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迈尔斯对新领地的第一次视察虽然很快就结束了,却依然让他感到疲倦。“胜利号”是其中惟一能让人激动的部分。伯沙瑞着手安排一些细节,让超时工作的巡逻兵能看管好一大堆新来的俘虏。没有人会像迈尔斯那样强烈渴望有个双胞胎兄弟,他还希望伯沙瑞能当场有丝分裂,一个变俩。军士勉强同意让埃蕾娜代替自己做迈尔斯的保镖。只要一出军士视线,迈尔斯就让埃蕾娜像个真正的执行官那样工作,记笔记。面对如此纷繁杂乱、层出不穷的新细节,他甚至都信不过自己的快速记忆力了。
  一个临时医务室在冶炼厂的医院里成立了,成为这里最大的机构。像其他地方的循环使用空气一样,这的空气干燥、寒冷、浑浊,带着芳香消毒剂的香甜气,本想用它来掩盖一股微弱而刺鼻的昧道,最终反倒成了汗臭、排泄物、烧焦的皮肉和恐惧气息的混合物。在新俘虏中挑选出所有的医务人员,让他们照顾伤病员——看守他们,又得让迈尔斯从本来就人数稀少的队伍中抽调两三个人来充当警卫。在需要的时候,警卫也轮流充当助理医护兵。迈尔斯看到腾格能干的医生和助手在工作,便算这里视察合格了,只稍微提醒了一下警卫们的主要职责。只要腾格的医生一直在忙,那就是安全的。
  迈尔斯对贝纳上校的神经质失去了耐心。而另外两个菲利斯军官漠然地躺着,对实施在自己身上的救援毫无反应。这么点小伤。迈尔斯盯着手腕和脚踝上轻微发炎的伤痕,皮肤下有几个注射针头留下的微小瘀斑。因为这种小伤,我们杀了人……被害飞行员的幽灵,像只家养的乌鸦栖息在他的肩头,竖起羽毛骚动不安,仿佛一个沉默的目击者。
  在埃莉·奎因被送到(怎么送?什么时候能送?)有再生生物技术的医疗机构之前,奥森的医务兵借来了腾格的外科大夫,先给她做精密的脸部植皮术。
  “你不必看这个。“当迈尔斯谨慎地站在一边观看手术过程时,他对埃蕾娜低语说。
  埃蕾娜摇摇头,“我想看。”
  “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看?”
  “因为我以前从没看过。总之,那是我欠她的。作为她的指挥官,这是我的职责。”
  “哦,那么,也是我的职责。我和他一起工作了一个星期。”
  医务兵解开她受伤时包扎上的纱带。皮肤、鼻子、耳朵、嘴唇都没有了;皮下脂肪也都烧光了;眼珠上蒙着一层白翳暴突出来;头皮全烧掉了。她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迈尔斯想起她的痛感神经已经被切断了。他猛然转过身,用手偷偷捂着嘴,艰难地吞着喉咙。
  “我看我们不要待在这儿了。我们真的什么忙也帮不上。”他抬头瞥见埃蕾娜的身影,她脸色苍白,但很镇定。“你打算看多久?”他小声问。他心中默默地在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那本来可能是你,埃蕾娜……
  “直到他们做完手术.”她低声回答,”直到我看她时不再感到她的痛苦,直到我坚强得……像个真正的战士—像我父亲一样.如果我能做到对朋友无动于衷,那我当然就能对敌人无动于衷……”
  迈尔斯本能地摇摇头,“嗯,我们到走廊上去谈好么?”
  她皱着眉,紧闭双唇,看着他的脸,没有争辩跟着他走了出去,在走廊上,他斜靠着墙,咽着吐沫深深呼吸。
  “要我去拿个脸盆么?”
  “不用。我一会儿就会没事的。”但愿……这“一会儿”能尽快过去,千万别让他丢人现眼。“女人不应该上战场。”他最后说。
  “为什么不应该?”埃蕾娜问,“为什么是那样,”她朝着医务室点点头,“发生在女人身上要比发生在男人身上更可怕?”
