庄稼顺顺当当地长出来了,天气简直象订购的一样!真是,六月里突然下了大雨,无论如何也没法给玉米锄草——田里浸透了水,怎么进得去呢?我们整天在自己的庄园里荡来荡去,或是修修篱笆,或是杂七杂八地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咒骂几句天气,无可奈何地干瞅着田里长满了杂草。
  我说大家都在闲荡,那是不包括希思在内的。他的玉米就象是展览会上的陈列品一样,你就是用放大镜也看不到一根杂草。琼戈实在忍不住了,就好奇地到他那儿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希思只是微微地、并无恶意地笑了笑就谈起别的事来了。

  做苹果馅烤饼的时节终于到了。苹果虽然还没熟,可做馅饼倒是挺合适的。应该说,在全山谷里,论烤饼谁也比不上艾伦。我的艾伦就凭她烤的那些馅饼,在州的集市上哪年都得奖。就为这。她还挺骄傲的哩!
  有一回,她烤了一些饼,用毛巾包好,到希思家去了。我们这个小山沟里有个习惯:妇女们常常带着自己做的饭菜到邻店家作客。每人都有—种别具一格的菜肴——她们已经掌握了这种独特的、一般来说无伤大难、引以自豪的本领。
  结果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仿佛她和希恩一家已经是老相识了。虽说她回家晚了一点,我只好自己弄饭,孩子们也叫起来了:“我们饿啦!什么时候让我们吃饭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就在这时,她回来了。
  她现在说起话来简直没完没了。她说,希思把房子粉刷一新:谁能想到,这样破烂的房子还能整得这么好呢?她还说,他们辟了一块菜园。说到菜园,她的话特别多。艾伦说,菜园很大,修整得很好;主要的是上面长满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各种蔬菜。艾伦说,那些蔬菜真奇怪,一点也不象我们种的这些。
  关于这些蔬菜,我们还谈了一些。她说,菜种大概是他们从来的那个地方带来的。虽然据我所知,无论您住在哪儿,蔬菜总是蔬菜,西班牙也好,阿根廷也好,廷巴克图也好,种菜园子的人侍弄出来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和我们这儿种的也是一样的。总之,我开始怀疑新邻居了:他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呢?
  不过,那时候我没有时间去认真地想一想,尽管周围已经传开了各种流言。要割草了,接着大麦又熟了,活儿多得忙不过来。草长得密扎扎,麦子也不错,玉米的长势看来也还说得过去。

