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马克斯威尔绕过半倒塌的茅屋,只见茅屋门口有一棵刺李树。树上有个古怪的东西——仿佛是一团漆黑的云状物围绕着它的纵轴,看上去好象是个大树干,树干上分出许多带刺的枝桠。马克斯威尔心想,如果奥屠尔说的是真话,这个黑糊糊的云状物就是垂死的班什了。
  他慢慢地走近刺李树,在离树身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黑色的云状物不安地轻轻活动起来,仿佛象微风中的一团烟柱。
  “你是班什吗?”马克斯威尔在刺李树边问道。
  “如果你想跟我谈话,”班什说,“那你来迟啦。”
  “我来不是为了谈话,”马克斯威尔答道。“我是来陪伴你的。”
  “哪就请坐吧,”班什说,“这不会很久的啦。”
  马克斯威尔坐在地上膝盖抵着胸,两手支在干硬的草地上。下边是秋天的谷地伸向遥远的地平线,伸向河北岸的山岗——那边的山岗不象南岸这边,而是坡度平缓,位置对称,列成整齐的队形伸展向天际,伤佛是一座巨大楼梯的许多台阶。
  他身后的树冠上,一群鸫鸟拍击着翅膀,急促地冲过弥漫在徒然下跌的细窄狭谷上空的淡蓝色的迷雾中。但是,翅膀激起的短暂响声静息之后,又恢复了柔和亲切的静谧,没有威胁和危险,一种陷入遐想的静谧,使群山笼罩上一种安祥的气氛。
  “别人都不来,”班什说,“开头我以为,他们总会来的。有一阵我真以为他们可能忘了来啦。现在我们之间不应该有区别。我们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遭受了失败,下降到同样的地位。可是古老的习俗仍然起作用,古老的规矩仍然有力量。”
  “我到过戈勃林那儿,”马克斯威尔说,“他们为你举行了追悼会。奥屠尔很悲伤,喝了酒,以去除痛苦的心情。”
  “你不属于我们的人”班什说,“你是不请自来的,可你说是来陪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马克斯威尔说了谎。他别无他法。他不能对垂死的人说,他来是了解情况的。
  “我同你们的人在一块工作过,”他终于说道,“因此我非常关心和你们有关的事。”
  “你是马克斯威尔,”班什说,“我听说过你的事。”
  “你自我感觉怎样?”马克斯威尔问,“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吗?也许,你想要什么东西吧?”
  “不,”班什说,“我再也没有愿望,再也没有需求啦。我差不多已经没什么感觉。问题就在这里,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啦。我们的死不象你们。这不是生理变化过程。能量慢慢从我体内消失,最后就完全没有了。就象闪烁不定的火苗,颤抖着,一下子熄灭了。”
  “我很难过,”马克斯威尔说,“不过,也许你谈着话会加快……”
  “是的,有一点,不过对我说来反正是一回事。我什么都不感到可惜。我丝毫也不悲伤。我几乎是我们人中的最后一个。如果连我算上,我们一共只三个人。可是算上我已经没有意思了。在我们成千上万的人中只剩下两个啦。”
  “可是,不是还有戈勃林,特罗利,菲亚……”
  “你不懂,”班什说,“没有告诉过你,你也没想到要问。你刚才说到的那些人是比较后来的人。他们是在我们之后出现的,当时行星的少年时代已经过去啦。我们才是开拓者。你大概知道这一点的。”
  “我有过这种怀疑,”马克斯威尔答道,“只不过在几个小时之前。”
  “你应该知道的,”班什说,“你到过古老行星。”
  “你打哪儿知道的?”马克斯威尔惊叹了一声。
  “你是怎么呼吸的?”班什问,“你是怎么看物的?对我来说,保持同古老行星的联系,就象你呼吸和看东西一样自然。没有人告诉我。我知道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轮盘人的情报来源原来是班什。肯定是邱吉尔猜到了班什可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情况,就把这一点告诉了轮盘人。
  “其他人呢?特罗利和……”
  “不,”班什说,“这条道路只对我们,对班什通行无阻。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唯一的任务。我们是古老行星同地球之间的关联环节。当古老行星着手开拓无人居住的世界时,有必要建立联系工具。我们都是专家,虽然这些专业现在已经失去了意义:专家本身也几乎没有了。第一批人是专家,后来的人不过是移民,他们的任务仅仅是开垦新的土地。”
  “你说的是特罗列和戈勃林吗?”
