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O月4日,星期一
晚上9时02分
晚宴后,马克·霍普金斯宾馆的豪华舞厅暗了下来,演讲马上就要开始了。观众们个个优雅端庄,男士们穿着晚礼服,女士们穿着参加舞会的盛装。在华丽的枝形装饰灯下,尼古拉斯·德雷克的声音从讲坛上响了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环境危机。我们的森林正在消失。我们的湖泊河流受到了污染。构成我们生物圈的植物和动物正以史无前例的速度消失。每年灭绝的物种多达四万种。就是说,每天有上百种。按照这样的速度,在今后的几十年中,我们这个星球将失去一半的物种。这是地球史上物种灭绝最严重的时期。
“构成我们生命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吃的东西受到了致命的杀虫剂的污染。我们的庄稼因为全球变暖而颗粒无收。我们的气候越来越糟。形势越来越严峻。水灾、旱灾、飓风和龙卷风,殃及全球。我们的海平面正在上升——下个世纪中将上升二十五英尺,也许更多。最为可怕的是,新的科学研究指出,由于我们的毁灭行为,出现了气候突变这个幽灵。总而言之,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这个星球正面临一场真正的全球性灾难。”
彼得·埃文斯坐在中间的那张桌边,环视四周的观众们。他们有的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有的打着哈欠,有的向前敲着身子窃窃私语。德雷克没有引起大多人的注意。
“他们以前听他讲过这些。”莫顿抱怨道。他挪了挪自己笨重的身子,打了一个饱嗝。他整个晚上都在不停地喝酒,现在已满是醉意。
“……生物多样性的丧失,动物栖息地的萎缩,臭氧层的破坏……”
尼古拉斯·德雷克一副趾高气扬、笨拙难看的模样,晚礼服也不合身。衬衣领在他骨瘦如柴的脖子周围聚成一束。他给人的印象总是那种虽贫穷但热心学术的现代伊卡波德·克莱恩①的形象。埃文斯想,没有人会猜得到有人每年给德雷克捐助三十多万美元,带头设立这个基金会,还捐助十万美元供他开支。也没人猜得到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学术背景。尼克·德雷克是一个出庭律师,是多年前五个创立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的人之一。跟其他所有的出庭律师一样,他对不要在穿着上刻意修饰自己的重要性非常清楚。
【① 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1783—1859)小说《睡谷的传说》中的人物,小说主人公伊卡波德·克莱恩是个乡下穷教师,迷信而贪吃。——译者注。】
“……对生物圈的侵蚀,外来而致命的疾病的增加……”
“我希望他快一点。”莫顿说。他用手指敲打着桌子。
埃文斯沉默不语。这样的仪式他参加得太多了,他知道莫顿在演讲前总是太紧张。
讲台上,德雷克还在说:“……带来一线希望,一丝微弱的力量,没有什么比那个一直奉献的人更加激励人,更加让人充满信心,今晚我们要在这里向他表示敬意……”
“能给我再来一杯吗?”莫顿说道,喝干了杯中的马提尼。这是第六杯了。他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埃文斯转身去找服务员,然后挥了挥手。他希望服务员不要立即过来。乔治已经喝得够多了。
“……三十年来,为了把我们这个世界建设成为一个更加美好,更加健康,更加健全的地方,他贡献了大量的资金和精力。女士们,先生们,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为……”
“啊,吝啬鬼。别在意。”莫顿说。他集中精神,准备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我讨厌被欺骗,即使是出于好心。”
“你为什么要欺骗——”埃文斯说。
“……我的好朋友,好同事,本年度最关心公共事务的公民……乔治·莫顿先生!”
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莫顿站起来走向讲台时,聚光灯一直照着他,照着这位虎背熊腰、一脸严肃、头颅低垂的人。埃文斯感到惊慌不已。莫顿迈出第一步时就踉跄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担心他的老板会向后倒下去。但莫顿恢复了平衡,走向讲台时,似乎恢复了常态。他跟德雷克握了握手,然后走向讲台,用他的两只大手抓住讲台的两边。然后,抬头望去,从一边到另一边,把所有观众扫视了一遍。他没有开口说话。
他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坐在埃文斯旁边的安·加内儿用胳膊捅了捅他:“他没事吧?”