  “我不知道。”迈尔斯思索着,“你父亲曾经说过,一旦一个女人自愿穿上了战斗制服,即使她是个女人,你也应该毫不犹豫地向她开火——这就是他奇特的平等主义想法。但我所有的本能是用斗篷为她填上水坑好让她走路或别的什么,而不是炸飞她的脑袋。这让我难以接受。”
  “荣誉伴随着冒险,”埃蕾娜争辩说,“拒绝冒险你就拒绝了荣誉。我还以为你是个会允许女人拥有——除了大腿之间的荣誉外——其他荣誉的贝拉亚男人。”
  迈尔斯踌躇着,“一个战士的荣誉就是尽他的爱国职责,当然——”
  “或是她的!”
  “或是她的,确实——但这次我们并不是为皇帝而战!我们在这儿是为了塔夫·卡尔霍恩那讨价还价的百分之十的利润。也可以说,我们是……”
  他直起身,继续他的视察,随后停下了脚步。“你刚才在那儿说的话——关于让你自己坚强起来——”
  她抬起下巴,“怎么了?”
  “我母亲也是个真正的战士,我不认为她会因为感受到别人的痛苦而感觉失败——即使是敌人的。”
  之后两人都沉默良久。

  计划应付反击的军官会议并没有迈尔斯担心的那么困难。他们占用了原本属于冶炼厂高级管理人员的会议室,透过窗户能看到整个基地令人叹为观止的全景。迈尔斯咕哝着背靠窗户坐下。
  他很快变成了仲裁人,在隐藏自己缺乏具有说服力的事实资料的同时,控制着充满了各种意见想法的混乱场面。他交叉手臂说着“嗯”和“呣”,偶尔才说一句“老天爷呀”——因为它惹埃蕾娜发笑。索恩和奥森,道穆和杰萨克,还有那三个被解救的菲利斯高级军官——看来他们的脑袋还没有生锈,纷纷献策。迈尔斯不得不经常耐着性子,不断地劝说他们放弃那些明摆着对佩利安人起不了作用的想法。
  “道穆少校,如果你能和你的指挥官联系上,那会有很大帮助的。”迈尔斯对这样的局面很是气恼,心想,老天,我怎么把整个国家都看走眼了?“作为最后的求助,也许可以派一名志愿者乘基地飞梭悄悄登陆到那颗行星上,告诉他们我们在这儿,嗯?”
  “我们会继续努力的,长官。”道穆保证说。
  某些士兵在冶炼厂里最奢华的建筑区内,狂热地为迈尔斯找到一处下榻之地,比如高级管理人员高雅的会议室。不幸的是,家政清洁系统已经中断了好几个星期。迈尔斯不得不从商务套房里的成堆杂物中走过。那是先前驻扎在这儿的佩利安人遗留下的私人物品,在它们的下面还有一层菲利斯人的垃圾需要他清理。撒了一地的衣服、空的配给食品包装袋、数据磁盘、半空的瓶子……这些东西在撞击中由于人造重力来了个后空翻,搅和在了一起。数据磁盘被检查过了,里面都是些娱乐游戏。没有机密文件,没有激动人心的军事计划。
  迈尔斯本来会在还没正眼看清它们时,就咒骂着清除掉那些长在浴室墙上的各色斑驳模糊的印迹,但也许是太疲劳了,他只在冲凉的时候留意不要碰到它们。等洗完澡,他才把紫外线灯开到最大,关上门,他忽然想起,自己从四岁以后就再没因为觉得壁橱里有东西而让伯沙瑞在夜里陪他。昏昏欲睡地慢慢穿上自己带来的干净内衣裤。
  床是个零重力的泡泡,因为红外线的照射,它变得和子宫一样暖和。零重力性交,迈尔斯听说过,那是太空旅行的高潮之一。他还没有机会亲自尝试一下。本想在里面放松放松,不过才在泡泡里待了十分钟,就使他确信他永远也不会那样做——尽管热气所蒸出的弥漫在房间里的味道和斑痕说明,最少有三个人在迈尔斯之前在这里睡过。他匆忙爬出来坐在地板上,直到他的胃停止翻腾。这就是胜利赢得的回报啊。
