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我想家想得越发厉害了。终于到了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又强烈地想看看爸爸、舅舅和爱吉,总想在近处看他们一眼。我再也抑制不住这个欲望,于是决定到埃绍夫去一趟,但是我要神圣地履行合同,在埃绍夫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只从远处看一下我家的房子和爱吉,然后就回来。那时恰好有个适于暂时离开的机会。杜比把自己关在楼上。他说,他要忙着眷清自己的文章,不出来吃午饭。米格里正在厨房里忙碌。我用平平淡淡的腔调对他说,我要在动物饲养栏里工作,希望他别来打搅我。不然的话,米格里说不定会犯起他的老毛病:忽然跑到棚子里,冲着我自言自语地嘟哝些什么,然后再走开。
  我战战兢兢地迈出了铁栅栏的门。
  顺着自幼熟悉的小道,我很快地朝着埃绍夫走下去。这样可以近一些。
  我欢喜得像只出笼的小鸟。我觉得,我和那个调皮孩子艾德,还有另外一些淘气鬼在这些丘陵上顺着长满刺花李的山坡往下跑去的事情,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我在这儿幻想过漫游世界的事。唉,那时我把环游世界的旅行想成了多么高兴的事情,可是实际上它对我是多么残酷的考验啊!不过,我并不为这件事感到遗憾。认识到流浪生活的痛苦以后,我也体会到经常改变见闻的诱惑力量。命运的残酷往往是虚假的。命运使我在地球上游荡,然而却让我在最有趣的现象中认识了生活。
  我一面沿着熟识的曲曲弯弯小路精神奕奕地往下走,一面想着这些事,头也不回地走近了“两朵玫瑰”山崖。
  这座山崖还是和从前同样地怪石磊磊,边缘上长看许多在春日和风与灿烂阳光下面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竹石南①。这儿是一棵大橡树的枯焦的老树桩,这棵大树是从前在一场暴风雨中被闪电烧毁的。在它的附近,有一些巨大的深色紫罗兰从去年的落叶中探出头来,这种花使我想起了爱吉的眼睛。老树桩发黑的树皮上布满了苔藓。忙忙禄碌的蚂蚁已经在那里造成了一座怪有趣的小城。
  它们是什么时候搞起来的呢?是啊,我的童年已经过去了。它已经随着全埃绍夫的人都往山上看那熊熊燃烧的橡树的沸腾的夜晚一齐成为遥远的过去了。
  「①一种常绿灌木,长着浅紫粉红色的花。分布在欧洲、北美和南美。人们把它当作观赏植物来栽培。——译者」
  现在我又来到了“两朵玫瑰”山崖!风雨已经把这两座巨大的山石的顶端侵蚀掉了。从远处看过去,它们的外形好像是紧拢着的花瓣。我曾经几次从这里观赏幽美的沿岸风光,而且百看不厌!在这儿看见的景致更清楚,色调更鲜明,比起从小黑山山顶看到的要强得多了。雄伟辽阔的海洋和风光绮丽的弧形海湾展现在我的面前。琴恩角上的灯塔好像一根插在弯弯曲曲的海岸上的不大的火柴。在遥远的天边,低矮的云层和几条浓烟融成一片,那儿有一些来往欧美的轮船正在航行。沿着海岸往右;老蒙特堡的村镇都笼罩在心旷神怡、温暖宜入的清晨的薄雾里。我看不见威斯里的小房子和运河的闸门,因为沙尔皮山挡住了它们。在这座山的后面,应当是圣佛玛隧道。从树木繁茂的丘陵后面现出一个深棕色的斑点,那是一座有四个哥特式尖塔的城堡的顶尖,这就是老蒙特堡。我的脚底下已经接近埃绍夫了。我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海岸旁边我所熟识的码头、渔船的桅杆和竞赛用快艇的一面面白帆。在左面,一条小河边上有几排低矮的砖房。再拐一个弯,我就会看见那永记不忘的、和爱吉在那里告别的小桥了——
  我怀着敬爱的心情,慢慢在我的故乡、古老的埃绍夫的街道上走着。我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面,好让别人认不出来。
  一切都依然如故。不,更恰当他说,是几乎依然如故。
  在“海王星”的上空,那个拿着凶恶的三股叉的海神的褪色招牌还是在生锈的套环中摇荡着。可是海神的脸已经看不见了,它被秋天的暴雨完全冲掉了。三股叉也弯了,再也不中用了。但是在这家小饭馆的帆布篷下面,现在还是和往常一样,水手们在掷骰子、抽烟、碰酒杯和用不体面的话谩骂着。
  药房的窗户里仍旧惹人注目地陈列着那个干枯的蜥蝎,而它的旁边还是挺神气地摆着装满各种有色液体的球形大玻璃瓶。我记得,每到傍晚,老欧尔菲就在这些玻璃球后面点上蜡烛,那时蜥蜴就被神秘的蓝绿色光芒照亮着。于是每个人都知道这里是药房了。
  当我走进药房的时候,我看见在那儿应付顾客的不是欧尔菲老头,而是一个年轻的药剂师。从那双鼓起的眼睛和斑斑点点的雀斑脸上,我认出他是艾德。非常奇怪,虽然我忘其所以地往上抬了下帽子,而且艾德是清清楚楚看见我的,可是他却完全不认识我了。我们之间只隔着药房柜台那样一个不宽的距离,艾德径直地看看我问道:“先生,您要买什么?”
