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就这样做了“信使”。我成了链条上的一环,从乞力马扎罗云雾缭绕下的传奇城市越过恰卡的边缘,穿过联合国的封锁线,到了内罗毕的一家俱乐部,然后进入我的身体,再到美国大使馆。不,我说得不对。应该说我是八百年前就开始的锁链的一环,从蛇夫座十七号星云的光射向地球开始,从美国大使馆到美围政府,再到一个头像出现在扑克牌背面的男人——而这扑克牌就是我的安全通行证,锁链从他又延伸向一个没人猜得出的未来。
  “它让他们害怕,所以他们想要得到它。”布若泽·德斯特告诉我说,“美国人总是想要得到让他们恐惧的东西。他们认为这些富勒烯会给他们的工业生产带来优势,使他们的经济坚不可摧。事实是,它们会毁掉他们的工业,摧毁他们的经济。有了这些东西,任何人都能造出他想要的东西。他们的自由市场经济是经不住这样的打击的。”
  我做信使的时间并不太长。对于社会上众口一辞的观念我总是表现得很反叛,布若泽·德斯特就欣赏我这一点——我成了他的私人助手。我制定交易,做记录。陪德斯特参加和其他谢里夫①大佬的谈判。恰卡离我们更近了,昔日的宿敌需要结成联盟,现在街上的武装分子因为共同的利益而需要组成同盟军。
  【①谢里夫:原指乡村警察或郡长,文中意为黑社会老大。】
  一天,布若泽·德斯特送给我一件用丝绸包裹的礼物。我打开了它,那是一把枪。
  我的第一反应是害怕:一个十六岁女孩应该得到这样一个礼物吗?这意味着把别人的生或死掌握在自己手中。我会吗,我能吗,用它对准一个鲜活的肉体?不过很快一种强大的力量蔓延到我的全身——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掌握了权威。
  “别太喜欢它了。”布若泽·德斯特警告说,“武器不能让你安全。这个世界没有地方是安全的,对你,对任何人都一样。”
  在回乔古路的路上,我把枪贴近皮肤,它像是团罪恶的烈火在我身体里燃烧。把它放在我们家里是不可能的,但金属加工厂的西蒙为我藏钱已经有一阵了,他会很高兴把枪藏在松动的砖头后面。他想使使那枪,我不答应,我猜在我离开后他还是会试试它的。每天早晨我把枪拿出来,再拿出一些吃午饭和用于贿赂的钱,然后就去工作。
  有了口袋里的枪和钱,布若泽·德斯特的警告看起来是那么迂腐、胆小怕事。我年轻、灵活、聪明。只要我喜欢我就能让世界变得安全或危险。但在我十七岁生日后的第二天,他所说的事实还是出现了。
  那天天很晚了,外面一片漆黑,我从教会成员中心外的马他图下车——父母不再问我那么晚去哪里了,也不问我的钱是从哪来的,这也证明了父母和我有多疏远了。
  我立刻就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你如果是在街上混的,感觉就会变得很灵敏。人们在空地上不知所措地乱成一团。什么地方有女人的尖叫。我找到西蒙。
  “出了什么事,我妈妈呢?”
  “是耕地。他们冲进了耕地。”
  我推开那些愚蠢、慌乱的基督徒。已经到了成熟季节了,玉米高过了我的头,黑黝黝的甘蔗发出轻轻的塞搴声。我在耕地的小径上迷了路。月亮躲在云后,城市的灯火照亮了天空但并没有投射光线。我循着声音走,直到看见了茎秆间的亮光:是火把和黄色的沥青火焰。声音现在靠近了,很嚣闹。是些人,喧哗的人。喧哗的人群总是让我不安。顾不上小心庄稼,我从玉米地里冲出来,撞落了许多成熟的玉米棒。
  教会成员中心的妇女站在被践踏的庄稼地边。玉米、土豆、甘蔗、大豆都被踏倒了,拔了出来,剥了下来。
  她们面前的是一群贫民窟的人。男人手拿火把和收割工具。女人的康加里盛满了偷来的食物。孩子的篮子和布袋里装满了掉落的豆子和掰碎的玉米。他们毫无羞耻地面对我们。在踏平的铁丝网外,更多的一群人等在市场前;这群鬣狗,如果暴民赢了,他们会冲进来加入抢劫,如果暴民输了,他们就会鬼鬼祟祟地溜回家。他们的数量比女人多。
  二十比一。但我很镇定,我手里有枪。
  “滚出这里。”我对他们怒吼着,“这里不是你们的地方。”
  “也不是你们的。”领头的人说,他瘦得像具骷髅,光着脚,穿着一条破牛仔裤和一件破烂的肥料公司的 T恤。他左手举着一盏罐头做的油灯,右手拿着弯刀。“它是从恰卡那借来的。恰卡会拿回去的。没人能拥有它。在它全部被夺走以前我们要拿我们能拿的。”
  “去向联合国说去。”我叫道。
  领头的摇摇头。人群又向前走了几步。妇女们忿懑地嘟哝着,紧紧地抓着锄头。
  “联合国?你没听说吗?他们正在减少救济的努力。我们被留给了仁慈的恰卡。”
  “这是我们的食物。我们种植它。我们需要它。离开我们的土地!”
