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没人居住的房屋早已成了狐狸和狗猫的栖息之地,因此神秘的精灵和会变形的东西现在都在这里出笼了。

    ——A·韦达

  半夜里我突然醒来,因为房间里有两个人在说话,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两人声音很相似,只是其中一个压低了嗓门,声音有点沙哑,另一个说话的语气好像十分恼火。
  “别呼哧呼哧了。”恼火的那位小声说道,“难道你不呼哧呼哧就不行吗?”
  “当然可以。”声音沙哑的那位回答说一边开始干咳起来。
  “安静点!”恼火的那位嘘了一声。
  “我在喘气。”声音沙哑的那位解释道,“抽烟的人早上都要咳嗽……”他又干咳了起来。
  “快离开这里!”恼火的那位说道。
  “他睡着了,如果……”
  “他是谁?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怎么知道?”
  “怎么会这样,见鬼……真倒霉。”
  我迷迷糊糊,心想,这回邻居们又睡不着了。
  恍惚中我仿佛回到了家里。我家有个邻居,弟兄两个都是物理学家,喜欢开夜车,到早上两点钟他们的烟抽完的时候,他们便闯入我的房间。到处摸来摸去找烟。每当他们撞在家具上,便互相责骂开来。
  于是,我抓起枕头胡乱地扔了过去。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倒下了,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把枕头还我,”我说,“快走开,香烟在桌上。”

  我被自己的喊声完全惊醒了。我坐直了身子。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狗的有气无力的叫声。
  老婆子在隔壁打着鼾,有点吓人。
  我猛然意识到我现在呆的地方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借着模糊的月光,我看见地上躺着枕头,还有从衣橱里掉下来的脏东西。我想这样老婆子准会要我的命,便连忙站起身来。地板上冷冰冰的。
  鼾声停了。我感到一阵寒冷。地板嘎吱嘎吱直响;角落里发出劈劈啪啪和沙沙的响声。老婆子一声尖叫,震耳欲聋,接着又打起鼾来。
  我捡起枕头,扔在沙发上,掉下来的脏东西散发着狗身上的气味。挂衣服的架子一边耷拉下来了。我把它重新放好后,开始捡地下的旧衣服。我刚要挂最后一件,架子又掉下来,沿着墙滑了下去,只有钉着钉子的那头还挂着。
  老巫婆的鼾声又停了,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不远处,有公鸡在大声啼鸣。真该死,我心里恶狠狠地想,隔壁的老婆子翻了个身,床上的弹簧劈劈啪啪直响。
  我蹑着脚,静静地听着。
  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声音很轻,“该睡了,今晚我们熬夜时间够长了。”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女人。
  “好,那就睡吧。”另一个人随声应道,接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今天要不要洗澡?”
  “天太冷了,明天再说吧。”
  四周又归于沉寂。这时老巫婆大吼了一声,接着又叽里咕噜了几句。
  我小心翼翼地回到沙发上,心想我明天要起早点,把所有的东西整理好。
  我侧过身来,把毛毯拉上来蒙住耳朵。我突然感到我压根就不瞌睡——而是很饿。

