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新世界》(节选)[英] 奥尔德斯·赫胥黎 著

 



  第十六章

  三个人被引进的房间是元首的书房。
  “元首阁下马上就来。”甘玛管事留下他们走了。
  汉姆荷兹大笑起来。
  “这简直像咖啡厅聚会,而不像审讯了,”他说,便坐进一张最奢华的充气沙发椅里。“放开心点,柏纳。”他盯住他朋友铁青死板的面孔说。然而柏纳是开心不起来的;他未予置答,连看都不看汉姆荷兹,就走过去坐在房里最不舒服的一张椅子上,这是经过他小心挑选的,因为他暗中希望着能多多少少免除些那高高在上的力量的谴责。
  野人这时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怀着一份模糊而粗略的好奇心窥视着架上的书籍,看着声带卷和标号的方格架里的阅读机器线圈。窗前的桌上放着一册庞然大书,书面是柔软的黑色人造皮,烙着大金T字。他拿起来打开。我的生平与著作,吾主福特著。由底特律福特知识传播协会印行。他懒洋洋地翻动着书页,这儿读一句那儿读一段,当他正下着结论认为这本书引不起他的兴趣时,门打开了,西欧常驻世界元首轻快地走进房间。
  穆斯塔法·蒙德跟三个人——握手;但只对野人作了自我介绍。“看来你不很喜欢文明,野人先生。”他说。
  野人注视着他。他已经准备好要扯谎、恫吓,始终绷着脸不理不睬;可是,元首这张富有幽默感和才智的面孔使他安心了,他决定直截了当地说实话。
  “不喜欢。”他摇摇头。
  柏纳惊恐瞠视。元首会怎么想?——公然说不喜欢,还偏偏对这全民的元首说——被认定为这个自称不喜欢文明的人的朋友,真是太可怕了。“咦,约翰,”他开口道。穆斯塔法·蒙德的一瞥迫使他乖乖地闭上嘴。
  “当然,”野人接着承认,“这儿也有些很好的东西。比方说,那些空中的音乐……”
  “时而是成千的弦琴萦绕耳畔,时而是声响。”①
  【① 《暴风雨》,第三幕,第二景。】
  野人的面容因突来的喜悦而焕发。“你也读过这个?”他问。“我还以为在英格兰没有人知道这本书呢。”
  “几乎是没有人。我是极少数中的一个。这是禁书,你晓得的。不过我既然制定了这儿的法律,我也可以不遵守它。而且不会获罪。至于马克斯先生,”他加了一句,转向柏纳。“我恐怕你是办不到的。”
  柏纳陷入更加绝望的惨境之中。
  “可是为什么要禁掉呢?”野人问道。遇见一个读过莎士比亚  的人,使他兴奋得一时忘了形。
  元首耸耸肩膀。“因为这本书旧了;这是主要的原因。旧东西在我们这儿是毫无用处的。”
  “即使它们是美好的?”
  “特别因为它们是美好的。美好便有吸引力了,而我们不要人们被旧东西吸引住。我们要他们喜欢新的。”
  “可是新的东西却那么愚昧而可怕。那些戏剧,空洞无物,只有直升机飞来飞去,而你感觉到人家在接吻。”他颦眉蹙额。“一群山羊和猴子!”只有奥赛罗里的字句才能贴切地表达他的轻蔑和憎恨。
  “然而是驯养的好兽呢。”元首小声插嘴。
  “你为什么不换成奥赛罗给他们看呢?”
  “我告诉过你了;那个旧了。此外,他们不可能懂的。”
  对,这是真话。他记起汉姆荷兹怎样地嘲笑罗密欧与朱丽叶。“好吧,那么,”他停顿了一下,“一些像奥赛罗的新东西,他们能懂的东西。”
  “那正是我们一直想写的。”汉姆荷兹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说道。
  “而那也正是你永远写不出来的,”元首说。“因为,如果那真像奥赛罗,无论怎么新也不会有人懂的。而如果是新的,就不可能像奥赛罗。”
  “为什么不可能?”
