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克莱·福里斯特正在那幢白色房子里休息,这幢白色的房子被天体瞭望台圆顶的阴影遮蔽着。床边那架电话就要响了,将要给他带来不幸的消息。那种紧张的期待把他从不安的睡梦中拖将出来。昨天夜里他为天体嘹望台的事忙到半夜才就寝;盖到嘴唇边的那床毛毯褐黄的颜色和射到卧室里来的那缕金黄色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呆板地转过身,伸手去拿话筒。
  可能是阿姆斯特朗打来的电话,要告诉我星球防御部的紧急通知。也许——这个明显的想法使他处于紧张的状态——那个间谍梅森·霍恩从太空回来,带回了有关三星联盟将采取敌对行动的新情报。也许电子打字电传机已经发出紧急警报,这个天体瞭望台早已处于星际大战的紧急待命状态。
  福里斯特碰到了冰冷的电话机。突然停住了手。电话没有响过,也许不会响了。那个令人不安的期待却是昨夜担忧的结果,没有碰到什么另外的麻烦事,他这样想道。当然,灾难随时会降临到这个天体瞭望台上来,但是他不相信心灵预感。
  也许,这种感觉是由于昨天他和弗雷克·艾恩史密斯讨论过的关于预感的无聊问题所致。他本来没有打算和他辩论的;天体瞭望台的事情已经令他焦头烂额了,再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而且他的头脑只注重实际,不会去享受这类毫无目的的数学白日梦。
  艾恩史密斯对铑磁弹道学一个复杂计算公式进行了惊人的简化,他要询问他的就是这个问题。那天在自助餐厅里,艾恩史密斯在餐巾纸上随手画了几张草图,简单地解释了这个问题,但他即席的解答是对所有正统的时空理论的否定。他所给的公式表面上看来很有说服力,但由于福里斯特认为比他年轻的人都有自以为聪明的、不肯埋头苦干的通病,因而对他们持不信任的态度,所以他对艾恩史密斯的理论表示异议,说得口沫飞溅。
  “你自己的亲身经历会证明我是正确的,”数学家艾恩史密斯轻松自如地嘀咕道,“毫无疑问,时间是双向的,而我也确信,你本人也经常感受着未来。我知道,这种感受力不很明显;感受的方式也不很详细。但是,在无意识中,在感情上你是在感受着未来的。麻烦的是,在未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时常使你闷闷不乐,而在没有找出任何真正的原因之前,你很可能觉得很愉快,很幸福。”
  “胡说八道,”福里斯特哼着鼻子说道,“你把因果关系颠倒了。”
  “颠倒了又怎么样?”艾恩史密斯友好地笑道,“数学业已证明因果关系其实是可逆的……”
  福里斯特再也听不下去了。艾恩史密斯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职员,虽然在电脑房里的本职工作做得很不错,也许太好了,因为他似乎总是有太多的空余时间拿这些毫无结果的悖论来自娱,但因果关系仍然是科学的奠基石,容不得颠倒。
  福里斯特摇了摇头,支起胳膊,睡眼朦胧地盯着电话机看,希望它会响。
  电话铃声没有响。过了五秒钟、十秒钟,都没有响。他放松了一下,弄明白电话铃确实没有响之后,他看了看手表。9点20分。天体瞭望台的工作从来没有能让他睡得这么晚;大部分的夜里他也不能回家休息,必须加班加点地干。他自言自语道:真奇怪,为什么阿姆斯特朗还没有消息。为了忘掉预感的事,他抬头看了看另一张床,发现床是空的。露丝一定是去总务处上班了。他心情沉重地在床上坐起来,她不在家,他觉得很恼怒。用得着她去赚钱吗?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得不承认:她工作能力强、效率高;天体瞭望台的工作很忙,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和她在一起。
  他的眼光从那张空床上移开,抬头看到了西窗外瞭望塔巨大的铝制圆顶,圆顶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闪闪银光,呈现出一种干净的、功能性的美。这个圆顶曾经就是他的生命,但是现在只要一看到这个圆顶,他就郁郁不乐。因为现在他没有时间做那些基础研究的工作了,他现在甚至不知道他那些天体学家同事们用那个巨大的反射器在做些什么工作。
