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羽 译
作者简介
戴维·金代尔一直在自己的创作的路上艰苦地努力着。他现在仍在参加丹佛地区举办的文学创作班,在艾德·布朗特的指导下学习。他也曾参加过在俄勒冈组织的草堆作家联合会,并得到了当代科幻小说创作领域的三大名家:布朗特,基恩·沃尔夫和迈克尔·毕舍普的指导。
然而真正使作者成功的是他的天才和毅力。写作技巧可以习得,创作思路可以预先没想,避免走入死路,别人的批评也可以欣然接受,但天才是不能够灌输的,磨炼技巧的耐心和决心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
金代尔今年31岁。他有很强的逻辑分析思维,曾获得数学学士学位。他还兼修人类学。他的小说《末世》就向我们展示了这一切。这篇小说曾获第三年度小说创作一等奖。在此之前,他曾在《科幻作品集》上刊登过另一篇小说。在文学创作中的所思、所想都显示他正朝着职业创作科幻小说的方向发展。他那执着的写作态度,必定会给他带来成功和荣誉,他感受思维想像力的极限,然后以灵活的写作方式展现了我们面前。《末世》就是一个很好的典范。
☆ ☆ ☆ ☆ ☆ ☆
我曾听说末世学家否认我们人类会有未来。他们认为人类只不过是介于猿和超人之间的桥梁。这是一座破烂不堪的桥,我们既不能让它永存,也不能使它复兴。正如我们现在不可能阻止威尔德居住地之外的那些星球爆炸,或把深冬里的雪变成雨一样,整个人类都不可能再有新的开始。我将要讲述的就是关于人类复兴和死者复活的故事。它告诉我们,这个注定要毁灭的城市里的哲学家们的观点既是正确的,又是错误的。这个故事既可以说是关于终结,也可以说是关于新生。当然,对于我这样的老人来说,都是一回事。
对于我来说,人类文明的末日发生在苦痛市的一个深冬的夜晚。那是在我50岁或51岁的第70天。也有人把它称为落冰市,有人称为虚幻市。城市之中冰雪覆盖,折射的太阳光四散开来。人们说这里是千万个败落的世界的灵魂的积聚地。末世学家则称其为“末日城市”或“失落的城市”。我喜欢后一种称呼。当然它叫什么名字并不是很重要的,重要的是这里终日覆盖着冰雪,极度的寒气使人呼出的热气马上就凝结成冰溜子。至于说肌肤 只有傻子才把自己的肌肤裸露于这个失落的城市的空气之中,因为你会看到肌肉马上就会变成坚硬的石头。更重要的是,有些人并不在乎自己的肉体而决意去寻找人类的开端。
他在一个静谧的夜晚走进了我的切割室。
外面漆黑而寂静,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传来的机器声,那是在为第二天融化而清理大街上的冰雪。
他是一个年轻人,面色苍白,风雪衣的兜帽下露出一双充满活力的棕色眼睛。他那浓黑的胡子会使你以为他是来自于葛玛或什维格。他说自己来自于撒莫沃德,据说那里的人浑身不生毛发。皮肤像咖啡末一样黑。他那浓黑的眉毛和宽大的、棱角分明的脸使他看起来更像20多年前这个城里很多人都愿意效仿的艾拉洛伊人的形象。当然你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效仿这个形象。
他站在石廊里把冰鞋上的雪泥抹掉,并对我说他需要我的帮助。
“你就是切割师林诺吗?”他用低沉而神秘的音调问道。
当我告诉他城里的人是这么叫我之后,他又说道:“我想请您施展您的一切技能,把我变成一个艾拉洛伊人。”
我把他领进休息室。他把冰鞋的锋刃拆了下来。并脱下淌着水的手套,扔到了我花了很多钱从尤拉德斯买来的大理石桌子上。
我并不想招待他。我的衣服上溅满了血渍和脑浆,而且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但我还是问他是想喝克瓦斯啤酒还是咖啡。令我惊讶的是他选择了咖啡。
“啤酒使人的思维混乱,”他说道。他似乎对周围墙上的污渍并不注意,只是直直地盯着我。“酒会使人忘记自己的目的。”
我叫了我的机械佣人一声,然后问他:“而你的目的就是使自己看起来像艾拉洛伊人?”