  开始干旱了,天老爷好象故意作对,六月里雨水太多,八月份又太少。
  我们瞅着庄稼发愁,看着老天爷叹气,眼巴巴地碰上一朵云彩,就是盼不到一滴雨。有些年头,上帝好象故意不理睬农场主似的。
  一天早晨,琼戈·哈里斯到我家来东拉西扯谈了一会儿。他踌躇不定地站着,一步也不离开我。我只顾干我的活儿,修理坏了的捆禾机。虽说今年可能用不上,不过修理一下也无妨。
  “琼戈,”我让他犹豫了—个小时,甚至还更长一些,终于问话了。“你老实说,你在想什么?”
  他立刻坦白地告诉我:“夜里希思田里下了雨。”
  “什么?”我说,“谁的田里也没下过雨啊?”
  “你说得对,”琼戈证实说,“谁的田里也没下过,只有他一个人……”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他到伯尔特·斯密特那儿去借绳子捆庄稼,回来时想直接穿过希思北边的一块玉米地。穿过篱笆一看,地里湿漉漉的,好象下过一场大雨。
  “莫非是夜里下的?”琼戈暗自问道。
  他想了想,好象不是这样。不过,顺着山谷的狭窄地带下了一场雨终究还是可能的,虽然我们这儿一般是由山下到山上,要么就是由山上到山下,绝不会顺着山谷下雨的。但是,当琼戈走过地边,越过另—边的篱笆时,他发现那里也没有下过一滴雨。这时,他转过身来,在周围所有的田里都转了一圈。您猜想么着?雨只落在那块玉米地里,其他地方根本没下过!田里有的是雨水,而篱笆外面却一滴也没有!
  他顺着田埂把那块田都看了一下,然后坐在一捆绳子上,胡乱猜测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呢?但无论怎么猜,任何意义也没有,就是这里发生的事情,此刻他也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我们的琼戈是个很精明的人。在下结论以前,他总爱掂一掂“赞成”或“反对”的分量;而且凡是能打听到的事他总能打听得到。他并没有着急,而是到希思的另一块玉米地里去了。这块地在山谷的西边。这里也下了雨,也就是说,只有这块地上下了雨,周围的地——别想!
  “哎,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琼戈问。
  我回答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差点把无人驾驶拖拉机的事也告诉他,但又及时忍住了。您自己想想看,把周围的人都惊动起来有什么好处呢?
  琼戈刚出门,我就驾着我那辆笨重的汽车到希思那儿去了,——想把挖坑机借来用一两天。当然,我压根儿就没想挖坑,但总要找个借口,不能不经邀请就去看望邻居啊?……
  说实话,挖坑机的事,我连提也没提,到了希思家里,我已经把它忘了。
  希思坐在台阶上,看到我似乎很高兴。他径直走到汽车旁,向我伸出手来说:“看到你我很高兴,卡尔文。”
  他说话的语气使我马上感到他的友好情意,同时也感到自己了不起。因为他管我叫卡尔文,而山谷里的人都只叫我卡尔。说句心里话,我不大相信,除了希思,还有谁记得我的全称。
  “走吧,我让你看看,我们在这儿做了哪些事情,”他邀请我说 “稍微修补一下……”
  “修补?”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农场里样样都在闪闪发光,耀人眼目。对啦,完全象杂志上介绍的宾夕法尼亚州或者康涅狄格州的那些农场。
  从前,这里的房子和院子里的一切建筑物都是破破烂烂的,眼看就要倒坍了。现在呢,看上去又结实又牢固,刚刷了油漆,油光闪亮。不用说,这些都不是新造的,但样子变了,好象总是有人在悉心地维护着,每年都油漆一遍。栅栏也整理油漆过了,杂草锄得干干净净,乱七八糟的一堆堆垃圾消除掉了,或是烧掉了。
  希思真有办法,连废铜烂铁也从农场各处搜集起来,分成等级。
  “干不完的活儿,”他夸口说,“不过,花点力气还是值得的。我习惯于整整齐齐的,喜欢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
  事情嘛,也许是这样;不过,他可是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做完这些事情的呀!他是三月初到我们这儿来的,现在八月份还没完,就在这段时间里,他不仅种了几百英亩地,干完了全部农活,还把农场整修一新。我想,这实在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么多活一个人根本干不了,就是老姿、女儿一起帮忙,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干,不吃不喝,也是干不了的。莫非他学会了一种本事,能把时间拉长,让一个小时等于三个或者四个小时吗?
  我跟在希思的后面,慢吞吞地走着,心里却一直在思忖,怎样也能学会拉长时间。这个问题简直使我入迷了——不过,您一定会同意这样一个看法:许多愚蠢的、稍纵即逝的想法并不总是使人感到满意的。首先,我认为,有了这种本事就可以把任何一天拉得长长的,有多少活儿都可以干完,其次,既然可以把时间拉长,当然也可以把它缩短,那么,比方说吧,访问牙医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行了。
  希思把我带到菜园里。真的,艾伦没有扯谎。当然喽,这里也长了一些常见的蔬菜,象白菜啦,番茄啦,西葫芦啦,别人园子里长的,这里都啊。不过,还有许多蔬菜是我从未见过的。希思告诉我这些蔬菜怎么个叫法,我连这些名字都感到新奇。就是现在谈起来,说我们当初对这些名字感到新奇,还有些奇怪呢。如今,山谷里每个农场主都种上这些蔬菜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它们在这里已经扎下根来了。
  我们一边在菜园里走着,希思一边把一些稀奇古怪的蔬菜摘下来放在随身带来的篮子里。
  “这些蔬菜,你每样都尝尝,”他说,“有的一开始你大概不爱吃,有的一下就会喜欢上的。这个玩意儿和番茄一样,可以切成一片一片生吃。这个呢,最好煮熟了吃,当然也可以烤了吃……”
  我想问问他,这些蔬菜是从哪儿搞来的,什么地方出产的。可他连口也没让我开,一直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这些蔬菜的吃法,哪些可以过冬,哪些可以制成罐头。后来,他给了我一块菜根,让我嚼一嚼,那味道真是美极了。
  我们到了园子尽头,又往回走。这时,希思的妻子从屋角跑出来了。起先,她大概是没看到我,不然就是把我忘了,因为她不是叫丈夫“勒德里纳利德”,也不叫“勒德里”,而是另一个纯粹外文的名字。我甚至没想回忆一下这个名字,我反正不懂,就是当时要我把这个名字重说一遍,我也说不上来,虽然是一秒钟前才听到的,简直难听极了。
  这时,她看到了我,跨了一步,喘了口气,然后才说刚才她从电话里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伯尔特·斯密特的小女儿艾恩病将很厉害。
  “他们给医生打了电话,”她说,“可医生出诊去了,现在无论如何也不会及时赶到的。你知道吗,勒德里纳利德,症状象是……”
  她也说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大概再也不会听到的词。
  我看了看希思。我发誓,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尽管皮肤带有一点橄榄色。
  “快!”他叫了一声,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俩撇腿就地——他向他那辆古老的、饱经风霜的汽车跑去,而我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希思随手把菜篮扔在后座上,跳上去抓住了方向盘;我在他旁边坐下,想把车门关好,可是关不起来。锁咔嗒咔嗒地响着,这时就是哭也没有用,还是得用手拉住门,免得它匡当匡当响个不停。
  汽车飞快地驶出大门,就像有人给它抹上了松节油一样;它发出的各种响声多得可以把你震聋。我无论怎样想拉紧车门,那门仍然一个劲地匡当匡当响个不停;挡泥板也在嚓嚓嚓地响着。一般说来。我能分辨出老破车发出的各种响声,还有一些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声音。
  我又想向邻居提个问题,想问问,他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可说啥也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就是能找到,我也怀疑在这一片轰轰隆隆、吱吱嘎嘎的声音中他能否听清我的问话。因此,我只好紧紧扶住座椅,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拉紧车门。
  老实说,我突然认为汽车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和希思那台摇摇晃晃的拖拉机一模一样。那台拖拉机发出的轧轧声,比任何拖拉机都响。真的,一辆开得这样快的汽车会发出这样多的声音吗?坐在拖拉机上也罢,坐在这辆汽车上也罢,我都感觉不到发动机的一点振动声,而且尽管轰轰隆隆、吱吱嘎嘎,我们的汽车却开得象飞一样快。
  我已经说过,我们山沟沟里的路是很难走的,但我还是敢担保,希思有时把车速加大到不少于每小时七十英里。说实话,这么快的速度,我们在第一个急转弯时就该冲到排水沟里去了。可汽车一上路,就象牢牢地贴在路面上了,我们一次也没有滑出去。
  我们在伯尔特的房子前停了车。希思跳下车就沿着一条小路跑去,我跟在他的后面。
  艾米·斯密特迎着我们走出来。显然,她刚刚哭过,看到我们,非常吃惊。
  我们在台阶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希思才开口说话。说来也真怪,他本来穿的是件破破烂烂的外衣和一件汗迹斑斑的尖领格子衫,没有戴帽子,而是一头蓬乱的卷发。但是,我忽然觉得他现在穿了一身高级服装,而且脱帽向艾米鞠躬致敬。
  “我听说,”他说,“您的女儿病了。我可以帮帮她的忙吗?”
  我不知道艾米的感觉是不是和我一样,她只是打开门,往旁边一站,让我们走进去。
  “请到这里来吧。”
  “谢谢您,太太。”希思说着进了房间。
  我和艾米留下了。她向我转过身来,又是眼泪汪汪的了。
  “你知道,卡尔,她的病很重很重。”她说。
  我难过地点了点头。我为农场主的鲁莽行径感到惊讶,他居然认为,似乎他可以搭救一个病情十分危重的小姑娘。同时,我也为自己失去理智感到惊讶,我为什么呆呆地站在台阶上,不跟他进去呢?
  这时,希思走了出来,轻轻地带上了门。
  “她睡着了,”他对艾米说,“现在一切都正常。”
  他二话没说,迈开步子,扬长而去。
  我犹豫了一会,望着艾米,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我才知道,我根本就无能为力。于是,我决定同希思一道离开这里。
  回来的路上,车子开得不快也不慢,但还是象过去一样,吱吱嘎嘎、轰轰隆隆响个不停。
  “车子跑得很不错呀,”我大声地说着,竭力想盖过隆隆的声音。
  他微微地笑了笑,也大声回答说:“我要保养两天才能开一天啊……”
  回到希恩的农场后,我下了他的车,坐上自己的车。
  “等等,你把蔬菜忘了,”他追着向我喊了一声。
  我只好回去拿蔬菜。
  “多谢了。”
  “没什么。”
  这时我理直气壮地看了他一眼说:“你知道,要是我们现在能有一场雨,那有多好啊。对我们来说,这简直是救命的雨。只要下一场好雨,玉米就不会受到损失……”
  “常来玩玩吧,”他邀请道,“和你谈话感到十分高兴。”