“噢,没事。绝对没事。”埃文斯说着,点了点头。但说实话,他也没底。
终于,乔治·莫顿开口说话了:“我要感谢尼克·德雷克和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给我这个殊荣,但我觉得自己不配这个殊荣。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去做。我的朋友,你们知道我们对月球的了解比我们对地球上的海洋的了解还要多吗?环境问题确实存在。我们对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没有足够的了解。但正如蒙田在三百年前所说,‘我们越不了解的东西,我们越相信。’”
埃文斯想:蒙田?乔治·莫顿引用蒙田的话?
炫目的聚光灯下,莫顿明显地前后摇晃。他抓住讲台以保持平衡。舞厅里鸦雀无声。大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甚至连服务员都停止了在桌子间的走动。埃文斯屏住呼吸。
“我们所有参与环保运动的人,”莫顿说,“都看见近年来取得了了不起的胜利。我们见证了环保署的诞生。我们看到空气和水得到了净化,污水处理技术有了提高,有毒垃圾得到了清理,为了大家的健康,我们对有毒物质,比如铅进行了管制。朋友们,这些是实实在在的胜利。我们有理由为这些胜利感到自豪。我们也知道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
观众们松弛下来。莫顿进入了自己熟悉的领域。
“但这项工作可以做好吗?我不敢说。我知道自己一贯比较悲观。原因是我亲爱的夫人多萝西的去世。”
埃文斯坐得直直的。在邻近的一张桌边,洛文斯坦目瞪口呆。好像震惊不已。乔治·莫顿没有妻子。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有六个前妻——可没有一个叫多萝西的。
“多萝西劝我花钱要慎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比较谨慎的。但现在我没有那么自信了。以前我说我们知道得不够多。但是今天,我担心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的口号变了,我们起诉的人还不够多。”
你可以听见整个屋子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是一个律师事务所。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家律师事务所由律师创办并且由律师管理。但是现在,我想很多钱都花在了研究上,而不是案子上。所以,我要从国家环境资源基金会撤销我的捐款,我——”
就在这一瞬间,莫顿的声音被人群的吵闹声所淹没。所有的人都在大声喧哗。到处嘘声一片;有些人离席而去。
莫顿继续侃侃而谈,似乎忘了他刚才掀起的轩然大波。埃文斯听见了几个孤立的句子:“……联邦调查局正在对一家环境慈善机构进行调查……完全缺乏监督……”
安·加内儿身体前倾,嘘声不止:“把他轰出去。”
“你想让我怎么做?”埃文斯低声道。
“去把他弄走。他明显喝醉了。”
“也许,但我不能——”
“你必须阻止他。”
而在讲台上,德雷克已经走上前去,说,“好的,谢谢你,乔治——”
“因为刚才把真相告拆了大家——”
“谢谢你,乔治,”德雷克重复着,向他走得更近了。实际上,他正推着莫顿,企图把他推离讲台。
“好的,好的,”莫顿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抓住讲台。“我把我为妻子做的事情说出来了。我亲爱的已经去世的妻子……”
“谢谢你,乔治。”这时德雷克已把双手举至跟头部一样高的地方,开始鼓掌,并向观众点头示意跟他一起鼓掌。“谢谢你。”
“……我极度思念的人……”
“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一起来感谢——”
“好的,我走了。”
掌声停息之后,莫顿摇摇晃晃地走下讲台。德雷克立即走上讲台,向乐队做了个手势。乐队热情地奏起了比利·乔的《你也许是对的》,乐队曾被告知,它是莫顿最喜爱的一首歌曲。确实是,但在现在这种气氛中,这似乎是个拙劣的选择。
赫贝·洛文斯坦坐在邻近的那张桌边。身体前倾,他抓住埃文斯的肩膀,把他拉到跟前。“听着,”他语气严厉地低声道,“把他弄走。”
“我会的,”埃文斯说,“不要担心。”
“你不知道会发生这一幕吗?”
