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3 时间裸奔者的爱情宣言

 



                  文/云也退

  玄幻对我而言远不是个清晰的概念,就连更有传统的“科幻”文学都没怎么接触过。在看到“时间旅行者”这一词眼时,我头脑中的第一反应是台湾大宇公司开发的经典RPG游戏“轩辕剑”系列,其外传“苍之涛”讲述了两个历史人物分别在自己的时代逆时间之流而上,企图改变日后历史的故事。其中,来自东晋的桓远之和来自前秦的慕容诗一先一后回到春秋秦晋时期,分别遭遇到自己的“前身”,或者邂逅另一个时代中的自己。
  慕容诗遇到了千年以前的车芸和另一段历史中的苻殷,她们与慕容共有一个灵魂,但是谁也不认识谁。这是“苍之涛”作者的设定:历史因某种人为的原因被改变后,会产生多股平行发展的情况,在各股历史之间游荡的同一个灵魂寄寓于不同空间的不同肉身中,彼此互不相认,只是内心会隐有共鸣。总之,时间的可逆、历史的可改变导致了叙事线索的复杂多元——所有编故事的人都能从中看到巨大的挑战。
  奥德丽·尼芬格在编她的故事时也必须作出一系列的设定:男主人公亨利·德坦布尔的时间旅行决不能是无节制的——不能让他一气倒退300年,钻进北美印第安部落围着篝火跳舞;也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前进300年,偷回一张外太空居民的房产证。亨利退得最深的一次旅行也不过是从1988年退回1968年的某一天,24岁的他在博物馆遇见了5岁的自己,那时未来的妻子克莱尔还没出生,过了九年,克莱尔6岁的时候,遇见了从世纪之交退回来的亨利。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小说作者给这次邂逅设计了一个郭德纲式的开场白:光着身子的亨利向小姑娘打招呼:“地球人,你好。”
  如果一个人可以退回过去,那么他的生活就可以像亨利提到过的“莫比乌斯带”一样成为一个混沌的环,只要他愿意,可以不停地躲进过去,回避真实的命运。如果他真实的一生走完了,那就好比一根莫比乌斯带被从中间剪开,封闭的一环上又套一环,供昔日的他不断幽灵般地重现。所以这样一来,看似神通广大的时空旅行者必然会陷入困惑:我的真实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遇到了如此多的“我”,哪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在“苍之涛”里,人回到千年以前是为了改变千年以后自我和民族的命运,他们并不认识那时候的自我,而尼芬格的《时间旅行者的妻子》里,回到20年前的亨利一次次遇见、认出了童年时代的自己、克莱尔、健在时的父母亲等等许多人,却似乎无从影响自己人生的轨迹。
  亨利有一次从2000年退回1991年,遇到好友高梅兹时谈起此事,他说:“高梅兹,会发生的就会发生。提前知道的话会让每件事情都变得很……古怪。不管怎么说,你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高梅兹问为什么,亨利大谈了一通哲学:“万事只能发生一次,仅此而已。如果预知了未来,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感到……一种被困住的感觉。如果你在正常的时空里,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你才是自由的。”
  不能否认这话极有道理。假若时间可逆,历史的客观路径和人的主观意志便无法构成哲学意义上的永恒矛盾,也就谈不上什么历史辩证法。亨利的受困感正是源于他对未来的“知”,“知”给他的记忆增添了许多本无必要的沉重。他早在6岁就失去了母亲,后来回到过去,亲眼目击母亲车祸罹难的惨状后,原本富有浪漫色彩的遥远想象瞬间就变成了无法释怀的梦魇。他还看到了高梅兹对克莱尔的不轨,还亲眼目睹了前女友英格里德的开枪自杀。这些他都无法改变。一个能穿越时空的人,最大限度地见识到自己的不自由。