  就在那天夜里,山谷里普降了一场雨,一场喜人的倾盆大雨。玉米得救了。

  小艾思的病也好了。
  那个终于赶到伯尔特农场的医生宣布,危险期已经过去,病情正在好转。他说这是一种病毒感染。这些病毒如今可真多呀!不象吉祥的古代,那时候人们还不会摆弄各种各样神奇的草药,病毒也没有本领连续不断地繁殖。从前,医生们起码都知道,他们治的是什么病,而观在常常就不是这样……
  不知道伯尔特和艾米是否向医生谈到希思,不过我想未必会谈。何必要承认,孩子是邻居治好的呢?要是有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控告希思非法行医,即使这种控告往往很难得到证实,那也不得了哇!但是,不少闲言闲话还是在山谷里说开了。例如,有人就曾偷偷地告诉我,说希思在我们这儿安家落户以前是维也纳的一个名医。当然,这种话我是一点也不相信的。大概就连造谣的人自己也不相信,但我们省里的风气就是这样,真叫人哭笑不得。
  这些风言风语一时间把整个山谷搞得人心惶惶,后来,一切又风平浪静了。结果,希思一家成了我们的自己人就象是世世代代的老邻居。

  伯尔特经常和希思谈话,这已成了他的习惯,而且无所不谈。
  妇女们没有哪一天不请希思太太接电话,让她也能加入到谈话的圈子里去。我们山谷里的电话总是被她们占用,从早到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要是急着找人谈件事,首先就得把这些饶舌妇从电话机旁赶开。
  到了秋天,我们把希思叫去猎浣熊;有的年轻小伙子也慢慢地追求起他的女儿来了。一切都仿佛希思一家真的是这儿多年的老住户。
  我已经说过,我们在邻居这个问题上,一向是很走运的。
  在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时光的流逝是觉察不出来的,而且到了最后根本就不再感到它的流逝。在我们小山沟里也正是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了,我们也不在意。凡是好的东西,你是决不会留心的,而是把它当成一种理所当然的东西。必须让另一个可恶的时代到来,那时你回首往事就会懂得,从前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啊!