  “对,为什么不可能?”汉姆荷兹也说。他也忘了这不快的现实情境e只有柏纳还记着,焦急忧虑得脸色发青;其他人则无视于他的存在。“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们的世界不像奥赛罗的世界,没有钢铁你就造不出汽车——同理,没有不霉定的社会你就造不出悲剧。今天的世界是安定的。人们很快乐,他们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而他们永远不会要他们得不到的。他们富有;他们安全;他们永不生病;他们不惧怕死亡;他幸运地对激情和老迈一无所知;他们没有父亲或者母亲来麻烦;他们没有妻子、孩子或者情人来给自己强烈的感觉;他们受的制约使他们身不由主地实实在在行其所当行。假使有什么事不对劲了,还有索麻。就是那些被你藉自由之名而扔出窗外去的东西,野人先生。自由!”他笑了。“期望德塔们知道自由是什么!现在又想叫他们了解奥赛罗!我的好孩子啊!”
  野人沉默了一下。“不管怎样,”他顽固地坚持道,“奥赛罗是好的,奥赛罗比那些感觉电影好。”
  “当然是的,”元首同意道。“然而那是我们用来偿付安定所需的代价。你必得在快乐和从前所谓的高级艺术之间作选择。我们牺牲了高级艺术。我们以感觉电影和香味机器取而代之。”
  “可是它们什么意义也没有。”
  “它们的意义就是它们自己;它们对观众的意义就是大量愉悦的感觉。”
  “可是它们……它们是被白痴道出的。”①
  【① 语出莎士比亚《麦克白》第五幕,第五景。】
  元首笑了:“你对你的朋友华森先生不太礼貌呢。他是我们最卓越的情绪工程学家之一……”
  “他是对的,”汉姆荷兹沉郁地说。“因为那是白痴的话。没话找话写……”
  “的确。可是那正需要高度的天才。你是用少之又少的钢铁去造出汽车——实际上除了纯粹的感觉之外一无所有,而造出了艺术品。”
  野人摇着头:“在我看来这全都可怕之至。”
  “那当然。真实的快乐,比起对悲苦过度补偿的快乐来,往往显得十分污秽。而且,当然啦,安定似乎及不上不安定那么悲壮。心满意足就没有了狠战不幸的那份迷人,也没有了抗拒诱惑、抗拒被热情或疑惧颠覆致命的那份生动。快乐永不伟大。”
  “或许如此,”野人沉默了一阵之后说。“可是难道一定要糟透到像那些孪生儿的地步吗?”他将手掠过眼睛,有如想揩掉记忆中的景象:那些装配桌前一长排一长排相同的侏儒,那些在布伦特福德单轨列车站入口处排着队的孪生群,那些挤在琳达病逝的床边的人蛆,他的攻击者重复无尽的面孔。他注视着自己上了绷带的左手,不寒而栗。
  “然而多有用处!我晓得你不喜欢我们的波氏种群;不过,我对你保证,他们是让一切其他事物建立在上面的基础。他们是国家火箭机的回转仪,使之稳定而不出轨。”深沉的声音激动人心地震动着;手势比划出了那无可抵抗的机器的活动空间和冲刺。穆斯塔法·蒙德的雄辩术几乎够得上合成标准。
  “我正奇怪,”野人说,“你到底要他们做什么——看来你似乎可以从那些瓶子里予取予求。为什么你当时不把每个人都造成超正阿尔法?”
