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由于我的爱妻和我们的儿子(他叫吉姆,是个年轻的生物学博士)的坚决请求,我准备在这本书里详细地谈谈三十五年前埃绍夫发生的一些怪事和命运给我带来的奇遇。这些事情发生在人类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灾难中恢复了元气的时候;那时,他们本想从此可以长期享受和平,并没有料到,不久又被拖进了另一场大战的灾难深渊。
  有一部分事情,可能谁都觉得无法相信。但是我认为,科学技术的进步是无限的。我想,不久我会和同时代的人一起看到很多新发明和新事物,它们将比我这里说的或是我儿子不久前所著《滤过性病毒本质之谜的解答》(1966年发表)里报道的事情更令人惊奇。
  一想起年轻的时候,我马上就觉得说不出的激动,可是我要极力用古典作家的平静语气来讲那些事。从小时候起,父亲就让我养成读他们作品的习惯,这些作品培养了我们热爱美丽祖国的精神。
  要是朋友们能从这些回忆录里得到一些有用的和有教育意义的知识,那我会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人类前进的道路是由知识的光芒照亮的,而且细心观察别人做过的事情,可以使每个人增长经验。①因此,我,埃绍夫市的萨姆。平格尔,从今天(1968年5月17日,也就是我五十岁的生日)这个晴朗的早晨开始,来实实在在、详详细细地谈谈那些事情。我希望,这本书的读者会原谅我在写作方面的缺陷和弱点。。 . .我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快结束时出生的。我家住在大西洋岸边一个幽静的小城埃绍夫市。父亲埃吉道。平格尔是个文牍员,在巴灵顿勋爵世袭产业者蒙特堡的帐房里工作。
  在父母的跟前,我是顶小的孩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比我先出世的那些哥哥姐姐,都在幼年时候死了。所以,我的爹妈自然特别疼爱我这个“小娃子”啦。妈妈的身体很弱,我七岁的时候,肺炎把她拖进了坟墓。受了这个沉重的打击,爸爸和我都悲痛得涕泪横流了。
  爸爸和舅舅雷吉(妈妈的弟弟,是个老单身汉)合住在市集广场附近一所不大的房子里,消磨着鳏居的岁月。舅舅是个退伍的中士,1917年在加利②波里让手榴弹炸掉了左臂。他总是自豪地佩带着“勇敢”军功奖章,还给我讲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事。看来,就是他讲的那些事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愿望,想到热带亲眼看看各种奇迹。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一点都没料到,在漫长的冬夜里,坐在温暖壁炉前抽着烟斗的舅舅讲的奇遇,竟远不如我经历的实际情况那样稀奇古怪。
  「①英国本土的沿岸并没有名叫埃绍夫的城市。本中中有些地名是作者虚构的。——译者」
  「②加利波里在土耳其的达达尼尔海峡东岸,现在改名格利博卢。地势险要。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英法联军曾经用舰队和陆军反复猛攻这个地区,被防守的土耳其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逃。——译者」
  我记得,他说有一只船,大得吓人。横在多维尔海峡①里的时候,船头会顶到法国沿岸加来市②一个塔楼的尖顶上,而船尾上迎风招展的旗子,竟把对岸多维尔市③附近山崖上放牧的羊群拂到海里。这艘船的桅杆可高啦。一个年轻小伙子顺着桅缆爬到桅杆顶上去,等回到甲板,已经变成长满大胡子的老头儿了。
  舅舅还讲过,有一次,他乘着快艇在西印度群岛④航行,曾经穿过一个非常窄的海峡,海峡两岸的山崖上布满了天然的金块和宝石,在船上用手就能摸到。
  他还说过一个名叫巴拉班强的海峡(后来我曾在地图上仔细地找过这个海峡)。这个海峡很窄,两岸长满了树木,树上的猴子可多啦,弄得连船帆都没法子操纵,因为猴子的尾巴总落到滑车里,和绳子缠在一起。
  「①多维尔海峡是大西洋东岸隔开英、法两国的一个海峡,海峡狭窄处相对的两个港口多维尔市和加来市,相距40公里左右。——译者」
  「②法国北部的重要海港,在多维尔海峡沿岸。——译者」
  「③在英国东南部海岸,风景优美。隔多维尔海峡和法国的加来市遥遥相对。——译者」
  「④在南美洲和北美洲之间的加勒比海中。其中有古巴、海地、多米尼加、牙买加、持立尼达和乡巴哥六个独立国。其余的岛屿是美、英、法、荷的殖民地。——译者」
  听到这些故事以后,我发誓要做一个旅行家了。
  舅舅的性情本来又温和、又幽默,可是后来渐渐莫名其妙地阴郁起来,到了我说的那些事件发生以前,埃绍夫的人已经认为他是个爱唠叨的老汉,既惹人腻烦,又好争辩。舅舅领着残废军人抚恤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皇家之虎”小酒馆里,跟那伙合他心意的老酒客们高谈阔论。
  “皇家之虎”的老板名叫布里吉,是个斜眼,在埃绍夫一带被公认是打牌的头一把好手。布里吉还干点别的小买卖。过些时候我再告诉读者吧。
  平时,舅舅都是一清早就坐在“皇家之虎”里,叼着一只巴西大烟斗,抽着“西方狮身人面像”牌烟草(这是四个便士①一包的三等货色),同时从笨重的锡杯里慢吞吞地呷着麦酒,摆出一副这辈子已经干得够了份、现在有权毫无顾忌地花自己这笔微薄抚恤金的派头。
  「①英国货币单位。一便士等于十二分之一先令,二百四十分之一英镑。——译者」
  他常常醉醺醺地回到家里拿我开心,管我叫做“没有舔干净的熊崽子”,弄得我十分委屈。
  “没有舔干净的熊崽子”这句话,是嘲笑长得不像样的人的,出自一个荒唐的迷信故事,说是新生的小熊要没有被母熊舔干净,就长不成熊的样子。可是我根本没有不像样的地方,何况胳臂上的肌肉还挺结实呢。有一次,我跟舅舅狠狠地吵了一通,他向我赔了不是,再也不要笑我了。
  妈妈死后,教养我的工作就归我们那个老女仆奥莉维雅承担下来,因为不论爸爸或是舅舅,都没有干这份差事的闲工夫。可是,奥莉维雅虽然费了不少力气,她对我的教育却不能算是合格的。她注意的只是我要按时吃饭,衣服要穿得整整齐齐,这使我养成了喜欢整洁的习惯。后来我开始进学校读书,一切事情就统统由自己料理了。
  在埃绍夫附近,从前曾经开过煤矿。到了我生活的时代,煤早就采光了,矿井也都荒废了。埃绍夫的孩子,包括我和我的朋友艾德(药房老板欧尔菲的儿子),都常钻到旧矿井里去捉蝙蝠。这比每逢星期日就跟奥莉维雅到教堂去做礼拜有趣得多,因为修道院院长那利米讲的道,我一点也听不懂。
  关于这一层,舅舅完全站在我这方面,他总对奥莉维雅说,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到外边去游玩比听那利米讲道更有好处。我当然同意舅舅的意见啦。
  在教堂广场上,可以看到非常幽美的风景。埃绍夫周围连绵的群山和辽阔的海洋都呈现在眼前。老蒙特堡的灰色塔楼被布满山间的帕特利克森林衬托着,显得分外美丽。离埃绍夫不远,在通往邻近一个小城威斯里的马路旁边,耸立着一座名叫“两朵玫瑰”的山崖;再往高处去,山上有块平坦的空地,从那里可以看见两边的海岸。我知道,那后边有一些顶有趣的废矿井,其中有个叫做“长鼻子”的矿井,出名的神秘可怕,只有几个大胆的人下去过。艾德夸口说他干过这件勇敢的事情。我呢,一次也没有下去过,因为到“长鼻子”去的路很远。不过我总想去一次,看看它是不是真的深不见底。爬山的时候,我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到海外去旅行。
  除了舅舅讲的那些故事以外,阅读描写异国风光的书也鼓舞了我这种志愿。我真羡慕老蒙特堡的主人,每逢秋天,他差不多都出外旅行!到了春天,巴灵顿勋爵就回到老蒙特堡,孤单单地住在城堡里。我一次也没见过他。我爸爸虽然经常见到他,而且对老蒙特堡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总不愿意淡起自己的主人。我只知道,巴灵顿勋爵在研究科学,而且对待服侍他的人很好,埃绍夫有些人把这些看成是古怪的行为。
  当我念完小学的时候,谁也没料到,父亲竟把我送进迪仁学院去读书,因为大家知道,只有有钱人家的子弟才能到那儿受教育。我上那个学校,全靠巴灵顿勋爵的周济。他给了我父亲足够的钱和介绍信。有了这封介绍信,学校里的同学就不对我是不是贵族出身的问题作任何议论了。不但如此,我还在同班同学里头交了几个朋友,他们都很赞赏我在游泳、足球和拳击方面的成绩,到了假期,我回埃绍夫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有个名叫罗伯特的同学,总邀我到他父亲的庄园里去住,我们在那儿过得非常痛快。到了新年,我就给我的恩人巴灵顿勋爵去信贺年,同时向他报告学习成绩。父亲每次带回来的话都是说:“爵爷谢谢你给他写信贺年,并且祝你获得进一步的成功。”
  从三年级起,我对生物学和植物学发生了爱好。我认为,这两门科学对我将来的旅行很有用处,因为我决定要深入热带密林中去考察,如果在那儿发现什么稀有植物,该多么有趣呀。
  我和罗伯特订了一个很不平常的计划。罗伯特的父亲是个著名的批发商人,他答应说:等我们再长大一些,就让我们到地中海去旅行。

