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心里想,不论你多少次离开地球,总难遏止那种激动的心情。他已经去过火星一次,去过月球三次,至于各个空间站,去的次数更是多得记不清了。但是随着起飞的时间迫近,他仍然意识到一种不断增长的紧张情绪,一种奇妙和敬畏的感觉——对,还有些心神不定——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同首次接受空间洗礼的任何地球佬也就难分彼此了。
在午夜听取总统简单指示之后,他就乘喷气机由华盛顿兼程来到这里,此时正在向着全世界他熟悉但又最令他兴奋的一处景物降落下去。这里展现着空间时代的第一、二两代的标志,沿着佛罗里达海岸伸延二十英里。南边是四周围圈着警戒红灯的土星式和海王星式的巨大支架,这类把人送上行星的航天工具现在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在远方地平线上,一个银光闪闪的高塔矗立着在探照灯的光柱丛中,那是最后一架土星V式,二十年来一直是全国纪念、瞻仰的对象。离它不远,象一座人造大山耸立着,乃是垂直装配大厅的巨型结构,迄今仍是地球上最大的建筑物。
随后,地面上来去匆匆的渺小人形,使他意识到那飞船的真正大小;V形机翼的狭窄处大概也有两百英尺宽。而现在这架巨形机是在专门等待着我,弗洛伊德想到这一点时不禁带着几分惊异——还带着几分自豪。就他所知,这还是第一次发起整个行动来把单独一个人送往月球。
“很抱歉——我什么也不能说。”
“但是你今晚确实见过了总统啦?”一个熟悉的声音问过。
“噢——麦克,你好!恐怕你是白白地让人家给从床上拖起来啦。绝对无可奉告。”
“你至少可以证实或否认月球上发生了某种传染病吧?”一个电视记者问,一边跑着跟上来,把他那微型电视摄影机对准弗洛伊德。
“对不起。”弗洛伊德摇着头说。
“那么隔离检疫呢?”另一个记者问。“要检疫多久?”
“还是无可奉告。”
“弗洛伊德博士,”一位身量很矮但很坚决的女记者质问说,“对月球这样全面封锁新闻能有什么可能的托辞呢?和当前政治形势有什么关联吗?”
“当前有什么政治形势?”弗洛伊德冷冷地问她。这惹起一阵笑声,接着有人喊着说:“一路顺风,博士!”他就躲进了登飞船的台架。
就他记忆所及,那并不是什么“形势”,而是一次长期的危机。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世界取决于两个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却有讽刺意味地在互相抵消。
虽然节制生育的花费不大而又可靠,且为一切主要宗教所支持,但它实行得太晚;世界人口现已达到六十亿——其中三分之一在中国。有些集权杜会通过法律限制一对夫妇只能生两个孩于,但是执行起来证明并不现实。结果,每个国家都缺乏粮食;甚至美国也有不吃肉的日于。
虽然对国际合作的需要比任何时候都更紧迫,疆界对垒问题比起较早的年代来并未减少。在一百万年中,人类没有丢掉多少侵略本能;沿着只有政客们才看得到的象征性国界,三十八个核强国带着敌意互相防范。这些国家总共掌握百万吨核武器.足可以一举而消除这个行星上的全部地表。虽然迄今为止——奇迹般地——没有动用过原子武器,然而这种局面难以维持久远。
他走进座舱时苗条的女乘务员向他表示欢迎。“早安,弗洛伊德博士!我是西蒙思小——谨代表泰因斯机长和副部长巴拉德大副,欢迎您上船。”
“谢谢你。”弗洛伊德微笑说,心里纳闷,为什么女乘务员听起来总象个导游机器人!
“五分钟后起飞。”她说,伸手往空荡荡的有二十个座位的船舱里让,“您可以随便坐,但是泰因斯机长建议您坐靠前窗左边的座位,如果您想观察离港活动的话。”
“就这么办。”他回答说,向那特定的座位走去。女乘务员招呼了他一会儿,然后走回船舱后部自己的小房间。
弗洛伊德在座位上坐好,调整好腰间和肩上的安全装置,把文件包在旁边座位上系好。顷刻之后,扩音器开始发出轻轻的砰砰声。“早安,”西蒙思小姐的声音说。“这是第三次专航,从肯尼迪机场到空间一号站。”
看来,为了那孤独的乘客,她也决心把例行一套从头到尾说一遍;在她顽强地往下说时,弗洛伊德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们飞行时间是五十五分钟。最高加速是2—G,有三十分钟将要失重。在安全信号发出前请不要离开您的座位。”
弗洛伊德扭过头喊道:“谢谢你。”他一瞬间看到有点尴尬但是迷人的一笑。
他向椅背靠稳,把身体放松。他计算,这一行程将花费纳税人一百万美元以上。如果没取得成果,他就会被停职;但是,他总可以回到大学去,重新研究中断了的行星结构学。
“自动计数程序一起开始。”机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使用的是无线电话通用的镇定单调腔。
“一分钟后高升。”
象通常一样,那一分钟更象是一小时。弗洛伊德深深地感觉到巨大的力量正在他四周积蓄待发。在两架航天机的燃料箱里,在发射轨道上的动力储存系统中封闭着一颗核弹的能量。而这一切将消耗在把他送离地球仅仅二百英里上。
不再使用老式的“五-四-三-二-一-〇”的号令,那对人的神经系统压力太大。
“十五秒后发射。开始深呼吸,可以更舒适些。”
这对心理大有好处,对生理也大有好处。弗洛伊德感到肺里装足了氧气.敢于应付一切,这时发射轨道开始把那千吨重载向大西洋上空。
很难说他们是什么时候脱离轨道而腾空飞起的,但是,在火箭吼声突然加倍激烈,弗洛伊德发觉自己在座位的坐垫上越陷越深时,他知道第一级引擎已经接替运转。他希望能往窗外看看,但是连扭头也要费点力气。然而,他并没感到不舒服;实际上.加速度的压力、发动机的压倒一切的雷鸣,还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安逸感觉。他耳鸣心跳,觉得比多年来更有活力。他又年轻了,他想要高声欢唱——这倒保险谁也听不见。
这种情绪迅速过去,他突然了解到他在离开地球,在离开他所喜爱过的一切。在下边地球上有他三个孩子,自从十年前他妻子进行了那次去欧洲的致命飞行后,就没了母亲。(十年了么?不可能!然而确实已经十年了……)也许为了他们他原该再结婚的……
压力和噪声突然减弱时,他差不多已经忘了时间,这时小房间里宣布:“准备脱离低级。开始!”