  透过窗户能看到RG132伤痕累累满是裂缝的皱巴巴的外壳。偶尔会有几片金属片不堪重负突然折断,然后和其他扭曲变形的碎皮吸附在一起,像头皮屑一样黏在船壳边。迈尔斯望了一会儿,然后想去看看伯沙瑞军士是否还有那种苏格兰威士忌。
  商务套房外面的走廊尽头是一个瞭望平台,在它那由水晶和铬合金构成的拱形罩外,天幕上成百万的星星璀璨明丽、星罗棋布。这里还远离冶炼厂,很宁静。迈尔斯被美景所吸引,信步朝平台走去。
  埃蕾娜的声音!还是一声大叫!这让他肾上腺素猛升,立刻从迷糊这清醒过来。声音来自瞭望平台。迈尔斯踉跄着奔过去。
  他爬上过道,一只手抓住根被磨得发亮的柱子,借力转过转角。昏暗的瞭望平台上还铺着蓝色的天鹅绒,它们在星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泽。充液靠背长椅和长凳弯曲成奇特的形状,像是在邀请懒散的人躺上来。巴兹·杰萨克张着四肢倒在一张长椅上,伯沙瑞军士正压着他。
  军士的膝盖抵着工程师的肚子和腹股沟,大手钳着巴兹的脖子,紧紧攥着。巴兹的脸成了酱紫色,喉咙嘶哑着语不成声。埃蕾娜一一她的束腰外套解开了一一正在两个人周围急得团团转,双手挥舞着拼命想拉住伯沙瑞。“不要,爸爸!不要!”她喊着。
  难道伯沙瑞发现工程师要侵犯她?一股嫉妒的愤怒之火直冲迈尔斯的脑门,但马上就被冷静的理智打消了。在所有女人中,埃蕾娜完全能保护自己;能引发伯沙瑞偏执狂的应该是他看到了别的。迈尔斯的嫉妒变得阴暗起来。他可以让伯沙瑞杀了巴兹……
  埃蕾娜看到了他,“迈尔斯——大人!快阻止他!”
  迈尔斯靠近他们。“放了他,军士。”他命令道。伯沙瑞——他的脸气得发黄——眼光往迈尔斯站的地方瞥了一眼,然后又回到他的受害者身上。他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迈尔斯跪下,把手轻轻放在伯沙瑞肌肉鼓起的胳膊上。他有种可怕的感觉——这是他这辈子干得最危险的一件事。他压下嗓门低沉地说:“还要我说第二遍吗,士兵?”
  伯沙瑞没有理睬他。
  迈尔斯紧紧抓住伯沙瑞的手腕。
  “您没有力气掰开我的手。”伯沙瑞从嘴角发出了咆哮。
  “但我有力气掰断自己的手指。”迈尔斯低声回答,并使出了他全部的力量。他的指甲都泛白了。再过一会儿,他那脆弱的关节就真的要折断了…·一
  军士眯缝着眼,咬着他的黄牙,粗重地喘着气。随着一声咒骂,他放开了巴兹,迈尔斯也松了手。他转过身,胸膛起伏,不再理会任何人。
  巴兹从长椅上翻起身,重重摔在地毯上。他哑着嗓子干咳着,大口喘气,吐出嘴里的血沫。埃蕾娜跑过去抱着他,让他的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置身于一片混乱之外。
  迈尔斯气喘吁吁摇晃着站起来。“好了,”他最后说,“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巴兹想说话,但只能发出一串咿咿呀呀声。埃蕾娜在哭,根本帮不上忙。“见鬼,军士——”
  “她和那个胆小鬼拥抱在一块。”伯沙瑞仍然背对着他们怒吼着。
  “他不是胆小鬼!”埃蕾娜叫起来,“他是和你一样优秀的战士。今天他救了我的命——”她转向迈尔斯,“您肯定看见了,大人,在您的监控器上。一个有伺服瞄准系统的欧瑟人锁定了我,我以为自己要完了,是巴兹用他的等离子枪击倒了那人。您告诉他!”
