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华盛顿逗留了三天,欧文一回来,心情就十分烦躁不安。在玻璃落地窗、细木板护壁的餐厅里,他听取了各个专家的研究报告。唯一正面的结果就是:吉米的健康状况良好。他的器官,还有新陈代谢,都符合三十多岁的年龄,而从耶稣血液里遗传下来的分子,按其分裂速度,应该已经达到七十五岁的年龄。还有许多其他的问题。
  首先,国家安全部形象设计师言之凿凿地说,克隆复制品与多灵裹尸布上的原件不吻合。她在屏幕上投影了两幅图像,一幅是受刑者的负片,另一幅是电脑合成的、吉米在四个月之后应有的形象:蓄上胡须、留上长发,减重四十磅。猛地一看,似乎很像,但把两幅图重叠起来,在偏振光下,就看出明显的差异:克隆人的鼻子短一些,窄一些,而眼睛也小许多,不够圆。
  她又换上从奥尔利古墓中拓下的3世纪的罗马壁画——这是已知最早的耶稣带着胡须的画像。当她把二者重叠时,壁画与裹尸布上的影像完全吻合:前额的抬头纹,右眉毛比左眉略高一点,猫一样的眼睛,大且分开,长鼻子,大鼻孔,高颧骨,下嘴唇和胡须之间有一块光洁的皮肤。还有古罗马帝国、第七世纪拜占廷帝国钱币上的人头像,经过光学图像处理,也与裹尸布的形象相符。当她再把吉米的头像重叠上去时,二者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基因的复制也许同艺术的表现采用的手法不同。”克莱伯尼冷冷地说,他可是刚刚解除了经费的冻结,必须证明纳税人的钱没有投错地方。
  恩特瑞杰则强调,考虑到吉米童年的遭遇以及隔离的生长环境,他的外观变化完全符合形态心理学的解释,眼眶变小、鼻道变短:拒绝看和闻。形象设计师的知识领域涵盖生理学、解剖学、整形外科,她补充说,臭氧层的变薄使得现在的光线要比一世纪时强许多,不用说还有大气污染,再考虑到心理因素,视觉和嗅觉器官的变小、变短正是对外界环境的一个合成代谢的结果。小小的整容手术就可以让吉米符合裹尸布上的要求。
  “绝对不可以!”吉文斯主教反对道,“不准修改上帝的容颜。”
  “但是,他如果不像的话,人们是不会相信的。”
  “我们要给世人展现的是耶稣的投胎转世,而不是要找一个面容酷似的人。”
  金大师热情、和缓而又确信地加入讨论。他的佛教思想虽然与主教的信仰相抵触,但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主教频频点头赞同。
  “还有更严重的地方呢,”媒体专家固执起来,“是关于他的右腿。请把镜头对准裹尸布图像的腿部,丽贝卡。看看,他的右腿显然比左腿短!还有,希腊的神父习惯称耶稣为‘跛腿基督’。对不起,我是不懂克隆,但是,吉米却不跛,从可信度上来看,这不是一个有利的因素。”
  “敲断他的腿,如果您这么坚持的话。”吉文斯主教气愤地说。
  “好得很,但是,如果梵蒂冈因为他不符合要求而否定他,到时别怪我。”
  “弗兰克,”古柏曼温和地责备道,“我了解您在媒体宣传领域里的才干。但是,我们要对救世主所做的形象设计,可不是像对迈克尔·杰克逊那样,大开整容之风。”
  “总之,”形象设计师补充道,“图像上的两腿不对称性很好解释,尸体保留了它在十字架上的姿势,一条腿摞在另一条腿之上,右腿弯曲,为的是只用一颗钉子。”
  紧抿着嘴唇,媒体专家气呼呼地盯着他的笔记本,不论从他的职业严谨性来说,还是从希腊科孚岛油商祖先所继承下来的正统家风,此事都让他深感屈辱。
  营养学家利用讨论的间隙,提出为吉米开辟一条专用航空运输线的要求,他认为从吉米的营养角度考虑,此举是必须的。为了让他的遗传因子处于原始状态,他只能吃两千年前在巴勒斯坦生产的蔬菜和水果,至于肉类,是不是要按照犹太人的严格规定来吃?这个棘手的问题被吉米自己解决了:为了便于基督教的传教,他只吃素食。在这种情况下,他所表现出的合作精神,得到了大伙的一致称赞。
  “他为何没有生育能力?”