  穆斯塔法·蒙德笑了。“因为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喉咙给割断”,他答。“我们相信快乐和安定。一个阿尔法的社会必然会不安定而可悲。想象看一个全是阿尔法的工厂——就是说,充满了各行其是的个人,有着良好的遗传和制约,以致能够(有限度地)自由选择和承担责任。想象看!”他复诵。
  野人试着去想象,却不很成功。
  “那简直是荒唐。如果要一个受了阿尔法倾注、阿尔法制约的人,去做埃普西隆半白痴的工作,他会发疯的——发疯,或者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阿尔法们可以完全社会化——可是仅限于叫他们做阿尔法工作的情况之下。只有一个埃普西隆才会做埃普西隆的牺牲,理由很充分:对于他来说男巧些工作并不是牺牲;另巧些工作是他们最不在乎的。他的制约已经为他铺好轨道,他必得沿着走去。他是不由自主的;他是被命定了。即使倾注之后,他仍然是在瓶子里——一个无形的、婴儿期和胚胎固定的瓶子。当然,我们每个人,”元首深思着说下去,“都是在瓶子里过了一生。可是如果我们碰巧是阿尔法,我们的瓶子相对来说便是很大的了。我们若被局限到一个比较窄小的空间里,就会痛苦不堪。你不能把高级代用香槟倒进低级的瓶子里。理论上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也有实际凭据。塞浦路斯实验的结果便不由人不服。”
  “那是什么?”野人问。
  穆斯塔法·蒙德微笑起来。“嗯,你可以管它叫一个重新装瓶的实验。它开始于福元四百七十三年。元首们把塞浦路斯岛上原有的居民全部清除掉,然后移入2·2万名精选的阿尔法。一切农业和工业设备都交给他们,让他们处理自己的事情。结果完全不出理论之所料。土地经营不当;所有工厂都闹罢工;法律形同虚设·无人服从命令;所有被派着轮班做低级工作的人,都不断地密谋着高级职位,而所有的高级职员则以牙还牙,密谋着不择手段保持原位。不到6年,他们便有了一次最高级的内战。当2·2万人中有19000人被杀掉之后,幸存者一致请求世界元首们收回岛上的政府。元首们答应了。这便是世界上空前绝后的阿尔法社会之终结。”
  野人深深地叹息。
  “最合适的人口分配,”穆斯塔法·蒙德说,“是像冰山那样——九分之八在水线之下,九分之一在上面。”
  “他们在水线之下还会快乐吗?”
  “比在上面还快乐。比方说,就比你这两个朋友快乐。”他指指他们。
  “不在乎那种可怕的工作?”
  “可怕?他们并不觉得呀。相反的;他们还喜欢呢。工作轻松、简单而幼稚。既不伤脑筋也不伤皮肉。7个半小时和缓又不累人的劳动,然后就有索麻口粮、游戏、无限制的性交和感觉电影。他夫复何求?诚然,”他又说,“他们或许会要求缩短工作时间。我们当然可以缩短他们的工作时间。在技术上来说,把所有下层阶级的工作时间减到一天三四小时是易如反掌的。可是他们会因此而更快乐吗?不,他们不会的。这个实验也作过,远在一个半世纪多之前。这3个半小时的额外闲暇非但不是快乐之源,人们还会觉得在这段时间里非得要度个索麻假期不可。发明局里塞满了节省劳力程序的计划。有好几千。”穆斯塔法·蒙德作了个表示量多的手势。“而我们为什么不执行呢?为了劳工们的好处;用份外的闲暇去折磨他们实在是惨无人道。农业亦复如此。如果我们要的话,我们可以合成每一口食物。可是我们不要。我们宁可保持三分之~的农业人口。为了他们自己的好处——因为由土地取得食物比由工厂来得久些。何况还要顾及我们的安定。我们不要变化。每一个变化都会危及安定。这便是为什么我们如此谨慎地应用新发明的另一个原因。每一个纯科学的发明都潜伏着破坏性;即使是科学,有时也必须视为一个可能的敌人。是的,即使是科学。”
  科学?野人皱起眉头。他晓得这个字,可是他说不出它的确实含义。莎士比亚和村落里的老人们从来没有提过科学,而从琳达那里,他只能把最含糊的线索集合起来:科学是一种让你用来造出直升机的东西,一种会引得你去讥笑“玉米舞蹈”的东西,一种让你不会生皱纹、掉牙齿的东西。他费尽力气想去了解元首的意思。“是的,”穆斯塔法·蒙德说着,“那是另一项为了安定而付出的代价。跟快乐不能共存的不仅是艺术;还有科学。科学是危险的;我们必须极其小心地把它拴上链子、戴上口套豢养着。”
  “什么?”汉姆荷兹惊讶地说。“可是我们一直都说:科学就是一切。这句话是催眠教学的陈腔滥调了。”
  “13岁到17岁,一星期三次。”柏纳插嘴。
  “还有我们在学院里所做的一切科学宣传……”
  “对的;然而是哪一种科学呢?穆斯塔法·蒙德挖苦地问道。“你不曾受过科学训练,所以你无法判断。我当年是一个颇为高明的物理学家呢。太高明了——高明到足以了解:我们一切的科学只不过是一本烹饪书,书上有正统的烹饪理论。不容置疑,以及一份没有主厨特准就不容更改的食谱。我现在是主厨了。可是我曾经是一个好奇的年轻厨仆。我开始自行作一点儿烹饪。非正统的烹饪,违禁的烹饪。实际上,是一点儿真正的科学。”他沉默下来。