  “您这儿有没有治气喘的药?”我怕艾德认出我,在激动中儿乎是一口气他说了出来。在我来说,走进药房是很冒失的。得快点走开。
  然而文德却作出一副售货员应付陌生主顾的面容,和蔼地说道:“当然有——这就是治喘的药丸——还有一种药水稍微贵一些——?”
  他整理了一下束紧衬衫衣领的领带,他的声音也像他父亲那样带着抒情的味道。
  “您两样都拿着吧?我们是按弗利特大夫的处方配成的。请您顺便收下这张广告和他的名片。他每天都看病。”
  我默下作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忖了钱。
  这时有个人走进药房,一定要买甘草粉。这是个身材矮小的人,戴着一顶帽檐很长的便帽。他走近柜台的时候,撞了我一下,但是并没有道歉。我把药丸和药水塞进衣袋,匆匆走出去了。
  这儿就是“皇家之虎”小酒馆了,卖报的孩子朝我跑过来,愉快地喊着报上的新闻:“瞧瞧阿克西公爵夫人的金刚钻被盗的消息啊!瞧瞧威斯里的矿工集会的消息啊!”
  一个单臂的高身量老头,戴着顶褪色的礼帽,穿着一件式样过时的礼服停在我的身旁。
  “嘿,拿报来!”
  一个头发散乱的孩子塞给老头儿一份新出的报纸,接着又往前跑去。老头儿一只胳臂灵巧地打开报纸,走马看花地翻了下,并且漠不关心地看了我一眼。
  雷吉舅舅,这是他,他和艾德一样地不认识我了。他舒展肩膀、挺着胸膛沿着人行道走去。
  我实在忍不住想赶上去对他喊道:“舅舅,站一站!是我呀,是您的平格尔呀。请您把我爸爸的情况告诉我吧。爱吉生活得怎么样?您还是和从前一样到‘皇家之虎’,每晚在那儿喝杯酸橙露酒吗?好舅舅,您还是一直在那儿和朋友高谈阔论吗?”
  舅舅拐进小酒馆去了,而我穿过旁边的一条小街往散发着鱼腥和烂菜叶气味的老集市广场走去。
  再经过几家小铺子,就要在拐角后面看见我家房子的房顶了。但是在那个从前很寂静的小街的拐角上,现在搭着一个圆形帆布帐篷,它使我回忆起我当演员时的种种遭遇。广告牌上拙笨地画着一些人脸,说明有一个驯兽者在这里作巡回演出。许多顽皮孩子在这个巡回表演的杂技团的售票处附近兴奋地转来转去。
  弗利特大夫带着他的两个丑姑娘,大模大样走来,大概是到杂技场来买票吧。他们从前都认识我。但是现在他们碰到我的时候;都只是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我。
  我觉得我家的房子好像没有人居住。厨房的烟囱并没有冒烟。我看房子前面主人姓名木牌上写的是“雷吉”,而不是爸爸的名字。
  “我的天——难道爸爸——”
  我看见老奥莉维雅坐在台阶上打毛线,她也不认识我了。到她跟前去吧?
  可是我的诺言呢?合同呢?