“不知道,我对天发誓。”
乔治·莫顿回到座位上时,洛文斯坦放开了埃文斯。观众们瞠目结舌。但是莫顿却和着音乐轻快地唱着:“你也许是对的,我也许疯了……”
“来吧,乔治,”埃史新说着,站了起来,“我们离开这儿吧。”
莫顿对他不理不睬:“这也许就是你正在寻找的那种疯子……”
“乔治,你说什么?”埃文斯抓住他的手臂,“我们走吧。”
“……关掉灯,不要救我……”
“我没有救你。”埃文斯说道。
“再来一杯该死的马提尼怎么样?”莫顿说道,口中不再哼唱。他目光冷漠,冷漠的目光中有少许怨恨,“我想我他妈的这杯酒还是赚回来了的。”
“哈利会在车里给你准备一杯的,”埃文斯说着,扶着莫顿离席而去,“如果你呆在这儿,你就必须等着。而你这会儿并不想等着喝酒……”埃文斯口中说个不停。莫顿被人领着走出了舞厅。
“……要战斗,为时已晚,”他唱道,“要改变我也为时已晚……”
在他们走出房间之前,一架电视摄像机上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两个记者把小巧的磁带录音机猛地伸到莫顿面前,并大呼小叫地问着问题。
埃文斯低下头,说,“请原谅,对不起,让一让,请原谅……”
莫顿一直没有停止口中的吟唱。他们在人群中挤过酒店大堂。记者们在他们前面跑着,企图跟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这样他们就可以拍下他们向前走的照片。莫顿唱歌的时候,埃文斯紧紧地抓着他的肘部。
“我只想玩得开心,不想伤害任何人,我们都喜欢周末,可以改变……”
“这边。”埃文斯说着,朝门口走去。
“我陷进了战区作战地带……”
终于他们穿过了旋转门,来到外边的夜色之中。冷风吹着莫顿,他突然停止了哼唱。他们等着他的豪华轿车开来。莎拉从车里走出来,站在莫顿旁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接着,记者们出来了,灯光再次跟上来。随即,德雷克的声音也从旋转门里进发而出:“老天要惩罚你的。乔治——”
看见摄像机时,他突然停住不说话了。他瞪了一眼莫顿,然后转身,回到屋里。摄像机仍然开着,但他们三个人只是站在那儿。等待是让人难堪的。仿佛等待了一生一世之后,他的车子来了。哈利走过来,为乔治打开车门。
“还行吧,乔治。”埃文斯说。
“不行,今晚不行。”
“哈利在等着,乔治。”
“我说过,今晚不行。”
黑暗中传来一声仿佛从喉头发出的低沉的咆哮,一辆银灰色的法拉利敞篷车停在了那辆豪华轿车的旁边。
“我的车……”莫顿说。他走下阶梯,步履蹒跚。
莎拉说:“乔治,我认为你不……”
然而他又唱了起来:“你让我不要开车,但是我活着回到了家,所以你说这只能证明我已疯疯疯狂狂狂。”
其中一个记者喃喃自语道,“他确实疯了。”
埃文斯跟在莫顿后面满腹忧虑。
莫顿给了车场管理员张一百美元的票子,说,“给你二十元,我的好伙计。”他摸索着打开法拉利的车门。“这些便宜的意大利进口货。”接着他坐上驾驶座,开大油门,面带微笑,“啊,这声音真是充满了阳刚之气。”
埃文斯趴在车上:“乔治,让哈利开吧。再说,”他补充道,“难道我们不需要谈一谈吗?”
“不需要。”
“我认为——”
“孩子,让开。”摄像机的灯光仍然照着他们。但莫顿移开了,站在埃文斯的身体投下的阴影里。“你知道,佛教徒们有一句谚语。”
“什么谚语?”
“记住了,孩子。是这样说的:一切重要的东西都离菩萨端坐的位置不远。”
“乔治,我真的认为你不应该开车。”
“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
“这些都是人类的智慧。再见,孩子。”
他一加速,埃文斯向后一跳,汽车吼叫着开出了停车场。法拉利无视“停车”的标志,在转弯处发出又长又尖的叫声,很快便消失了。
“彼得,来吧。”
埃文斯转过身来,看见莎拉站在那辆豪华轿车旁。哈利坐上驾驶座。埃文斯和莎拉坐进后座,他们尾随莫顿而去。
法拉利在山脚下左转,消失在转弯处。
哈利加大油门,熟练地操纵着那辆巨大的豪华轿车。
埃文斯说:“你知道他去哪儿吗?”
“不知道。”她说。
“他的讲话稿是谁写的?”
“他自己写的。”
“是吗?”