  “结果呢?”汉姆荷兹·华森问道。
  元首叹了口气:“跟你们这三个年轻人将遭遇到的差不多。我差一点就给送到一个岛上去。”
  这几个字使得柏纳像触电般,举止狂烈失态。“把我送到一个岛上去?”他跳起来,跑过房间,站到元首面前比手划脚。“你不能送我去。我什么也没干。全是别人干的。我发誓是别人。”他控诉地指着汉姆荷兹和野人。“啊,请你不要把我送到冰岛去。我答应我会做我该做的。再给我个机会吧。请求你再给我个机会。”眼泪流下来了。“我告诉你,全是他们的错,”他啜泣着。“不要到冰岛去。啊,求求你,元首阁下,求求你……”一阵卑怯之情发作,他跪倒在元首面前。
  穆斯塔法·蒙德想使他站起身来;可是柏纳硬是匍匐着;滔滔不绝地说着。最后元首只得按铃叫来他的第四秘书。
  “带三个人来,”他命令道,“把马克斯先生带进卧室里去。好好给他一剂蒸气索麻,然后把他放上床,让他一个人去。”
  第四秘书走出去,回来时带了三个绿制服的孪生男仆。柏纳还在叫着哭着就被带出去了。
  “别人看到了会以为他要被割断喉咙了,”当门关上时,元首说道。“其实,只要他稍稍懂事一点,他就会明白:他的惩罚实在是个褒赏。他将要被送到一个岛上去。那就是说,他将会被送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会遇见世界上最有趣的一群男女。所有在那里的人,由于种种原因,都是太过个人自我意识了,以致无法适应团体生活。一切不满正统的人,一切有他们自己独立观念的人。一句话:每一个人都是个人物,我简直要羡慕你了,华森先生。”
  汉姆荷兹笑了。“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在岛上呢?”
  “因为,最后,我宁可要了这一边,”元首答道。“我曾做过抉择:被送到一个岛上去继续我的纯粹科学研究呢,还是前途无量地被送到元首委员会,以便到一定的时候就成为一个实际的元首。我选了后者而放弃了科学。”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又说,“有时候,我为放弃科学感到遗憾。快乐是个严酷的主人——特别是其他人的快乐。如果一个人没有被制约到俯首贴耳的地步,快乐就是一个比真理更严酷的主人了。”他叹息着,再度陷入沉默中,然后用比较轻快的声调继续说。“不过,责任总归是责任。一个人不能只图自己的喜好。我对真理感兴趣,我喜欢科学。可是真理是一种威胁,科学是一个大众的危险。其危险一如它之有利。它给了我们有史以来最安定的平衡。在比较上来说,连中国都算是很不稳定的了;即使是原始的母系社会也不会比我们现在更稳固。我还要说一遍:感谢科学。可是我们不能容许科学损害它自己的杰作。因此我们如此小心翼翼地限制它的研究范围——那便是我几乎给送到一个岛上去的原因。除了眼前最直接的问题之外,我们不准许它跟任何东西打交道。所有其他的探究都要千方百计地被打回票。”泡停了一下才说,“我读着吾主福特时代的人所写的关于科学进步的文章,感到奇怪。他们似乎想象看可以任由科学无限进展,而不顾及其他事物了。知识是至善,真理是无上的价值;其他一切皆是次要的、附属的。事实亦然,当时观念也开始改变了。吾主福特本人作了好些变动,把着重点从真与美转向舒逸与快乐。大量生产需要这种变动。普遍的快乐保持着轮轴稳定地转动;真与美却不能。而且,当然的,当大众控制住政治权力时,所关心的就是快乐,而非真与美了。可是即使是那样,当时仍是容许不受限制的科学研究。人们也仍然不停地谈论着真和美,好像它们是至高之善。直到九年战争的时候为止。那场战争使得他们的调子对劲了。当炭疽弹在你周围砰砰爆炸时,真、美或者知识何在?那便是科学首先开始被控制之时——九年战争之后。当时人们甚至准备好连自己的欲望都被控制住。怎样都行,只要能有安宁的生活。我们就从那时起一直控制着了。当然,这不很有利于真理。可是却颇有利于快乐。人不能不劳而获。快乐必须付出代价才能得到。你就正在付出代价,华森先生——你得付出,因为你恰巧对美太感兴趣了。我曾经对真理太感兴趣;我也付出了。”
  “可是你并没有到一个岛上去。”野人打破一段漫长的沉寂说道。
  元首微笑着:“那就是我所付出的。选择了侍奉快乐。别人的快乐——不是我自己的。算是运气,”他停了一会又说,“世界上有这许多岛。若是没有它们,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就会把你们全放进毒气室里。对了,华森先生,你可喜欢热带气候?比如说马克萨斯,或者萨摩亚?或者其他更能振作精神的?”