  要知道,杜比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他应当忠实。我挥了一下手。
  温特的小花园也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慢慢往回走,心里充满了从未体会过的苦闷。
  我一面加快脚步,一面想:“该死的合同!回杜比那儿去的时候到了。对,要赶快和他脱离关系——”

  二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太阳灿烂地照耀着宁静的海面。清凉的小风温不地吹着我的脸。我在上坡时并不感到劳累,因为自幼就习惯爬山。
  我上了广场,朝着别墅走去,我想:“到底为什么埃绍夫的人都不认识我了?难道我变得那么厉害吗?”
  我听见凯普在栅栏后面高兴地吠着,它觉出我来了。
  我站住喘了喘气。用手帕擦了一下汗湿的脑门,我哆嗦了一下,因为我觉得我的脸——不是我的脸,而是别人的脸。
  我慌忙向别墅跑去。凯普快乐地朝我跑过来,但是它挨了我结结实实的一脚。我一阵风似的扑进了厨房,受到凌辱的觊普尖声嗥叫着跟在我后面。
  米格里正在炉灶旁忙着煮咖啡。
  米格里低声指责道:“你溜到哪儿去了?杜比先生一直在问你——你等着瞧吧——”
  可是我盯着这位厨师说道:“米格里大叔,您看看我——”
  他斜眼看了我一眼。“好,看看你。怎么样?”
  “一点看不出什么吗?”
  “根本没什么呀。”
  “难道一点也没有吗?您再仔细看看——”米格里严峻地皱起了眉毛。
  “平格尔,别开玩笑。你知道。我正忙者哪。你怎么啦?”
  我把自己的脸凑近米格里的脸。
  “我没有开玩笑。难道您什么也看不出来?”
  米格里跺了一下脚说:“看出来了——呸——你喝醉了,活像个大醉鬼。你的衣服穿得邋邋遢遢的。你就这副样子去见杜比先生吗?回自己屋子好好睡一觉吧——”
  一个念头突然像飓风一样冲进了我的脑子:“镜子!”
  我抓住米格里的胳臂嘎哑他说:“给我镜子——”
  我的脑子里像演技场里奔驰的马匹那样迅速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所房子里连一面镜子也没有。这个神秘的隐士不关心自己的外表,反而要给我刮脸?哈哈!”
  “米格里大叔,我求求您,只要给我一面破镜子,随您要什么都行!”
  可是他把我推开了。
  “你轻声点!杜比先生会听见。看你这种样子——”
  我大怒起来:“活见鬼,去你的吧,米格里!难道这儿不许用镜子吗?”
  在炉灶上烧着一个光亮的大肚子咖啡壶。啊哈!——我抓起咕咕作响的咖啡壶,把它当做镜子那样照了照,什么也看不清。我把它往炉灶上一摆,不慎摆到了炉子外头;咖啡壶咕嘟一声倒了下去,热气腾腾的黑色咖啡流了一地。
  我像一头发疯的猫那样往厨柜跳过去,一不小心,滑倒在咖啡汤里了。但是,我终于从钉于上取下一个擦得干干净净的铜锅,把它的底拿近自己的脸。我迫不及待地照着这个最简陋的“镜子”,看见其中有一个不认识的脸在看着我。
  这时我哈哈大笑起来,用锅从水槽里舀了一些水,一面笑着,一面跑到院里去。我知道用什么来当镜子了。咱们的祖先就是利用亮晶晶的水当镜子来照自己的。
  在院子中,我把锅放在地上,等着水平静下来。我不理会米格里在厨房中发出的愤怒的责骂声,只管千自己的事,把头俯向这锅清澈的水。
  这一看,把我吓得全身冰凉,呆若木鸡。水中反映出来的那个脸,根本就不像我。
  但是它忽然不见了。水也不见了。那锅水像条湍急的小瀑布似的冲到我发热的头上。
  一个严厉的声音在我头上发了出来:“平格尔,你在哪儿喝了这么多的酒?”
  我抬起的眼睛和杜比嘲弄的眼光遇到了一起。他带着微微厌恶的神情申斥我道:“你偷跑出去不算,还破坏合同。你还喝醉了吗?我曾经请你不要和埃绍夫的熟人恢复来往。我的天——我竟把这么个酒鬼搞到自己的实验室里头来。你大概还想去喝试剂、嚼切片呢。现在你什么都干得出来了。”
  我摇摇晃晃地抬起身体:“杜比先生,请您相信,我一滴酒也没喝,我用人格担保。不错,我去看了一下埃绍大,因为这儿太苦闷了——”
  杜比无情他说:“不能因为这个原谅你。你为什么在厨房里发疯?”