  二

  十六岁的时候,我在迪仁学院初级部毕了业,并且得到了很好的评语和毕业证书。这张证书上印着富丽堂皇的国徽,国徽下面有校长和教授们的签字,证明我在历史、地理、初等化学、生物学、植物学和其他一些科学方面具有一定的学识。画着金色狮子的巨大校徽使我的毕业证书带上了庄严的气派。我不知多少次欣赏着这张对我具有历史意义的文件,读着围绕在狮子头四周的拉丁文题辞:“海神保佑海员”,这是一句靠着我们的传统的力量从古老年间就在迪仁学院的徽章上保留下来的古代咒语。
  回埃绍夫的途中,我顺便到罗伯特那儿住了几天,我和他商量好,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作他父亲早已允许我们的旅行。我们打算先到里维拉①去看看,然后到瑞士住些日子。我希望父亲会给我一笔旅行的费用。
  「①地中海西北部,法国土伦市到意大利斯佩戚亚市之间的沿海狭窄地带。这个地区气候温暖而潮湿,有很多亚热带植物,是一个著名的游览区和疗养区。著名的疗养地尼斯等城市和小国摩纳哥都在这里。——译者」
  我喜气洋洋地回到了埃绍夫。在迪仁学院初级部毕了业,可不是简单的啊!在码头上,我吩咐把行李送回家去,自己却沿着英王街走回去。我想看看故乡,要知道我离开这里整整一年啦。
  回到家里,我只见到奥莉维雅。
  她用教养过我的老年人的态度直率他说:“你好,平格尔。你爸爸接到电报,本来要去接你,可是今儿一清旱勋爵就把他叫到老蒙特堡去了——”
  “出什么事啦?”
  “不知道。你舅舅也出去了,上布里吉那儿打听消息去了。”
  我一边走进给我预备好的屋子,一边说:“这么说,一定出什么事了。可能跟巴灵顿勋爵有关系,你看怎么样?”
  我问帮我脱下旅行斗篷的奥莉维雅。
  她答道:“也许是吧。你可以自己去打听啊。你爸爸叫你给他打电话。对面街上拐角处有自动电话。你爸爸听见你的声音准挺高兴。我先去给你预备早点跟咖啡。”
  我往老蒙特堡打了几次电话,可是都没打通,因为没有人接。最后电话员说:“机器坏了,打不通了。”
  我决定到老蒙特堡去看爸爸。一种不安的预感开始扰乱着我。我知道英王街有个出租汽车站,所以就抄近路走去。现在,埃绍夫那些尘土飞扬的道路只能在我心中引起一种奇怪的忧愁感觉了。
  老蒙特堡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是爸爸遇到了不幸。
  穿过一条曲折的胡同,我走到了金吉尔街。在这条街上,对着“皇家之虎”酒馆还开着一家“海王星”饭店。这两家铺子在埃绍夫的历史中是同样出名的。我在“皇家之虎”的窗户下边站了一站,听见里面传出争吵的声音。窗口里像失火似的冒着烟。看来,雷吉舅舅正在里边抽烟斗呢。
  我走了进去。酒馆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都在听舅舅讲话。他像火山一样地喷着烟,用非常激动的口气高谈阔论着:“不会让咱们平安无事的。总有一天你们会想起我老雷吉,信我说得对。打仗的地方太多了。在非洲打,在亚洲打——”从舅舅的话里可以听出,他们正在争论作战地域的事。
  “要是咱们不愿意在埃绍夫海湾里也干起仗来,咱们的首相就该换把伞了。①现在他作外交旅行时候带的那把伞,在国外并没搞出好印象。”
  「①当时在英国担任首相的张伯伦,奉行煽动和纵容法西斯德国、意大利和日本进行侵略的外交政策,指望用这种方法引导它们去进攻苏联,以削弱双方的力量来保持英国的地位。张伯伦平日手中常拿着雨伞,书中这里暗示他应当改变外交政策。——译者」
  这时,斜眼布里吉正在柜台后边往酒杯里倒威士忌酒,他打断了舅舅的话:“说得好。可是昨天从威斯里来的两个矿工——老兄,就坐在您现在坐的那个座儿上——说该换的不是伞,是首相——”
  酒馆里的老主顾们哄堂大笑起来。我也笑了。在这个时候,布里吉看见我了。
  “请过来吧,先生。雷吉,你回头瞧瞧,你外甥找你哪。”
  舅舅朝我转过身来。“平格尔!”
  我们紧紧地握了手。酒馆里的老主顾们都看着我,其中一个朝我努了努嘴。我听见他毫无礼貌地低声嘟哝道:“要都是真的,事情就有意思啦——瞧,这就是个倒霉的人——”
  布里吉从柜台后边出来,走到我跟前。“是你呀,平格尔。变得这么漂亮,简直认不出来啦。真成了个贵族了?”
  “布里吉大叔,这也碍不着我向您问好啊,”我说道,并且向酒馆老板伸出手去。
  布里吉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嘎哑的低音笑道:“哈哈!雷吉,你外甥是个好样儿的。他还没忘了我把他从坑里拉上来的事。有一趟,他跟药房老板的孩子跑下去上不来了。嗨,这两个淘气包!好吧,坐下来说说。什么时候到的?坐船来的吗?头一个钟头才到吗?裴姬,给这位先生拿一大杯酸橙露酒!”
  雷吉舅舅抓着我的胳臂对布里吉说:“别忙,布里吉。你让这孩子歇歇。他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呢——”
  大家默不作声,都在看着我,把我弄得好不自在。
  “出什么事了?”我低声问,一面坐在椅子上面,准备听到关于爸爸的什么可怕的消息。
  舅舅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摆了摆手,叫我们安静一下。女服务员裴姬用托盘送来一杯露酒。她龇着黄牙板子、亲切地说:“你好啊,平格尔。”
  “你好,裴姬。”
  “喝吧,好孩子,提提精神,”舅舅微微眯着眼睛说道。
  舅舅一眯起眼睛,就表示他想说什么要紧的事了。