  汉姆荷兹从他的充气椅子上站起身来。“我喜欢极糟的气候”,他回答。“我相信如果气候很坏,一个人就会写出比较好的东西来。比方说,如果那儿常有狂风暴雨……”
  元首颔首赞许:“我喜欢你的精神,华森先生。我真的非常喜欢。其程度一如我在职权立场上的反对。”他微笑道。“福克兰岛如何?”
  “好,我想可以,”汉姆荷兹答道。“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告辞了,去看看可怜的柏纳怎么样了。”

  第十七章

  “艺术、科学——你好像为了你的快乐付出了相当高的代价。”当他们独处时,野人说,“还有什么别的?”
  “哦,当然·还有宗教,”元首回答。“曾有个东西叫做神的——在九年战争之前。可是我不记得了,我想你对神很清楚吧。”
  “嗯……”野人迟迟未答。他想说些关于孤独、夜晚、月光下苍白的平顶山、绝壁、投身于黑暗的阴影,以及死亡。他极想说,可是找不着字眼。即使在莎士比亚中也找不着。
  这时候,元首走向了房间的另一边,打开书架间嵌入墙内的大保险柜。沉重的柜门碰地开了。他在黑暗的柜中边翻着边说:“那是个一直使我极感兴趣的题目。”他抽出一本黑色的厚书。比方说,这本你就没念过。”
  野人接过来。“圣经,旧约暨新约。”他高声朗诵扉页。
  “这本也没有。”这是一本失掉了封面的小书。
  “仿效基督。”
  “这本也没有。”他拿出另一本书。
  “诸类宗教经验。威廉·詹姆士著。”
  “我还有很多,”穆斯塔法·蒙德回到座位上继续说。“一大堆古老的色情文学。上帝在保险柜里,福特在书架上。”他笑着指向他公开的图书馆——指向满架的书、满架阅读机器的线圈和声带卷。
  “可是,假如你知道神,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野人愤慨地问道。“你为什么不给他们这些关于神的书?”
  “正如我们不给他们奥赛罗的同样理由:它们旧了;它们谈的是几百年前的神,而非今日的神。”
  “但是神是永恒不变的。”
  “虽说如此,人却会变。”
  “那又有什么不同”?
  “完完全全不同”,穆斯塔法·蒙德说。他又起身走向保险柜。“有个名叫纽曼红衣主教的人,”他说。“一个红衣主教,”他提高声音加了一句,“就是主乐官一类的人。”
  “‘我,潘朵夫,来自美好的米兰的红衣主教。’①我在莎士比亚中念过。”
  “当然你念过。好,我在说一个叫做纽曼红衣主教的人。啊,就是这本书。”他把书抽出来。“既然拿了这本,就顺便拿这本吧。是个名叫迈恩·德·比兰的人写的。他是个哲学家,不知你可晓得那是什么意思。”
  “一个能把天上和人间的事几乎全梦想到的人。”②野人很快地接口说。
  【① 《约翰王》,第三幕,第一景。】
  【② 语出《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景。】
  “相当对。等下我要念一段他确曾梦想过的事情给你听。先听听这位古代的主乐官说些什么。”他打开书中夹着纸条的地方开始朗读。“‘我们并不比我们的所有物更属于我们自己。我们不曾创造自己,我们不能超越自己。我们并非自己的主宰。我们乃是神的财产。持着这种观点,岂不就是我们的快乐了?认为我们是属于自己的,这又有何快乐或安慰可言呢?年少得志的人可能会这么想。他们会认为,事事都可随心所欲是很了不起的——决不倚赖旁人——不必考虑眼前看不见的事,不必烦于不断的感谢、不断的祈求、不断的顾及自己所做所为是否符合别人的意旨。然而,当时光流转,他们就如同所有的人一样,会发现“独立”是不适于人的——它是一种违反自然的状态——只是一时之计,却不能把我们平安地带往终点……’”穆斯塔法·蒙德停下来,放下第一本书而拿起另一本翻着。