他摇了摇头:“我的目的是从外到里,完完全全成为一个艾拉洛伊人。”
我笑了笑,说道:“你知道我是不能那么做的。你应该了解法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改变你的肌肤,但……”
“那葛仕温又是怎么回事”
“葛仕温,”我冲他喊道,“为什么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喜欢跑到这里问有关葛仕温的事情?”
这时佣人走了进来,我借机摆脱窘境,让它拿些啤酒和咖啡进来。
当它离开后,我说;“有关葛仕温的故事远比我们星际陨落的恒星要多得多。你对他又知道些什么呢?”
“我知道他曾要求过我现在想要的。我还知道他是一个充满了伟大梦想的人……”
“他只不过是个妄想家罢了!你想知道关于他的故事吗?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我曾经给所有到我这里寻找噩梦的年轻人讲过的故事。你坐好了,仔细听着……”
佣人端着两个佛斯特拉人制造的大保温壶,里面盛着冒着热气的啤酒和咖啡,走了进来。它笨拙地把我们精致的大理石杯子倒满。我开始给那个年轻人讲述葛仕温的故事。
“在撒莫沃德,曾经生活着一位年轻的贵族。他对古玩和藏书非常感兴趣。据说他曾去过克撒德利亚,贿赂了图书管理员。买下了克奥托的有关地球早期的收藏品。他非常博学,并声称人类真正应该研究的是人类自身,而不是每亩地如何多产五吨咖啡什么的。有一天,他厌倦了自己所过的生活,说道:‘我的儿子们长得像难看的蝇蛆,依附在这个败落的文明的病态的肌肉上生存着。他们和我的妻妾们密谋如何对付我,而当我的女人跟别的男人上床时,他们只是开心地笑着。’葛仕温变卖了家产,释放了奴隶,井告诉家人,如果他们要活下去,只有用自己的双手和思维养活自已。他搭上了一艘达尔金人的船只,向威尔德驶去。”
“谁都知道达尔金人非常狡诈,他们没有提醒葛仕温要小心黑月上的笑池。这并不奇怪,他们根本就没有提醒他,而葛仕温在那个阴暗而潮湿的星球上呆了半年之久。他因为肺病而不停地咳嗽,那里的医生不得不很费劲地切除一些肌肉的纤维,而后静待观察,然后再切除一些。”
“康复后,他找到了一个法拉沃仕商人,并跟他去了亚克娜星球。在那里,为了能让他结交的一群宗教信徒准许他搭乘他们那艘缓慢的朝圣船,葛仕温剃光了脑袋,套上破破烂烂的衣服。终于,像其他任何寻梦者一样,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来到了虚幻市。”
“尽管当时是冬春之交,天气还比较温暖,但他还是吃惊于我们这里的寒冷,也不惯于城市里眩目的光线。他花了大笔的钱买了很多雪镜和最好的镶着金丝线的皮毛大衣。他难以置信地说道:‘这里的街道都是由五颜六色的冰铺成的。’而他曾见过的冰,只不过是奴隶们献给他的外国饮品中的小冰块罢了。他目瞪口呆地瞅着嬉闹的孩子在五彩斑斓的街道上相互追逐着。远处的塔顶冻结着层层的冰块,折射着天空中白色的光,使整个城市到处都闪闪发光。‘这里很美,’他说道,‘但这是一种表面上的、虚假的美.而实际上是腐朽而败落的文明。’他穿上厚厚的皮衣和刚买来不久的冰鞋,摇摇晃晃地冲到大街上,开始向人们说教。”
“在赫哥顿外面的大广场上,虚幻市高高矮矮的人们聚在一起,吃着茶点。他们之中有占卜者,有末世学家,有唱诗班歌手,还有医生以及妓女等。葛仕温冲他们喊到:‘我只想对你们的虽不是人,却又高于人的内心讲几句话。’”
“但是没有人理睬他这个矮小的、穿戴臃肿、说话结结巴巴、连冰都滑不好的外地人。他非常生气,又喊道:‘你们这些宇航员们是整个星系的骄傲。你们飞快地穿梭于西蒙、尤拉德斯以及杰克兰德等星球之间。你们把自己融合到威尔德人之中,迷恋于计算和幻梦,以为自已已经找到了最美妙的和最永恒的东西。但是你们却忘了一朵小花也能带来快乐。你们放弃了婚姻、抛弃了孩子,你们虽不是人,却又高于人。”
