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餐厅的诵经台上,诵经师正抑扬顿挫地宣读通告。烛光辉映下,身着长袍的士兵们脸色苍白,站在各自的凳子后面,静候晚餐开始。餐厅高高的圆顶下回荡着诵经师的话音。木制餐桌上烛光一片,头顶的天花板则湮没于黑暗之中。
  “尊敬的院长神父命我前来宣布,”诵经师大声说,“今晚不再实行斋戒。我们有客人来访,大家可能已有所闻。今晚,我们设宴招待塔代奥阁下一行,所有修士可一起分享;大家可以吃肉。餐间可以交谈……但请勿大声喧哗。”
  见习修士中间响起一阵小声喧闹,仿佛在压低嗓音欢呼。桌子已经摆好,食物还未上桌,但大餐盘代替了往常的小碗,盛宴将至,引得人食欲大增。往日熟悉的牛奶杯留在餐具室里,取而代之的是最上等的酒杯。桌面上还点缀着玫瑰花。
  院长在走廊停下脚步,等候诵经师把话说完。他瞥了一眼为自己、高尔特神父、尊贵的客人和他同伴准备的桌子,暗自寻思,厨房那些人又计算错误。桌子留出八个空位,可三位军官,阁下和他的助手,加上两位牧师一共才七个人……除非高尔特神父把科恩霍尔修士也叫来一起入座,但这不太可能。等诵经师念完通告,保罗师走进大厅。
  “跪下。”诵经师吟诵道。
  院长为众人祈福,身着长袍的士兵们以军人特有的整肃姿态纷纷屈膝。
  “起立。”
  士兵们站起身来。保罗师在那张专设的桌子边落座,回头朝门口瞥了一眼。高尔特神父应该把其他人带过来了。他们以前都是在客房进餐,而不是在这个餐厅,那样他们就不用与修士们一起吃粗茶淡饭,遵守清规戒律。
  客人们来了。他环视人群,却没见到科恩霍尔修士。
  “为什么要留八个位子?”人座时他低声问高尔特神父。高尔特神父耸了耸肩,一脸茫然。
  学者坐在院长右边,其他人围着桌子依次入座,留下院长左边一个空位。他转过头想示意科恩霍尔过来坐,可还没等修士看到,诵经师已经开始吟颂序祷了。
  “让我们祈祷吧。”院长说,于是士兵们躬身祈祷。祷告的时候,有个人悄悄地溜到院长左边的位子上。院长眉头一皱,但由于正在祈祷,他也就没有抬头去看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和圣灵,阿门。”
  “坐下。”诵经师道。众人纷纷就座。院长匆匆瞥了一眼左边那个人。
  “诗人!”
  耳朵受伤的诗人微笑着深深地鞠了一躬。“诸位,博学多识的阁下,尊贵的客人们,晚上好,”他开始滔滔不绝,“今晚我们有什么好吃的?用烤鱼和蜂巢来庆祝我们短暂的复活吗?哦,院长大人,村长的鹅终于上餐桌了吗?”
  “我想……”
  “哈!”诗人说着和善地转向学者,“塔代奥阁下,在这里享受此等美味佳肴!您该常来才是。我猜在客房里你什么都吃不到,净是些烤野鸡和毫无鲜味的牛肉。真倒霉!这里我们吃得更好。但愿厨师修士今晚能跟往常一样精力充沛,他那内心的激情,他那令人消魂的厨艺,啊……”诗人搓着手,得意地笑着,一副饥饿难耐的样子,“也许他受到神灵的启示,我们还能尝到’素猪肉烧约翰修士的玉米呢‘,是吧?”