  所有人都转向发问的恩特瑞杰,他又接着问道:
  “是不是因为他是克隆人的缘故?”
  欧文刚刚收到最新一批化验结果,他抬起眼睛,十分困惑地回答:
  “与此无关,恩特瑞杰。正好相反,他跟大多数人一样。三分之二的美国人都患有精子贫乏症,还呈线性上升趋势。”
  “那又如何?”
  基因学家的眼光从在座的一张张布满愁云的脸上扫过去,其上,悬挂着蜡封的鹿头、鹿角。
  “我在想,他的遗传因子没有理由受到近百年的化学、污染、辐射这些造成男性生育障碍的三大因素的影响。目前,所保存的最古老的冷冻精液来自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它的浓度已经是现代人的三倍。按逻辑推理,来自一世纪的遗传因子,应该可以生产更高浓度的精液……”
  “耶稣可没有当始祖的打算。”格兰格将军提醒道。
  “不管怎么说,这种现象也同教义的本质相吻合。上帝变成肉身,正是为了体验人类的苦难。而现代人最大的焦虑就是男性不育问题。所以,吉米也就置身其中了。”
  “要告诉他结果吗?”
  “他不会感到意外的。”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古柏曼脱口而出。
  恩特瑞杰取出另一种颜色的文件夹,递给欧文。
  每天上午,八到十一点间,心理医生都让吉米处于催眠状态,想开启他的记忆细胞,恢复他的希伯来语、拉丁语、希腊语、阿拉伯语,还有意大利语的语言能力,这是培训内容的一个关键项目,也是美国国务院为他设计的将来在全球范围内做宣传的一个必要条件。催眠的目的是要切断吉米同现在的联系,从而唤醒他深埋在脑细胞中的各种可能的基督的记忆。古柏曼正在通宵达旦地撰写《第六福音》,希望在共和党失去权力时面世,成为世界级的畅销书。他整日催逼着恩特瑞杰,想让吉米的记忆一下子就退回到橄榄山被捕这一时期。古柏曼想听到最真实、准确、由当事人亲口复述的历史事实。掌握娴熟催眠术的恩特瑞杰,从第一个疗程开始就全力以赴,但结果,可以说是彻底地失败。在吉米处于意识改变的状态下,既无法唤醒他的任何语言记忆,也无法开启他的任何历史记忆。
  “此项研究的前提是,你们假定他有此类记忆,”欧文反驳道,“但这一假设不够严谨,没有科学根据。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正式记录在册的二十六个克隆人,均死于婴幼儿期,只有两例活到开口说话的年龄。你们的同行对他们也采用了你们所说的催眠术,其中只有一例,有些现象的确不太好解释。但是对于成年克隆人,却无例可循。而且,资料也记载,克隆幼儿所开发出的认知,均是心理医生所掌握的知识,所以,也不能排除是思想诱导的结果。”
  “您把基因记忆贬为不严谨的假说,”恩特瑞杰讥笑道,“反而把十分理性的解释归结于心灵诱导。”
  “那好,用事实来证明我错了。”
  “我不能,欧文。我们一旦退到胚胎期,就再也走不下去了。或者,或者是神的旨意,在记忆细胞中加了把‘基因锁’,或者是桑德森做了手脚。”
  “做手脚?”