  我叫道:“先生,我怎么能不发疯呢?连艾德都不认识我了。舅舅也一样!我的脸出了毛病了。我可以详细地告诉您——连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米格里走过来唠叨道:“先生,把他赶走吧。不过先让他到厨房里把地板擦干净。平格尔,丢脸啊,太可耻啦——”
  但是杜比却温和地抱住了十分软弱、站立不稳的我,他说道:“回到自己屋里去吧,米格里,你给他一杯冷牛奶。他在太阳底下走了许多路,所以把头晒热了。平格尔,你得了偏头痛了——”
  “先生,您对这个捣蛋的家伙太仁慈了,”米格里抱怨道。但是他很快地把愤怒变成了仁慈,对我说道,“我们走吧,反正是这么回事儿了——”
  在厨房里我贪婪地喝光了一大杯牛奶,觉得好受了一些。我回到自己屋里,坐在床上。杜比仁慈而亲切地站在门口。
  “平格尔,怎么样啊?你真是神经过敏,咳,咳!——你的头脑很清醒,这是顶要紧的。我要给你规定饮食制度。往后不要乱跑——”
  我困得不得了。在沉睡中做了个甜美的梦,梦见我坐着一艘豪华的自用快艇在加勒比海①上航行。在船舷上层甲板的花条帆布遮阳棚底下,我懒洋洋地摊开手脚坐在一张舒适的藤椅上。我面前的小桌上,有一杯糖浆矿泉水在冰里泡着。天气很热。我伸手去拿盛在大酒杯里的清凉饮料,但总是够不着——
  「①南美洲和北美洲之间的一个海洋。——译者」
  我的手戳到坚硬的墙壁上,就痛醒了。
  熟悉的那个方形窗户在朦胧黑夜中现出模模糊糊的轮廓,我并没有马上意识到:我正躺在杜比家中的床上,而不是坐在快艇的甲板上。我想打一下呵欠,但是这个呵欠卡在我的喉咙里打不出来,因为我觉得有人用轻轻的脚步——好像只穿着毛线袜子——刚从我的屋里走出去,并且小心地关上了门。
  生活已经教我学会了一点机灵劲儿。我并没有翻身,而是小心地伸直了身体,缓慢而不出声地呼吸着。我握紧了拳头,准备跳起来打架。在这个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小时候,有时我夜里感到莫名的恐惧,我知道怎样去克制它。要想点什么有趣的事,恐惧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艾德不认识我了——太阳晒晕了我的头——出什么事了?”
  我口渴得难受,于是向床前小桌伸出手去。杯子里原来盛满了牛奶。我喝光了它,并且仔细地听了听。真是惊人的寂静!杜比大概在书房里坐着呢,米格里在远处的屋里睡着。
  我把杯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忽然呆住了。窗外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影。它闪现了一下,后来又凑近了玻璃。我连忙把头倒回枕头上,闭起眼睛,像头豹子在装睡时一样,只在眼皮之间留了一条窄缝。
  窗外突然亮起手电筒的灯光。它的光线像从极小的探照灯里照出的那样,在我的脸上停了两三秒钟,接着就消失了。我还照着方才那种沉睡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
  灯光再度亮了,又照在我的脸上,然后又熄灭了。
  我等了两三分钟,慢慢睁开了眼睛。窗户外面的影子已经不见了。遥远的星星在窗户外面淡漠地闪烁着光芒,它们使我安静下来了。我心中突然对周围的情况冷静起来,思想也变得敏锐和清晰了。
  有贼吧?我极力保持冷静,微微抬起身体往窗外看了一眼。从实验室里发出的灯光照到一棵树上。
  我轻轻打开屋门。这个门是通走廊的。走廊上的每个角落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不愿意没到时候就叫醒米格里和杜比。
  我溜过厨房,毫无声息地打开了外面的门。凯普从黑暗里钻了出来,亲热地舔了一下我的手。我搔着它两只耳朵中间的头顶,好像请它原谅我白天的粗暴行为。凯普在我的腿上蹭了蹭,叹了一口气,也许是表示原谅我,并且对这次和解感到高兴吧。它明白现在是不许尖声吠叫的时候,我听见它在用力地摇着尾巴。
  我的眼睛现在已经习惯夜间的黑暗。这时至多不过夜里两点。只有到了三点多钟,天色才能破晓。海洋的上空大概布满了浓厚的乌云,使那边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仙后星座①在我的头上寂然不动地闪烁着光芒,它在天空永远排列成一个巨大的“W”形。别墅的后面,在星光辉耀,灿烂如画的银河的背景中,隐约现出一些低矮山头的暗影。在那些小山的后面,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到远方一个大城市万家灯火的模模糊糊的回光反射。
  「①北天星座。其中五颗主要恒星排列成“W”字母形状;全年都可以看见。——译者」
  凯普挺斯文地卧在台阶旁边它的小房子里。它一面嗅着地面,一面打了一下响鼻,最后就喘着气,安静地躺下了。这是说,院子里并没有外人。我放心了,但是我想看看夜里杜比在二层楼上都千些什么事情。
  拐过屋角以后,我悄悄地退到栗树的树影下面。在灯光的照耀下,用白窗帘遮掩着的窗户看得非常清楚。窗帘前面有一个人影在移动,那个人影既不像杜比,又不像米格里。我觉得它像一个我看见过的什么人。真是活见鬼!
