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十三岁了,在我们这已经算是个女人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恰卡来到了我的世界,毁掉了它。那晚我在格蕾丝·穆西卡家,我和她一起做家庭作业——这是个听收音机的借口。联合国占领你的国家所能带来的最大好处之一就是有了很棒的电台节目。我会跟着电台哼唱,它常会播放些我们家不允许听的音乐。
  当时我们正在听迷幻舞曲音乐。突然收音机一片嘈杂,仿佛电台在自己调频道。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唱片跳针了或是别的什么,格蕾丝站起来拨弄收音机旋钮。结果只是更糟了。格蕾丝的妈妈从隔壁房间进来说她的电视机没有图像了,尽是些曲线。然后我们听到了第一声轰隆声。声音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沉闽空洞,像是滚动的雷声。在高地的许多夜晚经常会打雷。我们很清楚雷声听起来该是什么样的。那不是雷声,一定是别的什么。轰!又是一声。现在声音靠近了。
  外面人声鼎沸,灯影晃动。我们也举着火把循着声音跑出去。马路上都是人:男人、女人、孩子。无数火炬摇曳的光线交织在一起。轰!声音更近了,响声震得窗户嘎吱作响。所有的人都把火把高举向天空,看着就像一支支闪光的矛。孩子们都吓哭了,我也有些害怕。
  莫斯特·亥好像找到了答案:“音爆!上面有东西!”
  他的话音未落,我们也都看到了——它运动得如此缓慢。模样很奇特,就像是一个孩子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道线。它从东南方向过来,穿过乞力阿尼东面的山脉,犹如一支箭般笔直朝向我们偏南一点的方向飞去。
  这是五月末一个平常的夜晚,大雨过后天空明朗,满天繁星。
  我们看见线的顶端有个发亮的圆点划过星空。它仿佛是在飘浮、跳舞,就好像如果盯着太阳太久眼睛会出现幻觉一样。在它后面拖着的那条尾线就像联合国的大型喷气飞机留下的云迹,只是更纯净,发着蓝光,在夜空移动。
  现在又有两声声响接连发出,声音离我们是那么近,直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这时一个老婆婆开始哀号。恐惧攫住了我们,很快所有的人望着天空中闪光的细线泪流满面,男人也和女人一样哭了。
  许多人坐在地上把熄灭的火把靠在膝盖上,茫然不知所措。一些年纪大的人用夹克、围巾、报纸把头蒙住。其他人看见他们这么做了,很快所有人都坐在地上把头蒙住了。
  莫斯特·亥却没那么做。他站在那抬头凝望着发光的线,它似乎在把夜空劈成两半。“多美呀!”他说,“我竟然能亲眼看到这样惊人的景象!”
  他站在那儿痴痴地看着,直到那东西逐渐消失在西面黑蒙蒙的山脉后面。我看见天空中细线的闪光映射在莫斯特·亥的眼眸中,久久才消褪。
  那东西消失后好一会儿,没人知道该做什么。每个人都吓坏了,同时大家也都松了口气,它就像是黑暗天使从天而降,却放过了基奇奇。人们还在哭,但现在是解脱的泪水,哭声也就不同了。
  有人从屋里拿来一台收音机,其他人也拿来了自己家的收音机,很快我们所有人坐在路中央的黑暗中,周围围了一圈收音机。
  一个播音员打断了晚上的音乐节目发布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在20点20分8秒,一个新的生物包落在了中央省内。
  听到这些,人群中传出低低的交头接耳声。
  “安静!”有人叫道。大家都不再说话了。虽然消息很可怕,但它总比黑暗中的怪声要好多了。
  播音员说生物包落在靠近图沙的尼安达鲁瓦东面沼泽中,一个基库尤小村子上。
  图沙这个名字我们都知道。我们中有些人的亲戚就住在图沙。有乡村客车从涅里开往图沙,从基奇奇到图沙也就二十公里。有人在抽泣。有人在祈祷。大多数人则沉默不语。但我们都知道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
  四年里恰卡已经吞噬了乞力马扎罗、安波塞里和纳芒加的边缘,现在正在靠近卡及亚都的A104高速公路和内罗毕。我们忽视它的存在,继续自己的生活,相信等它真的到来时我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它从天上落到离我们二十公里的地方,按每天50米的速度,也就是说,四百天后它将到达基奇奇:你只有这么多时间来决定该做些什么。
  这时,负责标致汽车站的杰克逊站了起来。他把头歪向一边,举起一根手指。大家都安静下来。他看着天空,“听!”