  “是呀,加了密码,类似磁卡上的密码。开启吉米的原始记忆需要附加条件,也许,还得去修改合约条款。”
  “胡说八道。”克莱伯尼反对道。
  “别的不敢说,有一点我能确定,那就是,他不是首次被清洗记忆。在他小的时候,他已经接受过催眠术的疗程。”
  “您的意思是,”欧文跳了起来,“他们在他的脑中输入了某些信息、某些……”
  “正好相反:他们抹去了某些信息,欧文,我有十年消除敢死队、密探,还有间谍记忆的经验:我知道什么是洗脑。”
  “您的推断站不住脚,”克莱伯尼反驳道,“如果真要通过密码才能进入基督记忆的话,桑德森会有所暗示,好引导我们进入下一个步骤,尤其在他目前的心态下。吉米的远距离治疗,在他身上起到了神奇的疗效:他感受到上帝的恩宠,甚至不要钱,放弃了专利的使用费,为了买来心灵的安慰。现在,他所关心的,是吉米这个由他创造的救世主,能否被世人接受:他又何必要关闭他通往远古的记忆呢?”
  吉文斯主教生气地提醒大家,上帝要求我们每一个人在心灵深处让耶稣复活,而不是背着他来挖掘他的记忆,好刷新畅销书的销售纪录。
  古柏曼深深地看了主教一眼,边点燃烟斗边说:“有了你们那经典的四部《福音》,人类就得救了吗?您不想去听当事人的亲口叙述,却死死抓住耶稣受难几年之后几个证人的证词不放!”
  “我所坚持的是,催眠术只能用来帮助学习语言。”
  古柏曼含着烟斗嘟囔着,继续查看日程表。一想到下个星期的计划,大家都绷紧了神经,希望出现转机。
  欧文很失望,他不愿再听下去。二十个世纪过去了,人们对于基督还像当年一样争论不休,各自心怀鬼胎,期望从他身上得到回报。他转身看向三层玻璃的窗外,透过微风吹动的枝条,只见吉米正在湖上泛舟。金大师把吉米的划船活动安排在他们的每天碰头会期间,欧文忧伤地看着这讽刺的一幕:先知的实践者正在湖面上笔直地、有节奏地循环往复,而他的培训者们,却在彼此混战不休、冲突不已。

  又过去了几周,吉米的体重在下降,毛发在生长,注意力在集中,知识在增加,模仿力也在增强。欧文周一到周五都在华盛顿工作,周五晚上来别墅同他们共进晚餐,了解事情的进展。在陈列着上了蜡的猎物的餐厅里,这群人笨拙地模仿着耶稣的最后晚餐的场面:吉米用四种语言传教,口若悬河地论述圣保罗理论,这也是吉文斯主教最爱谈论的话题。金大师试图让他把水变成酒,没有成功。不过,当他把意念集中到一杯普通的葡萄酒上时,却可以使其年代变陈,味道变醇。他们让欧文对比品尝,很显然,发过功的酒的丹宁酸溶解了,在口中的回味绵长,还带有一种植物的清香。
  吉米很守诺言,他不再喝酒。训练增强了他身上所带的磁性,但尚不能控制其效果。同样的,当他把意念集中在一块面包上时,能使其变硬,对腐水发功,能使其变纯净,分析表明,菌群的数目在明显减少。
  “他能出神迹,对这一点,我们都没有疑问,”吉文斯主教不耐烦地说,“别再测试他了!要从源头做起,别死抓住结果不放!否则,我们只能创造一台服务机器,开发一种特异功能,不过如此!什么是我们的使命?什么是我们的责任?是要增进他的神修,是要开启他的神性!”
  “而且是不仅仅侧重于某一种神性的开启!”犹太教教士、国务院东方语言学院院长,加入了自己的色彩。
  格兰格将军在伊拉克负责了几年的情报机构工作,现已皈依伊斯兰教。他支持语言学家的主张,强调说要让伊斯兰教徒们知道,他们的穆罕默德是多么崇敬耶稣。为了堵住他们的口,主教建议缩短心理运动的疗程,延长宗教的课程。
  “心理运动疗程是必须的!”金大师反驳道,“人们会去听从耶稣的教导,那是因为他们先看到耶稣所行的神迹!他所掌握的知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灵魂的力量!”