  迈尔斯意识到,她提到的那个欧瑟人其实是他用那人自己的医疗系统杀死的。巴兹杀的只是具没有知觉的尸体。是我救了你的命,迈尔斯内心嚷着,是我,是我……“的确如此,军士。”他听见自己在说,“你欠你的战友一条命。”
  “那家伙不是我的战友。”
  “我向你保证,事情就是这样的!”
  “这不体面!不体统!必须要合乎体统。应该是完美的……”伯沙瑞转过身,尖下巴抽搐着。迈尔斯从没见过伯沙瑞如此激动。最近我让他太疲劳了,迈尔斯懊悔地想,事情来得太多、太快、太超出控制……
  巴兹沙哑着喉咙想要说话。“不……不名誉!”埃蕾娜让他安静,缓缓走到伯沙瑞面前,愤怒地说。
  “就只管你自己和你的军人名誉!哦,我已经面对了战火,我已经杀了一个人。战争,就是屠杀。任何一个机器人都能做到这点。你的名誉一无是处。这是虚伪,是愚弄,是谎言,是个大骗局。你的制服再也不会让我敬畏了,你听见了吗?”
  伯沙瑞的脸色变得阴沉严厉。迈尔斯做手势让埃蕾娜别说了,他并不反对逐步增长的独立精神,但是老天,她的时机选得太糟糕了。难道她看不出来吗?不,她是被自己的痛苦和羞愧冲晕了头,在她的心里一定也有个亡灵徘徊不去。之前她从没提起过她杀了一个人。但是,迈尔斯明白,其中必有道理。
  他需要巴兹,他需要伯沙瑞,他需要埃蕾娜,他需要他们协力工作并让他们都能活着回家。所以,不用让他们听见他内心的痛苦和愤懑,只需让他们听他们应该听的。
  首先,埃蕾娜和伯沙瑞需要被暂时分开,直到两人都冷静下来,以免他们深深伤害到彼此的感情。至于巴兹……“埃蕾娜。”迈尔斯说,“扶巴兹去医务室。让医务兵替他做个检查,看看是否有内伤。”
  “是,大人。”她回答,用正式的口气强调了他的头衔,大概是为了不让伯沙瑞阻挠。她扶起巴兹,让他的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用不驯的眼光狠狠瞪了瞪她的父亲。伯沙瑞握紧拳头,但他一言不发,纹丝未动。
  迈尔斯护送他们下了过道。看到巴兹的呼吸变得较平稳,迈尔斯感到很欣慰。“我看我最好和军士待在一起,”他轻声对埃蕾娜说,“你们俩自己去吧,好吗?”
  “谢谢你。”埃蕾娜说,“我想阻止他,但我害怕。我做不到。”她眨着眼忍住泪水。
  “分开行动要好一点。大家都很焦躁,都太疲劳了。他也一样,你要理解。”他差点就想要她对“拥抱”的含义做番解释,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见她温柔地朝巴兹低语着离开,简直让迈尔斯难以忍受。
  他压抑住自己的挫折感,再次爬上嘹望平台。伯沙瑞仍站在那儿,外表平静而内心悲伤。迈尔斯叹口气。
  “你还有苏格兰威士忌吗,军士?”
  伯沙瑞回过神来,摸摸他的屁股口袋。他把瓶子默默地递给迈尔斯,迈尔斯朝长椅做了个手势。两人都坐了下来。军士把手搭在膝盖上,低垂着头。
  迈尔斯灌了一口,把瓶子递过去,“喝吧。”
  伯沙瑞摇摇头,但还是接过瓶子,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您以前从没叫过我‘士兵’。”
  “我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我道歉。”
  沉默,又喝了一大口。“这是个很恰当的称呼。”
  “你干吗要杀死他?你知道我们有多需要工程技术人员。”
  长时间的沉默。“他不够体面。对她不合适。逃亡者……”
  “他没想强奸她。”这是个声明。
  “不。”缓慢地,“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您永远不会明白的。”
  迈尔斯环顾着这座水晶屋,在星光点点的黑暗中,这里显得华丽璀璨。是个适合拥抱或干更多浪漫事情的好地方。在医务室里,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也许在把冷毛巾或别的什么敷在巴兹的额头上。而他却和整个星系里最丑的男人坐在这儿喝酒。真是浪费。
  瓶子递过来又递过去。“您永远不明白,”伯沙瑞重复说,“凡事对她都该体面、体统。您说呢,大人?您不这样看吗?”