  我呆在那里,甚至不能抬手搔搔自己的后脑勺,直等到有人用力一推,把我推倒在地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一双粗糙有力的手把我狼狠地按在地上——
  在我身上发出了米格里的喊声:“这儿来,先生,这儿来!我逮着他了!”
  我挣扎着,极力想从厨师的胳臂中挣脱出来。我叫道:“放开我。你疯了,老家伙!”
  我们滚在草地上搏斗着。凯普跑过来猛烈地吠叫。
  我忽然听见杜比的声音:“啊哈,到底逮住了!米格里,使劲抓住他!”
  杜比拿着手电筒朝着我们跑了过来。他的手中闪烁着一个“玩具”。我真不喜欢看到这种玩具冲着我比划,它使我想起了戴阿伦佐的作风。
  杜比走到我跟前吩咐道:“米格里,去喊平格尔!”
  我嘟哝道:“先生,我在这儿。您命令米格里放开我吧。”
  灯光照到我的脸上。米格里的手松开了。我靠着栗子树的树干坐在草地上。
  杜比咬牙切齿地问道:“平格尔!真正岂有此理,你干什么到这里来?”
  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请您原谅,我忘记预先告诉您了,我全家在我这么大年岁的时候都有梦游病。我有这种遗传的毛病。我得谢谢好心肠的米格里,不然我可能跑到外边的路上,从悬崖上掉下去呢——”
  米格里用低沉的声音气呼呼他说道:“先生,别听他的。他瞎说。他在这儿逛荡一个多钟头了。把他关到地窖里去吧,明天早上再弄清楚他遗传的是什么毛病。”
  我站了起来,捂着脖子说道:“杜比先生,请您相信,我刚才觉得有人在窗户外边看我——”
  米格里使劲摇着头。“小伙子,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幻想未免大多啦。你要是用这套话吓唬杜比先生,就太没有良心了。”
  杜比把那个“玩具”收进衣袋,朝我点了点头:“睡觉去吧。明天早上我再来弄清楚你这一套胡闹。”
  在群山的上空,天空已经泛出了浅红色的光芒。我在自己屋里准备躺下的时候,听见杜比沿着楼梯走到楼上实验室去了。

  三

  春天韵阳光充满了热情从窗外闯进我的屋子。和往常一样,门上又发出有礼貌的敲门声音。
  米格里好埋怨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平格尔,起来吧。早点预备好啦。”
  我迅速地洗完脸,穿好了衣服。厨房用的一切和往常一样。
  “米格里大叔,早上好。”
  厨帅点了点头。“平格尔,早上好。”
  他温和地、几乎是亲切他说完这句话,接着又严肃地补充说:“杜比先生命令你在这儿吃早点,完了去收拾第六号和第七号笼子,他过一会儿再叫你。”
  “知道了。”
  米格里看着我说道:“天气真好。”
  我一面斜眼看着在煎锅里吱吱作响、令人垂涎的煎牛排。一面低声殷勤地说:“可不是吗。”由于炸土豆,整个厨房都发出难以想象的好闻的香味。我简直馋得要命。
  在小煎锅里拌葱汁的时候,米格里说:“平格尔,自己切面包吧。干吗没精打采地坐着?你那样子就像没醒似的——”
  “您知道,我半宿都没有睡。”我想着几个钟头以前的事情说,然后就动手去切面包。
  米格里撅着嘴嘲笑我道:“你整夜都在打鼾。”
  我惊奇得目瞪口呆。
  “米格里大叔,您怎么啦?昨天夜里是谁差点拧掉我的脖子?您把我当成贼了。”
  厨师一本正经地把盛着牛排的盘子放到桌上,慢慢地摇摇头。
  “面包切好啦?吃吧,趁热吃吧。吃完了洗个冷水澡,别尽说傻话。我什么时候拧过你的脖子?”
