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新闻记者最难受的三伏天里,什么事情也没有,一点儿消息也找不到;不但没有政治新闻,就连欧洲危机的消息也都没有;可是那些由于极端无聊而昏睡在河畔或躺在难得的树荫下看报的人,由于溽暑蒸人、由于自然风光、由于乡村的宁静——总之,由于假日中那种健康而单调的生活弄得无精打采;即使在这个季节,他们也希望报纸上至少会登载一些新颖和刺激精神的消息,例如什么谋杀案啦、战争啦、地震啦;不管怎么说,总要有点儿东西才行,但每天都难免失望。如果没有什么新闻,他们就把报纸一揉,满肚子不高兴地说报纸上空空洞洞,一点儿内容也没有;一句话,这些报纸不值一读,往后再也不要这些报纸了。这时,报社编辑室里只坐着五六个寂寞无聊的人,因为其他的同事也去度假去了。这几个人同样暴躁地把报纸一揉,抱怨报纸内容空洞,真是一点新闻也没有。
排字工人从排字车间里走出来,用责难的口吻说:“先生们,明天还没有社论呢。”
“好吧,要不然就排……那篇……论保加利亚经济情况的文章吧!”这些绝望的先生中的一位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排字工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谁又会看呢?编辑先生。整篇报纸都没有什么可看的。”
六位绝望的先生抬头注视着天花板,好象能从那里找到什么可看的东西似的。
“要是发生点什么事就好了,”有个人这样笼统地说了一句。
“要不然有点……什么……有趣的报道也行。”另外一个人示意说。
“关于哪一方面的?”
“那我可不知道了。”
“或者想出……一种什么新的维他命,”第三个人嘟哝着说。
“什么,在这夏天发表维他命的消息?”第四个人反对说。“老兄,维他命是智力活动方面的东西,秋天发表更好……”
“唉,天这么热,”第五个人打着呵欠说。“应该从两极地区弄点材料来。”
“什么材料?”
“嗯。就象以往的爱斯基摩威尔茨①这一类的消息。象冻冰的手指啦,千年不化的冰雪啦什么的。”
“说起来倒很容易,”第六个人说。“可是上哪儿去找呢?”
【① 威尔茨·杨生于一八六八年,原为捷克人,一生大部分时间在漫游中度过,曾在北极,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等地掘金、捕鱼,经商,并曾一度成为爱斯基摩人的部落酋长。一九二八年回捷克,其事迹盛传一时,捷克新闻记者作家鲁尔道夫·捷斯诺格和切曾著书描写其游历生活。】
于是整个编辑室充满了一片绝望的沉寂。排字工人终于打破沉寂,结结巴巴地说:“星期天我在耶维契科……”
“喏,往下说!”
“他们说,有一个万托赫船长正在那里休假。他是在耶维契科出生的。”
“哪个万托赫?”
“喏,一个大胖子,据说是个海船船长,就是那个万托赫。他们说他在海外什么地方采过珍珠。”
戈洛姆伯克先生看了瓦伦塔先生一眼。“在什么地方采过珍珠?”
“在苏门答腊……西里伯……喏,总在那一带的什么地方吧。他们说他在那一带呆过三十年。”
瓦伦塔先生接着说:“伙计,这倒是个主意,也许可以写成一篇头等的新闻纪事,戈洛姆伯克,我们去一趟怎么样?”
“好啊!不妨试试。”戈洛姆伯克一边想着,一边就从他坐的那张桌上溜了下来。
“那就是那位先生,”耶维契科的房东说。
花园里一位戴白便帽的胖子叉开两条腿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一面喝着啤酒,一面若有所思地用一只肥胖的手指在桌上乱画。两位来客一直向他走去。
“我叫瓦伦塔。”
“我叫戈洛姆伯克。”
这位胖子抬眼一望说:“什么?你们说什么来着?”
“我是编辑瓦伦塔。”
“我是编辑戈洛姆伯克。”
胖子神气十足地站起身来说:“我是万托赫船长。很高兴同你们见面,坐吧,小伙子们。”
两位先生欣然坐在他的身旁,并在他面前把笔记本拿了出来。
“喝点什么?小伙子们?”
“树莓汁,”瓦伦塔先生说。
“树莓汁?”船长不大相信地重复了一句,然后说。“喝那种东西干吗?房东,拿点啤酒来。嗯,你们有什么事吗?”他把两条胳臂靠在桌上问道。
“万托赫先生,听说你是此地人,是吗?”
“是啊,不错。”
“请您告诉我,您是怎样到海上去的?”
“从汉堡去的。”
“您当船长多少年了?”