  “当然。但请别杀了我的工程师。我需要他。好吗?”
  “该死的技术员。总是弱不禁风的。”
  在一个老兵带有成见地抱怨时,迈尔斯不去和他争论。伯沙瑞看起来很像是他祖父那一辈的人,思想保守,可他实际上比迈尔斯的父亲还要年轻好几岁。迈尔斯稍稍松了口气,这个迹象是伯沙瑞情绪好转的正常——哦,是通常表现。伯沙瑞滑下椅子半躺在地毯上,肩膀靠着长椅。
  “大人。”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道,“您该明白,要是我被杀了——她应该被很好地照顾,体面地嫁。有嫁妆。得是个军官,一个身体健康的军官。还要一个真正的媒人,一个合乎体统的媒婆来做安排……”
  因循守旧的梦想,迈尔斯迷迷糊糊地想。“因为你为我效忠,所以我也是她的主人,”他柔和地指出,“所以她的事也是我的责任。”要是我能把这责任转变成我的梦想的话该多好。
  “有些人已经不再重视他们的责任了,”伯沙瑞喃喃地说,“但一个弗·科西根——弗·科西根家的人从不食言。”
  “确实如此。”迈尔斯咕哝着。
  “呣。“伯沙瑞又往下躺低了一些。
  长时间的沉默后,伯沙瑞又开口了,“如果我被杀了,您不会把我抛在这儿吧,大人?”
  “哎?”迈尔斯把注意力从联想出新的星座上转移回来。他刚把几颗星星连接成一个大致的形象——骠骑兵。
  “有时候他们把尸体留在太空里。像地狱一样冷……在那儿,连上帝都找不到他们。任何人都不能找到他们。”  。
  迈尔斯眨眨眼。他从不知道军士还有点宗教上的信仰。“嗨,怎么突然谈起被杀啊死啊?你不会——”
  “您的父亲,伯爵大人曾经答应过我。”伯沙瑞微微抬高声音,盖过迈尔斯的声线,“会把我埋在萨尔洛·弗,科西根,在您母亲的脚边。他保证过的。他没告诉您吗?”
  “呃……这个话题从没提起过。”
  “作为弗·科西根家的人,他做出了保证。您也该向我保证。”
  “喔,好吧,那么。”迈尔斯向平台的透明顶棚外张望。有些人看见的是星辰,有些人看见的则是星辰问的虚无缥缈。寒冷……“你计划上天堂喽,军士?”
  “做我夫人的奴仆。鲜血洗净罪恶。她朝我发过誓……”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目光越来越迷离。不久,酒瓶从他的手指间滑落,他开始打鼾。迈尔斯盘腿坐着,守着他。现在迈尔斯那瘦小的身体面对着广袤无垠的昏暗,而家乡是如此遥远。

  幸好,巴兹很快就康复了,为了防止脖子上的撕裂伤再次裂开,第二天他带着颈箍参加工作。只要迈尔斯在周围,他对埃蕾娜的举止都显得特别谨慎,没有激起迈尔斯更深的嫉妒。不过,当然,迈尔斯在哪儿,伯沙瑞也总是在哪儿,这大概才是他慎重行事的原因。
  迈尔斯把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胜利号”的运转上,表面上看像是公然要和佩利安人作战,但私下里,他认为它是惟一足够大、足够快、足够挤进他们一行人,而且是惟一能从这个地狱般的地方成功逃跑的飞船。腾格有两个跃迁飞行员,至少他们中的一个能被说服,从而把迈尔斯他们带出陶维帝地方空域。迈尔斯预期的结局是:用一艘偷来的战舰和一个被绑架的飞行员,带着二十个没有工作的雇佣军,以及一帮不知所措的逃难的技术员,跑回贝塔殖民地。没有钱付给塔夫·卡尔霍恩——甚至连付贝塔航空港着陆费的钱也没有。他那神通广大的三级外交豁免权似乎从一条毯子缩成了一小片遮羞布,全无用处。