  “啊!?您没拧过?很好——”我一边寻思,一边喃喃地回答。我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子。一点没有发烧的样子。
  牛排煎得焦黄,我用叉子戳住它。我应当长点力气,咽下头一块浇着鲜葱汁的牛肉以后,我忽然想起昨天夜里事件的一些特点,于是往台阶上奔了过去。
  米格里跟着跑了出来:“怎么啦?噎着了吗?”
  我温和地回答道:“有点憋气。米格里大叔,我得活动活动。”我一面大口吸着空气,一面抚摩着胸膛。
  我极力装成若无其事地看着布满早春嫩芽的栗子树,可是实际却在注意它下边的草地。草地的确被踩坏了一些。
  我刚要往栗子树走过去,米格里就连忙对我喊道:“平格尔,别踩草地!杜比先生在那边种上旱金莲了①——”
  「①又名金莲花或金芙蓉。是一种一年生草本观赏值物。叶子圆形,有点像荷叶。花大而美丽,——译者」
  我叹了口气,只好走回厨房,煎牛排已经凉了,我气愤地嚼着,心想:“难道那是做梦?”
  喝完咖啡,我对厨师说:“米格里大叔,要是我有什么惹您生气的地方,请别见怪——”
  “平格尔,你说到哪几去了!我没见过比你更懂礼貌的人。再喝一杯吗?”
  我用最客气的话谢谢米格里,并没有拒绝他的建议,可是这时上班铃响了,我就到实验室去了。
  杜比见到我的时候,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平格尔,早上好。你用十三号到二十九号的试管作涂片。然后把酒精灌到那些瓶子里。”
  他指着桌上一大排玻璃瓶子,瓶里都装满了一种干燥的野果。
  “是,先生。”
  当我拿起盛酒精的铁桶时,杜比说道:“平格尔,你的样子怎么那样不痛快。老皱着眉头。去瞧瞧你自己吧。”
  哪有这样拿人开心的!我气得发抖了。
  “杜比先生,合同里没有说您可以侮辱我——”
  “这是怎么回事?”杜比神情自若地站在实验室中央。他用严厉的声音清楚他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是爱惜你,不是侮辱你,我想帮助你。”
  “帮助?”
  “是啊。你记得你昨天怎么发疯吗?平格尔,你说得很对。上柜里拿个镜子照照吧。”
  我沉着脸说:“这所房子好像是不该有镜子的。”
  杜比的眉头皱起来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断定?拿镜子去。在柜子里。”
  我克制着激动打开了柜子。隔板上的盒予和瓶子中间放着一面精致的带柄镜子。
  我怎么长着这样一副胡须老长、无精打采的脸!这是一张奇怪的脸,是别人的脸!这不是我的脸!
  镜子从我的手里掉到了地上,摔碎了。
  杜比一面捡着镜子的碎片,一面懊恼他说:“怎么这样笨手笨脚!”
  可是我恐怖地摸着自己的脸,低声说道:“我怎么啦?得麻疯病①了吗?”
  「①由麻疯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传染病。主要流行在温暖潮湿地带。患者的皮肤、神经等组织受到侵害,经常引起患者容貌变形。病势发展缓慢。——译者」
  杜比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把我按到了凳子上:“你简直成了个爱哭的孩子了!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大的人,哪知道是个胆小鬼!别哭啦!”
  我冷冷他说道:“您说说我在这儿出什么事了?”