  大约在一年前,或许一年多一点,一天早晨,我刚挤完牛奶,大门口忽然来了一辆纽约的汽车。在我们这个地区,很少见到远方来的汽车,因此,我一开始就想,这大概是谁迷了路,停下来问路的吧。我一看,前面坐着一男一女,后面有二个小孩和一条狗;车子是崭新崭新的,象画上的一样,闪闪发光。
  这时,我正把牛奶从牛栏里搬出来,在车主人下车的时候,就把牛奶桶放在地上,等他过来。
  他年纪轻轻的,样子象个知识分子,举止很得体。他说,他姓理查德,是纽约来的记者,正在休假,顺便路过我们山谷,到西部去了解一件事。
  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报纸对我们从来是不感兴趣的。我也就这么回答了他,还加了一句:我们这儿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一件值得登报的事。
  “不,我不是在打听什么丑闻,”理查德向我保证说,“您要是担心的活,那是没有必要的。我不过是在搞点调查统计。”
  说实在的,我这个人常常把事情想得过于紧张了。也许我生性就是不急不忙,可是现在,他一说“调查统计”,我马上就感到事情不妙。
  “不久前,我写过一些有关农场主状况的文章,”理查德解释说,“为了找材料,我翻阅了政府的一些统计报告。可您瞧,都是一些枯燥无聊的东西。在生活中大概是无需花这么大力气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嘴里这么问着,一颗心却停止了跳动。
  “是这样,我了解到一些很有趣的材料,是有关你们这个山谷的。”他接着说,“最初,我差点把最主要的东西忽视过去了。我忽视了数字,一般来说也不懂得这些数字的意义。后来还是回过头来,把数字检查了几遍,重新看了看。详细内容通报里当然是没有的,只是暗示了一些不可理解的东西。这就不得不再研究研究,把一些事实弄清楚了。”
  我想说句笑话来回答他,不过,他没有让我开口。
  “就拿天气来说吧,”他说,“您认为,近十年来,你们这里的天气很理想吧?”
  “嗯,天气很好。”我表示同意。
  “其实,从前并不是这样。我查过资料。”
  ‘您说得不错。”我又表示同意,“近来,天气是变好了。”
  “并且,你们的收成在全州连续十年都是最高的。”
  “我们种的是标准的种子,采用的是最好的农业技术。”
  他讥讽地笑了笑。
  “哼,您别说了吧。你们的农业技术至少有四分之一世纪没有发生变化。”
  显然,他立刻使我窘住了。
  “两年前,全州遭到害虫的袭击”他接着说,“全州,除了你们,这次袭击避开了你们。”
  “我们运气好。我记得那一年我们自己也感到惊奇,我们这么走运。”
  “我看了一下医疗统计,”他不住口地说,“情况也是这样,连续十年没有任何疾病,没有麻疹,没有风疹,没有肺炎,根本没有任何疾病。十年来只有一人死亡,而且是因为年纪太大了。”
  “那是帕克斯爷爷,”我说,“他快满九十岁了,是个受人尊敬的老人。”
  “您自己也看出来了。”理查德说。
  争论是没有必要的,他掌握了确凿的材料,我们对自己的成功糊里糊涂,而他却把一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并且把我们当场堵住了,
  “那么,您到底对我有什么要求呢?”我问。
  “我希望您把一个邻居的情况告诉我。”
  “我不说邻居的坏话。既然您对他感兴趣,为什么不去找他本人呢?”
  “我去了,他不在家。农场里的人告诉我,他好象进城了,一家人都去了。”
  “勒德里纳利德·希思。”我说,再回避他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我不说,理查德也把情况了解得一消二楚了。
  “正是他。我跟城里的一些人谈过。原来,他的机器、拖拉机也好,牵引机也好,汽车也好,一次也没有修理过!这些机器从他搬到农场来的时候起就使用了,而那时候已经不是新的了。”
  “他保养得很好,”我回答说,“自己修理,自己加油。”
  “还有一个情况。从他来到这里起,他就没买过—滴汽油。”
  其他事情,不用理查德说,我当然都知道,虽然我从来没有花力气去想过这些。至于汽油的事,我可是连猜也没猜过。看来我并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惊奇,因为客人的脸上露出了一讪笑。
  “您要干什么?”我又说了一声。
  “希望您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请您和希思谈吧。我一点也帮不了您的忙。”
  就在我说这句话的一霎那间,我感到一阵轻松。大概是出于本能吧,我相信希恩一定会巧妙地摆脱掉,他会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的。