“那些宇航员并不理睬他,只是转过身去继续喝他们的啤酒。他又对那些历史学家和寓言家们说他们并不知道人类真正的天性。当然了,我们城市里的这些高傲的人们是不会搭理他的,他们只是自顾自地谈着盖伊星球以及过去的地球,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葛仕温又和程序专家、牧师、来自外地的宗教信徒等搭话,但仍是没人理他。在极度的沮丧和失望之中,他裹紧皮衣,来到了城里外地人聚集区。在那里他可以花钱找个伴,来耐心地听他说教。”
“他非常孤独,而且多年没有女人陪伴了,所以他就去找妓女寻欢作乐。因为精神空虚,他还经常使用麻醉品。一天早晨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和四个来自杰克兰德的妓女躺在一起。她们还问他。是否所有的皮肤黝黑的矮小男人都像他这么强壮,并告诉他,和来自不同星球的人做爱的乐趣真是太妙了。这一切男人是不会懂的,只有女人方能感受得到。葛仕温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为震惊。他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一边高声叫骂着,一边大声下令要把这些妓女卖为农奴。他向她们抛了一袋宝石,然后穿上冰鞋冲到外面。在大街上来来回回滑了两天后,他的神态才渐渐恢复正常。”
我讲到这儿停了下来,把我们的杯子再次续满。
那个年轻人正用那双有神的棕色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好像要从我的话中找到破绽。冰冷的屋子里安静极了,我可以听到他那缓慢而平稳的呼吸声。
他点了点头,然后问道:“然后呢?”
“然后葛仕温作出了一个决定。他发现这里的人根本不可理喻,他决定冲出这个腐败的城市,真正像艾拉洛伊人那样自然的生存。他要去找他们,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伟大的梦想。”年轻人说道。
“我看他简直是发疯了,”我喊道,“他如此向往的艾拉洛伊人究竟是些什么玩意?他们只不过是疯狂的野人罢了,现在仍是。当地球还年轻时,他们来到了这个世界。据说当时地球本身就像是一块金属钚,充满了放射性物质。洞穴人!他们想做洞穴人!于是他们改变了自己的基因,变成原始人的样子,并且摧毁了巨船,居住到冰封的森林之中,而现在他们的后代靠猎猛犸为食生存,还没等活到第100个冬天就死去了。”
“但是他们死的时候很快乐。”年轻人说。
“谁知道他们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我说道,“但葛仕温想知道。他找到了我。他听人们说我在很久前就成功地做过他想要做的手术,而且我曾在自己身上试刀,在人体改变方面,我是非常出色的。当时就在这间屋子里,葛仕温向我请求道:‘把我变成艾拉洛伊人吧!’我说:‘你可以去找这里的任何一位医师,没有人会满足你这个要求的。’他说:‘我将会给你一千万泰伦!’他们那里的钱在虚幻市是毫无价值的。当我这样告诉他时,他又说道:‘宝石,我有两千克拉亚克娜宝石,’‘如果这样,我可以把你的脊柱加长8英寸,或把你改变成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可以把你的肤色变浅,把你的头发变成像杰克兰德星球妓女的头发那样白。’他又狡狯地瞅了瞅我,说道:‘如果你给我做手术,我会给你提供信息,我知道阿哥森星球的具体位置。’我不屑地一笑,问道;‘你又怎么能知道我们的宇航员找了三千年还没有找到的星球的位置呢?’
