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之旅》[美] 埃德蒙·汉密尔 著

 



  一

  我并不想穿一身制服离开医院。可又没有其他衣服可穿。我是急不可待地要离开那里,所以也就没管那么多,穿上制服就往外走。可当我一登上飞往洛杉矶的班机,马上就后悔不该是这身穿着。
  人们先用异样的目光瞅着我,然后悄悄地议论着,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空中小姐报以那特别可人的微笑。转过身她又告诉了飞行员,他转身走进客舱同我握了握手说:“啊哈!我想这类旅行对于你来说是太没味道了吧。”
  这时,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四下找寻着自己的座位,最后终于在我的旁边找到了。他戴着眼镜,年纪约五六十岁,看上去有点儿神经质。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给安顿好。当他发现我时,惊呆地看着我的制服和制服上那些小小的铜扣,好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个“二”字。
  “那么……你是第二探险队的队员?”然后,好像刚刚回过神似的,“那么,你去过火星!”
  “是的,我去过火星。”我告诉他。
  他的那种奇怪的眼光直接向我射来。我可不喜欢这个样子,可实在不忍伤害他那充满友善的好奇心。
  “告诉我,”他说,“火星是怎么样的?”
  飞机正在升空,从窗外看去它紧贴亚利桑那沙漠滑向天空。
  “和地球不同,”我说,“和地球不一样。”
  看来我这回答他还满意,“我相信那是不一样的,”他说,“你打算回家,嗯,嗯……先生。”
  “哈顿,弗兰克·哈顿中士。”
  “你回家,中士?”
  “我的家在俄亥俄州,”我说道,“在回家前先去洛杉矶探望几个朋友。”
  “啊,那太好了,我祝你旅途愉快,中士。你们这些人在火星上干了一项伟大的事业。噢,我读了报纸,报上说联合国派出几个探险队后将在火星上建造几座城市,并有定期的往返航班,等等。”
  “嗨,”我说,“那都是一派胡言,还不如就在这儿的莫哈维沙漠中建几个城市,这样好像离我们更近些呢。现在我们去火星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铀。”
  我知道他对这些将信将疑。
  “哦,对对”’他说,“我知道那也很重要,现在的核电站都是用铀作动力的——但并不完全是为这些,是不是?”
  “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去火星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可是你看,中士,这份报纸上说……”
  我不再说什么了。等他讲完那份报纸,飞机已在洛杉矶着陆了。走出飞机时,他使劲地拽着我的手。
  “一路顺风,中士!多多保重。我听说第二探险队的许多人没有回来。”
  “是的,”我说,“听说了。”
  到达洛杉矶城区时,我又一次觉得全身在发抖。我走进一间小酒吧,要了两杯威士忌喝下,这样我的感觉才稍微好了点儿。
  走出酒吧,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问他是否去圣·加布里埃尔大街。司机是一个胖胖的男人,长着红通通的宽大脸面。
  “快上车吧,伙计。”他说,“看来你是火星人,是不是?”
  我回答道:“正是。”
  “好,好,”他说着,“那告诉我,在火星上的感觉怎么样?”
  “从某种程度上说,那是一项非常非常枯燥乏味的工作。”
  “我想一定是那样的!”汽车上路后,他接着说,“20年前的二次世界大战,我正在军队服役。当时也是那样,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中度过。我想现在一定不会有多大变化。”
  “这可不是军事探险队,”我解释说,“这是联合国组织的探险队,不是军队的——但我们有军官和如同军队一样的纪律。”
  “是的,那是一回事,”出租车司机说,“伙计,哦哦,走过头了,后面是42号,还是43号?我记得后面是……”
  我往车座后背靠了靠,看着亨廷顿大街嚓嚓向后闪过。温暖的阳光倾泻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好像很热,空气似乎也非常的粘稠,好像呼吸都有点儿困难了,那么糟糕的空气在亚利桑那高原上可是没有的。
  司机问我在圣·布里埃尔大街的什么地方下车。我从衣袋里取出几个信封,找到了写着“马丁·瓦里内兹”的那个,地址就写在信封背后。我告诉了司机地址后,仍把信封放回了衣兜里。
  现在我真希望当初没答应他们就好了。
  可在医院的时候,我能不回复乔·瓦里内兹父母的来信吗?对于吉姆的姐姐和瓦尔特的一家,这都是同样的问题呀。我回信许诺出院后做的第一桩事情就是来探望他们。如果没去看他们,就回俄亥俄州自己家,我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可鄙的家伙。而现在,我真希望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瓦里内兹的家位于圣·加布里埃尔大街的南面,在一个有些墨西哥建筑风格的住宅小区里。那是一个造型简单的杂货铺,旁边还搭出一间小屋。四周用低矮的栏栅围着庭院,用加利福尼亚涂料将墙壁涂抹得光光的。这不是很好的居住场所,但显得很整洁。
  我走进了杂货铺,柜台里那个身材高大、肤色黧黑的男人用安详的眼神盯着看我。他用低沉的声音呼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同时绕过了柜台和我握着手。
  “你就是哈顿中士,”他说,“哎呀,我们可一直盼望着你的到来呀。”
  他的妻子急匆匆地从后门进来。她显得有点衰老,看上去不太像是乔的母亲,因为乔还像个孩子’。但再仔细看觉得她的年纪并不太大,只是有点疲倦的样子。
  她对着瓦里内兹先生说:“快坐下说呀,你没见别人还是那样疲倦,他可是刚从医院出来的人啊。”
  我坐了下来,两只眼睛在他们中间不住地来回穿梭。他们问我现在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因为还没有回家心里不太高兴,他们祝我们全家都好。
  他们真是好人,聊了半天没有说一句有关乔的话,好像是在等待着让我来说而我很为难,我对乔的情况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乔在我们即将起飞的前几星期才来到我们小组,而他又是第一个罹难的,因此,对他的了解不可能很多。
  最后,还是由我打破僵局。我想能说的只是:“他们已写信详细告诉你们乔的情况了,是吗?”
