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批渔民也扬帆返航了,海鸥飞向大海深处,太阳睡了,冬日的宁静落在每一家的白色屋顶上。
我碾灭了香烟,离开阳台。在壁炉一侧,柯姆正在修补一只双耳尖底瓮,那是她从海边捡来的。在一张几乎占据整座屋子的巨大餐桌上,娜布劳太太正在往葡萄叶上抹芥末酱,这是她自己发明的菜谱,她说,每做这道菜时,就让她想起了美国。她的心脏手术不太成功,但她还活着,她每天早晨都去院子深处丈夫的坟前,请求他原谅她迟迟未到。她似乎很高兴我们的到来,但她的魂魄已飘往别处。在爱琴海边这个天堂的小角落里,她用老相片,用长颈大肚瓶中的干花,用葡萄叶来消灭她的时间。
吉米的伤口在一点点地愈合。他用海水疗伤,伤痕一天天地凹了进去,并不显得痛苦。他几乎不说话,只用笑容代替语言,但他的眼睛却透着空洞。柯姆很不安,我却有信心。娜布劳太太没有发觉他的变化:她没有电视,也远离现实,吉米正在为她挖一座游泳池。
每隔一天,他都会在早晨驾船出海,太阳落山时才回来,并带回一篓鱼来。他只能用古希腊语与渔民交谈,但他们看上去很喜欢他。我不了解他的心路历程,也不知道他每两天都去《启示录》溶洞做什么,我只是在傍晚时离开电脑片刻,草草地吃顿晚饭,与他匆匆一见,然后回到工作中。我尊重他的沉默,我也有太多的东西要写。
我的怀孕和我的书在同步进展,这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我生命中的两个美梦彼此交融,彼此营养。也许,我应该为未来担忧,但是,现实实在是太丰盈了。
吉米从来没有过问我的写作,就像我一样,也没有去过问他的所思所想,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公开的,还是隐秘的。我要靠我的直觉说话,靠他对我的信任写作。我用我的回忆,还有柯姆、欧文、古柏曼以及红衣主教法彼阿尼为我提供的资料,我把它们汇集起来(法彼阿尼通过他的助手,发来了大量的信件)——然后,我借此走进吉米的心里,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语言去说。到该给他看的那一天,他一定会很愉快地去修改的。但目前,他的过去,由我来照看,他的力量,用来恢复身心健康。
在烛光的夜晚,我觉得我进入了他的角色,我看着他沉默地置身于他的三个女人中间,内心的光芒从微笑中散发出来,我凝听他,却不知道我在他的嘴里放进些什么话,我对自己说,人不一定非得死,才能复活。现在,他该如何去度过他的余生,度过那段他所要拯救的人类赠给他的时间?我不知道,他的经历,会让他成为半人半神?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
一天夜里,我醒了过来,看到他站在我的面前,聚精会神地一动也不动,手掌平平地伸展着,悬在我的肚子上方。
他冲我微笑,伸出一根指头竖在嘴唇上,又指了指在阁楼另一侧熟睡的柯姆。然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自此,我知道他每晚都来,我在睡梦中等他。他为我的孩子发功,就像我为他而写作一样。
今天下午,身心都被假期和阳光滋润透的柯姆将离开我们。
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改组了FBI,柯姆接到命令,调她回去就任要职,她晋升好几级,对此,她只犹豫了三天。
我把她送上码头,她的提包装着娜布劳太太送给她的干花瓶,塞得拉不上拉链,大张着嘴。
我在把包递上船时,看到里面吉米那件沾满了凝固的血迹变得僵硬的长袍。
她迎着我的目光,挑了挑眉毛,微耸了耸肩膀,说:“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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