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去新罗马的行程至少需要三个月,甚至更久。而且途中迟早会被强盗抢走毛驴,所以具体的时间,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遭抢劫之前弗朗西斯能走多少路程。他独自前往,没有武器,身上只带了行囊和讨饭碗,除此还有遗物和经过修饰的副本。
  他祈祷无知的强盗对后者不感兴趣。事实上,拦路强盗中有时也有一些心肠不错的,只抢用得着的,放受害者一条生路,连牲口和私人 财物都不抢。但遇上坏强盗可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弗朗西斯修士给右眼戴上黑色眼罩,以防不测。乡下人迷信,但愿这只邪恶的眼睛都能把他们吓跑。他就这样整装出发,去响应教皇的召唤。利奥·帕帕斯二十一世,最神圣的主教、统治者。
  离开修道院将近两个月后,修士在一条深山小径上遭遇强盗。
  这里荒无人烟,哪怕到最近的“畸人谷”也得向西翻过一座山头,再走上好几英里。那里住着一群天生畸形的人,像患了麻风病,远离尘世。这种地方中有一些由神圣教会的护理人员管理,但“畸形谷”不在其中。几百年前,在森林部落手里幸存下来的怪物大多聚集在那里。不断有新的畸形人逃离尘世到这里避难,壮大他们的队伍。他们中间有些人怀孕生子,这样的小孩通常会遗传父母的畸形。很多时候,他们刚生下来常常就死了,或者不等长大成人便中途夭折。但有时候,畸形的特性是隐陛的,畸形人结合也可能生出一个表面正常的小孩。然而,表面“正常”的后代的心脏或大脑却不健全,这种畸形虽然无形,却剥夺了他们生命的精华,使他们只剩下一个人形躯壳。甚至在教会里,有人也敢支持一种观点:从胎儿开始,这些人的外表中就根本没有上帝的影子;他们的灵魂只是牲畜的灵魂;纵然自然法则使他们免受惩罚,但他们不应该被当作人,而应该当作动物加以消灭;那些人造了孽,几乎毁掉人类,上帝惩罚他们做牲畜。没有几个仍然相信有地狱的神学家胆敢剥夺上帝惩罚一切生灵的权力,但许多人却没有想到:对妇女产下的孩子是否具有上帝的影子这一问题妄加判断正是篡夺了上苍的权力。教廷怒声呵斥,反复重申,哪怕一个看上去比狗、猪、山羊都要笨的白痴,只要是女人生出来的,就应被称作不朽的灵魂。新罗马几次发表了这种声明,旨在控制杀婴行为。于是,那些不幸的畸形儿被一些人称为“教皇的侄子”或“教皇的孩子”。
  “让活着生下来的人继续活下去,”利奥如是说,“这符合自然规律和神爱的神圣规律;不管它的外表和风度如何,都应把它当作人类的孩子来爱护和哺育。在人的各种自然权利中,父母帮助孩子生存列在首位。这是自然规律,并未受到天启的剥夺。除非国君们被授权,否则任何社会或国家都无权篡改这条规律。这条规律,连地球上的牲畜也谨守无违。”
  与弗朗西斯修士搭腔的强盗表面上看不出异样。但他肯定来自“畸人谷”,因为俯瞰下去,小径斜坡上的灌木丛后又冒出两个人,头戴兜帽,一边嘲笑着朝修士吆喝,一边拉弓瞄准他。弗朗西斯觉得强盗握弓的那只手有六个手指,像多出一个拇指,但距离较远,他不敢肯定。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其中一个穿的长袍有两个兜帽,尽管弗朗西斯看不清他的脸,也不敢肯定那个额外的兜帽里是否还有一个头。
  跟他说话的强盗就站在小道正前方。他个子不高,壮得像头牛,头顶发亮,下巴像块花岗岩。他双脚叉开,站在路当中,粗壮的胳膊交叉放在胸前,注视着跨在毛驴上的瘦小人影慢慢走近。弗朗西斯修士看到强盗肌肉发达,身佩一把刀子,但他好像没有拔刀相向。他招手示意弗朗西斯过去。
  修士在离他五十码的地方停下。这时,一个“教皇的孩子”射出一箭,倏地射过路面,落在毛驴身后,惊得它一个劲往前冲。
  “下来。”强盗命令道。
  毛驴停在路中。弗朗西斯修士把兜帽往后一掀,露出眼罩,伸出颤抖的手指摸了一下。他开始慢慢地摘下眼罩。
  强盗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
  弗朗西斯心想,这笑声可能来自撒旦的喉咙。修士嘴里咕哝着咒语,可强盗还是毫发未伤。
  “这一招早就过时了。”他说道,“快下来。”