  “灵魂是要靠汲取营养才有力量!”吉文斯主教的怒斥赢来了另两位宗教大师的连声附和,“我坚持取消这类实用性的培训!别再让他来改良酒、治疗树或者弄弯钢勺。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许去找他治疗感冒、痛风之类的疾病!以他目前的状况,此类成功只会增加他的骄傲,减慢他向神性的转变!”
  “是这样。”古柏曼也赞成。
  在冷战期间,古柏曼曾组织过一项名为“星门”的计划,依靠通灵人士来远距离摧毁苏联的导弹基地,其结果完全失败。苏联也使用了同样的技术。但古柏曼知道,意念力量是有其局限性的:性冲动会干扰注意力,而自满情绪则限制了成功的概率。对于性冲动,金大师可以采用一些草药秘方来解决。而自满情绪,正是主教刚刚所提到的,因此,没人对此持反对意见。
  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欧文对吉米越来越担心。他变了,但不是朝好的方向转变。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有时很温顺,有时又拒人千里,时而消极,时而积极。在开始的几个星期里,他还有股热情,有些反叛,故意搅乱他们的计划,就像耶稣责骂他的门徒一样。一天晚上,他突然出现在台球桌前,两眼因看书太久而变得通红:
  “别呆在这儿了,像我一样,放弃一切,我们出发吧!我们不能让人类处于无知的状态!”
  他们看着他,有的显得很耐心,有的显得很理解,也有的十分生气。营养学家提醒他,还需要减重五十磅,媒体专家说,宣传计划不是一两天就可以制订出来的,吉文斯主教则提醒他,梵蒂冈正在研究他们的申请,具体接见日期还没有确定。
  “至少要行动起来!当耶稣的门徒问他,如何才能治疗病人、复活死人的时候,他的答复是:‘祷告、斋戒,你们就能做到了。’去吧,让我们一起来治一个真正的病人!如果我有这份能量,所有的人都有,你们也一样。”
  “魔鬼的企图就是让人变得狂妄自大。”主教神情郑重地说。

  吉米用痛苦的眼光扫视着一个个背转过去的面孔,然后,又回到了他的书中,台球比赛继续进行着。这是他最后一次自发的举动,最后一次积极主动。欧文直到现在,还自责没有去支持他。
  从此,吉米严格按照贴在他卧室墙上的作息时间生活,他无声地接受人们为他安排的一切,如同海绵一样,汲取哪怕最微不足道的知识,接受哪怕最缺乏理性的解释,还有最为自相矛盾的神学理论。在吸收了基督教教义、犹太教秘义和伊斯兰苏非教的神秘之后,他的思想变得更为敏锐,更加灵活,但是,他却丢失了某种本质的东西,欧文说不清楚是什么。应该是自由意志吧,而变得一切随意、任人摆布。他不像是被灌输了某种思想,倒像是一个被强化训练,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运动员。虽然,欧文并不知道,这种培训是否增强了他的神性,但他却明白,他身上的人性却在渐渐地减少。他再也不是那个游泳池修理员了。欧文越是动摇,越会觉得,上帝不会喜欢他们所造就的这幅活的圣像,这台《福音》录音机,这部多种语言的活字典,这座宗教帝国的庙宇,并且,还染上了美国的颜色——人子三明治。在别墅里,虔诚与竞争的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在这群人中,只有欧文一人还保持着清醒,带着几分担心。

  十月的一天下午,形象设计师兴奋地宣布,吉米提前十五天,达到了预订的体形标准。
  欧文一心想离开会议厅,到湖面上去找吉米。踩着脚下的枯叶,他来到了湖边。
  吉米看见他,掉转船头停泊靠岸,邀请他同游。科学顾问小心翼翼地登上这条印第安人的独木舟,坐稳,拿起另一支桨,配合着年轻人的节奏划水。
  到了湖心,吉米朝一座种满黑松树和桦树的小岛斜插过去。
  当浓密的树叶挡住了别墅里人的视线时,吉米停止了划动。他转过身,面朝欧文,放下船桨,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桑德森现在怎么样了?”