  “您倒是说说,出了什么事了?”我嘟哝着问。
  我们坐在一张小桌旁边。盛着暗红色露酒的酒杯旁边放着另一只同样的杯子,杯里的酒已经喝掉一半,这是舅舅的那只酒杯。他在我家逢有大事的日子才喝酸橙露酒。舅舅郑重地拿起酒杯,可是他的眼睛却流露出烦闷的神色。
  舅舅说:“平格尔,我们大家都挺喜欢你。埃绍夫的人也都知道你。我跟布里吉常提起你的事。我们说:”真是活见鬼,你说有多好,咱们的孩子平格尔竟上贵族学校里念书了。‘嗯,就算巴灵顿勋爵是个怪人,可是他既然肯帮文牍员儿子的忙,足见他还不会破产。“
  这是舅舅谈重要事情的时候常用的手法,他往往先离开本题去谈自己的感触。我和他老人家碰了碰杯,从杯里呷了一口酒。
  “说正经的吧,舅舅。爸爸出了什么事?怎么你们没到码头去接我?”
  舅舅干了杯里的酒,回答道:“有缘由,孩子。你爸爸平安无事。他眼下在老蒙特堡。”
  “我知道——可是堡里没人接电话——”
  “嗬——没人接吗?这么说,事情有了大转变。我暂时还不敢肯定,可是——”
  我赶忙从桌旁站了起来。显然,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应当亲自到老蒙特堡去看看。舅舅一把抓住我的胳臂。
  “等一等!你怎么这样性急!你到堡里去能帮得了什么忙?”
  “您倒是告不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等一会儿,你爸爸就会回来——”
  可是我没理会舅舅的话,一直跑到街上去了,拐过街角就是出租汽车站。再过二十分钟,我就可以见到爸爸,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我走到一向熟悉的药房附近。宽大的窗户里,装满各色液体的球形大瓶子在日光下散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这边摆着一堆治疗鸡眼和牙痛的芥子泥①,那边摆着一堆专利注册的痰盒,还有许多可能连它们的发明人都没弄清楚有什么用处的东西。靠着窗户边上,还是和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样,摆着一个落满尘土的玻璃罩,里面放着一只干枯的大蜥蜴。这是引起埃绍夫儿童的强烈好奇心的一件东西。
  「①一种用芥子制成的镇痛用药物,通常用来治疗炎性疼痛、神经痛等。——译者」
  我没有放慢脚步,看了看这个蜥蜴,它那剥下来的老皮上面有许多黄色的条纹,一只眼睛仍旧像受了惊吓似的睁得大大的。我心中模模糊糊地想起童年时代的事情。妈妈病的时候,爸爸曾叫我到这儿来买过药——
  突然间,一个失足,我摔倒在人行道上。大概我脚尖绊在一块突出来的石头上面了。不管怎样,当我站起来用手帕拂落衣服上尘土的时候,我的头发昏,右耳和太阳穴火辣辣地痛着。
  这时,一个过路的老头儿说得有理:“到欧尔菲那儿去趟吧,小伙子。你摔得太厉害啦。”
  这个老头儿很善良,甚至殷勤地替我打开药房的门。
  我晕头转向地走进了药房。和我父亲同岁的药房老板欧尔菲先生正站在柜台后边,两眼半睁半闭、把脊背顶在药柜的凸出部分细心地蹭痒痒。从欧尔菲脸上的表情看来,他觉得这样舒服极了。
  胖大夫弗利特坐在窗户前面一张小桌旁边,懒洋洋地摊开四肢,叫人丝毫瞧不见他身下的凳子。看起来,我们这位埃绍夫的郎中认像个大气球一样神妙地悬在空中。他正在非常兴奋地挥动右手向药房老板证明着什么:“从科学的观点看来,那是根本办不到的——”
  正在这时,我跨进了药房的门。弗利特大夫沉默了,而欧尔菲稍微睁开了一只眼睛。
  “是你吗,平格尔?”
  我指了指受伤的耳朵。药房老板和大夫没容我开口就马上作出了诊断。
  药房老板停止了蹭脊背,睁开另一只眼睛说:“平格尔,他们这拳揍得可真刁。大夫,您认为怎么样?”
  弗利特大夫傲慢地笑笑:“血液溢出跟擦伤。虽然难看,可并没有什么危险。”
  药房老板看来让好奇心憋得受不住了。他问道:“平格尔,你在什么时候打的架?”
  弗利特大夫用一块淡紫色的丝巾擦擦留着一圈红色连鬓短须的圆脸,喘吁吁地说:“甭问他,欧尔菲。全部很清楚。”
  他在三步的距离外端详着我,好像正用放大镜对我进行观察,接着把嗓门提得老高地说:“我全都清楚,就跟用显微镜看的一样。一个有弹性的东西,以三十度的角度打过来,大概是十二个钟头以前揍在这小伙子的头上。要是照直打过来,那个东西能要了他的命,至少也得来个够呛的脑震荡。”
  我说:“对不起,先生。我是在街上摔的,并不是十二个钟头以前,而是刚才。我的耳朵好像——”
  我想摸摸已经肿起来的耳朵。
  “别用手碰!”弗利特大夫拧着眉毛怒冲冲地咕哝,接着他命令药房老板:“欧尔菲,给这小伙子包扎一下。我全都清楚,就跟用显微镜看的一样。”
  药房老板温和地招呼我:“上这边来,平格尔。”
  他懒得从柜台后边探出身来,所以我就走到药柜那边。老欧尔菲用治创膏给我包扎上绷带。这时,由于我的突然来临而中断了的谈话,弗利特大夫又继续下去。
  “欧尔菲老兄,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不讲卫生、因为意外事情受伤、因为感染了病原微生物,人才闹病。吃得太多,喝得过分,中暑,手脚受寒,都会闹病。打架啦,或是在街上摔倒啦,就像咱们这位平格尔那样,也会闹病。微生物跑进身体,在里头繁殖起来,也会闹病。哪一种病都有引起哪一种病的微生物。欧尔菲,这是由大科学家巴斯德①和柯霍②证明了的。要是有人竟敢怀疑这个,还去做些犯罪的实验,那么,欧尔菲老兄,跟你说——”