  瓦里内兹悲伤地点点头,“是的,起飞后的24小时内,他死于休克。信写得很详细。”
  他妻子也连连点点头,低声地附和着:“很详细。”她两眼看着我,从她的目光中,我想她已明白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这样说道,“你是可以告诉我们更多事情的,但如果这使你为难的话,就不必说了。
  我可以告诉他们许多情况?哦,是的,如果愿意的话,能说出许多许多来。当时的情景在我的脑海里历历在目,十分清楚,就像反复地看着一部电影,直到把它完全记下来为止。
  我可以说出杀死他们儿子的那次飞行的全部经过。我们排着长长的一队,整整齐齐地走进了4号飞船,同其他19艘飞船一起,在高原上突然点火升空。我们爬上飞船中心舱的楼梯时,四周充斥着单调的机械运转声和火箭点火的爆炸声。
  映象再次出现在我脑海中,清楚得就像在透明的水晶之中。我回到4号飞船的第14舱内,时间在流近,每一次的火箭点火爆炸都引起不小的震荡。我们十个男人躺在吊床上——像囚犯般的困在这奇形怪状的无窗金属舱内,等待,等待着。忽然好像有只巨手把我们狠狠地压进了弹性十足的弹簧里,它压迫着我们的呼吸。我们感到呼吸十分费力,血液在大脑中不停涌动,胃也在剧烈地翻滚。尽管我们早先已服下了预防的药丸仍无济于事。你可听见“轰隆隆,轰隆隆”的巨大的声响在不停地吼叫。
  扑咚,扑咚,一次次撞击着我们的内脏,阻止着我们的呼吸。一些人生病了,一些人在啜泣。“轰隆隆,轰隆隆”就像是巨人在嘲笑声中扑过来杀我们。过了一会儿,巨人停止了笑声,停止了对我们的粗暴打击。这时候,你可以意识一下那疼痛而颤抖的身躯还在自己身上。
  我下面床上的瓦尔特·米勒斯正在诅骂床上的一根蓝带子,当时我们的组长布雷克·杰基艰难地爬出吊床看看我们。后来,传出一阵细小的、不连贯的、结结巴巴的声音,“布雷克,我想我大概是受伤了……”
  “是的,他就是乔。我们第一次看到他时,他的嘴唇被血充得鲜红。而现在,英俊小伙的嘴唇变得蜡样的苍白。第一探险队已证明,飞船每次起飞将有一定比例的乘员产生内伤。在这个狭窄无窗的小舱里,我们小组的乔被击中了。”
  如果马上死去也就好了,可他没有。他躺在吊床上痛苦地捱过一个又一个时辰,医务兵给他穿上紧身夹克,让他服了一点麻醉剂,就只有这些办法了。
  时间在一分分过去,我们自己也处于摇晃和致死疾病的威胁之中,以致没有对他表示应有的同情。直到他开始呻吟,请求我们帮他脱掉那件夹克。
  后来,瓦尔特·米勒斯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布雷克不同意。他们为此争论起来。最后我们听见呻吟停止了。除了把卫生兵叫来我们不需再为乔做什么了,他们走进这狭小铁笼把他抬了出去。
  就这些。我能这样如实地把乔死亡的经过告诉他的父母吗?
  “说吧。”瓦里内兹太太低声地说。她的丈夫也看着我,轻轻地在点头。
  于是,我这样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我说,“你们知道乔是死在太空。他被起飞的震动波击伤后随即失去了知觉。但死之前他又苏醒了过来,可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一点也没有。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星。星星是多么地美丽呀,就像是天使一般。他看着看着,喃喃低语着静静地去了。”
  瓦里内兹太太低声地哭了起来,“走了,看着天上的星星,如同天使一样……”
  我起身要走了,她没有抬起头。瓦里内兹先生陪着我走出小店。
  他握着我的手,“谢谢,哈顿中士,非常感谢你。”
  “不用。”我回答道。
  我乘上出租车。取出几封信把它们撕得粉碎。我乞求上帝别让我再碰到这样的情况了,真希望没有其他信在我身上了。

  二

  我搭乘早班飞机前往奥马哈。到达之前,我在飞机坐椅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
  有个声音在说:“我们正在进入火星。”
  我们在下降,四号飞船在下降。在飞船舱里,我们小组的人把自己绑在吊床上等待那一刻的到来。我们感到十分恐惧,真希望有一个窗户能看到外面的,希望我们的飞船别失去控制,希望没有飞船失去控制。如果有的话,千万别是我们这个。
  “我们正在下降……”
  伴随飞船的下降,轰鸣声再次在我们周围震荡,在狠狠的打击我们,而且不像起飞时那样平稳,四周除了爆炸声,还是爆炸声。
  在舱室内布雷克在呼喊我们。可我听不见。我处在爆炸声之中,耳朵灌满了咆哮声。哦,咆哮声不在我的耳朵里,它来自我身边的舱壁,我们已遇到了空气,进入火星了。
  轰鸣声连续不停!群山在迎面扑来。是的,是它们。请别让它们靠近啊,上帝呀,别让它们靠近我们……
  一阵突如其来的碰撞,四处漆黑。接下来我耳朵里响起了沙哑的可怕的喊叫声。
  布雷克·杰基,他的面孔像死人一样的苍白,正俯身朝向我说:“解开带子,走出去,弗兰克!所有的人都下床,走出去!”