  电话铃还没有响,他冲动地伸手去拿话筒,要给阿姆斯特朗挂电话,但是他伸出的手在中途又停住了,他不想再使自己重新套上瞭望台那些令人担忧的责任之枷锁。他也不必匆匆忙忙地开始新一天的生活;对他来说,每一天都疲惫不堪、令人难以忍受,似乎是漫漫无尽时。他疲惫地坐在床沿,看着那个闪光的圆顶,抑郁地想着:对他所作的所有许诺,到头来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一点也没有兑现。
  当时他只有19岁,还是一个求知若渴的天体物理学的本科毕业生。那年夏天,他第一次看到这座孤零零、光秃秃的玄武岩小丘的时候,就觉得这座小丘像沙漠中伸出的一根大手指,指向天边还没有揭开谜底的谜一样,他知道在这个干净、干燥的空气中,在这个可见度很高的地方,一定会建立起自己的天体望远镜。
  他在斯塔蒙度过了许多年:向富人乞求资助;鼓起失望同事的勇气,坚定他们的信心;克服一切困难来制造、移动、重装巨大的反射镜。他的青春活力、他的美好年华都消耗。伍这些方面。到了三十几岁的时候,总算将事情安排就绪,这时他的心肠变硬了,处事也冷静多了,但是搞科学的动力依然很大。后来遇到了挫折,他对未知的极限世界形成的结论不能令人信服。他一直在追求真理,但不知怎的,似乎总是与真理无缘。曾有一次,巨大的反射器向他表明他所设想的是一个终极真理,但是当他要紧紧抓住这个真理的时候,黄金却不幸变成了废铁——呈现在面前的是混乱不堪、自相矛盾,以及瞭望台本身铁的事实。
  现在趁这个空闲的时间,他回顾了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他的一生充满挫折,但坚持不懈。他想起了原始星球上第一批科学家——那些炼金术士所作的努力和所遇到的挫折。艾恩史密斯最近给他读了一些历史文献的片段,使他了解到:早期的那些真理追求者花毕生的精力来寻找那种“原物质”和哲人之石——根据他们的天真理论,这种哲人之石是宇宙中唯一的原物质;那些难以置信的原则使这个哲人之石有可能成为普通的铅。也有可能成为珍贵的金。
  他现在明白了:他自己不断进取、永远失望的一生也和炼金术士走过的道路是完全一样的,仿佛自那时以来,所有时代的科学之目标都没有真正改变过,因为他现在收集了更多的事实,拥有更好的设备,还在寻觅着隐藏着的事物本质。他甚至同第一批炼金术士一样,已经发现了新的知识,也感受到了随新知识而来的失败和苦涩。
  他现在明白了:所谓科学研究,就是对难以捉摸的原物质的长期追寻,就是对打开原物质所有表征之门的钥匙的长期追寻。思想领域内的先驱,可以追溯到原始星球的前原子时代,那时,其实已经发现了一种很有用的哲人之石——是以普通的铁的形式存在着的哲人之石。
  铁,作为第一个原子化合物中的不可思议的金属元素,已经开创了伟大的电磁科学,创造了电子学和核子学领域里的所有奇迹,制造了核动力宇宙飞机,甚至达到了旧时代炼金术士的第一个目标,从此,人类就能使用原子回旋加速器和原子堆制造出宇宙要素。
  那个动荡不安年代里的哲学家已经就宇宙的本原问题试验过新的奇妙物质,当大部分事物之谜解开之后,他们一定如同福里斯特现在一样有一种短暂的胜利之感。电磁光谱从无线电波到宇宙射线无所不包,而处于新物理学时代的那些数学家们,梦想着进人属于他们自己的特殊原物质时代,即统一场理论的时代。
  所存在胸。问题也还是很棘手的:许多客观事实用“铁”这个原物质还解释不了,因此许多科学家满怀希望地从事研究,却避免不了以失败而告终。他们感到迷惘,这种迷惘的感觉,福里斯特现在也有。有些现象,诸如包含扰乱原子能的结合力和使星系分开的排斥力,电磁系统也绝对解释不了。单单凭“铁”这把钥匙,是绝对不能打开所有客观事物之门的。在自己的研究中,他试用了另一把钥匙。
  他认为宇宙原物质是非物质的,这种非物质就是理解。他的最高目标就是找出一种公式,这种公式便是对所有客观事物本质的陈述,是自然世界最准确的结论,是物质和能量、时间和空间、创造和腐败之间关系的最准确的结论。他知道,知识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力量,但是,他在研究之中遇到的诸多困难使他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如果他找到了孜孜以求的、令人信服的真理,其他人会用它来做什么。
  他试了铁,结果失败了。他试了钯。整个斯塔蒙就是他实现崇高理想的工具,其代价是他在这上面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问,花费了大量的财力,结果证明作的是无用功,使许多人的希望破灭。最后的结果是极大的灾难,这个灾难无法解释,就像第一批炼金术士一样,他们对熔炉里的熔铅和硫磺寄予莫大的希望,其结果是它们没有变成金,这也是无法解释的。尽管在研究中他学到了一些知识,但是,失败使他的美梦成为泡影,即使现在,他还找不出失败的原因。