  “既是特罗利,也是戈勃林,还有其他所有的人。他们毫无疑问是有才能的,但没受过专门训练。我们是工程师,他们是工人。我们之间天差地别。就因为这样,他们不愿来陪伴我。古代留下来的鸿沟还象从前那样存在。”
  “你累了吧,”马克斯威尔说,“你应当珍惜能量。”
  “这没有意义。能量正从我体内消失。一旦能量完全消失,生命也就同时消失啦。我的死亡不是物质的,也不是肉体的,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的躯体。我的能量是凝结物。不过,这没有意义。因为古老行星正在死亡。你见过古老行星,知道它。”
  “是的,我知道。”马克斯威尔说。
  ‘要不是人类的话就会大不相同。我们到这儿来的时候,这儿连哺乳动物都几乎没有,更不用说灵长类哩。我们本可以妨碍灵长类的发展,我们本可以把他们消灭在萌芽状态。采取这些措施的问题提出来了,因为这个行星的前途似乎大有希望,我们也很难屈服于放弃这个行星的想法。可是存在着一条古老的规则:让别人行进在其发展道路上的这种智能,在宇宙中是极为罕见的。没有比这种理智更可贵的了,当时我们很不情愿地从他们的道路上让开了,我们就这样承认了这种理智的珍贵。”
  “可是你们留在这儿啦!”马克斯威尔指出,“也许你们没有阻拦他的道路,可是你们留下来了。”
  “已经迟了,”班什答道,“我们已经无处可去。古老行星当时濒于死亡。回去是没有意义的。而这个行星不论多么古怪,却成了我们的家乡。”
  “你们应该仇恨我们人类。”
  “有一个时期我们也仇恨过你们。大概,这种后果一直保持到现在。这种仇恨心情虽然没有消失,但一点一点地,慢慢地,隐隐约约地淡薄起来。也许,我们既仇恨你们,也为你们感到骄傲。否则,古老行星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知识交给你们呢?”
  “可是你们也把知识提供给轮盘人的呀!”
  “供给轮盘人?……噢,是吗?不过我们什么也没向他们提供呀。看来,轮盘人在浩瀚的宇宙中的什么地方也听说过古老行星,还听说古老行星有什么东西想售让吧。他到我这儿来,只提了一个问题:这个东西要什么代价?我不知道他对出售的东西有没有概念。他光是说‘东西’。”
  “你告诉了他讲定的代价就是阿尔杰法克特吗?”
  “那当然,因为当时还没有把你的情况通知我。后来我才确实知道,到一定时候我应该把代价告诉你。”
  “显然,你正打算这样做。”马克斯威尔说。
  “是啊,”班什说,“我正打算这样做。我现在正这样做。问题已经解决啦。”
  “你能否再告诉我一件事:阿尔杰法克特是什么东西?”
  “这一点我不能讲。”
  “是不能还是不愿呢?”
  “不愿。”班什说。
  “被出卖啦!”马克斯威尔心里说。人类被这个垂死的家伙出卖啦。不管好说歹说,班什都不肯把代价告诉他。几百万年来,班什就无限仇视人类。就连现在,他即将不复存在的时候还在侮辱人,把一切情况告诉到他这儿的人,好让这个人知道人类是怎样被出卖的,好让人类知道他们丧失了什么。
  “你还把我的情况咨诉了轮盘人!”马克斯威尔喊道,“难怪我回到地球来时,邱吉尔到航空站来,他说他自己也是刚刚因事务旅行回来,可是,当然啦,他哪儿也没去过。”
  马克斯威尔愤怒地跳了起来。
  “而那个死掉的我呢?”
  他威胁地向刺李树走近一步,可是刺李树旁空空如也。刺李树枝间飘动的黑色云状物消失了。树枝在落日天空的背景上呈现出线条分明的斑纹,
  消失啦,马克斯威尔想。不是死了,可是消失啦。自然生物的实体分解成构成的元素,把它们联结成生物类似物的不可思议的蜂胶终于失去了粘性,以致它枯竭了,象片片尘埃在风中消散一样在空气中和阳光下消散了。
  同活着的班什很难和睦相处,但连死了的班什也很难接近。不过几分钟之前,马克斯威尔还对他有怜悯之心,临死的人都会引起人们的这种心情。可是,现在他明白了,这种怜悯心情是不恰当的,因为班什死了还在无言地嘲笑人类。
  只剩下一个希望:在他没有和阿诺德谈判之前,没把全部情况告诉他,没劝他相信自己所讲的故事的真实性之前,说服时间学院推迟出售阿尔杰法克特。马克斯威尔非常了解,阿诺德现在看来比过去更富于幻想了。
  他转身向峡谷下走去。但他在树林边停住脚观看山顶。刺李在天空的背景中显得健壮结实,它的根部紧紧地扎在土楔中。
  在经过菲亚草地的时侯,马克斯威尔发现特罗利们在那儿忧郁地干活。他们在把翻松的土地填平,把被石头滚过时翻掀出的草皮换掉,铺上新的草皮。那块大石头却哪儿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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