  “有意思,”学者道,“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把肥犰狳和烤玉米放在驴奶中煮一下。一道星期日常见的特色菜。”
  “诗人!”院长突然打断他的话,转身对学者道,“他坐在这里,我很抱歉,我们并没有邀请他。”
  学者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诗人。“汉尼根大人也养了些宫中小丑,”他对保罗说道。“我对这些人了如指掌,您没有必要为他道歉。”
  诗人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在学者面前深深地鞠躬。“阁下,请允许我替院长道歉!”他激动地喊道。
  他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他们等着他结束愚蠢的行为。他却突然耸耸肩,坐了下来。候补见习修士在桌上放了一盘熏鸡,他对着熏鸡一刀戳下去,扯下一条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们大惑不解地注视着他。
  “我想您不打算接受我替他表达的歉意,您做得对。”他最后对学者道。
  学者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可怜虫,”高尔特神父说道,“在我把你扔出去之前,我们先来看看你的罪孽有多深。”
  诗人摇摇头,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他承认道:“没错,是很深。”
  总有一天,高尔特会为此扼死他,保罗师想。
  看得出来,年轻牧师发火了,他想让诗人丢个大丑,这样就有理由狠狠收拾这个傻瓜。“诗人,那就替你的主人道歉吧,说得详细些。”他命令道,“顺便也说说你自己。”
  “算了,神父,算了。”保罗急忙说。
  诗人朝院长和善地笑着。“没关系,大人。”他说,“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替您道歉。您为我道歉,我也为您道歉。这不就是表达仁爱和善心的好办法吗?没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道歉……那让人挺难堪的。依我看,其实大家都该让别人来帮忙道歉,而不需要亲自道歉。”
  只有那些军官觉得诗人的话很有意思。显然,对幽默的期待已经足以产生幽默的效果了。小丑一举手一投足都可以逗人发笑,不管他说什么。塔代奥阁下于笑着,但却是一种看到一头受过训练的动物作笨拙表演时才会露出的笑容。
  “因此,”诗人接着说,“大人,要是您允许鄙人帮忙的话,您将永远不必承认自己的错误。比如说,作为您的道歉人,我可以因为有臭虫,代表您向贵客们道歉。同时,我也可以因为伙食急剧减少,代表您向臭虫道歉。”
  院长怒目而视,强抑心中怒火,才没有用鞋跟狠狠碾诗人的光脚趾。他踢了诗人膝盖一脚,可那傻瓜毫不理会。
  “当然,我愿意承担一切对您的谴责。”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嚼肉,发出很大的咀嚼声,“这种制度不错,我准备让您,最杰出的学者,也来享受它。您本来一定会觉得它方便实用。我已经明白,首先必须创造并完善逻辑和方法论体系,然后科学才能发展。而我创造的体系,使辩护既可转让又可流通,想必对您本来具有特别胃口,塔代奥阁下……”
  “本来?”
  “是的,很可惜。有人偷了我的蓝头山羊。”
  “蓝头山羊?”
  “阁下,他的脑袋与汉尼根一样光秃秃的,颜色与安布鲁斯特的鼻尖一样蓝。我本想作为礼物送给您,但在您来之前,不知被哪个懦夫给偷了。”
  院长咬牙切齿,鞋跟已经悬在诗人的脚趾上方。塔代奥阁下微微皱起眉头,但他好像决意要弄明白,诗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我们需要一只蓝头山羊吗?”他问助手。
  “阁下,我看并不迫切需要。”助手回答。
  “但是显然有必要!”诗人说,“据说您在写一些方程式,有一天将会改造这个世界。据说新的曙光正在升起。如果会有光明,那么有人就要为过去的黑暗受到谴责。”
  “啊,你说的原来是替罪羊。”塔代奥阁下瞄了一眼院长,“令人作呕的玩笑,他只会说这些吗?”