  「①巴斯德(1822—1895年),伟大的法国科学家。在微生物学、传染病学和化学方面都有很重大的贡献。被公认为是微生物学的创始人。——译者」
  「②柯霍(1843—1910年),伟大的德国微生物学家。最先发现结核杆菌、霍乱弧菌等许多病原菌。他是微生物学奠基人之一。——译者」
  弗利特大夫的手像要打人似的向上举了起来,“法律就要惩办这个罪人。而且,好像已经惩办了。固然,这么做有时候连一些没有罪过的人也跟着倒了霉,可是,这显然是自然界的法则呀——”
  弗利特大夫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时欧尔菲已经替我包扎好了。他让我照照那面挂在许多说得天花乱坠的药厂广告中间的镜子。
  他说:“平格尔,瞧瞧你自己吧。一点都认不出来啦——”他接着笑了笑说:“平格尔,你就承认吧,你搞得过分了。你香得跟一棵开了花的酸橙子树一样。我劝你还是去睡一觉吧。”
  我想反驳这个老家伙说,我用不着睡觉,可是我没说出口。
  “我头痛,”我喃喃地说。
  “平格尔,那你就吃点药片吧,”欧尔菲建议。
  “去他的药片!”弗利特大夫恶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打断了这桩眼看就要成交的买卖,“药片用机器卡搭卡搭一砸,就出来了,顶什么事。为了治胖,我吃了足有一吨药片,可是你们瞧,我更胖啦——所以,老弟,省下那份钱吧。还有,平格尔,你喘不喘?”
  弗利特大夫问的这句话,不仅在埃绍夫人人知道。从前,他在《柳叶刀》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用了一个不吉利的题目:“喘息是人类的灾难”。从那时起,他就念念不忘喘息。他这种想法愈来愈不对头了,不但对病人,就是偶然有人和他说说话,他都要问人喘不喘。连找他治疗脚板上年久不愈的鸡眼的人,他也要问问喘不喘。
  “不喘,大夫,”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弗利特大夫微微眯上眼睛,含糊地说道:“奇怪。可也是,我把你这病看得过分严重了。”大夫转过脸去看药房老板,“对不对,欧尔菲?”
  药房老板耸了耸肩膀。这时,药柜和药柜之间的一扇门打开了,药房老板的儿子艾德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外衣,肩膀上搭着条毛巾。虽然我包扎着绷带,可是他马上认出来了。
  “好平格尔!我在实验室里配药水,忽然听见说话的声音很耳熟——你好啊!怎么啦?摔了吗?什么时候来的?你知道消息了吗?”
  我握着艾德的湿手回答道:“一点也不知道。出了点意外,不然我早去老蒙特堡了。”
  艾德叫道:“你还没见着你父亲吗?可是弗利特大夫知道——”
  大夫嘟哝道:“现在还没有一点确实消息。可是有人说,老蒙特堡里头在解剖活的动物,”弗利特大夫警告地举起了右手说,“没有当局的许可——”
  “这是法律严厉禁止的,”欧尔菲接着说,同时把盛药片的筒子从柜台上收拾起来。
  “那怎么样呢?”我说道,同时感觉头痛得厉害起米了。
  “我的天,他还不明白!弗利特大夫在凳子上忙乱起来,他打算溜之大吉了。”哦,我该出诊去啦。“他站起来,拿起装医疗用具的花条手提包。
  “平格尔,事情跟你也有关系。告诉你吧,在堡里做实验的不是别人,就是巴灵顿勋爵。”
  “听着,听着!”欧尔菲说得很快,好像弗利特大夫是在议会上发言。
  “那又怎么样呢?”我高声地说。
  大夫和药房老板都惋惜地看着我。
  “勋爵的实验布置得非常秘密,谁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有点明白了。”
  弗利特大夫摇摇头。
  “即使发现勋爵拿活人做实验,我也不感到奇怪——要是还没受到惩办,法律总有一天要惩办他的——”
  我不喜欢大夫这种气呼呼的样子。不过,全埃绍夫的人都知道弗利特大夫总是容易激动。因为他家里有两个丑姑娘,恩妮和珍妮,怎么也嫁不出去。所以跟他争辩并没有多大意义。可是我还是反驳道:“研究科学的人应该有权利自由进行实验。”
  我的话发生了效果。弗利特把两只胖手一拍:“你瞧,现在学校里尽教人这一套!”
  老欧尔菲扮了个叫人讨厌的鬼脸。他向艾德呵斥道:“干正经事去!你又没有把西顿先生的药水和修道院院长的父亲的药丸配好?去!”
  艾德慢吞吞地走到药柜后面去了。看来,欧尔菲管得他十分严格。
  这时我想替艾德报复一下。我说:“先生,您知道吗?要是科学需要进行有危险的实验,我情愿拿我自己去做这个实验——”
  弗利特大夫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让那个研究科学的勋爵去实验吗?哎呀呀,平格尔,勋爵还没有把你整死,你倒先把我跟欧尔菲笑死啦。回家去拿个冰袋放在头上。真的,你有脑震荡的症状——”
  我冷冷地向他们点了点头:“再见。”
  “平格尔,一先令,”欧尔菲提醒我付绷带和药膏的钱。
  药房老板因为想收药钱,他的声音变得像诗人那样充满了感情。
  我把一个硬币扔到柜台上,它轻盈地发出了零零的声音。大夫温柔地看了看这个硬币,接着郑重其事地说:“平格尔,诊疗费的帐单,我会送到府上去。”
  弗利特大夫要对看过急诊的人收费,这不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我头痛得无法忍耐,所以决定回家去等爸爸,不到老蒙特堡去了。