“二十年啦,小伙子。我的证件在这儿。”他着重地说,同时拍了拍胸前的口袋。“我可以拿给你们看看。”
戈洛姆伯克先生倒很想看看船长的证件究竟是什么样子,但却没有说出来。“那么,船长先生,您_在这二十年中一定见过不少世面了,是吗?”
“嗯,不错,见过不少。是不少。”
“请详细谈谈好吗?”
“我到过爪哇、婆罗洲、菲律宾、斐济群岛、所罗门群岛、加罗林群岛、萨摩亚、他妈的克利柏顿岛,还有许许多多他妈的岛。小伙子,问这些干吗?”
“嗯,不为什么,这很有趣呗。我们很想请您多说一点情况。”
“呵!不为什么?”船长用他那浅蓝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说:“那么你们就是从警察局来的罗,从警察局来的,对吗?”
“不是,船长先生,我们是从报社来的。”
“哦,从报社来的,那就是新闻记者罗?好吧,记吧:万托赫船长是‘甘东·万隆号’的船长,……”
“什么?”
“泗水的‘甘东·万隆号’。旅行的目的。Vacances——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
“休假。”
“对啦,真见鬼,休假。那么你们在报纸上就这样写吧,某某人抵此。现在把那个本子收起来吧,伙计。祝你们健康。”
“万托赫先生,我们这次来拜访是想请您谈谈您的经历。”
“那是为什么?”
“我们打算在报上登出来。人们读到远方海岛的纪述,看到他们的捷克同胞,看到一个耶维契科本地人的见闻和经历,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船长点了点头说:“对,小伙子,我是全耶维契科独一无二的船长。嗯,就是这样。他们说还有一个秋千①船的船长,不过依我看来,”他很有把握地补了一句说,“那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船长。船要按吨位算,知道么?”
【① 指小船,在水中摇摇荡荡象秋千一样。】
“您那条船有多少吨呀?”
“一万二千吨,小伙子。”
“这么说您就是一位大船的船长罗?”
“不错,大船的船长,”他神气十足地说。“小伙子们,你们有钱么?”
这两位先生有些迟疑地彼此望了一眼说:“钱倒有一点,可是不多。您也许要一点钱用,是吗?”
“对啦,许是要一点。”
“那么,您瞧,您要是多告诉我们一些,让我们在报上登出来,您也就可以得到一些稿费了。”
“多少?”
“喏,也许是……好几千吧。”戈洛姆伯克先生慷慨地说。
“好几千英镑?”
“不,只能是好几千克朗①。”
万托赫船长摇摇头说:“这样我就不干啦。这点儿钱我自己也有,小伙子。”这时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大叠钞票说,“看见了么?”然后他用两肘支在桌上,弯着身子朝他们俩说,“先生们,我可以让你们参加一桩bigbusiness②。你们管它叫什么?”
【① 捷克币名。】
【② 英语:大买卖。】
“大买卖。”
“不错,大买卖。不过你们得给我一千五……嗯,等一等,一千五,一千六百万克朗。怎么样?”
这两位先生又迟疑地彼此瞧了一眼。因为编辑们对于最离奇的疯子、恶棍和发明家都有一套经验。
“等一下,我拿一点东西给你们瞧瞧。”船长说罢,就用肥大的手指从马甲的小口袋里掏出一些东西来,放在桌上。那是五颗樱桃核大小的粉红色珍珠。“你们懂得点儿珍珠吗?”
“这能值多少钱?”瓦伦塔先生喘着气说。
“是的,值不少钱,小伙子。可是这些我不过是带着做个样品……怎么样,你们愿意参加吗?”他一面问,一面把宽厚的手掌从桌子上伸过去。
戈洛姆伯克先生叹了一口气说:“万托赫先生,这样大的数目……”
“你先等等,”船长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们不了解我。你们不妨到巴达维亚、泗水、巴当或者随便挑个地方去打听打听万托赫的为人。你们不妨去打听打听,人人都会说,‘好哇,万托赫船长么,他说话就是算话。”
“万托赫先生,我们相信你,”戈洛姆伯克先生回答说。“不过……”
“等一等,”船长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把自己宝贵的金钱白白扔掉,这是值得夸奖的,小伙子。不过你们把钱投到轮船上,怎么样?你们应当买下那条轮船,当上船主,就可以跟着轮船一道走;对了,那样你们就能跟着轮船一道走,也就可以知道我在干些什么了。至于在那里赚的钱,我们可以二一一添作五,这总算是公平交易吧,对不对?”
“不过,万托赫先生,”戈洛姆伯克先生最后有些不安地嘟哝着说,“不过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呀!”
“啊,这就是问题了,”船长说。“遗憾,先生们,那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了。”
“想请您谈谈您的经历,船长。您一定有过很多的冒险……”
“是的,我有过他妈的冒险,我有过。”
“轮船失事您遭遇过么?”