  “你是谁?”领头的讥笑着说。人群举着镰刀继续前进。
  笑声激起了我身体里的黑暗面——这点布若泽·德斯特早就看出来了。它使我变得像战士一样好斗。愤怒和力量充斥着我的大脑,我拔出了枪,把它举过头顶。砰、砰、砰,枪声刺破暗夜。其后是比枪声更加让人震惊的寂静。
  “怎么?这个孩子有把枪。”那个饥饿的男人说。
  “这个孩子也会开枪。你会是第一个死的。”我说。
  “也许。”领头的说,“但你只有三发子弹了。我们有三百双手。”
  贫民继续前进,妈妈把我拉到一边。
  他们在收割我们的玉米和甘蔗,一把把弯刀映射出黄色的火光。他们后面紧跟着妇女和孩子,在捡拾、筛滤、收集漏下的粮食。三百双手像蝗虫一样啃噬了我们的庄稼。
  枪突然像杠铃一样沉重起来,迫使我放下了手臂。我记得自己因为挫折和羞愧而哭了。他们人太多了。我的力量、我的决心、我的武器根本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盲目的勇敢、自负和虚伪的炫耀。
  到了早上,田里一片狼藉,到处散乱着茎、秆和扯碎的叶子。没有一个可以吃的果实留下来。早晨,我等在在乔古路边,竖起大拇指要拦一辆马他图,我背着的运动背包里是我全部的财产。我又要开始做个难民了。那场争执是短暂的,无声的。
  “这是什么?”母亲没有碰那支枪,她只是用手指着床上的枪质问我。
  父亲对此甚至连看也没看。他弓着背坐在一张又深又旧的扶手椅上,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
  “你从哪弄来这种东西?”
  我身体里的黑暗力量仍然很强大。在面对一群暴民时它失败了,但用来对付父母是绰绰有余了。
  “从一个谢里夫那儿。”我说,“你们知道谢里夫是谁吗?他是个大人物。在他那儿我把恰卡的孢子藏在身体里,再把它们卖给美国人、欧洲人,任何愿意买的人。”
  “不许这样跟我们说话!”
  “为什么我不能?除了坐在这等待事情发生,你又做了些什么?我来告诉你惟一会发生的事:恰卡会到来,毁灭一切。至少我已经为这个家尽了自己的义务!至少我没让全家都被赶进下水道!至少我们不用去偷别人的食物!”
  “污浊的钱!肮脏的钱,罪恶的钱!”
  “当初给你钱时你可是很高兴的。”
  “如果我们知道……”
  “你问过吗?”
  “你应该告诉我们。”
  母亲无言以对。她再次指了指枪,仿佛它是所有堕落的证明。
  “你用过它吗?”
  “没有。”我回答,等着她骂我是个说谎者。
  “今晚你不是要用它吗?”
  “是的。”我说,“我会用的,只要我认为它能起作用。”
  “你到底是怎么了?”母亲说,“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呀?”