  其实亨利谦虚了,他对自己的个人史还是很做了一些修缮的。比如他就利用时间旅行的便利买彩票,炒股票,靠着“违规操作”赚了大钱,以至于作者可以一直省略交待夫妻俩的经济来源,一门心思经营她的爱情神话。读者看下去就会明白,哲学只是个幌子而已,时空旅行者的不自由更大程度上来自人为的限定:其一,亨利的每次旅行都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落在何地、何时回归完全随机;其二,也是更荒谬的,他每次旅行都不得不一丝不挂地来到另一个时空(是有关人之初的深刻隐喻?),仿佛一个功夫不到家的缩地术士,随时随地留一堆衣裤。两点限制让亨利从“异人”变成了病人。亨利对肯德里克医生这样解释:“我无法控制,我只是——一分钟以前一切还都好好的,下一分钟我就去了别的地方,别的时间。就像换频道,我一下子就去了另一个时空。……很危险,迟早我都会丧命。”
  大好青年随时随地被迫裸奔,说明时空旅行不是特异功能,而是一种病,这是把《时空旅行者的妻子》从科幻扭转到情爱乃至励志小说套路上的关键,所以亨利不能回到侏罗纪,只能在上下二十多年的范围内摇摆,而且每一次消失都不能距离自己熟悉的人和事物太远,至少离不开盛产朋克音乐的芝加哥民间——种种这类内含着牵强的限定都是为一个怪症患者矢志不渝的爱服务的。他随时可能丧命,也预见到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他有充分的玩世不恭的理由与条件,但最后坚守住了忠诚;他的妻子也很早认出了自己的宿命——既然“我的未来注定要属于他”,那就无怨无悔地爱着这个病人吧。
  凯尔文在索拉里斯星上见到了心上人海若,但最终发现这是星球表面的神秘物质拿自己的记忆变出的魔术,而真人早已死去。然而影片一定要以凯尔文与海若的拥抱告终,不管是否违背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的本意。莱姆的深刻超出了影像的能力范围,苦心构设的传奇炖出一条爱情宣言,有如牛鼎烹鸡,委实不如亨利·德坦布尔的经历更有震撼力。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两次时空裸行要了他的命,大限到来之际,克莱尔把亨利紧紧抱住,不让他死在过去。学者毛尖为《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下的评语“时间与爱情相比,后者才是终极真谛”绝对是一针见血,每个时刻准备着被此书感动的读者可以很方便地找到人生指南。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是那种极有可能区分两类读者的文学作品。一类是找寻教益和感动的读者,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入情节,就像克莱尔喜欢引用的《爱丽丝漫游奇境》或《绿野仙踪》的故事那样逐神奇而行,一次次掩卷感慨道“我渴望有个亨利(这样品格的男人)”;另一类是所谓的“纯文学”读者,他们在情节背后寻找一个绞尽脑汁自圆其说的作者,看她如何在“时间可逆”这种危险的大前提下避重就轻,避实就虚。任何一个企图让“传奇”的降落伞安全着陆在现实主义大地上的作家都得学会这一手,应该说尼芬格做得相当成功。若干年前,西蒙娜·德·波伏瓦在她的小说《人都是要死的》里设计了一个不死的人,刀劈不死,枪打不死,沉江不死,永远年轻,最后终于感到活腻了。与波伏瓦的“人的价值在于其必死性”相比,“爱情能超越死亡”的口号岂不人性化得多?
  正如现实是人书写的,传奇的虚构程度也是人根据自己的需要拿捏的。让时间倒流1000年的是科幻小说或电脑游戏;倒流20年的是社会风情小说;时而倒流1000年时而倒流20年来去自由进出方便的,大概就是藤子不二雄的《机器猫》了。一集一个短故事说完拉倒,不用考虑逻辑上的前后吻合,也不必在意个人史的改写。有意思的是,野比康夫也多次利用时空机器窜到未来去偷看自己的另一半,惜乎现实中的小甜甜静子始终不解风情,不像克莱尔那样面对一个外星人都能认出自己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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