  可我什么也没听见。他指向南面,这回我们听到了:飞机的引擎声。
  闪烁的飞机探照灯照出了山谷远处树林的剪影。从树林后面先是出现了一架,然后十架、二十架、三十架、更多。直升机像蝗虫一样笼罩了基奇奇。它们引擎的轰鸣声铺天盖地。
  我用校服的领巾裹住脑袋,用手捂住耳朵,尖叫着想盖过声响,但那刺耳的巨响仍穿透耳膜,我的脑壳似乎要像瓦罐一样四分五裂了。
  一共是35架直升机:它们飞得非常低,机翼产生的强大气流震得我们的锡皮屋顶咔啷啷直响,搅动起来的漫天灰尘扑面而来。一些十几岁的孩子欢呼着,向飞行员挥动他们的火把和学校的白衬衫。他们欢呼着,看着直升机越过山脊、田垄。他们欢呼着,直到飞机的引擎声逐渐消失在夜虫的呜叫声中。恰卡到哪里,联合国就会紧随其后,就像追着母狗不放的公狗。
  几小时后卡车也开进来了。当它们在崎岖的公路上跋涉时,转动的引擎声吵醒了整个基奇奇。
  “现在是凌晨三点!”库里雅太太朝着灰白色卡车叫喊道,它们的车门上有蓝色的UNECTA①标志。
  【① UNECTA:联合国在非洲的国际警察组织,专门负责研究恰卡和处理居民撤退事宜。】
  大家再也没法入睡了,我们站在大路边看着他们穿过村子。我倒很想知道当那些司机转弯时,突然看到这么多面孔和眼睛出现在车灯前会怎么想。有些司机向我们挥手致意,一些孩子也向他们挥手回敬。等到了黎明我们下地干活挤羊奶时他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开进来。在我看来他们就像一条望不到头的白蛇在山谷的公路上蜿蜒盘旋。在他们到达山谷隘口处时,东面升起的第一缕阳光为车队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卡车在公路上开了两天。等他们都开过去后,难民开始沿着公路从另一边过来。
  在队伍最前面开道的是各式汽车:马他图里堆着高高的被褥,装载着工具和牲畜。卡车后面的一大家子人就坐在他们所抢救出来的财产上面。一部丰田小汽车里挤满了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妇女,一个紧挨着一个。老式汽车、摩托车、电动脚踏车后座上垒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渐渐远去。这就是贫穷的种族特征:有钱人坐着汽车走在前头,跟在他们后面的是牲畜拉的车——驴车、牛拉货车还有脚踏人力车。
  最后面人数也最多的就是徒步的人。一些人推着手推车,车上装着瓦罐、铺盖卷、用麻绳捆扎的盒子;一些人吃力地用绳子拽着手推车踽踽而行;也有人推着独轮手推车,坐在车上的老妪满脸惶惑。他们拖着家当在崎岖的山路上蹒跚而行。有人放下包袱跳过田埂走进梯田,解开衣服和工具在田里做饭。
  队伍的末尾出现的是用头和手负重的人。这些人把包裹顶在头上,挎在背上以及孩子的肩膀上。
  父亲开放了教堂让难民们进来。他们能在这里休息,我们准备了热奶茶、玉米粉和一些豆子。我帮忙搅动架在火上的一大锅玉米粥。乡村医生建了个医疗中心。大多数人都只是头和脚受了点伤,一些孩子有点脱水。
  并不是每个基奇奇人都同意父亲的这种慈善行为。有些人认为这样做只会让难民赖在这儿,从我们嘴里抢饭吃。一些店主责备父亲断了他们的财路,因为父亲免费给难民提供吃住。父亲告诉他们,他只是在做耶稣会做的事。那些人无言以对,但我知道父亲这么做还有其他的理由。他想听听难民的经历。用不了多久,他也要经历同样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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