  我们着陆了,飞船没有失控。可我们都已像半死的人,要让我们马上走出去,真是太为难我们了。
  布雷克对我们喊道:“戴上氧气罩,戴上氧气罩,我们必须出去!”
  “上帝呀,我们是着陆了。可我们全身好像被摔成几片似的,走不动呀!”
  “我们必须出去。有些飞船着陆时失去了控制,我们得赶去救那里面还存活的人。戴上面罩,快点!”
  我们走不动,但必须得走出去。他们没有白白训练我们几个月。吉姆·克莱默已经站了起来,瓦尔特艰难地解开我下面的带子。不知什么地方口哨发疯似地吹着,到处可以听到各种嘶哑的吼叫声音。
  当我双脚着地时,膝部在不停地晃动。旁边的扬·拉森正想说话,却被撞倒在地上。吉姆·克莱默正要弯腰扶他,布雷克在门口大喊:“让他留下,你快走!”
  走下船舱楼梯时,口哨对着我们发出刺耳的尖叫。我的鼻子被面罩夹伤了。下到舱底时,飞船的舷板在我们脚下不停摇晃。一位衣着不整的军官要我们走出去,并把我们编入到第五组的行列中。
  好冷哟,这是一种刺骨的冷。在远方苍黄的天空中小小的太阳发射出一束微弱的阳光,铺洒在火星那起伏不平的赭红色平川上。我们四周是绵延不尽的沙漠,沙子在我们的脚下向远方滑去。在沃尔上尉的带领下我们小组向远处的金属球赶去,那个金属球正在浅浅的山谷中,着地的位置斜得可怕并已有所破损。
  “快点,伙计们,快点。”
  真的,这都是梦。在梦一般的路上我们穿着光导鞋拖着沉重的双脚一步步地吃力地向前行走。每走一步,就可以听到来自远方的透过面罩已降低的共鸣声。
  这可不是一般的梦,是一个噩梦。我们爬上那倾斜的金属球,看见了7号飞船里发生的一切:金属球体被撕成纸屑一样,几个浑身带血的人爬出了残骸。正在撤空的球体里面仍有汩汩声和鸣咽声传出:“快救人!快救人!”
  要是没有发生什么事就好了。是的,好像一点事都没有发生。因为我们再次返回4号飞船。我们根本没着陆,但马上会着陆。
  “我们在下降……”
  我不能再走出去了,我喊叫着要挣脱掉吊床上的带子,最后醒了过来。
  原来我还在飞机的座位上。一个被吓得惊慌失措的空中小姐在离得远远的地方对我说:“这儿是奥马哈了,中士,该下飞机了。”
  所有的乘客都看着我。我想梦里一定说了许多话。我的后背心因那可怕的梦在淌汗。就像在医院的那些晚上,即使清醒时也虚汗不止。
  我往上坐了坐,他们的目光马上都移开了,假装他们并没有吃惊的样子。
  飞机着陆时,正是中午时分。走下飞机,在温暖的内布拉斯加太阳下面,我的后背感到舒服多了。
  我的运气还不错,因为赶到车站询问去喀芬敦的班车时,一辆开往那儿的公共汽车已在发动准备开车。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农民,一个结实的年轻人。他递烟给我说,只有几个小时的路就可以到喀芬敦。
  “你的家在那里吗?”他问道。
  “不,我的家在俄亥俄州。”
  “我有个朋友的家在那儿。他叫克莱默。”
  他不认识,可他回忆起来镇里有个小伙子参加了第二探险队去了火星。
  “是的,他叫吉姆。”
  小伙子不再那么拘谨了,急切地问我,“火星上怎么样,任何方面?”
  我答道:“干燥,干得可怕。”
  “我敢肯定是这样的,”他说,“老实说,我们这儿今年也很干燥,是适宜种麦子的天气。去年的天气很好,去年……”
  内布拉斯加的喀芬敦有一条宽阔的商业街,其他街道的两旁则是树木和一些老房子。向远处眺望是一片金黄色的麦地。
  天气相当的热,在汽车站我很惬意地坐下,一边在那本薄薄的电话簿里查找着号码。
  电话簿上有三个叫格雷厄姆的人。我按第一个号码拨号,接电话的正好就是我要找的——艾拉·格雷厄姆小姐。她的话说得很快,显得非常激动。她说马上来车站,这样我就在车站前面等着她。
  我站在凉篷下面,看着宁静的街道。心里明白了难怪吉姆遇事不急、动作缓慢,原来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的悠闲,这样令人心旷神怡,像他人一样。
  一辆小轿车在我面前刹住。格雷厄姆小姐打开了车门。她长着棕色的头发,并不是特别的好看,但可以感觉到她是个善良姑娘,一个非常好的姑娘。
  她说:“你看上去很累了。要求你来这儿,我内心很不安。”
  “没关系,”我宽慰地说,“在回俄亥俄之前,走几个地方是没有问题的。”
  车开过小镇时,我问她这儿有没有吉姆自己的家。
  “他的父母在几年前的一次车祸中丧身了,”格雷厄姆小姐说道,“他和一个在格兰特维效外农场的叔叔住在一起。不久,他们又分开了。吉姆来到这儿,在发电厂找到了一份工作。”
  车转弯时,她补充道:“我母亲租给他一个房间。这样,我们慢慢地从相识到相知,直至订婚。”
  “哦,是这样的。”我说。
  这是一幢宽敞的房子,有一个前门廊,四周种着些树木。我在一条藤椅上坐下。格雷厄姆小姐引出她的母亲。她妈妈讲了些吉姆的事,说她们失去了他,而她多么希望他会成为她的儿子。
  她母亲又走进屋里。格雷厄姆小姐拿出一迭蓝色的信封给我看,“这是我收到的吉姆的来信。信不多,写得也不太长。”
  “只允许我们每两星期寄一封30宇的短信,”我向她解释道,“我们有几千人在火星上,总不能让我们的信把每次的运输机塞满吧。”
  “怪不得吉姆每次只写那么几个字。”她一边说,一边给我几封信。
  我读了几封信。
  有一封写道:“我强迫自己明白,我是站在火星上的首批地球人之一。晚上,这儿很冷。我抬头望着绿色的星星,那就是地球。真没有想到我使人类古老的梦想成了现实。”
  另一封信上说:“这个世界既无欢乐又非常孤寂和神秘。我们还有许多不知道的东西。迄今,除了第一探险队报告的那种地衣外,还没人看到别的生物,也许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格雷厄姆小姐问我:“那儿只有地衣吗?”