  我掀开毛毯,坐了起来。或许汽车里还有些吃的?不会的——车上的东西我都拿出来了。只有一本菜谱还放在那儿,是给瓦里亚的母亲买的,她住在里茨内夫。
  让我们看看该怎么做这道菜?辣酱油……半杯醋、两个洋葱、微量胡椒,和肉类一起上……我可以看见这些东西和小牛排一起上来了。该死,我心想,不是老牛排而是小牛排。
  我跳起来,跑到窗口。我得分散一下注意力,我心想,便拿起放在窗台上的那本书,是亚历克斯·陀斯托陀写的《阴暗的早晨》。
  “马克罗弄断了开沙丁鱼罐头的刀后,拔出开珍珠贝的刀,共有50把刀片。他一直不停地开着罐头,旁边有菠萝(我想我已经把这些菠萝吃下肚了)、法国馅饼、还有龙虾,房间里到处是辣味。”
  我小心地把书放好,在桌子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一阵十分诱人的香味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这一定是龙虾的香味。我开始感到奇怪,我怎么从前一直没有尝过龙虾或者牡蛎之类呢?在狄更斯笔下,人人都吃牡蛎。他们用折迭刀把面包一片片切得很大,上面涂一层黄油……我紧张地摸了摸桌布,上面斑斑油迹看得清清楚楚。我想,在这张桌子上一定摆过许多丰盛的佳肴。很可能还有牡蛎或者辣酱油烧小牛排,当然也有大排和中排。吃饭的人酒足饭饱之后,一定是叹着气,心满意足地咂咂嘴。我没有理由叹气,于是我便开始咂起嘴来。
  我咂嘴的时候一定显得很贪婪,而且声音很响,因为隔壁老巫婆的床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了。
  她生气地嘟哝着,把什么东西弄得格格地响,不一会就来到了我的房间。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男式长睡衣,手里拿着一只盘子。房间里闻到了真正的饭香,一点也不虚幻了。
  她脸上挂着笑,把盘子一直送到我的面前,亲切地说:“吃吧,亲爱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是上帝让他的奴仆给你送来的,你就尽情享用吧!”
  “真是,真是,娜依娜·基耶芙娜,”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真不该这么打扰你……”
  这时我已经把角柄叉子拿在了手里,叉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开始吃了起来。
  老太婆站在一旁不住地点头说道:“吃吧,朋友,吃了身体才会健康……”
  我把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光。菜是稀黄油烤土豆。
  “娜依娜·基耶芙娜,”我急切地说,“要不是你,我差点饿死了。”
  “吃好了?”娜依娜·基耶芙娜声音突然变得很冷漠。
  “是的,吃得很好。真是万分感谢,你没法想像——”
  “有什么好想像的。”她打断了我的话,一脸的不高兴。“我说,填饱了?那么把盘子递给我……盘子,你听见没有?”
  “嗯,请。”我结巴地说
  “请,请。我喂饱你们这帮人就是为了一个‘请’字吗?”
  “我可以付钱。”我生气地说。
  “付钱,付钱。”她走到门口。“如果这些东西根本不用付钱呢?还有你没必要说谎……”
  “说谎?什么意思?”
  “说谎就是说谎。你说过你不会咂嘴的!”
  她闭上嘴,一会儿便在门口消失了。
  我心想,她这是怎么啦?真是个古怪的老太婆……莫非她看到衣服架了?她躺倒在床上的时候,弹簧又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她唠叨抱怨了半天,又轻轻地哼起了歌,调子很粗俗。

  寒冷的夜风从窗口刮了进来。我打了个寒颤,站起来,回到沙发上。我猛然想起我睡觉前是闩好门的。我懵懵懂懂地朝门口走去,伸手想摸摸门闩,手还没有触到冰冷的铁门,我立刻感到一阵眼花缭乱。原来我已经躺在沙发上了,脸枕着枕头,手指摸着冰冷的木板。
  我躺在那儿,很长时间不省人事。后来我慢慢清醒过来,听到了不远处老巫婆的鼾声以及房间里说话的声音。
  有人好像在上课,说话声音很低。
  “大象是地上最大的动物,它脸上挂着一大堆肉,叫象鼻,因为它和管子一样是空的。它伸屈自如,有手一样的功能……”
  我打了个激灵,同时也感到很好奇。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侧向右边。屋子同先前一样,空无一人。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说话,这次像是在说教。
  “适当地饮酒,对胃特别有益;但酗酒的话,便会产生郁气,使人成为愚蠢的动物。你也见到过几个醉鬼,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你是如何义愤填膺……”
  我猛地坐了起来,肌肉一阵痉挛。我把脚放在地板上。声音没有了。找觉得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屋里的每一样东西又恢复了原样,甚至衣架也在原来的地方挂好了,这使我感到吃惊。更让我吃惊的是,我又很饿了。
  “简直不可救药了。”那个声音又开口了,并继续大声说道:“不久,这些眼睛,尽管没有瞎,将再也看不见太阳。但在这之前,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宽恕和拯救……一这是著名的心理学家荣格的精神或者说道德思想,摘自他的《夜的沉思》。圣·彼得堡和里高尔斯有卖的,精装本两卢布就可以买到了。”
  有人在哭。
  “又在胡闹了,”那个声音说,接着高声朗诵道:

  “地位、财富和美貌,
  都是生活的附属品,
  他们如过眼烟云,
  消失得无影无踪。
  噢,灰飞烟灭!
  幸福是虚幻的,
  社会流言会使你心碎,
  荣誉不会持久。”

  现在我明白他们说话的地点了,声音是从挂着那面黑色镜子的墙角传来的。
  “现在,”那个声音说,“让我们看看下面这句话:任何东西都是一个统一的‘我’。这个‘我’是宇宙的我。统一代替分离是人类的进步。这个‘我’随着精神的富有而升华。”
  “这句话是从哪来的?”我问。
  我根本没指望回答。我肯定自己是睡着了。
  “是《奥义书》上的。”那个声音立刻回答说。
  “《奥义书》是什么?”
  我再也不敢肯定自己真的睡着了。
  “不知道。”那个声音说。
  我走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镜子跟前。镜子里根本看不到我自己,里面模模糊糊地映着窗帘、火炉的一角,还有其它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没有我。
  “怎么回事?”那个声音问道。“还有问题吗?”
  “是谁在说话?”我问道,接着朝镜子背面瞧了瞧。
  后面满是灰尘,还有许多死蜘蛛。然后我用食指按了按左眼。这是古老的识破幻觉的方法。我是从B·B·比特纳写的《信不信由你》这本书上看来的。书写得很有趣。只要按一下眼球,所有的真东西都会成双像,而虚幻的东西就不会,镜子立刻变成了两面,我的困惑而又睡意朦胧的脸在里面出现了。我的脚有点累。我活动了一下脚腕,便走到窗口,望着院里。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橡树也不见了。我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长满青苔的井和辘轳,我的汽车和院子的门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一定是还没有睡醒呢,我想这样让自己镇静下来。我的视线落到了窗台上那本被翻得皱皱巴巴的书上。
  在上一个梦中,这本书是《烈士的生平》第三卷;现在书名变成了:P·I·卡波夫的《伊利诺斯人的精神创造及其对科学、艺术和技术的发展的影响》。
  我忽然觉得冷飕飕的,直打战。
  我随便翻了翻,看了看上面的彩色插图。接着,我读了“第二首诗”:

  高高的云层里,
  一个黑翅膀的麻雀,
  孤孤单单,浑身打颤。
  它在高空飞翔,快如利箭。
  它飞过夜空,
  借着朦胧的月光,
  勇敢地任意遨游,
  俯视万物。
  不可一世的老鹰,怒不可遏,
  像影子一样无声地跟随着,
  急得眼里冒火。