  弗朗西斯修士没有再抗议,笑着耸耸肩,跳下毛驴。
  强盗仔细打量毛驴,拍拍两侧,审视牙齿和蹄子。
  “吃?吃?”山坡上一个穿长袍的大声喊道。
  “这次不行,”强盗吼道,“太瘦了。”
  弗朗西斯修士还不完全相信,他们所说的是毛驴。
  “你们今天运气不错,阁下。”修士和气地说,“你们可以把驴牵走。我觉得,走路对我有好处。”他微笑着准备出发。
  一枝箭倏地射入路面,落在他脚边。
  “站住!”强盗对弗朗西斯怒吼道,“现在打开包。让我们看看那一卷是什么东西,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弗朗西斯修士摸了一下乞讨的钵子,做出无助的手势,再次招来强盗的嘲笑。
  “这一招我以前也见过。”他说道,“上次拿着讨饭碗的那个人靴子里藏了五十克金子。快脱。”
  弗朗西斯修士没有穿靴子,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他拿出拖鞋让他们看,但是强盗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修士解下行囊,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接着开始脱衣服。
  强盗搜他的衣服,什么也没发现,于是把衣服扔给主人。修士感激不已。他本来以为自己会一丝不挂地被抛弃在路上。
  “现在,我们瞧瞧另外那个包裹,里面装的是什么。”
  “只有一些文件,阁下,”修士抗议道,“只对我有用。”
  “打开。”
  弗朗西斯修士默默地打开包裹,解开其中的蓝图原本和修饰过的纪念版本。阳光透过树叶,照得金叶镶嵌和彩色图案闪闪发光。强盗粗糙的下巴下降了一英寸,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真美!挂在小屋墙上,女人家准喜欢!”
  弗朗西斯心里直发麻。
  “金子!”强盗对山上穿着长袍的同伙喊道。
  “吃?吃?”传来咯咯的笑声。
  “我们有东西吃了,再也不怕了!”强盗喊道,接着向弗朗西斯解释道,“他们在这里一坐就是几天,肚子饿了。这几天过往的人少,生意不好。”
  弗朗西斯点点头。强盗继续欣赏那幅修饰过的副本。
  上帝,如果您派他来考验我,那请让我死得像个男子汉。只有我先死了,他才能拿走。神圣的莱博维茨,求您看看这事,替我祈祷……
  “是什么?”强盗问道,“魔咒?”他把两个文件放在一起仔细端详。“哦!一个是另外一个的幽灵。有什么魔力吗?”他盯着弗朗西斯修士,黯然无光的双眼中充满了怀疑的神色。“这叫什么?”
  “嗯,装置的晶体管控制系统。”修士结结巴巴地说。
  强盗把文件上下拿颠倒了,但仍然看出两张图表的图案背景除了黑白相反之外一模一样这种效果似乎与金叶一样,同样激起他的兴趣。他伸出短小、肮脏的食指,比画出图案的相似之处,在羊皮纸上留下淡淡的污迹。弗朗西斯强忍住泪水。
  “求求您!”修士气喘吁吁地哀求,“金子那么薄,值不了多少钱。你拿到手里掂量一下。图纸镶金以后比原来重不了多少。对你真的没什么用。求求您,阁下,把我的衣服拿去,把驴牵走,把我的行李拿去。你想拿什么都拿走,只求您把图纸给我。它们对你没用。”
  强盗黯淡的目光显得有点犹豫。他注视着修士不安的神情,摸摸下巴。“那我就把衣服、毛驴、其他的一切都留下,除了这个。”他提出,“我只拿走这张符咒。”
  “看在上帝的份上,阁下,把我也杀了吧!”弗朗西斯修士啕起来。 。
  强盗笑道:“我们等等再看。告诉我,拿它们做什么用?”
  “没用。一张是纪念品,纪念一位早就过世的人,是一位先人。另一张只是复制品。”
  “对你有什么用?”
  弗朗西斯闭目片刻,试图想出一种解释。“您知道森林部族吗?他们是如何敬奉祖先的?”
  一时间,强盗灰色的双眼喷出怒火。“我们蔑视祖先,”他吼道。“他们把我们生出来,我诅咒他们!”
  “诅咒!诅咒!”山坡上一个身披长袍的射手呼应道。
  “你知道我们是谁?从哪里来?”
  弗朗西斯点了点头。“我不想冒犯你们。这是那位古人的遗物他不是我们的祖先。他是我们很久以前的老师。我们怀着崇敬之情纪念他。这只是个纪念品,其他没什么。”
  “那么,那份复制品呢?”