  “他并不是修会的人。还是让我们来说点理性”
  “不,不,不,不!”诗人反对说,“阁下,您误解了我的意思。这只山羊不该受人指责,它应该被供入神龛,受人瞻仰!用圣莱博维茨送给您的王冠给它加冕,感谢它让光明重现。然后再谴责莱博维茨,将此人流放沙漠。那样您就不用戴上第二顶王冠了,那顶带刺的王冠责任。”
  诗人的敌意此刻已经表露无疑,他好像也不想继续故作幽默了。学者冷冷地盯着他。院长的鞋跟又一次悬在他脚趾上,恨不得一脚踩下。
  “还有,”诗人说,“等你主子的军队占领修道院,你就可以把山羊放在院子里,每当有陌生人经过时,就让它在那里叫’这里除了我没人了,除了我没人。”
  一个军官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愤怒地嘟哝着,一边本能地伸手去拔军刀。钢刀出鞘,足有六英寸长,闪闪发光,给诗人一个警告。学者拽住他的手腕,想让他把刀收回去,但仿佛是在拉大理石雕像的手臂。
  “啊!军人绘画家!”诗人嘲弄道,一副临死不惧的样子,“从你画的那些修道院防卫工事草图来看,你可真有艺术”
  军官咒骂一声,钢刀离鞘而出。然而,同伴拦住了他,没让他一刀刺过去。修道士们见此,深为震惊,纷纷站起身来,人群中传来一阵惊愕的躁动。诗人却满不在乎地笑着。
  “艺术前途,”他接着说,“我敢预言,总有一天,你画的那些墙底地道图纸会挂在某个艺术博物……”桌下隐约传来咔嚓声。诗人怔住了,放下嘴里啃了一半的叉骨,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用力咀嚼着,吞咽着,脸色越来越白,茫然地抬头往上看。“您快把我的脚趾头碾下来啦。”他悄声道。
  “说完了吗?”院长问道,一边继续碾。
  “我喉咙里好像卡了块骨头。”诗人无可奈何地说。
  “你希望我们原谅你吗?”
  “恐怕只能这样。”
  “可惜,我们会惦记你的。”保罗在脚趾上最后又踩了一脚,说,“你可以走了。”
  叹口气,抹抹嘴巴,站起身来。他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倒放在托盘上。他的某些举动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他用拇指把眼皮往下拉,手掌微微拱起呈杯状,然后低下头往掌上一压。眼球一下跳了出来,蹦到手掌里。
  那些德克· 萨卡纳人惊得喘不过气来。显然,他们不知道诗人这颗眼球是假的。
  “仔细瞧瞧他。”他对玻璃眼球说着,把它放在倒置的杯底上,让它用邪恶的目光盯着塔代奥阁下,“晚上好,各位大人。”他兴高采烈地对着那群人说,说完走开了。
  那个愤怒的军官咒骂着,挣扎着想要摆脱同伴的阻拦。
  “把他带回房,看着他,直到他冷静下来,”学者对同伴们道,“最好别让他接近那个疯子。”
  “我太惭愧了。”怒气冲冲的军官被拖走的时候,他对院长说。“他们不是我的仆人,我不能对他们发号施令。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会屈服的。要是他拒绝道歉、拒绝马上离开,明天中午之前,他只能拿上那把剑和我较量。”
  “不要动武!”牧师恳求道,“这没什么,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说话时,他双手颤抖,脸色苍白。
  “他必须道歉后才能离开,”塔代奥阁下坚持说,“否则我就下令处死他。别担心,他不敢跟我打,哪怕他赢了,汉尼根也会把他钉在火刑柱上示众,还会强迫他妻子……总之你不用管。他会先道歉,然后离开。我同样感到深深的内疚,境然发生这种事情。”
  “当初那诗人一出现,我就该派人把他赶走。整件事情是他惹起的,可我没能阻止。他挑起了争端,这很清楚。”
  “挑起争端?就凭这个无赖傻瓜的一派胡言?乔萨尔德居然那样做,好像诗人的指控是真的一样。”
  “他们确实在起草一份报告,综合评估我们修道院作为要塞的军事价值,你不知道吗?”