  面对这出其不意的问题,欧文只能回答,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事实上,从合约签署日期起,他就不再答复任何信件。给他打电话,接线员说他已隐居,拒绝与外界通话。
  吉米烦闷地叹了口气,手指焦躁不安地敲着独木舟的船头。欧文垂下了头,他不喜欢吉米身上所起的变化:憔悴的面容,还有在麻木不仁中突然爆发的不耐烦。他那身亚麻布长袍,出神的眼神,还有他的胡须长发,更容易让人联想到19世纪俄国冒险家拉斯浦丁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俄国怪僧,曾治愈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长子阿列克斯的绝症,被尊为“圣老”或“神的再现”,后被刺身亡。,而不是耶稣。
  “当我告诉多诺威神父,我想见他时,”吉米回忆道,“他回答我说,桑德森病了,十分衰弱,他不想以这种面目见人。每天夜里,我都用意念做功,我想知道,他好点了没有,能见人了吗,我可以见他吗?”
  欧文在吉米身边落满的桦树叶中寻找着词汇。大家决定不向吉米透露他在桑德森身上所显的神迹,科学顾问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很久以来,准确地说,自从他儿子拒绝同他见面那天起,他都再没有如此地张口结舌过。
  “为什么当我提到这个问题时,所有的人都避而不答?”
  欧文感到头脑里一阵剧痛,他硬撑着,等待这烧灼感自行消失。这是自七月以来,他出现的第一次剧烈头痛。
  当他抬起头来,吉米正看着北岸,阳光把铁笼子狗窝照得明晃晃的。
  “您知道关于狗的事件吗?”
  欧文点了点头。
  刚到别墅时,吉米很喜欢罗伊,那是只FBI的德国牧羊犬,此狗身躯高大,无人能接近。唯有吉米靠近它时,它会变得温顺如猫,嬉戏玩耍。他们俩经常在山里,在围有铁栏杆的军事禁地里散步。慢慢地,牧羊犬毫无道理地委靡不振起来,它变得忧郁、衰竭、消瘦,最后,淹死在湖中。它的后继者十天之后,也出现同一症状,再往后,则缩短成一周。不论它们是单只还是成群,都经过同一个程序:对吉米很友好,然后是失去食欲和进攻性,以及求生的欲望。
  “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这么说,吉米?”
  “警犬是为我而设的。这可不是我的胡思乱想:在这两万伏的高压电网中,四角又布有探测器,还有士兵把守,无人能闯进来,他们养这些警犬干什么?还不是为了防止我逃跑?”
  欧文扯了扯嘴角,没加任何评论。他的头似乎被老虎钳紧紧夹住了。他等待剧痛稍缓,就开门见山地问道:“您认为它们能感觉到,感觉到您的不自由?”
  “警犬的不幸,是从我治疗罗伊那天开始的。它当时被蛇咬伤了,我用意念治疗它的伤腿,结果,它不跛了,却开始抑郁。至于其他警犬,甚至不需要我动手,不幸已经加诸在它们身上了。”
  欧文沉思地下意识地抠着桨上的木纹。警犬的连续死亡,的确破坏了别墅的气氛。不论是联邦工作人员,还是心理医生,不论是神学家,还是兽医,均无人能解释这一现象。在《福音》中,没有多少关于耶稣和动物的特别的记载。只有一次讲到一群猪,为了治疗一个魔鬼附身的人,耶稣曾把魔鬼赶到猪群里,结果,这群猪坠崖而死。至于圣阿斯,他倒与动物有过接触,不过是为了给它们治病,而不是让它们染病。直到夏天结束时,这个话题才算过去,因为狗窝彻底空了下来。
  “您想它们吗?”