  吃过早饭,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心思干活。我打算把园子里的树木修剪一下,这件事拖了差不多两年,不能再耽搁了。可我不是在修剪树木,而是在苦思冥想希思为什么不买汽油,又回想起那天夜里碰见无人驾驶拖拉机的情形;我还记得,希思的拖拉机和汽车发出的噪音虽然大得不可思议,但开动起来却非常平稳。
  总之,我丢下剪刀,急急忙忙径直穿过了大田。我知道,希思一家都进城去了,可我并没有想到停下来,好象他们就在家里。而我反正坐不住了。因为我终于明白,就是这台拖拉机,整整十年没让我安静,现在是该弄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了。
  拖拉机停在原来的地方,在车库里。我突然担心起来,怎样才能钻到拖拉机里面去呢?
  事情原来是非常简单的。我松开夹具,掀起车盖。这时,我真正看到了想看的东西,老实话,虽说盖子底下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里有一个闪闪发亮的长方形金属,有点象重玻璃做的蒸馏器。长方体,不太大,但看起来很重,要想拿起来,恐怕很不容易。
  也看到一些螺油孔,以前一般的内燃机就是靠这些螺油钉固定的。为了安装新型发动机,机架上面横着一块坚硬的金属;在闪亮的蒸馏器上面还放着一个小小的仪器。我没有花费时间去研究它究竟是怎么开动的,但我发现,它和一个排气管连在一起。我知道,这个东西是用作伪装的。您知道集市游艺场上是怎样把小电车改装成古代的火车头让它们呼哧呼哧喷出一团团蒸汽来的吗?这个装置也是这种东西,它象拖拉机那样喷出一团团烟雾,发出噗噗噗的声音。
  不过,奇怪的是,既然希思发明了一种比内燃机更好的小型发动机,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蠢事来隐瞒自己的发明呢?要是我突然有了这种想法,我可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的发明!我一定会找一个同意为我提供资金的人组织生产这种发动机,马上就能发一笔大财。
  究竟是什么妨碍希思这样做呢?
  什么也没有妨碍他。
  他非但不这样做,而是还把自己的拖拉机伪装起来,使它的外表和发出的所有都象一台最普通的拖拉机;他还放意让自己的汽车发出轰隆轰隆的噪声,好让任何人也发现不了新式的马达。
  老实说他做得太过分了。他的汽车也好,拖批机也好,响声太大了。而且他最大的失策是没有买汽油。我要是希恩,就一定象一般人那样买来燃料,然后倒在污水池里或者放火烧掉……
  我几乎开始认为,希思真的一直在隐瞒着什么,故意退退缩缩的,好象他确实是从另一个国度来的,或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来的。
  我放下车盖,扣上夹具,走出车库,仔细地带上了门。

  回到家里,我又开始修剪树木,顺便也在细细地思量我看到的东西。我突然想到,自从我见到无人驾驶的拖拉机的那天起,我就在慢慢地琢磨这个问题了。是的,我只是偶尔想想,没有集中精力,因此没有想到任何特别的东西。可现在想到了,如果要我说实话,我真要吓呆了。
  但是,我并没有变呆。勒德里纳利德·希思是我的邻居,而且是个好邻居。我们一块儿去打猎,一块儿去钓鱼,在割草和脱粒的时候,我们互相帮助;我喜欢他喜欢的程度丝毫也不亚于其他许多人。当然,他和别人有点儿不同,他有一台怪异的拖拉机和一辆怪异的汽车;他好象还能把时间拉长。而且从他搬到我们山谷的时候起,我们这里的天气就很走运,病魔也避开我们。这都是确凿的事实,有什么可怕的呢?假如你对一个人很了解,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两三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到希思家去的情景。

  那天天气很热,他们全家人都把椅子搬到一块草坪上,那里似乎稍微凉快一点。他们也给了我一张椅子,我们坐下就天南海北地聊起来,更确切地说是想到什么就谈什么。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星星却隐隐约约出现了。那天晚上的星星真比任何时候都美。
  我指着星星给希思看,因为没事可做,就把我知道的天文知识通通抖出来告诉他了。
  “这些星星真远哪,”我说,“它们的光要许多许多年才能到达我们这里。每一颗星星就是一个太阳,和我们的太阳一模一样,有许多星星甚至比我们的太阳还大呢。”
  我对星星的认识也就到此为止了。
  希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有一颗小星星,”他说,“我经常观察它。喏,就是那一颗,淡蓝色的。好象是淡蓝色的,你看到了吗?看,一闪一闪的,好像在向我们挤眉弄眼呢!一颗漂亮的星星,友好的星星!”
  我装出一副样子,似乎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颗小星星,实际上我一点也不相信。天上的星星数不清,几乎都是一闪一闪的。
  这时,我们又谈起别的事来,把星星给忘了,至少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晚餐后,伯尔特·斯密特到我这儿来说,理查德曾去看他,向他提出种种令人伤脑筋的问题;琼戈那里也去过,现在正打算等希思一从城里回来,就去见他。伯尔特被这一切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了。我竭力安慰他。
  “城里人就会小题大作,神经病,”我说,“别担心。”
  要说我本人也在担心的话,那倒不十分厉害。我觉得,希思一定能对付过去。即使理查德在纽约的报纸上塞进一篇小文章,我们也不会遭到特殊的灾难,浣熊山谷离纽约远着哩。
  说实话,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看到理查德,再也不会听到他的声音了。我在生活中还没有犯过这么严重的错误。