  迈尔斯和技术人员一起投入工作,把RG132藏匿的军火运出来,组装好。但他的工作常常被打断,总有人过来,要么向他请求指导——其实也就是要求得到他的指令,要么是请他规划组织或者——这也是最频繁的——为了手头上的工作,请求他授权征用一些冶炼厂的设备或资源或军队剩余的补给。迈尔斯愉快地批准了所有放在他面前的请求,赢得了行事果断的美名。他的签名——“内史密斯”从工整的字体逐渐变成了难以辨认的龙飞凤舞。
  但是人员短缺的问题,很不幸,不像治疗疾病那样容易解决。两班倒改成了三班倒,预示着所有人最终将会因为精疲力竭而丧失效率。迈尔斯决定试试另一个办法。

  两瓶菲利斯酒(尚不知其质量如何)、一瓶陶瑟坦液体(幸好是淡橘黄色,不是绿色)、两个尼龙和塑料制成的折叠式露营小凳、一张易碎的塑料小桌,以及半打银色即食包装袋,里面装着菲利斯美食——迈尔斯希望它们是美食——里面确切的成分还是个谜,最后还有好不容易收集到的、在冶炼厂被损坏的溶液培养区找到的没有腐烂的新鲜水果。这些应该足够了。迈尔斯把掠夺来的野餐堆在伯沙瑞的怀里,满得都快溢出来了,然后朝着俘虏营走去。
  他们在走廊里和梅休擦身而过,梅休抬起一根眉毛,“你们要带着这些东西去哪里?”
  “去拍马屁,阿狄。”迈尔斯笑着说,“去拍马屁。”
  佩利安俘虏已经从临时监狱——禁闭室——转移到一个储藏区。那里被人们匆匆忙忙地腾空、加固,分割成若干窄小、昏暗、寒冷的金属“包厢”。要不是出现了下面一幕的话,迈尔斯本来会对在这种地方关押犯人感到更加内疚。
  他们惊讶地看到腾格船长正单手悬在牢房顶灯的支架上,倒腾着灯泡,但徒劳无功,在掀起灯罩时他的制服裂了条大口子。
  “下午好,船长。”迈尔斯一脸灿烂,快活地向空中晃动的脚踝打招呼。腾格怒气冲冲地低下头,用眼睛打量着他,揣测着伯沙瑞的力量,眼见估计下来的结果显示:形势对他不利,就咕哝着跳了下来。警卫在他们身后再次锁上门。
  “假如你把灯泡拿下来了,打算用它干吗?”迈尔斯抬着头好奇地问。
  腾格唾沫横飞地朝他谩骂,然后突然转为反抗性的沉默。伯沙瑞放好桌子和凳子,把杂货一股脑儿倒下来,然后靠着门边的墙,犹疑地关注着。迈尔斯坐下来,打开一瓶酒。腾格仍站着。
  “来吧,船长。”迈尔斯诚恳地邀请说,“我知道你还没吃晚饭。我只是希望我们能聊一会儿。”
  “我叫凯·腾格,欧瑟自由雇佣军舰队上校。我来自地球,是伟大的南美公民。我的社会编号是T275-389-42-1535-1742。‘聊天’结束。”腾格的嘴唇立刻闭得紧紧的,仿佛一道花岗岩上的裂缝。
  “这不是审问。”迈尔斯强调说,“要是这样的话,用药物会有效得多。你瞧,我甚至会让你知道一些我的信息。”他站起来,礼貌地鞠一躬,“允许我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迈尔斯·内史密斯。”他朝另一个凳子做了个手势,“请,请坐吧。我仰着头这么长时间脖子都抽筋了。”
  腾格犹豫着,最后还是坐下了,但只折衷地坐在凳子边缘。
  迈尔斯倒了杯酒,呷了一口。他想回忆起祖父的一个酒类鉴赏家当作开场白用的惯用语,但他惟一能想起来的是“淡得像尿”,这句话确实不怎么动人。他用袖子擦了擦塑料杯的杯口,把它推给腾格。”你看。没有毒药。没有药物。”
  腾格交叉着双臂,“书里最老套的诡计。你在进来前已经服了解毒剂。”
  “哦。”迈尔斯说,“是的。我想我本可以这么做。”他把一袋相当有弹性的蛋白质块倒在桌子中间,几乎和腾格一样疑虑地盯着它们。“啊。肉。”他抓起一块扔进嘴里,聚精会神地嚼起来,“来吧,你可以问我任何事。”他又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腾格在和自己的决心做斗争,然后脱口而出:“我的船员。他们怎么样了?”