  “这是我自己做的。求求您,阁下,我花了十五年。对您没什么用。求您不会无缘无故把一个人生命的十五年拿走吧?”
  “十五年?”强盗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你花了十五年,就做那个?”
  “噢,可……”弗朗西斯突然无话可说,双眼转向强盗粗短的食指,只见那根食指轻轻地敲打着蓝图原本。
  “那个花了你十五年?跟原本相比简直可以说丑陋。”他拍拍大肚子,一边大笑,一边指着遗物,“哈!十五年!你在那里就做这个!为什么?这个黑乎乎的魔鬼影子有什么用?花十五年来做这个!嗬!嗬!真是女人的活!”
  弗朗西斯修士凝视着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强盗竟然把神圣遗物的原本当成副本,吓得他张口结舌。
  强盗依旧哈哈大笑着,手里拿着两份文件,准备撕成两半。
  “耶稣!玛丽!约瑟夫!”僧侣尖叫着跪在路上,“看在上帝的份上,阁下。”
  强盗把图纸扔到地上。“那咱们赌!我跟你摔跤,”他大度地提议,“你赢了,把刀拿走。”
  “行。”弗朗西斯脱口而出,心想比赛至少多一个机会,让上天暗中干预。哦,上帝,您曾经赐予雅各布力量,让他在岩石上打败天使……
  他们摆好架势。弗朗西斯修士在身上画了个十字。强盗从腰间拔出刀子,扔到图纸后面。两人开始面对对方绕圈子。
  三秒钟后,修士直挺挺地仰面躺着,一边呻吟,身上压着一大堆肌肉。一块尖石头戳得脊梁骨隐隐作痛。
  “嗨!嗨!”强盗喊着,站起身,拿回刀子,卷起文件。
  弗朗西斯修士十指交叉握住双手,仿佛在祈祷,在强盗身后跪着爬行,用尽全身力气大声恳求:“求您了,那,就拿一份,不要把两份都拿走!求求您!”
  “你现在得赎回去,”强盗得意地笑道,“我是公平赢来的。”
  “我什么都没有,我穷啊!”
  “没关系,你要是那么想要,就准备金子。拿两百克金子来赎。拿到这里来,随时都行。我会把你的东西藏在木屋里。想要回它们,拿金子来就可以了。”
  “听着,这些图只对别人重要,对我什么都不是。我本来要带给教皇。重要的那张,他们也许会付钱。请把另一张给我,它一点用都没有,就给他们看看。”
  强盗转过头,哈哈大笑。“我想,只要让你拿回去,叫你吻靴子你也愿意。”
  弗朗西斯修士追上他,狂吻强盗的靴子。
  即使像强盗这样的人,也有些受不了修士这副样子。他踢开修士,把两张图纸分开,咒骂着把其中一张扔到弗朗西斯面前,接着骑上毛驴,开始往斜坡上的伏击点走去。
  弗朗西斯修士一把抓起珍贵的文件,走在骑着毛驴向穿长袍的射手走去的强盗身边,一再道谢,再三祝福他。
  “十五年!”强盗哼哼着说,一脚把弗朗西斯踢开,“滚!”他在阳光下高高地挥舞着修饰的杰作,“记着……两百克金子来赎回你的纪念品。告诉教皇,我是公平赢来的。”
  弗朗西斯停下脚步。看着强盗远去的背影,他激动地画了个十字表示祝福,心中默默颂扬让这么无私的强盗活在世上的上帝。他们竟然会犯下如此无知的错误。他沿着小道前进,一边爱抚着蓝图原本。强盗则得意地向山上的畸形同伙炫耀着美丽的纪念品。
  “吃!吃!”其中一个道,一边抚摸着毛驴。
  “骑!骑!”强盗纠正道,“待会儿再吃。”
  弗朗西斯修士把强盗们远远拉在身后,直到这时,心里才涌起深深的痛苦。辱骂声仍在耳边回响。
  “十五年!你在那里就做那个!十五年!真是女人的活!嗬嗬嗬嗬……”
  强盗犯了个错误,但毕竟十五年的生命浪费了,在纪念品上倾注的所有心血和痛苦都失去了。
  在修道院的生活使弗朗西斯已经不适应外面的世界,不适应这种粗鲁的作风和态度。他发现自己的心被强盗的嘲笑深深刺痛了。他想起过去杰里斯修士温和得多的嘲笑。也许杰里斯修士是对的。
  戴着兜帽的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弗朗西斯缓慢地继续跋涉。至少还有遗物原本。至少。



《莱博维兹的赞歌》[美] 小沃尔特·M·米勒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