  杜比笑了笑。“平格尔,看你这种又生气又无知的样子。你仔细想想我的话,就会因为你的不知好歹感到难为情了——嗯——嗯——你在这里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你在缅甸住过,手里拿过吉耳蛇,从它们身上传染了所谓的‘侏儒病’。这种病的病毒,有很大的毒性,能使身体的组织发生变化。现在已经知道有几种吉耳蛇是传染这种病毒的媒介。”
  我不由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我不信您的话!密尔洛司对蛇比您懂得多!可是我没听他说过吉耳蛇竟会传染病毒。我要往仰光给他打电报,问问他——他对病毒比您知道得更清楚。我那位密尔洛司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科学家。”
  杜比摇摇头:“唉,平格尔,谁研究过病毒,谁正在研究病毒,难道我不知道?你去问密尔洛司吧,他的回答一定也是这样。病毒传染的途径很多,还得用很长的时间去研究它们。这里面可能得出一些值得注意的发现。现在我只想对你说一件事,它跟你有关系——”
  我低下头表示同意,并且坐到了凳子上。

  四

  杜比开始说:“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年轻朋友,现在他已经去世了。他遇到了不幸的事情。我是在——柏培拉①认识他的。那是我们的索马里兰②的一个港口,在非洲,你知道吧?他一向就爱旅行。在青年时代,他不仅关心找个好的工作,不仅关心找碗饭吃,他还非常喜欢读书,因为头脑也需要营养啊。读好的书会使人长智慧。我那个朋友常常挨饿,可是他却贪婪。地读着一切关于动物和植物的书。他想当个科学家。后来他攒了点钱到中非去了。我们就是在去中非的途中认识的。
  “他对我说:”我想作一个重要的地理发现。杜比先生,您知道这种想法把我折磨得多么苦恼!‘“可是我能回答他什么呢?是跟他说应当老老实实地工作吗?是跟他说发现不是偶然作出来的吗?是跟他说一个地理旅行家也应当是个能够准备牺牲自己来完成事业的人吗?
  “我到中非去的时候,是作了充分准备和具有明确目标的。我要找出一些值得注意的植物病毒。在去哈拉尔③的路上,我和这个年轻人处得格外要好。我们决定以后也一起前进。在阿比西尼亚④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我们把驮行李的牲口队合并在一起,往西进发。
  “经过崩山⑤口,我们来到了乌勾勾高原。那里的居民身材矮小,住在茅屋里。他们总是害怕野兽,可是更怕当地那些强迫他们在干涸河床里刨金砂的欧洲资本家。我和那个朋友住在一间狭小的木房子里,等着热带那让人烦恼的多雨冬季的过去。
  「①索马里共和国在亚丁湾的商港。一—译者」
  「①现在是索马里共和国在红海的一部分领土,过去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译者」
  「③埃塞俄比亚帝国哈拉尔省的首府。——译者」
  「④现在叫做埃塞俄比亚,是非洲东北部门一个君主制度国家。——译者」
  「⑤在苏丹共和国南部边界上。——译者」
  “乌勾勾一带的风景并不美丽。在长满了野生灌木丛的一望无际的旷野中间,一些不大的露兜树的树林看上去就像是沙漠中的绿洲了。村子——我现在记不得它的名字——附近的田地很贫瘠。那里的灌木上长着一种橙黄色的野果,乌勾勾的矮人把它们磨碎,和老玉米搀在一起做成讲,放在炭火上烤熟了吃。这就是他们的主食。我们在乌干达①沿途看到的情况也差不多。乌勾勾是一个可诅咒的地方,在那儿没有任何值得我注意的东西,所以我们两个人就决定往回走。我们打算往北,先到尼罗河发源地的维多利亚湖②去看看,然后沿河往下,走到阿斯旺③,再从开罗离开非洲。
  “有一次出游时,我的朋友发现了一片带刺的灌木,上面长满一种发动的含油的黄色野果。我觉得这种植物很值得注意,可是那个年轻人对它却没有什么兴趣。他总渴望作出一个不平常的发现,自然,这种没什么好看,长得像桧树似的灌木跟他就没什么关系了。总之,他对我们这次旅行非常失望,所以没等我和他同行,不久就动身往北方去了。
  “有一次,我带着这种长着黄色野果的植物走进一个村子,那里的上人通过翻译告诉我说,他们管这种植物叫做‘布须曼-阿勾勾’,意思是‘布须曼人④之刺’,他们说,这种黄色果子的汁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因此我就开始收集这种带刺的植物的各种变种,这时我发现,它们下面有非常多的吉耳蛇,所以我的采集植物的工作是很危险的,于是我带上了二十个土人,他们勇敢、敏捷地把那些蛇从灌木下面赶出去,提起那些蛇,我至今还是恶心。