  学者惊讶地张大嘴巴。他看着两位牧师,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是真的吗?”沉默许久他才问道。
  院长点了点头。
  “可是您还允许我们留下来。”
  “我们不保密。要是他们愿意的话,欢迎你的同伴们讲行曲拳考察。我不会冒昧地问他们为什么收集情报。诗人说的都是猜测,当然是一派胡言。”
  “当然。”学者勉强说,没敢看主人一眼。
  “你们的国君当然不会像诗人暗示的那样,对该地区怀有侵略的野心。”
  “当然没有。”
  “即使他有,我肯定他也会非常明智,至少会有个明智的军师让他明白,我们的修道院作为一座古代智慧的宝库,其价值远远超过它作为军事基地的价值。”
  从他的口气中,学者觉察到牧师是在暗暗恳求帮助。他轻轻拨弄着食物,一边冥思苦想。
  沉默良久之后,他低声允诺,“我回大学前,我们再商量这件事吧。”
  盛宴时帷幕是放下来的,随着餐后歌声在庭院里响起,帷幕拉开。当学者在大厅开始演讲的时候,帷幕已经完全拉开。尴尬的局面仿佛已经结束,歌声使修道院在表面上恢复了热情友好的气氛。
  保罗师领着阁下走向诵经台。高尔特和阁下的助手紧随其后,和他们一起来到台上。院长介绍完毕,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便鸦雀无声,仿佛在法庭上等待判决。学者并无演讲天赋,但他的话却让这群修士感到心满意足。
  “我们在这里居然能发现这些东西,我感到十分惊奇。”他说道,“几星期前,我本来还不相信尽管过去那个伟大文明已经消亡,但类似你们《大事记》之类的记录却能保存至今。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文件都是真实可靠的。现在事实摆在面前,让我们不得不信服。它们能保存下来实在不可思议。但对我来说,更奇怪的是,在本世纪,竟然一直没有人关注它们。但是今天,终于有人看到它们潜在的价值了……不仅仅是我本人。我不禁想,如果七十年前,卡施勒阁下在世的时候能遇上这批宝藏,那他将会作出多么伟大的贡献啊。”
  听到像阁下这么有才华的人对《大事记》如此称赞,修士们不禁喜形于色。保罗却纳闷,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他语气中隐隐带着的愤恨……或许是怀疑呢? “要是十年前就知道有这些资料的话,我很多关于光学的研究就没有必要了。”
  啊哈!院长心想,来了。他正意识到,他的一些发现其实早有先例,这让他痛苦不已。他肯定已经清楚了,他的一生只能做点收集前人发现的工作;无论他如何聪明,他所做的只是重复前人的工作。这无法避免,除非世界变得像烈焰灭世前那样发达。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藏书显然给塔代奥阁下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在这里时间有限,”他继续说,“从目前我所看到的来判断,如果想要从《大事记》里挖掘出可以理解的信息,我怀疑需要二十个专家,花上几十年时间。物理科学的发展一般要靠归纳推理,由实验来验证;但在这里却纯粹要靠演绎,从残破的文件中推导。某些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打个比方……”他停顿了一会儿,拿出一包笔记,快速地翻动着,“这里有一句话,是我在楼下的地底下发现的,可能出自高等物理课本,我只找到了其中的四页。你们中有些人可能见过。
  “如果事件发生点的间隔由空间来表达,其间隔便具有空间性,因为这样就有可能选择一个坐标系,在该坐标系中,事件可同时发生,只在空间上分离。然而,如果其间隔具有时间性,在任何坐标系内,事件都无法同时发生。然而,存在一个空间完全消失的坐标系,这样,事件的间隔纯粹时间化了,即发生在不同时间相同地点。现在考察了真实间隔的极值以后……”他抬起头,古怪地笑着问:“最近有人查阅过该引文吗?”
  底下是一片茫然的表情。
  “有谁记得见过它吗?”