  我告诉她:“那儿有二三种奇怪的仙人掌似的东西以及岩石、沙子,就是这些。”
  我一封封地读着那小小的蓝色信纸,对吉姆的了解也比过去增加了许多。有关他的许多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的内心世界是那样的丰富多彩。的确,他总是那样的沉默寡言和动作迟缓。现在我明白了,对待火星,他比我们更富于浪漫之情。
  他没有泄露秘密。如果说有的话,那是我们欺骗了他。在我们对火星产生厌恶之后,我们称它为“窝”。我们总是将其视为“窝”。我现在明白吉姆过于害怕我们开他的玩笑,以致不让我们知道他脑海中那些美好的幻想。
  “这是我收到的他生病前的最后一封信。”格雷厄姆小姐说。
  那封信上说:“明天我将随一个地形探险队往北走,我们将在从无人迹的地方旅行。”
  我点头称是:“我也在其中。和吉姆在同一辆车上。”
  “他被那儿的情景吓坏了,是不是,中士?”
  我不知道。我记得那是一次通向地狱的旅行。我们的工作只是进行初步的地形调查,和杰基斯一起探寻可能的储铀地。
  如果没有吹起沙子的话,情况可能还不会那么糟糕。
  这儿的沙子和地球上的不一样。它们是在这干燥的世界上经过几百万年的风化形成了岩石灰粒。它可以钻入我们的呼吸罩、防护镜,半履带式机车的发动机以及食物、衣服中。三天来除了有寒冷、疾风和灰沙相伴,就没有任何东西了。
  害怕?我以前曾嘲笑过害怕的人,但现在我不知道。也许吉姆曾有过恐惧,或许他比我更会忍耐。也许他幻想着这次地狱般的旅行是在外星的一次神奇的惊险游记。
  “是的,他曾经害怕过,”我说,“可我们都害怕过,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格雷厄姆小姐收回了信:“你也得了火星病,是不是?”
  我说是的,这也是我回来后在康复医院住了一段时期的缘由。
  她等着我继续把话说下去。我知道这时一定要说了,“他们不了解地球人体里是否会有某一类病毒或某些火星效应。火星病使我们百分之四十的人受到伤害,但程度上并不都是那么糟——多数人只表现为发热,思维迟钝。”
  “吉姆生病时,是否得到了较好的护理?”她问这个问题时,嘴唇轻轻地颤抖着。
  “是的,有较好的护理,他得到了最好的医疗照料。”我对她撤了谎。
  最好的照料?那真是笑话!也许第一个生病的得到了较好的照料,但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倒下。在那所没有病房的小医院里,病人只能躺在铝制半圆形简易房里。除一人外所有的医生都倒下了,其中两人死了。
  得火星病时,我们已在火星上6个月了。孤寂已征服了我们,4艘飞船全回地球了,我们孤零零地在这死寂的世界里。在可憎的金黄色天空下,半圆形简易房屋形成的小镇乱挤在一起。它们的后面则是不尽的沙子和岩石。
  探险队走到北极,搭起了简易房,建立了营地。我们发现周围非常地荒凉,情况很糟糕,非常非常地恶劣。起初的那种激动心情早已不复存在。我们十分疲劳,一定程度上说,得了从无人得过的思乡病——我们渴望看到绿草如茵的田野、温暖可爱的阳光,女人小姐的面容,听到潺潺的小溪流水。在第三探险队来之前,这种思乡病是不会减轻的。难怪小伙子们脾气那么大,他们不仅有火星病,还得了思乡病。
  “我们为他做了一切。”我说。
  事实的确如此,我一直记得瓦尔特和我踏着寒冷的夜色去医院想找一个卫生兵的情景。布雷克留下陪着他,可我们一个医生都没找到。
  记得瓦尔特抬头看着闪亮的天空,晃着拳头指着那巨大的绿色地球。
  “那儿的人们今晚在跳舞、看戏,在温暖的房间里闲聊谈笑。难道为了得到更廉价的能源铀,好人就一定得死在这儿?”
  “他能挺过来的,”我很费劲地对他说,“吉姆不会死,许多人不是已经恢复了?”