  三

  邻居温特的小女儿梅丽坐在我家门口的长凳上,摇着一个布娃娃,用尖细的嗓子悲哀地唱道:

  小孩儿哭,他痛啦;
  大姑姑哭,她难过啦;
  大叔叔哭,他高兴啦。

  这个淡黄头发的小妞儿招呼我道:“平格尔叔叔!哎呀,你跟人打架啦?瞧,打青了这么一大块!”她狡猾地笑了笑,“我知道——喝醉的人就爱打架。”
  我的心震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傲然说道:“你猜着了。我跟人决斗,让人扎了一剑。你瞧,叔叔没有难过得哭了吧。”
  门打开了。梅丽的姐姐爱吉很快地走了过来:“天哪!平格尔,你受伤啦?”
  爱吉那深灰色的鬈发在日光下面发出青铜色的光泽,蔚蓝色的眼睛担心地看着我:“危险吗?”
  我看着她,勉强笑了笑,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年轻可爱的脸。
  “爱吉,请原谅。决斗的话,是我说着玩的。不过是点轻伤。我要赶着去出租汽车站,在药房旁边摔倒了。我想到老蒙特堡去看爸爸——”
  “噢,平格尔,我明白了,”爱吉说,她变得更忧郁和更庄重了。“你应当保持镇静。”
  “是啊,所以我决定回家来等爸爸——”
  奥莉维雅出现在房子前面的台阶上。看见我耳朵上缠着绷带,她慌得差一点哭了出来。过了几分钟,我已经坐在爸爸的旧安乐椅上。奥莉维雅忙着给我准备早点,还可以听到爱吉在厨房里帮忙的声音。这个姑娘往屋子里打量了一下说:“喂,平格尔,我看见你从码头回来了。后来你急急忙忙从家里出去,我就明白——”
  “那么怎么样呢?说呀,爱吉。”
  “不,不,平格尔。你该休息休息。安静一下。”
  我做了个不耐烦的表示:“我不需要休息。说吧,出了什么事了?”
  爱吉叹了口气:“人家说了巴灵顿勋爵好些吓人的事情——”
  这时奥莉维雅走进来,打断了爱吉的话:“谁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埃绍夫老是一片谣言。爱吉,好像温特太太叫你哪。”
  奥莉维雅委腕地撵走了爱吉,接着把热腾腾的早点摆到桌上。
  “吃吧,平格尔,吃完了去躺躺,休息一下。告诉我,你出了什么事?”
  慈爱的奥莉维雅一面听着我的话,一面摇着头。她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守着我,要我吃得饱饱的。
  “去睡吧,孩子,”奥莉维雅亲切地说,“我把被褥和热水袋给你预备好了。”
  疲倦而焦躁不安的我在冷清清的家中睡着了。

  一觉醒来,我看见爸爸坐在床前的软椅上。灯罩拉得很低,在灯光下我看见爸爸那双苍白的手搂在膝盖上面。
  爸爸轻声地说:“我在这儿等你睡醒。孩子,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您好吗,好爸爸?”我一面说,一面打算爬起来。
  爸爸把手伸了过来,被我紧紧地握住。他命令着:“躺下,躺下。已经很晚了。索性睡到明天早上吧。我不过想告诉你,不要担心——”
  听了他这番话,我清楚地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
  “可把我急坏啦!”我大声地说,“把灯罩抬高点,好让我看看您。”
  灯光照到爸爸那慈爱的脸上,我觉得它变得消瘦和苍老了。
  爸爸温存地看着我:“看吧,我在这儿。看见了吗?”
  “看见了,可是我想知道您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想知道真情实况吗,孩子?”
  “是的。”
  “你这个愿望很合理。舅舅也主张我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于是爸爸就开始讲他的事情:“巴灵顿勋爵很有钱,不,应该说曾经很有钱,钱多得他喜欢干什么都办得到——”
  我打断了爸爸的话:“您说‘曾经很有钱’,那么勋爵现在已经破产了吗?”
  “孩子,破产还算不了大祸呢。我们的勋爵是老蒙特堡的主人巴灵顿家唯一活着的人。他没有直系的继承人,因为他还没有结婚。他只是跟一个贵族小姐艾维琳订了婚。婚礼已经耽搁三年了。原因很多,孩子,那不是你都能弄清楚的。大家都不大了解他;至于那些贵族。似乎更不了解他了。可是他呀,你要知道,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一向是与众不同的——”
  爸爸说,巴灵顿勋爵是一位大科学家,他的确在堡里做实验,做的仿佛是动物生理学和植物生理学方面的实验。可能就是因为他研究科学入了迷,才把和艾维琳小姐的婚礼耽搁下来。他常常出去旅行,这些旅行显然跟他的科学研究有关系。
  勋爵的表兄梅尔灵不愿意勋爵结婚,梅尔灵先生是个一心往上爬的大钻营家。要是巴灵顿勋爵始终不结婚,死后又没有后代,他就可以成为勋爵的继承人和老蒙特堡的主人。勋爵的结婚会使他的计划破产,所以他千方百计破坏这宗婚事。
  在这当儿,巴灵顿勋爵有了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至于是个什么样的发现,爸爸可不知道。为了进行检验,勋爵必须拿活人做实验。他向政府请求,或是给他几个判处死刑的罪犯做实验,或是准许他出钱雇人做实验。他用适当的措辞写了一个请求书,秘密地寄了出去。可是不知怎么一来,老蒙特堡附近的人都知道了。从威斯里和埃绍夫来了好几十人,包围着老蒙特堡的帐房,要求拿自己做实验。
  爸爸说:“这些人同意怎么办都可以。居民中间流传着一些顶荒唐的谣言。许多人说,勋爵要用人的腿和胳臂做实验,说雷吉舅舅的胳臂不是在加利波里炸掉的,而是卖给勋爵了,而且还是我作中人。这些谣言有多荒唐!
  可是孩子,你要晓得人的难处。那些人到堡里来,不过是想挣点钱维持生活啊!是啊,孩子,我花了不少时间跟这些穷人作很伤脑筋的谈判。因为这时威斯里的企业主们正在大批解雇工人。但是我敢发誓,堡里没有留下任何人来做实验,一个也没有。现在你可以想象,内阁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结果会怎么样。梅尔灵立刻利用了这个机会。有人散布谣言,说巴灵顿勋爵解剖活人。我准备到法庭上去宣誓,证明这是胡说八道——“
  我喊道:“可是勋爵应该亲自去揭发那些诬蔑他的人呀!”
  爸爸摊开双手说:“唉,孩子,你根本不知道勋爵的为人。他认为和梅尔灵这样的人讲话会降低自己的人格。昨天晴天一声霹雳,梅尔灵使议会通过了一项法令,根据这项法令,咱们的勋爵要被剥夺爵位和财产继承权,并且被驱逐出国。”
  “这件事太可怕了!太不公平了!”我低声说,觉得一股怒气涌上胸膛,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爸爸递给我一杯水:“孩子,我知道这会让你不痛快——咱们明天早上再谈吧。”
  “不,不——”我喃喃地说,深恐在爸爸面前像个姑娘似的哭了起来,这对于一个迪仁学院初级部的毕业生来说,可太不体面了。“都说了吧。您倒是说呀!喂!”
  爸爸笑了笑,说:“你要是再调皮,我就关灯走了。”
  这是我小时候耍脾气、不躺下睡觉时对我的一种惩罚。现在我们都想起了这件事,于是我也笑了:“再不啦。可是您告诉我的消息太可怕了。这是不可能的!”
  “议会里什么都能做得到,”爸爸回答。他极力用庄重的声音说这句话,可是我感觉到其中有一种过去从来没有的、微弱的讽刺口吻。
  “他们通过的这项法令,只生效了一次,就是对咱们勋爵的这次。今天老蒙特堡里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明天埃绍夫的人、全世界的人都要知道了——”
  我问道:“巴灵顿勋爵现在怎么样了?”
  爸爸没有立时回答,后来他忧郁地低声说:“从前的那位勋爵在几小时以前离开了老蒙特堡。法律事务代理人西顿先生已经把巴灵顿的私人房间贴了封条。明天,那位合法的继承人、新的勋爵,也就是从前那个梅尔灵,就要到堡里来了。孩子,所有的都说了。你知道这些事把我弄得多么劳累啊。”