  半夜时分,艾伦摇着我的肩膀,把我弄醒了。
  “外面有人敲门。你去问问,他要干什么。”
  我只好套上裤子,穿好鞋,点上灯,下了床。在我穿衣服的时候,外面还敲了两三下门,但我刚点亮灯,却没有声音了。
  我走到门边,拉开门栓。
  理查德站在台阶上,一点也不象早晨那样神气了。
  “对不起。把您吵醒了,”他说,“我好象迷路了。”
  “这里是不会迷路的!”我说,“山谷里只有一条路,一头接着六十号公路,另一头接着八十五号公路。请开车上路吧,它会把您带到公路上去的!”
  “我已经开了四个小时了,”他说,“一条公路也找不到。”
  “听着,”我回答说,“您只要认定一个方向一直开过去就是了。这里简直没有弯拐。只要一刻钟,您就能到公路上……”
  我没有掩饰自己的恼怒,这些话听起来太愚蠢了。此外,我不喜欢半夜三更被人从床上叫起来。
  “请您相信,我真的迷路了。”他绝望地喊道。他甚至惊慌失措了。“老婆吓得要死,孩子们简直累垮了……”
  “好吧,”我说,“不过,让我穿件衬衣,系上鞋带。就这么办吧,我来送您。”
  他说,他想走六十号公路。我从车房里拖出自己那辆又笨又重的汽车,吩咐他跟在我后面。也许我还在生气,但总还是认为应该帮他一下。他已经搞得我们整个山谷鸡犬不宁了,现在走得越快越好。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才知道,真的出鬼了。半小时,这已经比到公路所需要的时间多了一倍。路还是那条路,周围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如果不看表的话。我继续驾车前进。过了四十五分钟,我居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
  这是怎么回事呢?就是打死我,我也弄不清。我下了车,走到理查德的车子前。
  “现在您知道我说的是怎么回事了吧?”他问。
  “我们好象出乎意外地又转回来了。”我回答说。
  理查德的妻子似乎眼看要发疯了。
  “出什么事啦?”她那尖细刺耳的嗓子重复说道,“谁能告诉我这里出了什么事?……”
  “我们再试一次吧,”我建议说,“我们开慢一点,不要再犯刚才的错误。”
  我把车子开得慢一些了。这一次我用了一小时,但是,我回到了自己农场的大门口。
  后来我又想走八十五号公路,但过了四十分钟,却仍然在出发地点。
  “我服了,”我对理查德一家说,“请下车到屋里来吧。我马上想办法安排地方让你们住宿。你们在这里过一夜,天亮的时候,大概就可以找到路了……”

  我煮好咖啡,找出各种食物做三明治;艾伦这时在给他们五个人准备床铺。
  “让狗在厨房里过夜吧。”他吩咐说。
  我拿来一只装苹果的纸箱子,在里面垫上东西。
  这是一只硬毛狐狗,又小又干净,很好玩;那几个孩子象其他孩子一样,也很可爱。理查德太太真的又要发疯了,但艾伦强迫她喝咖啡,而我只是不准谈论他们走不出山谷的原因。
  “到了白天,”我说服他们,“你们就一点也不怕了……”

  确实,吃过早点以后,客人们完全安下心来,似乎不再怀疑他们是否会找到六十号公路了。
  他们不用人带路就走了,但一小时后又回来了。
  这时我又坐上汽车,走在他们的前面。说了您别笑,我自己也是胆战心惊的。
  我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一路上的情况。突然我明白了,我们根本不是到公路去,而是背道而驰,回山谷去。
  不用说,我立即刹了车。我们掉转头,拨正方向,向前疾驶。但是,过了大约十分钟,我们明白——又折回来了。
  我们又做了一次尝试,这次我们真象是在爬行一样,想看到使我们掉头的那个地点。然而这都是白费力气——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回到农场,我给伯尔特和琼戈打了电话,请他们到我这里来一趟。他们也试着帮理查德的忙,先是一个一个,后来是两人一路,但结果并不比我们好多少。
  这时,我想亲自走一趟,不把那个紧紧跟在我后面的新闻记者带去。
  您猜怎么着?我顺顺当当地走了出去。我跑上六十号公路,又回到原地,只用了半个小时。
  我想,问题已经解决,又把理查德的汽车送出去,可是没有办到……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才把情况彻底弄清楚了。
  任何一个老住户都可以不急不忙地走出山谷,任何人都可以,就是理查德不行。