  “我之所以去接近它们,那是因为我不能去亲近人。我只有权利去爱全人类,而不能偏爱某个人,那样会削弱爱心的。”
  只要他一张口,欧文就能听到其老师的腔调,但这一次,却有些特别,充满了个人的情绪。
  吉米接着说:“我试着割断自己与现在、与过去的联系,试着忘了爱玛,试着把柯姆看成整个人类的一分子,不再欣赏古柏曼,不再被您感动,不再把周围人看成朋友——摒弃七情六欲。但是没用,我知道,桑德森一定死了。”
  “为什么?”欧文不由得一阵战栗,“这从何说起?”
  “同多诺威一样,同枫树、同狗的命运一样……同所有我真心想为它们做些好事的人和物一样。我的意念不是个好东西,欧文,我觉得,只要我去试图改变什么,想达到一个好效果,结果,却破坏了此物的本质。每次我以为做了好事,结果却给他们带来厄运。”
  “等一等,别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您在四岁时治愈了多诺威神父的膝盖,他二十八年之后才死的!”
  “但他也是在我知道事情真相的那一天死去的。”
  欧文手中的桨落入水中,他扭身捞起,差点弄翻了船。吉米坐着一动不动,当船平稳了下来,他又接着说:
  “每当我想做件好事时,我就十分害怕,我禁止自己再去治病,但是,我多么向往……面对亲手治好的人或物,我是那么幸福,感受到自己的进步……现在,我在生锈、在坏死。”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的头很疼。”欧文建议道。
  “您不怕?”
  “不,吉米,看见您这样子,我真的很担心。我常常反省,我们该不该给您带来这样的冲击,有时甚至怀疑这个任务的后果会是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信任您。”
  “您不怕我是基督的敌人?”
  欧文不知该如何回答,太阳刺进了眼里,他也不敢眨眼,怕引起误解。
  “我从一张负片中生出来,我来自一块死人的柩衣,一块不洁之物,一件被诅咒、被掖藏、被否定之物。也许,当初它真该被毁掉的。”
  他的口气黯淡而坚定,一句句钻进欧文的脑中,更加剧了他的头痛。
  “我是从祭品的血液中提炼而出的,是基督的遗弃之物,我来自没被复活、没能同他重返天庭的那部分。不管我的克隆者的本意如何,他的确做了魔鬼的工作。研究中心失火,那是天意,而我的失忆,则是上帝的恩典,但是,你们却找到了我。我究竟是谁?欧文,难道我就是启世录中记载的那位‘身穿血染的披风’的骑士?”
  “您同吉文斯主教讨论过吗?”欧文含糊地回答,面对如此敏感的问题,他还是避开为妙。
  “他又能说什么呢?说我自己亵渎自己?他一心要完成他的使命,同您一样,想为梵蒂冈提供一个救世主。如果错了,你们可以洗手不干。但是,欧文,你们知道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吗?是在培养一只上帝的羔羊,还是在养肥金牛?是在造就一个救世主?还是训练一个魔鬼?”
  “吉米……”
  “我把自己交到你们的手中,以为我是对的……现在,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杀死了吉米·伍德,那可能才是真正的我。”
  独木舟在水流的冲击下转变了方向。阳光改变了他的轮廓,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流进胡须中。这是他第一次,看起来像耶稣。欧文心想,重生的秘诀在此:是怀疑造就了人,而不是信仰;是担心,而不是信心;是判断,而不是确认。上帝来到地球上,是为了向我们显示,信仰不是一种安慰,而是一种爱。正因为《福音》中的三个女人不相信复活之说,才去了坟墓,为的是给死者涂上防腐香料,好让尸体保持得长久一些。正是这份爱让她们发现裹尸布空了。活到今日,欧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信仰使人裹足不前,而心的冲动才是生命的动力。
  “我没有办法回答您,吉米。我只是一个造诣极低的基督徒,有时还会把教义的内容全部抛开。但是,对您,我不会看走眼。我所能感觉到的,就是您活在《福音》中,甚至是全身心地浸入。耶稣当时的绝望心情,您体会到了,甚至还去体会什么是基督的敌人……您所遭遇的一切,也许就是魔鬼的试探?让你以为善的后面总是隐藏着恶。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原罪。”
  “谢谢,”吉米含着眼泪微笑了,“谢谢您看上去和我一样可怜。”
  “不用谢。”
  欧文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吉米抓住它,他们有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地陷入沉思,靠着共同的苦恼来安慰彼此。
  “这是一种曲解。”吉米轻声说。
  “什么?”