  四

  过了几天,老蒙特堡的新主人开始行使继承权。爸爸很快就告诉我一个不痛快的消息:我再也不能到迪仁学院继续学习了,因为梅尔灵拒绝补助我的教育费,这是一个可怕的打击。我不敢到街上去,我觉得别人都特别注意我。有些跟我年纪相仿的青年还嘲笑我,弄得我羞愧难当,脸都气红了。
  有一次,我非常忧郁地坐在窗户前面,舅舅对我说:“孩子,得找个工作。”
  他一面不断划着火柴,抽那老是熄灭的烟斗,一面怒冲冲地大讲其不赞成前勋爵的话:“孩子,他把你弄得进退两难,他可一点不管了。我跟你爸爸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把你拉扯到过好日子的时候。大善人溜得没有影儿啦。今天‘皇家之虎’里有人说,他已经离开阳间到阴曹地府去了。这我可一点不反对——”
  我不赞成地说:“您别对帮助过咱们的人这样说吧。”
  舅舅摆了摆那只拿着烟斗的唯一的手:“孩子,你得正视现实,永远别害怕真理。现在你该去跟生活斗一斗,这就是真理。得让埃绍夫那帮坐在办公室里的胖家伙挤出一个位置,给你个像样的工作。迪仁学院的毕业证书嘛,总该顶点事的!”
  对,要去找个工作。可是不久我就知道:不管毕业证书也好,学校的表扬也好,这些东西既不能给我带来清淡的早餐、像样的午餐和丰富的晚餐,也不能给我带来一包香烟、一副鞋掌,以及我在宿舍和罗伯特家中所惯用的诸如此类虽然琐碎但却必需的小东西。
  我走访了埃绍大和威斯里的一切机构,想找个工作,可是毫无结果。在我们英国,实验员、秘书和文牍员似乎都太多了,在故乡我连个小差事都没有找到。
  疲倦而烦躁的我,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家里,悲哀地想着心事。
  要想个主意。靠着爸爸生活,等着工作从天上掉下来,这是行不通的。
  可怜的爸爸,曾经卑躬屈膝地恳求西顿先生把我留在他的事务所里做个起码的办事员。可是这位法律事务代理人把嘴撅得老高。什么?跟被赶出老蒙特堡的前勋爵庇护的小家伙打交道吗?不行,即使拿一半的薪金,他也不同意。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处境。我不再期待勋爵的帮忙,更不指望爸爸的帮助。他把他的心血都花在我的身上,现在我该帮助他了。
  我有一个微弱的希望:迪仁学院的校长和教师也许会给我弄到升学的学费。于是我就给校长写了一封哀恳备至的信,可是根本没得到回信。
  在那个时候,我们那些青年男女很难找到一个可以施展才能和努力工作的地方。许多失业者专门在人行道上溜达,徒劳无益地想捡到点什么,哪怕是一个小钱也好。可是哪儿有钱乱扔在街上呢。不过,在那个时候,在街上捡到钱的机会似乎比从事务所里找到工作的机会还多一些。
  我曾经想过各式各样找工作的主意。有一次我想,艾德也许能求求欧尔菲老头,把我留在药房里洗瓶子。可是一个拿到迪仁学校毕业证书的学生在药房里洗器皿,不是有点可笑吗?到欧尔菲那儿工作,有个很大的障碍,就是艾德也在他父亲的药房里洗瓶子。看他收拾药柜子那副卖力劲儿,他未必肯在配药室里容纳一个竞争者的。
  有个念头常常打扰着我:“在这么个小城市里能找到什么工作?难道我就在这儿跟欧尔菲、布里吉、弗利特大夫、红鼻子舅舅混上一辈子吗?”
  我挨个儿想起了本地有声望的人。耶利米——副主教,说话的声音宛转动听,出名他讲究吃;柯利——邮政局长,只有一只眼睛,家里人口多,负担很重;魏思莱——法官,代理人西顿的朋友;傅雷逊——上校,外号“没底的酒坛子”。埃绍夫的人物一连串从我面前走过去。大批邮政局长、药房老板都从壁炉里钻出来,挤满了一屋子。他们围着我,互相使着眼色,低声讲着嘲笑的话。
  我感到非常可怕,惊醒过来,原来是个梦。
  我记得,我跑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天已经黑了。埃绍夫各处的房子都是灯光闪闪。我听见温特太太在隔壁房前的小园子里大声喊道:“梅丽——你这个死丫头,哪儿去啦?爱吉在哪儿?”
  我听见梅丽那哭泣似的声音:“我不知道——”
  应该承认,那时候使我留在埃绍夫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不愿意离开爱吉。她家和我家紧挨着。爱吉的父亲在柯利先生的邮局里工作,有心脏病,所以很少露面。有时候我看见他在房前的小园子里,坐在藤椅上,消瘦的双手垂在膝头,忧郁地看着远处的海洋。爱吉说,她父亲正在攒钱,准备将来到遥远的南方去。
  我记得,有个星期日,奥莉维雅带我到教堂去。做完礼拜以后,奥莉维雅在教堂的院子里和几位妇女谈天。她们看见修道院院长耶利米神父从教堂里走出来,都恭敬地停止了谈话。走在耶利米身旁的是温特太太和一个瘦瘦的姑娘。这个姑娘戴着一顶垂着两条绦带的圆草帽。
  修道院院长温和地说:“亲爱的温特太太,不要失去信心。要相信您丈夫的病是会好的。我已经告诉弗利特大夫,要对他特别关心。还有,您不要为诊疗费担心。教会会替你们负担一切费用。”
  温特太太感激不尽地低声说:“谢谢您,院长。我老是很难过——因为我还有两个孩子——”
  “我知道。照顾孩子是我们的责任。鼓起勇气来吧。”
  随后奥莉维雅对我说:“平格尔,向爱吉问问好。难道你不认识她?”
  我们四个人一道走回家去。奥莉维雅安慰着温特太太,我和爱吉在前面走。我知道这个姑娘的父亲躺在床上生病,非常替她难过。
  我看出爱吉很爱她的父亲;她父亲生病,使她很烦恼。
  那一天,奥莉维雅做了顿丰美的午餐,叫我把一样好吃的东西送给温特家。
  奥莉维雅一面用餐巾包着那盘食物,一面用教导的口吻对我说:“平格尔,知道吗?你去看望病人,就是在做好事。”
  我到温特家中去了。我和他们的友谊,从此变得比一般的邻居更亲密了。
  那一天,爱吉把我一直送到花园小门边,对我说:“平格尔,你太好了!我永远、永远忘不了这件事。”
  我什么话都没回答。他们说我是好人,使我大受感动。
  我们常在广场上玩槌球。就是输给爱吉。我也很快活;当她赢了拍手的时候,我尤其感到高兴。我很喜欢这个鬈发姑娘的快乐性情。去年我回到埃绍夫的时候,爱吉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我几乎不认得她了。她长得亭亭玉立,身材显得更苗条了,浓密的鬈发梳得很别致,眼睛里流露出过去没有的神秘的光辉,使我非常迷恋。有一次,我和爱吉去散步,我要求和她通信。她同意了。我从学校里给她写信。她的回信写得真动人,我读得都能背下来了。她的信我一直都保存着。
  现在爱吉真变成一个美人了。她的微笑征服了我,使我常常觉得自己在这个秀丽的姑娘面前局促不安,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我不愿意离开埃绍夫的原因。还有一层,就是不久前我听见舅舅和奥莉维雅在厨房里讲的话。
  舅舅夸夸其谈地说:“我吗,我可不拦阻咱们家这孩子暂时离开埃绍夫。考虑问题要讲究实际,布里吉就爱说:手里没王牌,就先出小牌。让咱们这小伙子到世界上闯练闯练。碰巧也许会发现个金矿,来一个富贵还乡。那时候,奥莉维雅,咱们也在办喜事的时候大吃大喝一场——”
  “先生,您也说这话。”奥莉维雅不同意舅舅的说法。
  “我说的是正经话,”舅舅回答,同时我听见他在砖灶的边上用力磕着巴西烟斗。“为什么那个弯头发的爱吉不能给咱们家当新媳妇?再过三年她就十八岁啦。那时候,咱们家这孩子也该赚上钱了,那他就可以搞个小家庭啦。哎哟,奥莉维雅,一眨眼咱们就要忙着抱孙子喽!”
  舅舅温厚地笑了。
  往下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可是舅舅那些话,我听了很高兴,深深打动了我的心。
  现在我又想起这些话,它们使我丢开了烦恼。
  奥莉维雅进来了:“平格尔,你的信。”
  我撕开信封,站在窗前,迎着暗淡的晚霞读完罗伯特用刚硬的笔划写的信。印着金边的厚信纸掉到地板上面了。
  罗伯特在信上这样写道:

  平格尔先生:
  自庇护先生之人所行诸事真相大白后,鄙人认为,先生当自行觉悟,应重新考虑自己之某些私人交谊。鄙友等亦认为,先生今后未必再适于与吾等同读一校。前与先生约定出游一事,现已全作罢论,此事自不待赘言也。此致敬礼!
  罗伯特敬上

  天哪,简直太没有礼貌了!我的脸像挨了耳光一样火辣辣地热了起来。
  难道他们根本不愿意沾着我吗?和他们在一起,我会让他们丢脸吗?这样也好!看来,舅舅的气愤太有道理啦!

  五

  在英王街往海港去的坡道旁边,有一个小花园,爱吉和我并排坐在那里。我们长凳前的花坛上面,夹竹桃静静地立在如茵的绿草中。
  往下看,在尖顶的房屋后面露出一片烟雾迷漫的海洋。房屋中间耸立着一所大楼房,那就是首都“梅李氏联合银行”在埃绍夫的分行,很多人都幻想能在那里工作。
  “听我说,爱吉,我要离开埃绍夫了。”我一边说,一边看她怎样回答我。
  “很好啊,平格尔,”姑娘回答,她把身体转过去了。她的嘴唇在颤动,但是声音还很平静。接着她说:“这样你会看到别处的人怎么生活。爸爸总说:旅行是世界上顶有趣的事。如果他身体健康,他会到澳洲去的——平格尔,你替你自己选择最合适的道路吧。”
  “爱吉,也要替你考虑,”我平静地添上这一句。
  她看着我说道:“我知道,但是现在最好不谈这个。平格尔,你太好了!我现在非常非常苦闷,没有你,我更苦闷了。可是,平格尔,怎么对你自己好,你就怎么办吧,还有,请你不要想我的事,不必为我打算。雷吉舅舅说,要跟生活打仗。平格尔,你是个有能力的人。你会打赢的——是的,平格尔,相信我吧。我了解你,比你自己还清楚!”
  爱吉温柔地笑了笑:“你愿意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当然愿意。”
  她正经地说:“我认为,友谊能在生活中帮人的忙。这是我昨天在书里看到的,这话很对——”
  后来我们沿着英王街往下走,到了防波堤附近,长久地看着海湾。几只漂亮的小艇正朝着琴恩角急驶,然后在那里灵巧地乘风往回拐。有一只赶过了其余的船。它的风帆在落日的余辉中闪烁发光。
  “你看,那个人把船驾得多巧妙啊,”爱吉朝那只船尾上坐着个胖子的快艇努了努嘴。
  我回答道:“那是波普。”
  爱吉道:“对,是波普。听说他快得到遗产了。”
  我不喜欢爱吉这么注意波普的船。可是他的帆艇的确很可爱。
  我对爱吉提议:“咱们回家好不好?”
  “好吧,平格尔。这儿挺凉快。”虽然岸上一点也不凉快,然而她还是温顺地同意了。
  我到家的时候,爸爸已经在吃晚饭了。对于他那无言的质问,我只有低着头说:“一点顺心的事也没有。”
  爸爸说:“如果饿了,你就吃吧。”
  晚饭后他把我叫进书房,那儿的每一件物品,从宽爪子形的壁炉火钳到新几内亚①龟甲做的大烟灰碟,都是我自幼就熟悉的。我看见了爸爸额角上发亮的银白色头发和那慈样而疲劳黯淡的眼睛。亲爱的爸爸啊!
  他从那陈旧的书桌里拿出两叠钞票,用忧郁的声音轻轻地说:“好孩子!你受过教育了。你死去的妈就盼望你这样——”说话的时候,爸爸看了看挂在墙上那过早撇开我们的妈妈的大照片,接着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
  「①就是大洋洲北部的伊里安岛。面积八十余万平方公里,是世界的第二大岛。东部是澳大利亚的托管地,西部是印度尼西亚的领土。——译者」
  我很感动,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候,我想起妈妈那温存的脸。她是那样爱我!
  “我的儿啊,说起来很痛心,可是我还得说,”爸爸一面继续说,一面从浓密的灰白眉毛下面看着我。他的神气很郑重,说话带点老派的口气。“我们过去那位勋爵,一点音信也没有,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我不敢责备命运,因为我知道天命难违。如果命中注定你不能受完教育,那就听其自然吧。我们大家,不管是我、是雷吉舅舅、是我们那心地善良的奥莉维雅,都愿意你出去碰碰运气。今天我和我们的神父耶利米谈了很久。这位德高望重的教士完全同意舅舅从前出的主意——”
  我低着头说:“我知道。”
  爸爸叹了口气:“你认识到我们的处境,这很好。你应当自己去碰碰运气。我的孩子,你有力气,头脑清楚,懂得深奥的知识,你的心又像你死去的妈那么好——”
  我们两个人又都悲伤而感激地看了看那张照片。