“比方说这段,”他以低沉的声音再度开始朗读:“‘一个人渐趋衰老;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内心感觉到极度的软弱、倦怠和不适;他有这种感觉时,就想象着自己只是病了,为了平服他的恐惧,就认为这种苦恼的情况是归因于某些特殊的缘由,他希望从这种情形下康复过来,一如疾病之康复。徒然的幻想!他的病就是年老;而这是一种可怕的疾病。据说,就是由于对死亡和死后的那份恐惧,才使得人们在年岁增长时皈依宗教的。但是我自己的经验使我深信:宗教情操绝非由于任何这种恐惧或幻想,才随着我们的渐趋老迈而发展的;而是由于:当热情渐趋平息,当想象和感受不再激动也不再易于被激起,我们的理性在运用时烦恼会较少,不再会被幻想、欲念和骚扰所混淆而像以往一样被吞没;于是神有如自云彩之后现身出来;我们的灵魂感觉到、看到、并转向这一切光明之源;自然且无可避免地转过去;因为那将生命和魅力给予感觉世界的一切,既已逐渐离我们而去,现象的存在既已不再由内在或外在的印象所支持,我们便觉得需要依附某些持续的事物,一些决不以虚无愚弄我们的事物——一份真实,一种绝对而永存的真理。是的,我们无可避免地转向神;因为这份宗教情操的本质,对于经验着它的灵魂是如此纯净、如此欢悦,以致补偿了我们所有其他的缺失。’”,穆斯塔法·蒙德阖上书本靠回椅背上。“在天上和人间,这些哲学家们未曾梦想到的事情太多了,其中一件就是,”(他挥挥手)“我们,这现代的世界。‘只有当你年少得志的时候才能不倚赖神而独立;但独立不能把你安全地带到终点。’但是,我们现在可以年轻而得志一辈子,直到生命的终点。然后怎样?显然我们可以离开神而独立。‘宗教情操能补偿我们一切的缺失。’可是我们根本没有失去什么而需补偿的:宗教情操是多余的。青春的欲望从未受挫,我们又何必为青春的欲望搜寻替代品呢?我们从生到死一直享受着所有老旧的傻玩意儿,又何必要找消遣的替代品?我们的心灵和肉体都一直是快活而生气盎然,又何需休憩?我们有了索麻,又何需慰藉?有了社会秩序,又何需永恒不变的事物?”
  “那你是认为没有神了?”
  “不,我认为很可能有。”
  “那么,为什么?……”
  穆斯塔法·蒙德制止住他:“它以不同的方式向不同的人显现它自己。在准现代期,它以这些书里所描述的方式显身。如今……”
  “如今它如何显身?”野人问。
  “它以不现身来显现自己;就好像它根本不在。”
  “那是你的过错。”
  “称之为文明的过错吧。神与机械、科学医药、普遍的快乐是水火不相容的。你必须自作抉择。我们的文明选择了机械、医药和快乐。所以我必得把这些书锁进保险柜里。那些都是脏话。人们会为之震惊不已的……‘’
  野人打断了他:“但是,感觉到神的存在,不是很自然的吗?”
  “你也可以问:裤子上装拉链不是也很自然吗?”元首嘲讽地说,“你使我想起那群老家伙中一个叫做布莱德雷的。他将哲学下的定义是:一个人为他本能所相信的事情去找出牵强的理由来。好像人是会由本能去相信任何事似的!一个人相信什么事,只因为他曾被制约了去相信那些事情。为了一个人因旁的糟理由而相信的事去找出些糟理由来——那就是哲学。人们信仰神,乃因他们被制约了去信仰神。”
  “无论如何,”野人坚持己见,“相信神是极其自然的,当你孤独时——全然的孤独,在夜晚,想着死亡……”
  “但是如今的人们绝不孤独,”穆斯塔法·蒙德说。“我们使得他们憎恨孤独;我们安排他们的生活,使他们几乎根本就不会有着孤独。”
  野人沉郁地点点头。在马培斯,他因为人们将他屏除于村落的社团活动之外而痛苦不堪,在文明的伦敦,他却因无法逃避那些社团活动、无法全然独处而痛苦。
  “你可记得李尔王中的那一段吗?”野人终于开口了:“‘神明们是公正的,以我们的淫欲邪罪作为惩治我们的工具;他与人私通而生了你,结果是以他的眼睛作为代价。’①而爱德蒙回答——你记得吧,他受伤快死了——‘你说对了,诚然如此。命运的法轮整整转了一圈;我落到这个地步。’怎么样,嗯?不是好像有个神在主宰一切,惩恶褒善?”