  艾伦安排理查德太太衣床上睡下,给她服了镇静剂,我去找希思。
  他见到我非常高兴,并且听我把情况谈了一下。可是真不走运:就在谈话的时候,我还在回想我那个没揭开的谜——他一定会延长或缩短时间。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好象在考虑他作出的决定对不对。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卡尔文,”他终于说道,“把理安德强行困在我们山谷里似乎是不对的。但若仔细分析一下,这对我们自己来说却是一次胜利。理查德想把我们的情况登在报纸上,假如他的意图实现了,那我们立刻就会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我们这里就会跑来一大群人,记者呀,当官的呀,大学里卖弄聪明的人呀,以及一些纯粹是好奇的人。他们会破坏我们的全部生活,还会向我们表示愿以高价购买我们的农场,价格要比实际上高出许多,并且还会毁灭我们的山谷。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是很喜欢山谷现在这个样子的。它使我想起……喏,总之一句话,对我来说,它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
  “理查德会把他的文章用电话传出去的,”我反驳道,“或者交给邮局寄走。既然文章反正要登出来,干吗还要把他困在这里呢?”
  “我想不会登出来的。”他回答说,“不,我完全相信他既不会打电话,也不会邮寄。”
  我到希恩这果来是有准备的。一旦有必要,就替理查德说说情,可是把刚才听到的话仔细一琢磨,就没有吭声。

  实际上,假如有一种原则或是一种力量,能保护山谷里的居民的健康,保证他们风调雨顺,彻底减轻生活的负担,那么,不用说,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其他人将不惜一切,只要能把这样的奇迹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虽说这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行为,但我不相信,可以把这样的原则或力量进行分配,人人都能用上。如果有谁能利用这种力量为自己服务,那最好让这种力量世世代代永远留在这里,留在山沟里,留在它第一次显示身手的地方。
  还有一点:要是世界上的人听说我们掌握这种力量或原则,而且我们不会也不愿意分给别人,那么大家就会对我们心怀不满;岂止是不满,简直是恨透了我们,把我们当成不共戴天的敌人!

  回到家里,我同理查德谈了一下,甚至没有想到要向他隐瞒事实真相。他火冒三丈,想立刻找希思把原委弄清楚,但被我劝住了。
  要知道,他没有任何证据,一定会陷入难堪的地步的,因为希思一定会佯装不懂说的是什么。
  理查德起先还表示反对,和我争辩,但最后还是认为我是对的。

  这一家外来的客人在我的农场里住了五天,我有时也和理查德试着出去走走,想碰碰运气,但一切照旧。
  我们也不怀疑了,又把伯尔特和琼戈叫来,开了一次“军事会议”。
  在这以前,理查德太太已经从这场惊骇中略微镇静了一点,孩子们也渐渐地喜欢在野外生活了。至于那条狗,它已经为自己规定了明确的目标:追赶兔子,扑过去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山沟里的兔子没有一只幸免过。
  “山坡上稍高的地方有个农场,原来是陈德列尔的,”琼戈说,“那里很久没人住了,但农场还不错,稍微修整一下一定很舒适。”
  “我不想留在这里!”理查德表示反对,“我是不会当真搬到这里来的!”
  “谁说‘搬’了?”伯尔特插进来说,“您不过是要等一段时间罢了。等到情况改变了,您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
  “可我还有工作呢!……”理查德叫起来。
  这时,理查德太太说话了。不难猜想,她丝毫也不比她丈夫更喜欢眼前发生的事情,但是那种有时为妇女所特有的讲究实际的健全的理智,突然在她身上苏醒过来了。她已经认识到,他们注定要在山谷里呆一段时间;并且在事情发生如此变化的时候,想方设法发挥自己的所长。
  “书呢,你不是一直说书有难产的危险吗?”她说,“这就是你最好的机会……”
  这句话解决了问题。
  理查德还犹豫了一阵,仿佛在鼓足勇气,虽然这件事本来就是明摆着的了。后来,他说起我们这个小山沟如何如何好来:和平啦,安宁啦,没有丝毫忙碌的景象啦;他说,他留在这里,仅仅是为了写书……

  邻居们合伙把陈德列尔的农场整修了一下;理查德给自己报社挂了电话,找个借口请了假。他还给银行发了一封信,银行把他的存款寄来,然后他就坐下写书了。
  显然,无论是打电活,还是写信,他都没有露出一点迹象,表明他留在山谷里的真正原因,因为假如说出去,那是太愚蠢了。不管怎么说,谁也没有围绕他的失踪发表过任何议论。