  爸爸接着说:“孩子,你希望工作。我和雷吉都看见你努力在这里找工作,所以决定——”爸爸说到这里,把两叠钞票递给我,“拿着吧,孩子。这是我全部的钱,我的积蓄就剩下这一点了。你要好好用这笔钱,将来好想起你爹妈的恩情。记住,父母总是疼爱子女的。你要知道,我在堡里给巴灵顿勋爵办理文件,每天都要多工作四小时,你那善良的母亲,对每一文钱都节省着用。我们这样辛辛苦苦,就是为了给你积蓄点钱。”爸爸激动得头都发抖了,双手向我伸过来。“我的好孩子啊!”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俯在爸爸胸前,长久吻着他那被墨水染污的枯瘦的双手,把感激的眼泪流到上面。
  “得啦,得啦,孩子——”
  爸爸温存地拍拍我的肩膀:“把钱收起来吧——世界大得很,在大不列颠王国的领土上太阳是不落山的①,海神在海上保护着我们的国旗。找工作去吧!等你回来的时候,我相信,你会发现埃绍夫的人和从前一样爱你的。”
  「①英国是个巨大的殖民帝国,它在亚、欧、美、非、澳各洲都有殖民地。由于英国殖民地众多,一天廿四小时之中世界上总有些属于英国管辖的地方太阳没有落下去,所以英国人自夸为日不落之国。——译者」
  爸爸微微眯起眼睛朝着窗户瞅了一眼。从窗户里可以看到温特的房子。我就明白,爸爸知道我的秘密了。
  爸爸坐在壁炉前的软椅上,和我一直谈到深夜。他年轻时候曾出外旅行过,我只好再听一遍人们怎样在新几内亚猎龟的故事。
  不走运的好爸爸!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沿着狭窄的楼梯回到卧室时那慈和的眼光。他哆哆嗦嗦地拿着沉重的铜蜡台,在楼梯中间停下步来。厨房里冒出潮湿的空气,吹得蜡烛淌了油,滴到铜蜡台上面,爸爸把上身探出栏杆,对我点点头说:“孩子,别醒得太晚了。欧尔菲六点整要驾车去买松节油,他答应带你上威斯里去赶七点十七分的火车。好好睡吧。”
  我睡得并不好。我已经决定,明天早上要悄悄地离开埃绍夫,不让任何人看见。爱吉那儿我将来再给她去信——
  我觉得窗外好像起了风暴,然而这只是雷吉舅舅回来了。他和奥莉维雅激烈地争吵着什么,可是突然就寂静无声了。奥莉维雅自有办法来对付在她的厨房中扰乱安宁的人。不久,我就听到舅舅放轻脚步的走路声和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的吱吱声。

  清晨,充满了迷人的春色。
  被清新的露水冲洗过的房顶,在阳光照耀下明亮地闪烁着各种颜色。迷漫着紫色烟雾的远方,雄伟的海洋还在绯红色的云幕下面沉睡。马路沿着小山蜿蜒起伏。老欧尔菲不慌不忙地赶着马车。用稻草裹着的药瓶,不时在车里发出低沉的碰撞声。那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马,沿着逐渐升高的马路英勇刚毅地前进。埃绍夫渐渐低下去了。路旁的灌木青翠葱郁,怡人心目。我心中暗暗和这里熟悉的一切告别。
  不久,我们来到了桥旁转弯的地方。我突然看见了爱吉。她在河岸上朝我招手。欧尔菲勒紧缰绳,爱吉就朝着停住的马车跑来,这时我也从车上跳下来。
  “嘿,爱吉!”
  我们沿着马路向前走。爱吉递给我一束山上采来的紫罗兰:“祝你一路平安,平格尔。”
  爱吉的眼睛像两朵湿润的深色紫罗兰。
  我很感动,低声说道:“爱吉,你来了,太好了!”
  她说:“我想和你握握手,说声再见,就是为了这个。”
  “再见吧,爱吉。你不会忘了我吧?”
  “再见吧,平格尔。你要回来啊!我等着——”
  马蹄响亮地踏着木桥。车拐到小山后面,我就看不见爱吉了。
  药房老板闷闷不乐地抖抖缰绳:“我从前还不知道这个小爱吉喜欢早晨出来散步啊。”
  我没有吱声,等着老欧尔菲不再琢磨别人的事情,后来我若无其事地说:“天气多暖和啊!”
  可是药房老板很固执,喜欢过问跟他不相干的事。他不停地唠叨道:“老平格尔就想不出比放走自己孩子更好点的主意吗?哼——我呀——比威斯里远的地方就不去,我也不放艾德到任何地方去。弗利特大夫说得对:连天堂里都该有药房。这就够我们这辈子搞的了——”
  药房老板不知为什么发了火,忽然狠狠地向马抽了一鞭子,他喊道:“嘿,你这个鞭毛虫!”
  四条腿的“鞭毛虫”痉挛地甩了一下尾巴,马上加大步伐。埃绍夫被抛到后面去了。



 (重要说明: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请购买正版书。)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