  “关于原罪的问题。圣奥古斯丁把《福音》译成罗马语时,把代词弄错了。与‘人类’这个关系代词相关连的名词应该是‘死亡’,而不是‘罪’,因为前者是阳性词而后者是阴性词。在《保罗福音》中,他要表述的思想是,人类,因亚当的罪,遗传了‘死亡’,而不是遗传了‘罪’。当人们发现奥古斯丁的错误时,他已年迈,而他的译作已成为权威性著作,他只好说,算了吧。他不想为这么一个小小的误译而全盘推翻,只好在《福音》译本里加了个小注脚:对于新生儿来说,他们除了遗传了人的‘原罪’之外,还没有来得及犯错,他们死后,会去一种特殊的、比较温和的地狱。这也就是为什么,基督教始终认为,罚入地狱这一原罪,会代代承传。”
  “幸好有您。”
  吉米耸了耸肩,欧文也不是完全相信。吉文斯用他的思想塞满了吉米的头脑,一心想向梵蒂冈,推荐他自己关于圣保罗的神学理论。金大师想通过吉米来证明意识是能够改变物质的,营养师则把吉米当做一个展览减肥效果的橱窗,将军和语言学家暗地里想把他培养成双重代言人,古柏曼则希望他成为未来的经典书中的主角,而尼尔克总统是把吉米当成美国对世界的扬声筒。至于他,欧文,他希望的是,有这么一个成年而又不带有任何生理缺陷的克隆人的存在,来激励全世界同行的科学研究的热清。同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一样,他们每一个人都想借助吉米来实现个人的目的。
  “我可以吗?”吉米抬起手问道。
  欧文往前微探着身子,吉米把手掌捂在他的太阳穴上。欧文先是感到一阵清凉,接着是越来越冰的麻酥感,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一小组爱斯基摩微型人顺着他的头发,钻入耳道,进入大脑皮层,用冰镐在一锤锤地敲打。画面色彩缤纷、黑白分明、奇妙无比,像一组卡通片。欧文任其所为,头脑在一片冰霜的感觉中放松了神经。现在,这群极地别动队正在攻打病灶,肿瘤像一只木质的柑橘,被一层层地剥蚀下来,刨下的皮,曲卷成圈。很快,肿瘤成了一堆刨花。小矮人们边清扫边吹着口哨:“生活在继续。”这是一首鼓舞人心的歌曲,欧文的太太把它选作他们的婚礼和葬礼的背景音乐。
  吉米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欧文清醒过来。他坐直身子,眨了眨眼睛,他感觉很好,非常之好。只是嗓子有点干,这是正常的,刚刚才见识过那么多的锯末。多年的治疗经验,让他了解了安慰剂的效用:他想,他也许还能康复。
  吉米用长袍的袖口擦着脸上的汗,天气很冷,他却汗流满面,像处在巴勒斯坦的骄阳之下。
  “您的头痛可真够顽固的。”他终于喘过气来,说。
  “我很抱歉,真不该向您提这个要求的……但是,我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吉米把手伸进湖水里,搅动了几下,用手冰了冰脸:
  “我该回去了。”
  “当然。”欧文急忙应和道,他感到头脑里充满了能量,向四周辐射:
  “您休息,我来划船。”
  “不用,别费劲了,我走着回去。”
  还没等他回答,吉米已经起身,站在独木舟上,像个梦游者似的,朝着黑暗的湖水,跨出坚定的一步。扑通一声,把欧文吓得一哆嗦,只见吉米直直地沉入水中,半晌,他的头才冒出水面,发出哈哈大笑:“您信了?”
  欧文垂下了眼睛,为刚才看到吉米沉入水中的失望,也为现在被他看穿了心思而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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