  科恩霍尔和其他两个修士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
  “有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举起的手马上放下了。
  学者笑道:“接下去一页半讲的是数学,我没有读下去。它把一些我们心目中的基本概念讲得很玄妙,变化万千,似乎可以随个人观点的变化而变化。最后一个词是‘因此’,但接下去的半页烧毁了,结论也没有了。不过,其推理十分严密,数学论述极其精彩,我自己都可以据此得出结论。这好像是一个疯子下的结论。先提出假设,然而这些假设也很疯狂。是恶作剧吗?如果不是,它在古代科学体系中的地位又如何呢?理解它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其后又会有什么发展?如何验证?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你们保存了那么久的这些文章中有很多谜,这只是其中一个。神学家们的推理脱离经验和实际,而物理学家们并不如此。然而,诸如此类的文章所描述的体系与我们的经验毫不相干。它们是古人实验得出的吗?一些文章似乎表明了这一点。有一篇文章中提到了元素蜕变最近我证明,这在理论上是不可能的接着文章又提到‘实验证明’。可这是怎么证明的呢?
  “要评价和理解这些东西,可能要好几代人才能完成。它们只能留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这很不幸,因为要搞懂其中的含义需要许多学者的集体努力。我敢肯定,各位也能意识到,你们的现有条件不够。世人‘无法接触’这些材料,这就使这里的研究条件更加恶化了。”
  院长坐在学者身后,听到这里,开始沉下脸,等待最糟糕情况的发生。然而,塔代奥阁下没有提出任何建议。但他的讲话越来越清楚地表明,在他看来,应该把这些遗物交给更有才能的人,而不是交给圣莱博维茨阿尔伯特修会的修士们,让修士们保存它们简直荒谬至极。
  学者也许感觉了大厅内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于是很快把话题转到他正在进行的工作……对光的特性的研究上,比先前更加全面。实践证实修道院的几件珍品大有用处,学者希望不久设计出一种实验方法,检验他的理论。讲述完折射现象后,他停了下来,面带歉意地说:“但愿我讲的这些没有冒犯大家的宗教信仰。”他环顾四周,神情困惑。看到那些人还是一脸好奇而茫然的神色,他又继续讲了一会儿,然后让大家提问。
  “您介意我提一个问题吗?”院长问道。
  “请您随意。”学者显得有点狐疑,仿佛是在想:还有你,布鲁图①。
  【① 据说是恺撒最后的话。凯撒遇刺时,曾愤怒地抵抗,然而当他发现在专刺杀他的人中,竟然有马可·布鲁图……他的私生子(传闻如此)时,他说了一句话:“EttuBrute”,然后用袍子盖住自的脸,不再抵抗。】
  “我想知道,有关光的折射性,您觉得哪一点可能会冒犯宗教?”
  “嗯……”学者不安地停顿一下说,“您知道,阿波罗大人对这个问题很生气。他说在洪水灭世之前,光是不可折射的,因为据称彩虹是”
  大厅里哄堂大笑,把下面的话湮没了。等院长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塔代奥阁下满脸通红,保罗师却再也无法保持往常严肃的样子。
  “阿波罗大人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神父,但有时候谁都可能成为大傻瓜,尤其是在超越自己的领域时。很抱歉我问了这个问题。”
  “您的回答让我大松了一口气,”学者说道,“我不想引起不快。”
  众人没有提出其他问题。于是,学者进入第二个话题:他所在大学的发展和正在进行的一些活动。他描绘的画面激动人心:大学里满是前来报名参加学习的人,它不仅要发挥教育作用,还要做研究。那些识字的外行对自然哲学和科学的兴趣正在日益高涨。学院得到慷慨的捐赠,这些都是文化复兴的征兆。
  “我介绍一下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些研究和调查工作,”他继续说道。“首先,布雷特研究气体变体,然后维谢·莫尔托阁下正在研究人造冰的可行性。弗里德·阿尔伯阁下正在寻求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法,通过电的变化在电线上传递信息……”