  有最好的照顾?真是天大的笑话。所能做的仅仅是给他洗洗脸,喂些卫生兵留下的药丸,看着他一天天的虚弱,直到死去。
  “没有人比我们为他做得更多了。”我告诉格雷厄姆小姐。
  “我很高兴。”她说,“我想一定是的。”
  我起身要走时,她问我是否想看看吉姆的房间。她们一直为他像以往那样保持着,她这样告诉我。
  我心里不想去,但还是口是心非地同意了。我随她走上了楼,看一看后说房间很好。她打开一个大柜橱,里面放着整整齐齐的旧杂志。
  “这些都是他孩提时读过的旧科幻小说杂志,”她说,“他一直保存着。”
  我抽出一本,封面的图案非常明快。上面有一个宇宙飞船,不像我们乘的那种,它是流线型的,背景是个土星环。
  我随手放下杂志,格雷厄姆小姐马上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那堆杂志中。就好像主人会回来,而且他不喜欢把杂志弄乱似的。
  她坚持开车送我回奥马哈。在机场下车后,她似乎后悔让我离去。
  我想这是因为我是她与吉姆的最后联系了,我一走这个联系将会永远的中断。
  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很快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我想她一定能,人们能忘却许多事情。我想她还会和另一个好小伙子结婚,可我不知道他们将如何处理吉姆的遗物——那些再也没人会回来读的旧科幻杂志。

  三

  如果可以的话,我决不会在芝加哥逗留。
  我要谈的最后一个人就是瓦尔特·米勒斯。他对我太熟悉了,我不会忘记说他,而且还要说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在医院时,瓦尔特的父亲就给我打了几次电话。他在最后一次电话里说,将邀请布雷克的父母从威斯康星州来这儿,这样也能见见面。
  我当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可还是说,“好的,我一定会来看你们的。”我这样说并不情愿,我知道必须小心才是。
  米勒斯先生在机场迎候我。见面握手就说我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不知如何感谢我的这次停留,因为我不能立即回到自己家、自己的父母身边。
  “这没关系,”我说,“刚刚从火星回来时,他们就来过医院了。”
  他属于身材魁梧、气质高贵、模样英俊的那一类人,我以为他还有点自命不凡的味道。他看似和蔼可亲,但我感到他一直在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我回来了,他的儿子却没回来。当然,他有这样的想法不能责怪他。
  他的汽车候在机场门口,是一辆豪华的配有专人驾驶的汽车。汽车往北穿过城市,米勒斯先生找了几件事情,特别是经过的核电站,作为我们谈话的话题。
  “这只是遍及全球的几千个核电站中的一座”’他接着说,“它们将改变我们整个的经济情况,火星铀将是这些电站重要的原料,中士。”
  我说是的,大概是的吧。
  我内心十分担心,在他询问瓦尔特的情况前,我还不知道能告诉他什么好。若说得太多,我可能会受到责难,因为发生在第二探险队里的一些事情是严格保密的。我们常常只能简简单单的亨哈应付着,或者干脆缄口保持沉默。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又开始详细讨论起核电站的事来。我推测他妻子的身体并不是太好,瓦尔特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我还估计他在商业上是一个很有地位的人物,是一个富商。
  我不喜欢他。我在许多方面喜欢瓦尔特。从他父亲商业味道很浓的交谈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非常自负的人。
  他要我估计还需要多久火星上的铀才可以成批的带回地球。我说那还得等候一段时间。
  “第一探险队只确定了储藏地,”我说,“第二队只是进行了初步的勘探和地形测绘。当然,这项工作将一直做下去。听说第四队将有上百只飞船,可火星的地质结构十分坚硬。”
  米勒斯先生断然地否定了我的说法:地球上缺乏能源,火星上的工作应该要比我估计的更快才行。
  突然,他不再谈论生意上的事了。他看着我说,“在火星上谁是瓦尔特最好的朋友?”
  他这样问时带着一种抱歉的意味。他是个自命不凡的人,但这时我对他的那种不好印象全部跑光了。
  “布雷克·杰基,”我告诉他,“布雷克是我们的组长,他是能把我们全组紧紧团结在一起的人。一开始他和瓦尔特的相互配合就非常好。”
  米勒斯先生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透过车窗指着远处的湖面,告诉我就要到他家了。
  那可不是普通人家的住宅,而是一所豪华的公寓。走进屋里,他把我介绍给米勒斯太太。她的面色苍白,看上去是个弱不禁风的妇女。她说见到了瓦尔特的朋友很高兴。这时我感觉到:即使米勒斯先生是那么的自以为是,可他对瓦尔特的感情要比米勒斯太太深得多。
  他引我上楼走进一间卧室。他对我说布雷壳的父母将在午餐前到,我可先在这儿休息一下。
  我坐下来环视整个房间。这可是我见到的最豪华的房间了。看着这房间和这儿主人的生活方式,我开始理解为什么瓦尔特的脾气比我们都要大得多。
  虽然瓦尔特的脾气不好,但的确是一个好小子。我知道他有点宠坏了。对他来说,训练基地的纪律显得比对我们更严酷。
  我坐在那儿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可怕午餐。透过窗户我看到游泳池和网球场,不知道瓦尔特走后是否还有人在那儿游玩活动。对瓦尔特这样的人来说,去火星并死在那里,真是太荒唐了。
  我扯开铺在床上的缎子床罩,以免我的鞋把它弄脏。我躺下闭上双眼,不知道我该怎么告诉他们。麻烦的就是我不知道官方的说法。
  “指挥部很遗憾地通知你们,你们的儿子像狗一样的倒下了……”
  他们肯定不会收到这样的电报。可通知他们的会是什么内容呢?我希望有机会能知道。
  他妈的!为什么他们不让我平静?他们的身影又一次在我的头脑里浮现。心理医生告诉我应该忘掉一段时间,可我怎么能忘呢?
  最好还是告诉他们真实的情况。瓦尔特毕竟不是在火星上唯一发过脾气的人。在残酷的最后几个月,许多人都喋喋不休的发着牢骚。
  第三探险队没有来!