  小山沟又恢复了日常生活,经过一场惊扰以后,更显得令人愉快了。邻居们为理查德一家采购了一切必用品,为他们从城里远来了大米、砂糖和各式各样的东西。这一家的主人有时坐上汽车照例要试一试,看能否开到公路上去。
  不过,平时他总是坐在桌子旁边写书。
  一年后,他顺利地把自己写的第一本书卖出去了。
  您也许还读过这木书,书名叫《谛听寂静吧》。
  他得到了一大笔钱。真的,他的纽约出版家差点发疯了,他们怎么也搞不懂,他为什么死死不肯从山谷里出来。他拉绝巡回讲学,拒绝晚会和宴会的邀请,一句话,拒绝接受任何尊敬的表示,这些尊敬的表示,对于写了一本轰动一时的作品的作者来说仿佛是应有的。
  总之,胜利并没有冲昏他的头脑。在作品发表以前,我们这里的人已经认识了理查德,老老少少都喜欢他,而他也看得起大家;也许希思除外,他对希思是十分冷淡的。
  他每天都在周围徘徊很久。他告诉别人说,那是在散步。但我认为,他那—本书有一大半就是在散步时写成的。要不然他就站在篱笆旁和主人谈谈家常,山沟早所有的人也就是这么认识他的。他最喜欢谈论他最后冲破监禁生活时的情景;我们偶尔也在想,说不定理查德真的会离开我们。想到这里不免有点难过,他们原来是些蛮好的邻居啊。大概我们的小山沟确实有点特殊,既然它的优点能使人变成另一种人的话。我说过,我们生来就没有碰到过坏邻居,而今天的许多人能够这样自诩吗?

  有一回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我顺路到希思那里聊了一会儿。就在我们站着的时候,理查德出现在路上。看他那个样子,一下子就知道,他并不是急着要到那儿去,而是在散步。
  他也停了下来,我们东拉西扯地谈了一会儿。后来,他突然说道:“你们知道吗,我们决定哪儿也不去了。”
  “那有什么,这很好哇!”希思说。
  “昨天晚上,”理查德接着说,“我同格雷丝象往常一样又开始讨论我们该怎么办、什么时候离开这里了。我们突然停了下来,彼此对看了一眼,心里一下明白了,我们哪儿也不想去。这个地方是这样宁静;和城里的学校比起来孩子们更喜欢这里的学校;周围的人也是这么好,实在不想离开这里……”
  “听您这样说,我很高兴。”希思说,“不过,您也没有必要老是呆在这儿,应该散散心才好。把妻子和孩子带到城里去看看电影……”
  事情就这样解决啦。轻轻松松,简简单单。

  我们的日子过得象往常一样好,也许比过去更好了。
  山沟里人人身体健康,现在就连伤风感冒也象是避开我们了。
  我们需要雨水,天就下雨;需要阳光,就出太阳。
  我们并没有发财——华盛顿经常会干预农场的事务,你怎么发得了财呢?但我们的生活倒也无可抱怨,过得还不错。
  理查德在写第二本书了,我经常在晚上走到台阶上,想寻找希思几年前有一次指给我看的那颗小星星。
  不过,我们终究还是被宣传出去了。
  昨天晚上,我从收音机里收听我所喜爱的一位评论员的评论。他突然无缘无故拿我们来取乐听众:
  “好了,这个浣熊山谷,世界上有没有呢?”他问道,在他的问题的背后,可以明显地听到挖苦的讥笑声。“如果有的话,政府不妨证实一下。不少地图都一再表明,这样的山谷实际上是存在的。统计报告也证实,那里的气候很理想,没有任何疾病,没有歉收,有的是乳汁的河流,果羹的河岸!附近的居民人人相信,山谷是存在的。但是,一旦有一位官方人士想在当地进行调查,那山谷就消失了,找不到了。有人曾想打电话给那里的居民,那电话就不通;想写信,那信件就会以邮电部门内部发明的种种借口退还给寄信的人。如果调查人在毗邻的商业中心守候,浣熊山谷的人就躲开他们坐在家里,不去买东西。假如统计报告没有撒谎,那么当局就应当对那里发生的事件表示关心,就应当研究这个山谷的特点,并推广到其他地区去。现在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们的广播能否到达这个山谷,无线电波能否到达信件、电话、官员们都到达不了的地方。但是,如果是这样,如果世界上有个浣熊山谷,如果那里的居民有人此刻正在收听我们的广播,那么,也许他是不会拒绝投票的吧?……”
  评论员又哼了一声就转到广播新闻政治谣言了。
  我关掉收音机,坐在圈椅里摇晃着,自己却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有时一连三四天一个人也进不了城,为什么有的时候电话会突然无缘无故地中断。老实说,这些事情我们相互之间不止一次地谈论过,并且商量过是否要和希思谈谈,但每次都认为最好不要谈。他一定也在考虑怎么办,我们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他那健全的理智上了。
  我们这里的情况当然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麻烦,不过也有不少好处。
  您看,已经整整十年了,无论是强迫别人订阅分文不值的杂志的推销员,还是保险公司的代理人,都没有到我们山沟沟里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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