  “哦,有吗?”轮到元首问他了。“你可以跟一个不育女淫乐纵欲无度,而不会冒上被你儿子的情妇挖出眼睛来的危险。②‘命运的法轮整整转了一圈;我落到这个地步。’但是今日的爱德蒙会在哪儿呢?坐在一张充气椅子上,臂膀搂着一个女孩子的腰,嚼着性激素口香糖,看着感觉电影。神明们是公正的。毫无疑问。可是他们的法律,却是最后迫不得已时,由组成社会的人口授笔录的。上帝也仿效着人类。”
  【① 《李尔王》,第五幕,第三景。这段话是格劳斯特伯爵(Earl 0f Gloster)之长子爱德加所说的。“他”便是指其父格劳斯特,与人私通生次子爱德蒙,爱德蒙陷害其父致盲。
  【② 格劳斯特的眼睛是被其私生子爱德蒙的情妇瑞干(李尔王之次女)所挖。
  “你能肯定吗?”野人问。“你真能肯定说,那个坐在充气椅里的爱德蒙,不会像那个受伤而流血致死的爱德蒙一样地受到重惩?‘神明们是公正的。他们不是用他的淫欲邪罪作工具来贬抑他吗?”
  “从什么地位贬抑他?就一个快乐、勤奋、消费的公民来说,他是十全十美的。当然,如果你选了其他我们没有的标准来看,那么你或许会说他被贬抑了。但你总得依据一套先决条件啊。你总不能用离心九洞的规则来玩电磁高尔夫。”
  “但是价值不是可以由个人随意估计的,”野人说。“估者加以重视,同时其本身亦必须具有可贵之处。”①
  【① 语出《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第二幕,第二景。】
  “得了,得了,”穆斯塔法·蒙德抗议,“是不是离题了?”
  “如果你容许自己想到神,你就不会容许自己被淫欲邪罪贬抑。你就有理由耐性地忍受事情、有理由勇敢行事。我从印第安人看到这些。”
  “我相信你看过,”穆斯塔法·蒙德说。“可是我们并非印第安人。一个文明人是不必要忍受任何极不愉快的事情。至于行事——福特啊,文明人脑中若有这种念头就不得了了。如果人们开始独立行事,就会把整个社会秩序捣乱了。”
  “那么,自我克制呢?假若你有神,你就有理由自我克制。”
  “但是,只有在没有自我克制时,工业文明才有可能。卫生学和经济学把自我放纵的程度强加到顶点。否则巨轮就要停转了。”
  “你们总该有守贞节的理由吧!”野人说到这个字句时有点脸红。
  “可是贞节意谓着热情,贞节意谓着神经衰弱。而热情与神经衰弱意谓着不安定。而不安定则意谓着文明的终结。你没有许多淫乐邪罪就没有持久的文明。”
  “可是,神乃是一切高贵、美好、英雄的事物的理由。如果你有一位神……”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穆斯塔法·蒙德说,“文明绝对不需要高贵或者英雄主义。这些东西是政治缺乏效能的症状。在像我们这样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没有人有任何机会表现高贵。必得在彻头彻尾不安定的状况下,才有发生的可能。必得有战争,有分崩离析,有必得去抗拒的诱惑,有值得去爱、去为之奋斗或者保卫的对象——那样,高贵和英雄主义显然才具有意义。但是当今已无战争。社会也尽了最大的力量,防止你去过分爱任何一个人。这里根本就没有分崩离析;你深受制约,你不由自主地做你所该做的。而你所该做的事全都愉快无比,许多自然的冲动都被容许着自由发泄,实在没有什么诱惑要去抗拒。万一不幸居然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哈,永远有索麻让你远离现实度个假日。也永远有着索麻来平抑你的忿怒,使你与你的仇敌重归于好,使你有耐心又坚忍。在过去,你只有奋尽全力经过许多年艰苦的道德训练,才能臻于此境。如今,只消吞下两三片半克量的药片,你就做到了。现在任何人都能做到深具美德。你可以用一个瓶子随身携带你至少一半的德行。没有眼泪的基督教——那就是索麻。”