  我们被迫留在这里,他们不管我们了,不接我们回去了。
  这就是谈论的内容。在那段时间里可以听到许多这样的议论,这不能责怪他们。四分之一的人因火星病而倒下,小小的墓碑集聚在山脊后的狭谷里。配给越来越少,医疗保健越来越差,所有的物品都在日渐稀少。我们都翘首蓝天,盼望着宇宙飞船的再度出现。
  尼科尔上校这样解释说,飞船在地球上有些小小的故障(在雷叶将军死后,他是我们的指挥官),因此要耽搁一阵。但飞船会很快起飞的。我们大家悲伤不已,因为我们还得忍受一段时间。
  忍受着——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一切。晚上我们坐在简易房里·听着拉森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屋外的飓风巨人和寒冷巨人,在我们这乱七八糟的小屋周围咆哮大笑。
  “他妈的,如果他们不来,我们就不回家?”瓦尔特愤愤地说道,“我们还有四艘飞船,它们能带我们回去。”
  布雷克严肃的面孔变得更加难看了:“喂,瓦尔特,就不能说说别的事情吗?大家休息吧。”
  能怨大家说这些吗?我们不是小说里的英雄。·如果他们忘记了,就让我们在这儿干等吗?
  “我们必须耐心等着,”布雷克安慰大家,“第三探险队会来的。”
  我一直认为飞船是不会来了。说它会来是我们的错觉而已,这个错觉使整个营地彻夜不宁。
  许多人嚷着:“第三探险队来了!许多飞船在洛克山脉的西侧着陆了。”
  跑到那儿他们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飞船着陆,而是一阵流星雨降落火星过程中燃烧发出的光。
  我想,这太使大家失望了。可我不能肯定这么说,因为就在那天我得上了火星病。而且病情越来越重,最后摔倒在地板上。他们给我用了一些清醒剂,等我苏醒过来时已躺在床上了。
  我觉得头像球一样又大又重,神志亦未完全清醒,但已有一点儿知道了。所以,我对所发生的一切有个模糊的印象。我不知道一触即发的兵变,直到醒来,布雷克俯下身子看我时,才看到他带着枪,挂着宪兵的臂章。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有听到许多关于劫持4只飞船回家的谣言。宪兵部队已经怀疑到这事,尼科尔上校为此发出了措辞强硬的警告。
  我问是瓦尔特?布雷克点点头:“他是领头的,这件事结束后他将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混蛋!”
  “我不明白这些,瓦尔特可是很有胆量的人啊。”
  “是的,但他不能违反纪律,决不能这么做。现在的麻烦是他失去了理智。好了,再见,弗兰克。”
  我再次看到他时,已不是我期望的那个样子了。那一天我们听到一阵微弱的枪响,紧接着警笛声大作,人们四处奔跑,半履带车急忙发动着。我费劲地下床走出小屋,看见他们都在往飞船的方向跑动。一个下士在吉普车里对着我喊道:“该死的,笨蛋们偷了枪,企图抢劫飞船,让飞行员带他们回家。”
  我一直记得可恶的吉普车上下颠簸着带我们赶到现场。隐约可见的飞船下活动的人群在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地上有些东西,威勒少校用嘶哑的声音发布着命令。
  渐渐地我看清了地上的东西。那是七八个人,他们大多数已经死亡。瓦尔特的心脏被击中。他们告诉我,他领头冲在前面,因此作为第一个反叛者被处死。
  一个宪兵死了。还有一个坐着,军装的中部被鲜血染红,他就是布雷克,他们正在用担架抬他走。
  那个下士说:“咳,是杰基,你们的头。”
  我说:“是的,是他。”看到这番景象,我的心受到很大的打击,痛苦地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是的,是他”。
  那个晚上布雷克再没有苏醒过来了。剩下的只有未完全恢复的我和死在床上的拉森。我们这5个剩下的第14小组成员的结局就是这样。
  指挥部怎会把这些事情公布于众?如果他们说第二探险队上的小伙子是如何的失去理智,怎样的发疯,岂不成了招募去火星探险新成员的绝好广告?因此,我不能责怪他们要求我们保守这最高秘密。不管怎样我们再也不想说这些事情了。
  他们想知道他们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我会这样说:“你们的儿子可能是在火星上相互拼杀而死。”
  哦哟,我不能这样告诉他们,但能说什么呢?我知道总部已经报告了这场灾难,把它视为“意外死亡”,但这是哪一类意外?
  啊,时间已经过了,必须得下楼了。下去时,布雷克的父母已坐在那儿了。
  杰基先生是个木匠,一个高高的、骨瘦如柴的男人,一副像布雷克那样深蓝色的眼睛。他的话不多,他的妻子,虽然个子矮小,话却非常的多。
  她说我看上去还是像当初布雷克从训练基地寄回家的照片上的那个样子。她还告诉我有3个女儿,两个已经结婚,一个婚后生活在密尔沃基,另一个生活在海边。
  她接着谈到,按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书中的人物名字,给她儿子取名叫布雷克。我说那本书我在高中也读到过。
  “那是个昵称。”
  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说:“是的,那是昵称。”
  这是一席丰盛的午餐。他们做了各种以为我喜欢的菜肴,非常精美的食物,有一个女仆专门服务。可对于这些,我一点也没有品偿出味道来。  
  饭后,大家在宽敞的客厅依次座下,我知道这回轮到我了。
  我问他们是否知道了事故的详细经过。
  米勒斯先生说不知道,所知的全部内容就是他们通知的“意外死亡”。
  那好,那便容易说了。4个人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坐在那儿盘算着怎么开始讲。
  我说:“你们知道,他们的不幸是百万次中才有的一件事情。火星上有比地球上多得多的小陨星。因为那儿的空气非常稀薄,陨星不会那么快燃烧完。一天,一颗陨星落在了燃料堆旁边,紧靠在一起的一堆堆小桶燃料随之爆炸。我因病躺在床上,没有看见当时的情景,也只是听说来的。”
  这时客厅是异常的安静,几乎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和心跳。我继续往下说着。
  “许多人因爆炸的冲击波引起脑震荡而倒下。如果不是有人带着泡沫灭火器很快赶到的话,他们可能会被大火烧为灰烬。人们纷纷离开了大罐子,可有一只小罐子爆炸了,布雷克和瓦尔特正在附近。他们很快就死去了。”
  编造这些故事,对我来说已是滚瓜烂熟了。我真害怕他们不相信这些。可是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米勒斯先生发出一声叹息:“是这样的,嗯,嗯,果真如此,他们很快就死了,是不是?”