  迈尔斯敏捷地掏出一张列有全部人员名单的详细清单,包括死亡者、受伤者以及他们目前的治疗情况。“其他的人都被关押着,像你一样。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具体位置——只是以防万一,万一你真能用这盏灯做出什么事。”
  腾格既悲哀又放心地叹口气,心不在焉地拿起一个蛋白质块。
  “很遗憾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迈尔斯抱歉地说,“我理解你有多气愤——因为失误而让敌人侥幸获胜。我也宁可做得更优雅、更富于战术性些,就像科玛之战,但面对情势我必须随机应变。”
  腾格嗤之以鼻,“有谁不想啊?你以为你是谁?弗·科西根勋爵吗?”
  迈尔斯被酒呛住了。伯沙瑞离开墙,跑过来帮他捶背,但没什么用,他边捶边怀疑地瞪着腾格。等迈尔斯恢复了正常呼吸,他也恢复了惯有的姿势。迈尔斯抹抹嘴。
  “我明白。你是指贝拉亚的阿罗-弗·科西根司令。你,啊,让我有点糊涂——他现在已经是弗·科西根伯爵了。”
  “噢,是吗?他还活着?”腾格感兴趣地问。
  “活得好好的。”
  “你读过他写的关于科玛的书吗?”
  “书?哦,《科玛报告》。是的,我听说那本书被选作某些军事学校的教材,在外行星——就是说在贝拉亚外的学校。”
  “我都读过十一遍了。”腾格自豪地说道,“这是我所读过的最简洁明了的军事实录,逻辑思维也相当清晰,就像一张线性图表——政治、经济,所有的一切——我打赌那人的头脑绝对非同寻常,肯定有五维空间。然而我发觉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它。它应该作为必读书——我就用它测试我的高级军官。”
  “哦,他跟我说过,战争是政治的失败。我看他们也该多带点他那种战略思想。”
  “当然,等你到了那个程度——”腾格的耳朵竖了起来,“给你说过?我想他从没接受过任何采访,你是不是刚巧记起某时某地读过的书面记录?有复印的吗?”
  “哦……”迈尔斯拖长了音,“事实上,是个私人会谈。”
  “你见过他?”
  迈尔斯忽然觉得腾格已经不再把自己看成是个半米高的卑鄙小人了。“哦,是的。”他谨慎地承认道。
  “那你知道……对于埃斯科巴侵略战,他写了什么类似《科玛报告》这样的东西么?”腾格热切地问,“我觉得它该有姐妹篇——进攻篇之后写防御策略篇——那该是他另一半思想。就像斯瑞·西卡的两本书:《弗·尔谢亚》和《斯卡4号》①。”
  【① 斯瑞·西卡是科西根系列小说中一位著名军事历史作家,《弗·尔谢亚》和《斯卡4号》是他两本分别介绍进攻和防御策略的书籍。弗·尔谢亚和斯卡4号是两颗偏远小行星,曾是具战略意义的虫洞站点。】
  迈尔斯最后给腾格下了定义:一个军事历史狂热爱好者。他可是相当、相当、相当地了解这种类型的人。他抑制住开心的微笑。
  “我可不这么认为。毕竟埃斯科巴是个失败。他从不多谈它——我能理解。也许是种虚荣心吧。”
  “呣,”腾格同意说,“尽管如此,那还是一本令人着迷的书。在那时,战场上的内部构架所暴露出的全是一片混乱——当然,在你吃了败仗时,局面总是很混乱的。”
  这回轮到迈尔斯竖起耳朵了,“在那时?你当时在科玛?”