  厨房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碗碟碰撞声,他知道露丝还在家里。他很高兴她没有去上班。他看着五斗柜上摆放着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微笑着,显得很娴静。这张照片是她在结婚前不久送给他的,大概是五年前,差不多六年了。
  那时的斯塔蒙刚剐新建,他的美梦还没有粉碎。电脑部的电脑有一些问题,请露丝·克里夫兰来解决,这是她第一次到天体瞭望台来。他有稳定的军方拨款来支付所有电脑所需的费用,还雇佣了一些人员来操作电脑。按计划,电脑部人员的职责是为研究人员和将要建立的军方项目做一般性的数据运算,但开始的时候,电脑老是出现一些严重的错误。
  露丝是电脑公司派来维修电脑的专家,业务精通,技术精湛,容貌娇艳。她讲究工作效率,人一到就测试电脑,找电脑部主任、找所有职员、找主管电脑部的天体学专家,向他们了解情况。她甚至找弗雷克·艾恩史密斯谈话。艾恩史密斯当时还不到20岁,是办公室勤杂员,还兼做门卫工作。
  “电脑的质量是很好的,”她向福里斯特汇报说,“您遇到的所有麻烦显然来自操作人员。您所需要的是一位懂数学的人。我建议把电脑部的人员全部调走,并由艾恩史密斯先生来负责。”
  “艾恩史密斯?”福里斯特记得他当时圆睁着双眼,紧盯着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提出反对意见,但拗不过她优美笔直的鼻梁中透出的坚毅,和那双黑眼睛中隐藏着的智慧,终于被说服了。“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他用微弱的声音嘀咕道,“他一个学位也没有获得。”
  “我知道他没有学位。他的父亲是搞矿藏勘探的,他本人所受的正规教育也不多。但是他阅读广泛,有数学头脑。”令人信服的微笑更添她苗条的可爱,“原始星球上首先发现原子能的数学家爱因斯坦,也曾做过专利局的小职员。弗雷克今天就是这样同我说的。”
  福里斯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艾恩史密斯那懒散、乐天的情性背后会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能力,但是没有解决的问题越堆越多。数据运算对于他的研究目标而言就如天体望远镜对于天文学家那样十分重要,不可或缺。因为露丝坚持推荐艾恩史密斯一人,而没有其他人可供他挑选,他勉强同意先试用艾恩史密斯。
  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上任不久,不知怎的,运算错误没有了。但他同往日扫把是他工作的主要工具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也是不紧不慢、随随便便,从来不会忙到没有时间到自助餐厅喝咖啡,也不会忙到没有时间把那些无聊的悖论详细解释给你听,只要你有时间听的话。但是,堆积得大山似的运算工作慢慢地消融了,所有基础的问题都解决了。当巨爵星座中的那颗超新星——给他带来难以置信的希望的那一颗星——爆炸的时候,福里斯特早已将一切安排就绪了。
  那时他和露丝新婚燕尔。他看着面前的照片开心一笑,回想着婚前的情景,当时他发现自己对露丝产生了激情,并扰乱了他平静的科学研究生活方式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惊愕;他怕她会选择艾恩史密斯,因而,妒忌、欲望、病态的恐惧所交织的痛苦令他难以入眠,时刻难以忘怀,这种情结至今仍记忆犹新。
  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是搞不懂:为什么她没有选择艾恩史密斯而选择了他。她开始的时候留下来就是要教艾恩史密斯如何管理电脑部的,整整一个冬天他们俩时时刻刻呆在一起,那时他每天夜里都为新的天体望远镜而忙碌着。他们俩年龄相若;艾恩史密斯称不上相貌堂堂,但人长得也不难看,当然他的头脑是十分聪明的,那时福里斯特觉得艾恩史密斯无疑是爱着她的。