  他列举了很多,修士们听得津津有味。研究工作涉及了许多领域医药、天文、地质、数学、机械。其中有些听起来并不实用,还尚需考证,但大部分无论在理论知识还是实践应用上,都有望获得丰厚的回报。从耶伊内对万能秘方的探求到博达克对传统几何学的猛烈抨击,大学的研究工作表明,人类热切渴望探索大自然的秘密档案。早在一千多年前,由于人类烧毁了基本的记忆,患上了文化健忘症,从那一刻起,这些秘密就被埋没了。
  “除此之外,马霍·玛阁下正在领导一个项目,收集有关人类起源的更多信息。由于从根本上讲,这是一项考古工作,他让我在完成研究之后,在你们的图书馆里找一些有用的资料。但是,由于这个问题会引起神学家们的争议,恐怕我最好还是不再具体阐述。不过要是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一个正在攻读牧师职位的年轻修士站了起来,学者表示同意。“阁下,我想问一下,您是否知道圣奥古斯丁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① 圣奥古斯丁(SaintAugustine,354~430),曾为希波主教,主要作品为《上帝城》和《忏悔录》,是马丁·路德和加尔文教的思想先驱。】
  “不知道。”
  “他是四世纪的一位主教,也是哲学家。他提出,最初的时候,上帝创造了一切事物的胚芽,包括人类的生理系统。这些胚芽,嗯,可以这么说,使杂乱无章的物体受精……然后这些物体逐渐进化成更复杂的形状,最终演变成人类。您是否考虑过这种假设呢?”学者微笑着,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但他没有明确表示这种说法有多么幼稚。“恐怕我没考虑过,但我会去查清楚。”从口气里听得出来,他只是说说而已。
  “谢谢。”修道士说着毕恭毕敬地坐下。
  “然而,最大胆的,”这位贤人继续说道,“也许要算我的朋友埃瑟·肖恩阁下正在进行的研究。该研究试图合成生物。他希望,只用六种基本成分就制造出活的原生质。这项研究将会……呃,你有什么问题?”
  坐在第三排的一个修士已经站了起来,朝学者鞠躬致意。
  院长向前探身望去,却惊恐地发现那人正是安布鲁斯特修士,那个图书馆馆长。
  “希望您能帮我这个老人一个忙,”修士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拉长着腔调说,“这位埃瑟·肖恩阁下真有意思,居然只把自己限制在六种成分里。我在想……做这种杂耍时,他们允许他同时用两只手吗?”
  “呃,我……”学者没有说完,皱起了眉头。
  “我还想问,”安布鲁斯特继续用他那干巴巴的嗓音说道,“他是坐着、站着还是俯卧着表演那精湛的技艺呢,还是坐在马背上,一边吹着两个喇叭,一边表演?”
  见习修士们发出一阵窃笑。院长立刻站起身来。
  “安布鲁斯特修士,我正式警告你。你被驱逐出公用餐桌,直到你赎罪为止。你可以在圣母堂等候。”
  图书馆馆长又鞠了一躬,悄悄地溜出大厅,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眼里却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院长轻声向学者道歉,可是学者的目光猛地变得冷峻起来。
  “总之,知识革命才刚刚开始。我简要概括一下世界能期望从中得到什么。”他眼睛闪闪发光,扫视着人群,漫不经心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无知一直以来是我们的国王。帝国灭亡后,它无可抵挡地坐上了人类宝座。它的王朝由来已久,它的统治至今还被认为是合法的。以前的贤人们都认可了这一点,没有推翻它。”
  明天,一位新的国君将统治我们。理智之人、通晓科学之人将辅佐它,世界将看到它的力量。它的名字叫真理。它的帝国将覆盖整个地球。人类对地球的统治将重新开始。一个世纪以后,人类将坐在机器鸟中翱翔蓝天,金属车辆将在人造石铺成的道路上驰骋,三十层的高楼将拔地而起,轮船在海底航行,机器从事各种工作。
  “但是这一切怎样才能实现呢?”他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嗓音。“恐怕一切变革将随之来临。我为此感到难过。它将在暴力、动乱中,在熊熊烈火和满腔怒火中变成现实,世界上没有什么变革是在风平浪静中实现的。”
  听到台下低声议论,他环顾四周。“的确是这样,尽管我们并不愿意。”但为什么?