  “是的,我当时是塞尔拜舰队的海军中尉,舰队是科玛雇用的——那是怎样的一次经历呀!二十三年前的事了。看起来,雇佣军和雇佣者之间脆弱关系上的每个漏洞都会让我们吃尽苦头——即使是在第一枪打响前。弗·科西根的智囊团非常有效率,我们后来才吸取了教训。”
  迈尔斯鼓励他说下去,在他的回忆中汲取着这意想不到的知识之泉。几片水果变成了行星和卫星,各种形状的蛋白质颗粒成了巡洋舰、间谍飞船、智能炸弹和军队运输飞船。战败的飞船就被吃掉。第二瓶酒引出了其他闻名遐迩的雇佣军战斗。迈尔斯兴致盎然地听着腾格描述,不知不觉陶醉其中了。
  腾格最后倒空了肚子里的故事,酒足饭饱之后,满意地舒口气,向后一靠。迈尔斯了解自己的酒量,所以一直控制着饮酒以免失态。他一气喝干杯底的酒,试图刺探一下。
  “这真是巨大的浪费,像你这样久经沙场的军官却关在一个盒子里,坐视这么一场好仗。”
  腾格微笑着,“我可没打算一直待在这个盒子里。”
  “啊——是的。但不止一种方式可以离开这里,你还不明白吗?现在,登达立雇佣军是个正在壮大的组织。对于有才能的人来说会有很多机会可以飞黄腾达。”
  腾格的微笑有些苦涩,“你抢了我的船。”
  “我也抢了奥森船长的船。尽可以问问他,是否对此不高兴?”
  “你很会说服人,内史密斯先生。但我已有合同在身。事实上,和别人不同,我还记得这回事。一个雇佣兵身处逆境时,如果不能和在顺境时一样遵守合同,那他就是个暴徒,不是个战士。”
  迈尔斯被这种正直无私的热情所感动,“我不能因此而指责你,先生。”
  腾格带着揶揄的表情宽容地看着他,“现在,不管那个笨蛋奥森怎么想,我看你已经把一个高级军官的显赫头衔加在了他头上——站得高摔得重。如果我是你,而不是我,会尽快找份新工作。你看来还对战术略知一二——你读过弗·科西根关于科玛的书,而且任何一个能把奥森和索恩拽在一起,还让他们犁出一条直线的人都是个人事方面的天才。如果你活着离开这里,就来找我——我可以在行政方面给你找份工作。”
  迈尔斯坐在那儿,对他的俘虏正咧着嘴对着自己肆无忌惮的信口开河欣赏不已。事实上,听起来确实不错。他懊悔地叹息说:“你抬举我了。腾格船长,但恐怕我也有合同在身。”
  “狗屁。”
  “你说什么?”
  “如果你和菲利斯人有合同,那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搞到这份合同的。我怀疑道穆是否会被授权签下这样的合同。菲利斯人和他们的对手佩利安人一样小气。要是佩利安人肯负担费用的话,我们本可以在六个月前就结束战争。但是不,他们选择‘经济节约’,只肯付一条封锁线和几个类似这里的基地的钱,就这样,他们还自以为给了我们很大的恩惠了呢。呸!”他的语气间带着厌恶的挫折感。
  “我没说我和菲利斯人签署了合同。”迈尔斯不温不火地说。腾格疑惑地眯起眼。很好。这人对事物的估计很接近事实,所以不能告诉他真相。
  “好吧,别太得意了,小子。”腾格提醒说,“在长期的战争中,更多的雇佣军是被他们的合同而不是他们的敌人炸掉了屁股。”
  迈尔斯温文尔雅地起身要离开,腾格像个亲切的主人装模作样地送他出去。
  “你还需要点别的么?”迈尔斯问。
  “一把螺丝起子。”腾格迅捷地回答。
  迈尔斯摇摇头遗憾地笑笑,门在这个地球人面前关上了。“见鬼,我还真想送他一把起子。”迈尔斯对伯沙瑞说,“我很想看看他要对那盏灯做什么。”
  “就这么结束了?”伯沙瑞问,“他用那些陈年往事浪费您的时间,什么也没透露。”
  迈尔斯微笑着,“没什么是不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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