  地板突然嘎嘎吱吱地摇动了起来,声音很刺耳,然后传来一阵好像来自远处的地震的隆隆声,房子左右摇晃,宛如大浪中的一条船。
  窗外的院子滑向了一边,从底下伸出只很大的鸡腿,爪子深陷在泥土里,在草中耙出一条深沟,便消失了。地板倾斜得很厉害,我感到我正往下倒。我抓住一个软软的东西,头和身子撞在一个很硬的东西上。我从沙发上摔了下来。我躺在地板上,紧紧抓住和我一起摔下来的枕头。
  房间里很亮堂。窗子外面有人在清喉咙。
  “那么……”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从容地说道,“在某个王国,就是古代的沙皇帝国,有一个沙皇名叫……呣……哎,名字并不重要。那就随便说一个吧……普洛克特。他有三个儿子,三个皇太子。第一个儿子……嗯……第三个儿子是个傻瓜,但是第一个儿子……”
  我弯下身子,像士兵一样偷偷地匍匐到窗口,朝外面看了看。
  橡树又回到了老地方。
  雄猫巴西尔背朝橡树,两条后腿直立,在深深地思索着什么。它嘴里咬着一支百合花,眼睛看着脚下,发出长长的“咪-咪-咪”的声音。然后它摇了摇头,把前腿往后一背,弓着腰,俨然一副学者教授的模样,从橡树底下走开了。
  “好,”它又开口了,“所以,从前有个沙皇和皇后,他们有一个儿子……嗯……当然是个傻瓜儿子……”
  它懊恼地吐出百合花,深皱着眉头,又挠了挠前额。
  “糟透了,”它说。“但这些我都是记得的!”
  它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又朝橡树走去。它开始唱起歌来,“乖一乖一乖,我的小宝贝!乖一乖一乖,我的小鸽子!我……咪咪咪……我用眼睛的露珠,消除你的干渴……”
  它又叹了口气,默默地踱着步子。
  它的爪子间突然出现了一把很大的索尔特里琴,我根本就没有看到琴是怎么到它爪子那儿的。它拼命地用爪子敲击看琴,拨弄着琴弦。但它唱歌的声音更大,像是要把琴声淹没。
  它停止了歌唱,踱了会儿步,静静地敲着琴弦,然后,又低声吟唱起来,声音有点颤抖。
  它回到橡树下面,把琴靠在橡树上,用后腿挠了挠耳朵。
  “工作,工作,工作,”它说,“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它又将腿背在后面,走到橡树左边,咕哝道:“我想起来了,伟大的沙皇,在巴格达这座伟大的城市里,住着一个裁缝,名叫……”他放下前腿。弓了弓腰,气恼地说道:“名字真是特别讨厌!阿布……阿里……有个叫阿布里的什么人,不对……好,就叫普罗克特吧。普罗克特·阿布里,嗯嗯一普罗克特维奇……可无论如何我想不起来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去他的,换一个吧。”
  我靠在窗台上,神情恍惚地望着可怜的巴西尔绕着橡树前后左右地走来走去,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咳嗽,时而又喵喵地叫个不停。
  它竭力支撑着身子——总之,它极度痛苦。它学识渊博。尽管它对故事、歌曲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它能讲俄语、乌克兰语、斯拉夫语、德语、英语一我想还包括日语、汉语和非洲语的神话故事。传说、教义、民谣、歌曲、爱情故事、小曲儿、副歌,这些它无所不知,无所不会。这就足以弥补它的缺陷了。记忆的欠缺有时候使它狂怒不已。好几次它向大树猛扑过去,用爪子扯下树皮,嘴里不住发出嘶嘶的声音。它的眼睛像凶神恶煞一般闪着光,毛茸茸的尾巴粗得像根木桩。尾巴有时直指天空;有时抽搐个不停;有时又抽打着自己的身体。
  它唯一能从头到尾唱完的歌是一首儿歌,唯一能连贯讲完的故事是《杰克盖的房子》。渐渐地它惑到疲惫不堪,声音也越来越像猫了。“啊,在田野里,在草地上,”它唱道,“铁犁走过田地,咪……啊……喵……是耕犁的主人在后面跟,还是铁犁在前面引路?”
  最后,它实在精疲力竭了,便抱起琴,三条腿一瘸一拐地从湿漉漉的草地上走开了。
  我从窗台上爬下来时,书掉在了地上。在刚才的梦中,我清楚地记得书名是《伊利诺斯人的精神创造》,并且就是这本刚才掉下来的书。  我捡起书,放在窗台上,现在书却变成了A·斯旺森和O·温德尔合著的《案例解答》。
  我木然地打开书,草草地浏览了几个案例。我突然产生一个直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吊在橡树上。我胆战心惊地抬起头,下面的树枝上吊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鲨鱼尾巴,还是湿的,在晨风中剧烈地摇摆着。
  我吓得直往后退,头撞在了什么硬东西上。
  电话铃响了,声音很大。
  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横躺在沙发上,毯子滑到了地板上。
  早晨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橡树叶,照进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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