“事实上,葛仕温确实知道。他曾用变卖家产的钱从那个他在黑月上遇到的嘴不严实的宇航员那里得到了关于这个传说中神秘世界的位置的秘密。我马上就和市档案馆联系了一下,那里的管理员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兴奋。他们马上派了一名年轻的飞行员去证实我提供的信息。我告诉葛仕温,在一切明了之前,我们可能要等上个两、三百天。
“他的信息确卖非常有价值。我们派去寻找阿哥森星球的飞行员非常出色,他驾驶着他的无穷号光速飞船,运用盖然论的拓扑学原理,飞快而无误地穿过轨道偏离区,经过无数的宇宙窗口,只用四十天就从阿哥森返了回来。
“‘你会成为一个大富翁的,’葛仕温在一个清爽而亮丽的上午对我说,‘接我说的做,那么所有的信息磁盘都是你的了’。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把他带进切割室,并始进行操作。对我自己来说,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获得磁盘,而是因为对于一个敬业的切割师来说,这是一次对知识和技术的挑战。我扩大了他上下腭的基骨,又把他的齿槽骨加大到最大限度,以便他的脸能够支撑得住我给他安装的巨大的牙齿。我又把他的脸的角度拓宽,留出空间安装一个咀嚼装置。这个装置非常坚硬,足以咬碎人的髓骨。因为脸显得从脑壳中突出,我不得不用纤维组织给他造一个眉脊保护眼睛。这个塑造过程用了大部分冬天,但这还仅仅是开始。
“我接着改变他的身体。在激光和解剖刀下,他痛苦地扭动着,但却坚强地支撑着。为了给他植入利用深层空间法培育的巨大的肌肉组织,我又给他植了新的骨骼。我扩展了蜂巢组织的骨盘与针状体,加固了骨干以及肌腱组织,并给他的长骨,如段骨的外层加厚了三毫米。我又改变了他的皮肤,切掉了真皮组织下的大多数汗腺,以免他刚到冬天就因为汗水湿透皮衣而冻死。因为他黑色的皮肤会阻碍足够的维生素D的合成,影响在漫长的冬天里骨质的钙化;我又抑制了他体内黑素细胞的生长。很少有人知道,所有的人,不管是什么肤色的,都有数目近似的黑素细胞。我把他的肤色变浅,淡得看起来和索斯考人一样。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至少我当时是这样以为的,就是使他从头到脚长出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体毛。
“我对自己的手术很满意,但也感到恐惧。葛仕温变得太强壮了——比任何一个艾拉洛伊人都强壮。他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我的锁骨从我的胸腔里生扯出来。但他并不满意,而是对我说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你还没有做。’我说:‘我已经把你完全改变了。任何一个艾拉洛伊人都看不出你和他们族人有何不同。’他盯着我,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狂乱的神色,接着问道:‘我的儿子怎么办?一旦我真地和艾拉洛伊女子结婚生下孩子,他们会认这个长着软软的下腭的混种人作他们的族人吗?’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无奈地重述了城市法规:‘一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改变他的肉体,但体内的脱氧核糖核酸却永远属于他的种族的。’他突然用力紧紧地抓住我的小臂,我感觉自己的肉和骨头都要被拽裂开来。他说道:‘强大的人都制定自己的法律。’”
“当时,我确实有些同情他。这个奇怪的人只不过是要求每个人都需要的——有一个和自己形象一样的儿子,从而获得心理的安宁。我违反了文明世界的法律,你知道这才是挑战。我先用放射线照射他的睾丸,然后用声波杀死精子。我的同行对这种犯罪行为都躲得远远的。我的基因嫁接技术并不高明,但我是高明的切割师,别人会告诉你我是城里最好的。在我看来,基因嫁接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分子范围内的手术罢了。我从他体内细小的管道里筛选出干细胞中的脱氧核糖核酸,并进行了改造,以确保再产生的胚芽会生出和他长得一样的儿子。”
“当我完成这次最为复杂的手术后,两年已经过去了。葛仕温在我的手术室中的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新形象,自豪地说道:‘我现在不是人,却又高于人。’‘你看起来和野人没什么两样。’我对他说道。我想吓唬他一下,就给他讲述了大多数人是怎样看艾拉洛伊人的。‘他们住在洞穴之中,没有语言交流。他们虐待孩子,吞吃陌生人,甚至会吃自己的族人。’”
“听到这些话,葛仕温笑了起来.然后说道:‘当古老的地球正历经大屠杀的时候,人们在阿莱克的扎格鲁斯山脉之中,一个叫莎尼德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坟场。在坟场之中,地质学家们发现了一具缺少右手小臂骨的骷髅,他们把它命名为莎尼德1号。经鉴定,这个人死时有四十来岁,死前很久就失去了手臂。在另一个大坟场中,他们又发现了莎尼德4号,坟墓中除了骨头碎片,石子和灰尘之外.还有多种花粉末。我想问你的是,如果这些人能够帮助残疾人,以鲜花向死者表示敬意,他们又能野蛮到哪儿呢?’我只好说道:‘阿拉洛伊人不同。’他说:‘等着瞧吧!’”