  我连声说,是的,是的。”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些事,这似乎不公平。”
  我不得不这样回答:“这是秘密,因为不想让人们知道陨星的危险性。”
  米勒斯太太站起来说她不太舒服,请我原谅她得离开了。其余的人看来也不想再说什么了。我也起身返回卧室休息去了。
  我正准备上床,响起了敲门声。
  布雷克的父亲走了进来,他的目光直射我的双眼:“这只是个故事,是不是?”
  “是的,只是一个故事。”
  他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但只要告诉我一件事,不管怎么说,布雷克的行为对不对?”
  “他的举止就像一个男人,各个方面都如此,”我这样回答他,“他一直是我们中最优秀的人。”
  他看着我,这话大概使他相信了。他握着我的手说:“好吧,孩子。那就不再多说了。”
  这些就够了,早晨我不忍心看见他们了。我写了个条子留下:非常感谢他们的款待并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悄悄地下楼,走了出去。
  这时,天已大亮了。一辆卡车从我身边开过,司机让我上了车。他说正好要去机场附近。他问我火星上怎么样,我告诉他那里非常荒凉。在机场的座椅上,我打了一会儿瞌睡,感觉好多了。明天我就可以回到家了,一切就会结束了。
  这就是我想的。

  四

  飞机抵达家乡时,天色已近黄昏。爸爸妈妈不知道我会乘早班飞机回来,这样我在克利夫兰机场等候了他们许久。
  我们驱车进入商业区时,远远就看到一幅很大的彩色横幅悬挂在街头:“哈蒙维莱欢迎家乡的太空人!”
  “太空人——那是指我,我想新闻媒体已经在报道我们的情况了。横幅上的字不多,意思却十分清楚。如今所有的人都在向我们欢呼。可当初我们却被迫圈缩在飞船上牢狱般的舱房里。对了,这些都已过去。现在我们可是“太空人”了。
  横幅下面,聚集着服装鲜艳的人群,我知道那是中学生乐队。我什么话也不说,父亲的双眼却紧盯着我的脸。
  “喂,弗兰克,我知道你很疲劳。可这些人是你的朋友,他们想表示对你真诚的欢迎,你可不能毫无反应啊。”
  是的,是的,是应该注意点。车开进克利夫兰时,我努力调整着自己紧张的心情。
  这是我的家乡,一个古老的俄亥俄小镇。这儿有整洁娇小的白色农庄和起伏绵延的肥沃田野。6月的季节,这儿看上去是那样的秀丽,非常的美好。以前我看到这些会觉得非常愉快,可这一次我没有这样好的心境了,因为我还得给他们述说许多火星上的事呢。
  爸爸把车开到横幅下停住了,中学生乐队奏起了乐曲。罗宾逊先生走进了汽车。他即是哈蒙维莱市长,又是克利夫兰的商人。
  他握着我的手说:“欢迎你回来,弗兰克,火星上怎么样?”
  我答道:“天气很冷,罗宾逊先生,冷得可怕。”
  “你本来应该去年2月回来的,”他说,“可一去就是18个月,简直创了一个记录。”
  他把头伸出窗外,打了个手势。汽车又开动了。跟在前面边走边演奏的乐队后面,我们向前缓缓移动着。商业街的两旁是古老苍劲的枫树,我们经过一些教堂和古老的小白房,没走多远就进入了白色的格兰吉大教堂广场。
  厂场上聚集着一些人。当我们的车进去时,他们发出了热情的欢呼——不是大声吼叫,而是发自内心的欢呼。
  我走出汽车和那些我实在不认识的人们握着手。然后,罗宾逊先生挽着我的手臂,一同走进了教堂。
  所有的座位全占满了。人们都站着迎接我们,远处的小舞台上,摆放着一个很大的用花做成的装饰品——一个火红的玫瑰花球,那象征着“火星”。旁边一个白色的玫瑰球,象征着“地球”,它们当中挂着9个用花儿制成的宇宙飞船。
  “这是花园俱乐部制作的,”罗宾逊先生解释道,“几乎哈蒙维莱的每个人都贡献了花朵。”
  “真是漂亮极了。”我赞美道。
  罗宾逊先生把我拉上了台,所有的人都在鼓掌欢呼。他们都是我熟悉的人,来自我家附近的农庄和中学的老师,等等。
  我在椅子上落坐。罗宾逊先生先作简短的讲话。
  他谈到每当国家面临大的事情时,哈蒙维莱的小伙子们总是勇敢地走在前面,他们曾经历了1812年的战争、国内战争和二次世界大战,现在他们中的一个去了火星!