“他昨天一整天都在屋里工作,他不让我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天啊,”埃文斯说,“蒙田?”
“他曾拿出过一本名言成语书。”
“多萝西是从哪儿来的?”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们驶过金门公园。路上车辆不多;法拉利开得很快,在车辆中间弯来拐去。前面就是金门大桥,在夜色中一片灯火辉煌。莫顿加足马力。法拉利的时速差不多到了九十英里。
“他要去马瑞因。”莎拉说。
埃文斯的手机响了。是德雷克打来的。“请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对不起,尼克。我不知道。”
“他是当真的吗,撤销他的捐款?”
“我想他是当真的。”
“真是不可思议。很显然他的神经崩溃了。”
“我不知道。”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德雷克说,“我担心的就是发生这类事情。你记得吗,在从冰岛回来的飞机上,我对你说的话,而你却告诉我不要担心。你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我不用担心?”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尼克。”
“安·加内儿说他在飞机上签了一些文件。”
“对。他是签了一些文件。”
“这些文件与他突然从他热爱和珍惜的组织中撤销捐款有关吗?”
“他好像改变了想法。”埃文斯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交待我不要告诉你。”
“滚你妈的,埃文斯。”
“对不起。”埃文斯说。
“你会后悔的。”
电话断了。德雷克把电话挂了。埃文斯轻轻地合上手机。
莎拉说:“德雷克发火了吗?”
“勃然大怒。”
下了金门大桥,莫顿向西行驶。离开灯火通明的高速公路之后,车子开上了悬崖绝壁上一条黑黢黢的路。但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
埃文斯对哈利说,“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我想是在一个野生植物园里。”
哈利想紧跟不放,但在这条狭窄弯曲的路上,豪华轿车根本不是法拉利的对手。法拉利跑得越来越远。很快他们就只能看见它的尾灯了,接着它消失在前方四分之一英里的转弯处。
“我们跟不上了。”埃文斯说。
豪华轿车落在了后面。哈利在一个拐弯处转得太快了,车子巨大的尾部失去牵引力,向悬崖边大幅度地摆去——他们只好把速度放得更慢些。
现在他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围只有漆黑的夜色,荒芜的绝壁。冉冉升起的明月在下面远处黑色的海面上铺上了一条条银色的光芒。
正前方,再也看不见尾灯,他们好像是这条黑漆漆的路上仅有的几个人。
他们转过一道弯,看见前方一百码远的转弯处——翻腾着灰色的烟雾,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啊,不要。”莎拉说着,用手捂住嘴巴。
法拉利抛锚撞在了一棵树上,翻了。它正好翻了个,成了一团弯曲变形、冒着灰烟的一堆东西。车子几乎就要从悬崖上冲出去了。车头已经悬在了绝壁的边缘。
埃文斯和莎拉跑上前去。埃文斯四肢着地沿着悬崖边爬着,他想看清驾驶室里的情况。里面很难看清——前挡风玻璃已经压扁了,法拉利差不多跟人行道一样高了。哈利拿来一只手电简,埃文斯用手电筒照着朝里面看。
驾驶室是空的。莫顿的黑色蝴蝶结领结挂在门把上,人去车空。
“他一定是被抛出去了。”
埃文斯用手电筒向悬崖下照了照。在离海面八十英尺的绝壁上全是碎裂的黄色岩石。他未见莫顿的踪迹。
莎拉轻轻地抽泣起来。哈利回到车上取下一只灭火器。埃文斯用手电筒在峭壁上来来回回地照着。没有发现莫顿的尸体。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见到莫顿的任何踪迹。没有骚乱,没有滚下的痕迹,没有衣服的碎片,什么也没有。
在他身后,他听见灭火器嗖嗖的声音。他从悬崖边爬回来。
“你看见他了吗,先生?”哈利满脸痛苦地说。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也许……在那边。”哈利指着那棵树。
他是对的:如果车子一撞在树上莫顿就被抛出来的话,他也许应该在后面二十码的位置,也就是说,在路上。
埃文斯走回去,再次用手电筒朝悬崖下照了照。电池快用完了,光线开始减弱。然而,几乎在这,他看见水边的石缝里卡着一只男人的黑漆皮拖鞋,正泛着光。
他坐在路上,双手抱头,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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