  「①在非洲中部,面积24万平方公里,人口约100 万,原为英国殖民地,1962年宣告独立,——译者」
  「②在乌干达和坦噶尼喀交界处,是世界第二大淡水湖。——译者」
  「③阿斯旺在埃及尼罗河沿岸,有铁路宜通首都开罗,附近的尼罗河中有一个大瀑布,埃及政府正在修筑一个大水坝。——译者」
  「④非洲的一个黑人种族。身材矮小。多半过游猎生活。生活在非洲南部购卡拉哈里沙漠地区及其附近。——译者」
  那时候我可花费了不少力气,可是我并不后悔,因为找到这种带刺的植物,使我感到非常高兴。乌勾勾的矮人也吃它的果实,然而只是在一定的季节才吃,他们吃这种野果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雨季完了的时候,村子里就准备庆祝第一次新月出现的日子。妇女们都到野外,采回满篮子我见到的这种野果。她们用这种野果做成又酸又涩的浓油汁,兑上水;再把榨出汁液的渣滓搀到饼里头。我曾经仔细观察过黑人妇女做这种工作。我有一个很好的有经验的翻译,而且还存着一些酒精。所以乌勾勾的老人都愿意请我和他们一起过节。太阳一落山,土人就开始跳舞,并且在哒哒的鼓声伴奏下用芦笛吹起粗犷的音乐。后来乌勾勾人就喝下那种野果汁,它大概已经发酵了,因为跳舞的人很快就醉了。他们的妻子把他们搀回茅屋去睡觉,三天之中,全村人都吃这种用野果做成的烤饼。他们也请我吃。可是我的翻译不肯吃,还劝我也别吃。他说:”乌勾勾人认为,谁吃了这种野果,谁就会有力气、有精神和长生不老。可是这种野果会让人不长身量,吃过的人会永远变成个矮子。‘“真是这样,在乌勾勾的矮人之中有一些非常矮小的侏儒;他们搭拉着大肚子,非常贪吃,虽然胡须花白、满脸皱纹,可是力气却大得惊人。”
  我问道:“后来怎么着呢?”
  “后来我从黄色野果里提出一种病毒来,它们能把某些种植物的叶子变成针形的刺。我在乌勾勾住了两年,做实验来研究这种变化。这种工作促使我把毕生精力完全用来研究病毒了。你出的事情,证明我的发现是正确的。你不要灰心,我要帮助你,把你治好。”
  杜比说的好像是事实,我不打算现在和主人翻脸,就让他来治好我这种病毒病吧。于是我用抱歉的音调说道:“先生,请原谅我吧。似乎我是个不知好歹的人,然而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
  杜比和善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平格尔,一切都会没事的。侏儒植物的病毒是我后来给实验动物接种成功的第一种病毒。我研究病毒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是为了改变它们的性质,使它们变成人类手中一种有用的工具。”
  唉,杜比先生真会讲话,真会让人顺从他的意见!
  他肯定他说:“平格尔,你丝毫不会留下生过病的痕迹。”
  我提心吊胆地问道:“请问,我不会变矮,变成个矮人吗?”
  壮比笑道:“保险不会。好啦,现在去把酒精灌到瓶里吧。你看,那里头就有‘布须曼一阿勾勾’的干果子。我们用它做成浸膏,再蒸馏出酒精,就会得到性能很有趣的结晶物质了。如果把它给兔子注射上,那么兔子的血清就具有能够中和那种病毒的毒性的效能。平格尔,这种血清可以把你彻底治好——”
  我高兴他说道:“谢谢!我要好好地帮您做这种血清。”
  这一天我工作得非常起劲。
  在吃午饭的时候,我向杜比问道:“您刚才谈起的您那位朋友,后来遇到什么不幸了?”
  杜比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后来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我曾经在杂志上读到几篇很有才华的文章,就是由这个年轻美国医生署名的。但是有一次我听到消息说,他在墨西哥被他的仆人杀死了——”
  我低声说道:“就是罗尔斯博士吗?”
  杜比眯起眼睛问我:“啊?你也认识他吗?”
  “不是!——我不过是在报上看到萨马特蓝的神秘凶杀案的消息——”
  我故意把马萨特蓝这个地名说颠倒了,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心中的激动压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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