  他说:“人们常常对火星上是什么样子充满好奇和幻想,现在我们哈蒙维莱的小伙子从那儿回来了,他可以告诉我们这些了。”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我。我站起来后,教堂里再次爆发出一阵掌声,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感到非常地难为情。突然,我解开一直困扰着我们的谜,我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探险队的人们从没告诉我们那儿的生活艰苦。现在,我知道了,他们不说是因为如果说了,人们听起来就好像他们是在抱怨他们所经历的事情。现在因为这同样的理由我也不会说。
  看着台下一张张我很熟悉的充满兴奋、好奇的面孔,我知道我所说的并不一定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因为他们都已在报上读到过这些故事了。什么“奇异的红色星球”呀、“英雄的太空人”呀等等。如果现在有人企图给他们不同的说法,那只会引起他们的思想混乱。
  我说:“去火星要走很长的路。飞向太空是令人惊奇的事。飞船很快离开地球,进入星系。”
  飞向太空,我是这样说的。听起来是多么的美妙和激动人心,再没有什么可与之相比了。他们怎么会知道,飞向太空意味着被绑在黑暗的锅炉舱里,听着乔·瓦里内兹向死亡走去,乞祷着我们的飞船别失去控制。
  “走出飞船,踏上崭新的世界更使激动的心情难以平抑。抬头看到的是与在地球上看到的形状不同的太阳,环视周围是一种全新的时空天地……”
  是的,是令人惊叹,特别对7号和9号飞船里的小伙子们。当他们像苍蝇一样被挤扁时,当他们躺在沙子上呻吟着“救命”时。是的,对于他们和必须尽力去帮助他们的我们这真是震惊不已、难以忘怀的事情。
  “在火星上有许多困难,我们都很清楚有很多的工作必须做……”
  在那里,“困难”算是一个好的词儿了。它不像从满肚子坏水的人那样粗俗丑恶,也不像在你那间房子里死于火星病的最好朋友。是的,“困难”,是一个令人庆幸的词。
  “……来到离地球很远的火星,我们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工作上相互配合。”
  是的,说得够多了。难道还要说瓦尔特、布雷克怎么死的来影响刚才说的那些话吗?
  “工作在继续,第三探险队正在火星上建设更大的基地。第四队不久也将出发,这意味着它将为地球提供大量的铀、廉价丰富的原子能。”
  就说这些了。我停了下来,可还想补充说:“去火星不值得,损失了这么多人真不值得。我们克服了这么多困难,正是为了得到便宜的核能,好让地球上的人们能使用更多的洗衣机、电视机和电烤箱!”
  可怎么能对你熟悉的人,喜欢你的人,勇敢地说出那些事情呢?我能这么做吗?也许我错了,可能有许多我曾想过和从未想到的事情已经深深地植根于这些好人的心中了。
  我不知道。
  好了,这些就是我能告诉他们的。
  我坐了下来,大厅里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当时我以为我做对了,我所说的正是他们想听的。每一个人对此都感到很满意。
  会场一下乱了,人们纷纷跑过来和我握手。直到最后,我走出教堂时天已黑了。
  夏天的夜晚并不很黑的,我待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道路。父亲说,我们回家休息吧。
  我对他说:“你们开车先回去,我从小路慢慢走回去,我喜欢在乡间的小路上散步。”
  我家的农场离小镇只有几里地,穿过海勒农庄的小路只有1里路。我小时候常常走这条路。可能爸爸认为我不应该走那么远的路,我想他已明自我想干什么了,因此他们先走了。
  沿商业街慢慢往前走着,周围有一片片小小的空地,枫树和榆树的阴影遮住了我的头。在过去草地上花儿把道路洒得一片芬芳沁人,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曾经想象它们是一样的,但的确已发生了变化。
  穿过奥德·费劳尔教堂,遇见了福特工场的汽车修理工霍布·伊万斯,他已喝得半醉了,边走边哼着小调,就像是星期六晚上那样。
  “嗨,弗兰克,听说你回来了。”我等他问人们都关心的那些问题,可他没有:“伙计,你看上去不太好,想喝点酒吗?”
  他拿出一瓶酒,我一口他一口的喝了起来。他说他在到处找我,一路走一路哼着小调。他的兴致非常好,连我已从他的旁边走开都没有注意到。
  我继续在黑暗中行走,穿过海勒家的草原,沿着那条旁边满是古老高大柳树的小溪走着。就像孩提时一样走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倾听着青蛙的呜叫。整个夏天它们都在呜叫着,这鸣叫声和夜晚的气息是多么的令人陶醉啊。
  我做着已很久没有干的事情。仰望繁星点点的天空,那儿有个我小时候就注意的小红点。我早已在古老的故事里读到过它。同样的这个小红点。在训练基地的许多晚上,布雷克、吉姆、瓦尔特和我盯着它,想着不知我们是否真的会到达那里。
  是的,他们去过那里,甚至到现在还没有离开,并且还有其他人陪伴着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将有越来越多的人会与他们作伴。
  现在我看到的那个红点,与我知道的并不相同。
  我希望告诉他们我为什么不能说真话,不完全是真话。我试着做一点解释。
  “我不想撒谎,”我说,“可我必须,至少看起来必须这样……”
  我不说了,谈论远在4000公里外已死去的人,简直是疯了。他们死了,一切都成了过去。
  我不再看天空的那个红点,开始找寻自己的家,
  我感到有些事对我也好像结束了似的。那真是太幼稚了,我并不感到自己老了,但也没有年轻的感觉。我想我不会有这些感觉,永远也不会。
    (崔红 译)



《科幻之路》(第二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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