“什么?轮船失事?没有的事。你们这是怎么想的?要是给我一条好船,就绝对不会失事。你们不妨到阿姆斯特丹去打听一下我的情形。你们去问吧。”
“土人的情形你了解么?”
万托赫船长摇了摇头说:“这跟文明人不相干。这些事我无可奉告。”
“那就给我们讲些别的事吧。”
“好,我说,”船长满腹狐疑地嘟哝着说,“然后你们就把这些消息卖给一家公司,这家公司就把船派去。小伙子,听着吧,人都是强盗。最大的强盗就是科伦坡的那些银行家。”
“你常到科伦坡去吗?”
“常去,去过很多次。也到过曼谷和马尼拉。小伙子,”他忽然说,“我知道有一条好驶的船,价钱也便宜,现在就停在鹿特丹,你们不妨去瞧瞧。不错,在鹿特丹,就在这儿。”这时他把大拇指往肩膀后面一指,然后说,“如今船真是便宜得要命,小伙子,就象废铁一样。这条船下水才不过六年,装的是柴油发动机。你们愿意去看一下吗?”
“我们不能去,万托赫先生。”
“那么,你们可太奇怪了,”船长叹了一口气,拿出他那天蓝色的手帕大声地擤着鼻涕。“你们知道这里有人想买船吗?”
“在耶维契科本地吗?”
“是的,本地,或者在附近什么地方。我倒希望那个大企业就设在我的家乡。”
“你真是个好人啊,船长。”
“是啊。别人全都是些地地道道的大强盗。他们并没有钱。你们既然是从报社里来的,就该知道这里的bankers和Ship-Owners①这类大亨了,你们管这种人叫什么来着,轮船主?”
【① 英语:“银行家”和“轮船主”。】
“轮船主。我们对于这些人一点儿也不了解,万托赫先生。”
“啊,真可惜。”船长变得忧郁起来了。
戈洛姆伯克先生忽然想起了一桩事,他说:“你也许认识邦迪先生吧?”
“邦迪?邦迪?”万托赫船长沉思着说。“等一等,这个名字我应该知道啊。邦迪,不错,伦敦有一条邦德街,那里住着一些非常阔气的人。这位邦迪先生是不是在那条邦德街开了什么企业呢?”
“没有,他住在布拉格,不过我记得他生在我们这耶维契科地方。”
“哎呀,”船长忽然高兴地叫了起来。“你说得对,小伙子,是在广场上开绸缎店的。不错,邦迪……可是他叫什么名字呀?麦克斯,麦克斯·邦迪。那么说,他现在就在布拉格做买卖了,对吗?“
“不,那一定是他的父亲。这个邦迪叫G·H,船长,他是总经理G·H·邦迪。”
“G·H。”船长摇摇头说,“G·H,他不叫G·H。会不会是加斯特·邦迪呢——不过加斯特又不是什么总经理呀。他只不过是个一脸雀斑的小犹太人,那不会是他?”
“就是他,万托赫先生。您准是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不错,你说得对。好多好多年罗。”船长同意说。“总有四十年了吧,我的孩子。那个加斯特现在一定是个大人物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是金属制品出口辛迪加经理部的总经理;您知道,这就是出售锅炉这类设备的那家大公司。噢,他是二十来个托拉斯和公司的经理。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万托赫先生。他们管他叫我国实业界的船长哩。”
“船长,”万托赫船长沉思了一会儿。“这么说,我就不是耶维契科唯一的船长了!哎呀,原来加斯特也是船长。我应该去见见他。他有钱吗?”
“啊,有,他的钱多得要命,万托赫先生。他一定有几万万。他是我国最有钱的人。”
万托赫船长非常认真起来,他说:“他也是一个船长。谢一谢你,小伙子。那么,我就去找他,找那个邦迪。不错,加斯特·邦迪,我认识。从前他是那样一个小个子犹太人。现在竟变成G·H·邦迪船长了。哦,是嘛,时间过得真快,”他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船长先生,我们该走了,要不然就赶不上夜班车了……”
“让我送你们上码头吧,”船长站起身来说,“先生们,你们能到这里来,我非常高兴。我在泗水认识一个编辑,他是一个好人,呃,还是我的好朋友哩。小伙子,他是一个大酒鬼,你们要是愿意,我可以在泗水的新闻界替你们找个工作,怎么样?好吧,随你们便吧!”
火车开动的时候,万托赫船长从容而严肃地挥动着他那条天蓝色大手帕向他们致意。就在这个时候,一颗不很圆溜的大珍珠掉到沙土里去了,后来谁也没有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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