有一点振动,突然弗洛伊德回想起李昂纳多·达芬奇的一句语录,他曾经在全国航空和航天署办公室里挂过的:“‘大鸟’将在大鸟背上起飞,给它出生的巢窠带来荣耀。”
嗯,“大鸟”这会儿在飞远远超过了达芬奇的一切梦想,而力量耗尽的伙伴则正飞还地球。空了的低级火箭将沿着一条一万英里的长弧滑翔进入大气层,以速度换成距离,回归肯尼迪机场。几小时后,经过检修重加燃料,它又将准备好随时把另一个伙伴送进它本身永远去不到的灿烂天籁。
现在——弗洛伊德想道——我们依靠自己了,到达轨道已经走过了一半路程。在高级火箭发动起来,重新获得加速度时,推进的力量要缓和得多;实际上,他感觉到的并不超过通常的重力。但是,站起来走是不可能的,因为对面向着船舱的正前方乃是“向上”。如果他竟愚蠢到离开座椅,他就会马上摔到船舱后面墙上。
这种效果有一点令人不大自在,因为这架飞船似乎直立在它的尾翼上。对于坐在船舱最前部的弗洛伊德,所有的座位好象钉在他垂直下方的一面墙上。他正在尽力打消这种幻觉,突然船外迎来了黎明。
在几秒钟之内,他们冲破一层层赤、粉、金、蓝各色的帷幕,进人耀眼的白昼,尽管窗子上涂有厚厚的颜色来减弱炫光,这时候慢慢扫过整个船舱的阳光在在几分钟内仍然把弗洛伊德照得几乎看不见东西。他已进人空间,然而毫无问题,他仍看得到那些星星。
他用双手遮着眉梢,试着向身旁的窗外探视。外面,飞船的掠翼反射着阳光,象白热的金属在燃烧;在飞船的四周是绝对的黑暗,而实际在那黑暗中一定充满了星星——只是肉眼看不见而已。
重量在慢慢减低;随着飞船流通滑入轨道,火箭受到节流调速的控制。引擎的雷鸣降成闷吼,又减为轻轻的嘶嘶声,最后一片寂静。如果没有皮带勒住,弗洛伊德就会飘出座位;反正他的胃颇有要飘出去的感觉。他希望在半小时前(也就是还未航行一万英里以前)吃的药丸能起到说明书上所说的作用。在他一生的事业中,宇宙航行时只晕过一次,但是一次就不算少了。
透过机舱扩音器传来的机长声音是坚决而又自信的。“请遵守一切O—G规定。在四十五分钟后我们就要在空间一号站停靠。”
女乘务员顺着间隔不大的座位的右侧狭窄通道走过来。她的步履略有点飘飘然,两脚离地时粘着胶似的勉勉强强。她走路不离开从机舱一头铺到另一头的鲜黄色维乐尔柯罗地毯,舱顶也是从一头铺到另一头。地毯上以及她鞋底下都布满无数的细钩,可以象牛蒡似的钩缠在一起。在自由降落的环境中,这种走路的窍门对于不知所措的乘客起着巨大的定心作用。
“您想喝点咖啡或茶么,弗洛伊德博士?”她高高兴兴地同。
“不要,谢谢你,”他微笑着说。在他必须吮吸那种塑料饮管时总感觉自己象个婴儿。
他砰地一声打开公文提包,打算取出文件,这时女乘务员还在他旁边关切地围着转。
“弗洛伊德博士,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他回答,眼睛从眼镜上面看着她。
“我的未婚夫是泰卓的地质工作者,”西蒙思小姐说,仔细地选择着字眼,“我一个多星期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是吗?也许他离开了基地,联系不上了。”’她摇摇头。“‘每次发生这样情况,他总事先告拆我。您可以想象我是多么担心——还有那些谣传。月球上有传染病是确实的吗?”
“即便是,也没惊慌的理由。要记住,在一九九八年就有过一次隔离检疫,那次是因为流感病毒变异。好多人病了——但是一个人也没死。而我也就只能说这么多。”他坚定地结束说。
西蒙思小姐快活地微笑起来,直起了腰。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您,博士。很抱歉打搅您。”
“没关系,”他殷勤地说,但并非实话。接着他就埋头到那看不完的技术报告堆里,企图对通常所有的积欠来一次奋不顾身的最后突击。
到了月球,他就不会有时间看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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