  “因为目前无知称王。它的退位对许多人没有好处,这些人正是在它的黑暗专制下才过得舒适安逸。他们是它的朝臣,以它的名义欺骗民众,统治世界,假公济私,滥用权力。他们甚至恐惧文化,因为文字是让敌人联合起来的又一交流渠道。他们的武器锐利,而且运用娴熟。一旦利益受到威胁,他们就要向全世界宣战,随之而来的暴力连绵不断,直到将现存的社会体系夷为平地。
  这番话给整个大厅蒙上一层阴影。保罗师的希望落空了,因为这样的预言已经表达了这个学者大概的见解。塔代奥阁下知道他的国王的军事野心。他可以选择:赞成,反对,还可以把它们当作一种现象,如洪水,饥荒或者龙卷风一般,非他所能控制,与他无关。
  显而易见,这个人认为这些现象都无法避免……这样就可避免做出道德裁决。尽管来吧,鲜血,钢铁,泪水……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以违背良心,逃避责任啊……而且竟然那样轻松!院长质问自己。
  但是,他又想到了那些话。“在那些日子里,上帝允许智慧的人们懂得破坏世界的方法……”
  他还允许他们懂得如何拯救世界,而且,跟平常一样,让他们自己抉择。也许,他们做出了和塔代奥阁下一样的选择:在大庭广众面前洗清双手。你们自己决定吧,只要不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就行。
  但他们还是被毫无尊严地钉在了十字架上。对任何人来说,无论如何,都会被钉在上面,必须紧抓不放,倘若你掉下来,他们会打……
  学者突然缄口不语,大厅里一片寂静。
  院长眨着眼睛扫视大厅,这时一半人正在朝入口处张望。起先他还没看清楚。
  “是什么?”他低声问高尔特。
  “一个留着胡须戴着披巾的老头,”高尔特轻声地说。“好像是……不,他不会……”
  保罗师站起身来,走到讲台前面,看着那个站在阴影里的模糊身影。然后轻轻向他喊道。
  “本杰明吗?”
  这个人动了动。他把围在瘦小肩膀上的披巾裹紧了,蹒跚着朝亮处走来。接着他又停了下来,环视四周,一边喃喃地嘀咕着。最后,他发现了诵经台上的学者。
  老幽灵拄着一根弯拐杖,蹒跚着朝讲台缓缓走来,目光一直盯着讲台上那个人。起初,塔代奥阁下迷惑的眼神中还带有几分幽默,但当所有人都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这个衰老的身影朝他走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胡子,却洋溢着一种强烈的激情,狰狞中透出几分希望。
  他在讲台前停下脚步,两眼眯缝着,凝视着一脸震惊的演讲者,嘴唇微微地颤抖。他微笑着,一只手颤抖着伸向学者。学者直往后退,反感地哼了一声。
  隐士举止敏捷。他跳上讲台,绕过去,一把抓住学者的胳膊。“真是疯了……”
  本杰明捏紧他的手臂,满怀希望地盯着学者的眼睛。
  接着,他的脸阴沉下来,脸上的光彩也消失了。他扔开手臂。看到希望落空,老头发出一声哀叹。永远挂在山中老犹太人脸上的狡猾笑容重又回到他脸上。他转向众人,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一副很有说服力的样子。
  “又不是‘他’。”他对众人烦躁地说,说完便蹒跚着走开了。接着,气氛活跃起来。



《莱博维兹的赞歌》[美] 小沃尔特·M·米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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