  “你们什么也没做。”我说,“这正是问题所在。你们放弃了。你和他一样只会呆坐在那里。”父亲始终没说一个字。“你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做。上帝是不会来帮你们的。如果上帝能,他会派来恰卡吗?上帝已经让你们成了乞丐了。”
  这时父亲从他的椅子里站起来。
  “离开这个房子。”他用非常平静的口吻说,我注视着他,“带上你的东西。走吧。现在就离开。你不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以后也不要再回到这来。”
  因此我带上装了我东西的包,把枪放在裤子里,钱放在鞋子里,走出了家门。
  我觉察到了从每个房间,每个帐篷,每个小棚屋里投射来的目光,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基督徒也会拥有贫民窟的那种眼神。

  布若泽·德斯特把俱乐部后面的一个房间给我住。我猜他也许想借这个机会和我上床。
  这里气味恶浊,晚上又喧闹不堪,我还经常不得不离开房间给做生意的妓女腾地方,但它毕竟是我的家,我相信自己是自由快乐的。但布若泽·德斯特的话像施在我身上的诅咒,就像有些人只要看上别人一眼就能让人遭殃,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安宁。
  你什么也没做——我已经控诉了我的父母的什么都不做,但我都做了什么?等恰卡来了我能做什么?
  几个月过去了,恰卡的边缘到了穆兰加,到了噶尼亚瀑布,到了锡卡,布若泽·德斯特的诅咒依然控制着我。
  我看到政府在卡车和汽车的护卫下离开内罗毕前往蒙巴萨。在海尔塞拉西大道的咖啡店——我总是在那给我的信使买早餐咖啡——我看见长长的车队用了一个半小时才全部通过。
  一群捣乱分子乘着武装巴士在大街上乱窜,像放烟火似的放着曳光弹,直到联合国的重型军用运输车来驱赶他们。
  我蹲伏在路边的沟里躲避正在为抢劫油箱而进行的激烈交战。之后我爬起来去了莫伊电信塔的观察站,看见战斗的浓烟在郊区燃起,在远处映衬着火光的薄雾边缘,在南面和北面,除了斑驳的暗褐色地面和贫民区飞扬的尘土外,就是恰卡的奇形怪状的颜色。
  我看到报纸宣布2013年,7月18日,两个恰卡的边缘将相遇,内罗毕将不复存在。哪里是安全的?冥冥之中我似乎听见德斯特的声音。你打算做什么?
  面对一个人死亡的最后时刻还算是容易的。一口气吐出再没有吸进。心脏停止跳动。血液变凉继而凝结。最后的意识在大脑中渐渐淡去。但如果是在死亡刚开始时就没那么容易了。不是吗,比如,当身体进入最终的衰竭?当第一个细胞变黑成了癌?当我们把自己的DNA传给人类新的一代,我们自己的基因变成多余?当我们出生时?一个公务员告诉过我,在他们填好你的出生证明时,他们也准备了你的死亡证明。
  内罗毕的死亡也是一样的。全世界通过间谍卫星和摄像飞船看到了它死亡的整个过程。作为一个城市,要确定它终结开始的时间更加不容易。有人说是从联合国撤出内罗毕,整座城市不设防开始。有人说是在恩巴卡西的电力工厂关闭,输送到海岸的燃料和电力被切断时。有人说是在第一个孵化塔出现在西地的大街上时;电视新闻的画面上六角形的恰卡苔藓缓慢淹没了“欢迎到内罗毕”的路牌。对我而言,它是从我和布若泽·德斯特在楼上俱乐部后面的房间睡觉开始。
  我告诉他我是处女。
  “我总是把你当成一个基督教孩子。”他说。虽然我的童贞使他兴奋,但他从没有试图强迫或无礼地侵犯我。
  当时我很紧张,口干舌燥,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只是假装很享受它。事实是我根本不明白所发生的一切。我干吗要做这事?似乎这样才能证明我已经是个很出色的年轻罪犯,只有这样才能把我的生活和我的城市联系起来。
  虽然他很温柔体贴,但我们再没有睡在一起。

  内罗毕的最后几个月是艰难的时光。有时候日子是那么难熬,我们只能靠回忆一些美好的、光明的事情来度过。我试着诚实坦然地面对最后的时间。
  现在我十八岁,自我离开乔古路已经有一年了,我再没看见我的父母和小蛋。我承认自己很骄傲,抱怨父母,也腮陡害怕,但没有一天我不惦记他们,心中充满了对亏欠他们的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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