  “但是眼泪是必要的。你可记得奥赛罗说的吗?‘若在每次暴风雨之后有如许的宁静,愿狂风直刮到它们将死亡唤醒。’①有个老印第安人曾对我们讲过一个故事,是说一个玛沙奇的女孩子,要求想娶她的少年们在清晨到她的园子里锄地。这看似简单,但另墨里有魔法的蚊蝇。大多数少年无法忍受叮咬。只有一个能够——他便得到了那位少女。”
  【① 《奥赛罗》,第二幕,第一景。】
  “真妙!但是在文明的国度里,”元首说,“你不必为女孩子们锄地就可以得到她们了;也没有什么苍蝇蚊子来叮你。我们几世纪前就把它们赶尽杀绝了。”
  野人皱着眉点点头。“你们把它们赶尽杀绝了。对,你们正是这样的人。把所有讨厌的事物赶尽杀绝,而不学着去容忍它们。‘究竟要忍受暴虐命运的掷石和箭矢,还是拿起武器对抗浩瀚如海的恨事拚命相斗,才是英雄气概呢?……’①可是你两者都不做。既不承苦也不抵御。你们只是废除了弹弓和箭矢。那太轻易了。”
  【① 《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景。】
  他突然静下来,想到他的母亲。在她37楼上的房间里,琳达曾经漂浮在一片有着歌唱的光亮和芬芳爱抚的海洋中——漂浮而去,远到空间之外,时间之外,她的记忆、她的癖习、她的年龄和臃肿躯体的囚狱之外。而汤玛金,仍然在假日之中——在另一个世界里·远离屈辱和痛苦的假日。在那个美丽的世界里,他可以听不到那些话语、那些嘲笑,看不到那张可怕的面孔,感觉不到那双潮湿松软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你们所需要的,”野人说下去,“应该是一种有眼泪的东西。可是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的价值是够得上的。”
  (“1250万元,”当野人对亨利·福斯特说到这个时,亨利曾如此反驳。“1250万——那就是新制约中心所值的。一分钱也不少。”)
  “哪怕仅仅是为了一个鸡蛋壳,也敢挺身而出,不避命运、死亡、危险①。那样做不是自有道理吗?”他仰视着穆斯塔法·蒙德问道。“跟神很不相干了——虽然如此,当然是他会那么做的一个理由。生活在险恶中不是自有道理吗?”
  “是很有道理的,”元首问答。“所以我们的男人和女人都得时时刺激他们的肾上腺。”
  “什么?”野人不解地问。
  “那是完全健康的条件之一。所以我们要作强迫性的V·PS治疗。”
  “V·PS?”
  “强烈激情替代。定期每月一次。我们将人体整个系统注满肾上腺素。那是恐惧和愤怒情绪的生理上完全相等量。它的强直效果完全相等于谋杀德斯底蒙娜和被奥赛罗谋杀②,而没有谋杀事件的任何不便。”
  【① 《哈姆雷特》,第四幕,第四景。】
  【② 奥赛罗误信其妻德斯底蒙娜不忠,而将之杀死。】
  “可是我喜欢不便。”
  “我们不喜欢,”元首说。“我们宁可舒舒服服做事。”
  “可是我不要舒服。我要神,我要诗,我要真正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至善。我要罪愆。”
  “事实上,”穆斯塔法·蒙德说,“你在要求着不快乐的权利。”
  “那么,好极了,”野人挑衅地说,“我是在要求不快乐的权利。”
  “不消说,还有变老、变丑和性无能的权利;罹患梅毒和癌症的权利;三餐不继的权利;龌龊的权利;时时为着不可知的明日而忧虑的权利;感染伤寒的权利;被各种难言的痛楚折磨的权利。”
  一段漫长的沉寂。
  “我要求这一切。”野人终于说。
  穆斯塔法·蒙德耸耸肩膀。“悉随尊便。”他说。

    (李黎 译)



《科幻之路》(第二卷)作者:[美] 詹姆斯·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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