  她没有选择艾恩史密斯,其原因可能是由于他的懒散,他需要别人在后面推他、敦促他。他赚的钱不够,不能养活她,他也从来没有提出过加薪的要求。她一定看出了他随便的聊天中虽然显耀着智慧的光辉,但他不可能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成就。无论如何,她选择了福里斯特,这可能是爱情、尊敬和常识性的精明等交织的复杂感情所结的果。福里斯特比她足足长了15岁,但当时就是名闻遐迩的科学家了。令他宽慰的是,艾恩史密斯好像对露丝嫁给福里斯特没有什么特别的不高兴。这也是他几乎喜欢这个悠闲懒散的年轻人的原因之一。不论什么时候,艾恩史密斯似乎从来没有郁郁不乐过。
  沉浸在美妙的回忆之中,福里斯特忘了自己是在等来电的,当电话铃突然滴铃铃响起来的时候,他惊跳起来,十分不快。他伸出瘦手拿话筒的时候,手在发抖,一直令他担惊受怕的灾难意识又回来了。
  “您是不是在等专人送来的信?”那个能干的技术人员吞吞吐吐,显得反常。“是叫怀特的派人送来的?”
  “没有。”他松了一口气。“怎么回事?”
  “艾恩史密斯刚刚打电话给我,说是有一个小姑娘在大门口要见您。门卫不让她进,因为她没有适当的身份证件,但是艾恩史密斯和她谈了谈。她宣称有一个叫怀特的先生派她来送一封密信的。”
  “我不认得叫什么怀特的。”谢天谢地,不是什么三星联盟入侵的紧急警报。接着,他问道:“这个女孩现在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阿姆斯特朗似乎不高兴了,“这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方。门卫不让她进来,她不知怎的转眼就消失不见了。所以,艾恩史密斯先生要我向您报告。”
  “这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最令人担惊受怕的是紧急警报,不是紧急警报就无所谓了。“也许她跑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
  “好的,长官。”阿姆斯特朗听到台长无所谓的语气,也如释重负。“这种事,我原不想打扰您的,但是艾恩史密斯认为您应该知道这件事。”
  说完,他们就挂断了电话。
  福里斯特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心情好多了。响起电话铃当然不能证明任何心灵直觉的存在,因为只要他想挤时间休息一下的时候,电话铃老是响个不停。不管怎样,无论在什么事情发生之前或发生之后,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孩子在大门口说要见他,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他依然能听到露丝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也许在烤面包吧,因为她不到办公室上班的时候就经常专心做家务,比如扫扫地、烧烧菜。他又瞥了一眼柜子上那张旧照片,照片中的她娴静优雅,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他顿时涌上了对婚后空虚生活的一种悲怆的后悔。
  对此,双方都没有责任。露丝曾经尽了很大的努力,而他认为自己也已经尽了所能。所有麻烦都来自遥远的巨爵星座中的那颗星,那颗星其实在他们俩还都没有出生之前早已爆炸了。如果光速稍微慢一点的话,他这样想道,他现在可能做上了处处呵护孩子的父亲了,而露丝也是一个心满意足的妻子和母亲了。
  由于沉浸在这种愁苦的回忆之中,他心不在焉地伸手到床沿下面去取拖鞋,露丝总是把他的拖鞋放在这个位置的,他拖着脚走进浴室。他在镜子前停了一会,试图重新找到自己在结婚那天的风采。那时他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瘦骨伶仃,头也不会秃得这样厉害,不可能是这样一个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黄眼睛的小地精似的人。他那时看起来肯定比现在幸福、健康,也更具有人情味,否则露丝就不会选择他,而早选择艾恩史密斯了。
  他知道,他所失去的自我是与现在不一样的人,依然废寝忘食地热衷于对终极真理的追求,依然对终极真理的存在充满信心。他现在作为科学贵族的舒适地位是稳固的、谁也动摇不了,他的人生道路是平坦的,他的前途是光明的。他一直有心与露丝平等地分享他成功的人生,但是军方工程占据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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