“现在我必须承认我当时低估了他。我曾以为他只不过是个疯子,或说得好听点,不过是个痴心妄想的家伙,他绝不可能离开我们城市十英里之外。虚幻市的建立者和阿拉洛伊人定的律例限定了我们只能生存在这个孤岛上。对于我们这个城市的祖辈来说,这个律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城市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冰原。有些偷渡者和走私犯使用飞船,结果还是被从空中击落。我实在坦想不出在深冬,当一切都冻结的时候,葛仕温如何走出这片冰原。我当时曾戏谑地问他准备如何去寻找他的阿拉洛伊人。”
“‘狗,’他回答道,‘我将把狗拴在雪橇上,让它们拉我穿过冰海。’‘狗是什么’我又问道。‘狗是一种源于古老地球的食肉哺乳动物。他们就像是人类的奴隶,性情善良,极愿讨人欢心。’‘噢,你是说哈芝。’阿拉洛伊人称他们用来拉雪橇的狗为啥芝。我嘲弄地望着他。他毛茸茸的脸下的白色皮肤变得通红,就像是被烈风吹打了一样。‘你又准备怎么把这些动物偷运进我们这里呢?’我问他。”
“葛仕温分开腹部的棕毛,露出一块坚硬的白皮。我以为那是阑尾切割手术留下的疤痕。他说道:‘把这里切开。’我给他施了麻醉,然后切开了那块皮。在他阑尾生长的地方,我看到一个附在他的大肠上的奇怪的东西。他说:‘那是一个人造的卵巢组织。黑月上的那些生养员真是聪明。切开看看,我带来了什么。’我切下那个东西。它颜色鲜红,手感滑腻,并发出刺鼻的气味,是用黑月上的生物合成纤维做成的。我把它切开后,里面溢出千万个没有受精的卵细胞,中间还有一个装有精子的液囊。它们飘浮在悬浮液中,保持着新鲜的生命力。他指着精囊说道:‘这是采自黑月上最好品种的狗的精子。我曾打算训练出几百只狗来拉雪橇。’”
“我并不知道葛仕温如何把这些狗养大,也不知他如何训练它们,因为从那些后的很长时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曾猜测他可能被抓住并流放到别的地方去了,或被肮脏的吸血鬼劈开了脑袋,吸干了脑浆。”
“但事实是他很聪明,轻易死不了。一个深冬的夜晚,他又来到了我这里。那天晚上又黑又冷,似乎一切都冻结了。他像是一只大白熊,站在我屋子的过道里。他解开了厚厚的毛皮大衣,利索地摘掉遮住了他的整个脸的大绒帽。在他的大衣下面,我看到一个黑黄色相间的暖炉。这里的冬泳赛手常用这种小暖炉来取暖,以便四肢能够自由伸展。我摸着他温暖的内衣,说道:‘这就是我们高贵的野人吗?’‘即使像我这样的疯子也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做出让步的。’‘如果电池没电了怎么办’他的眼睛中马上流露出骇人的神色。‘当电池没电时,我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已经找到了我的家园。”’
“他向我道别,然后走了出去。他的狗已经在外面整装待发。一见到他就狂吠着拖拉着绳子,并把鼻子伸向他的皮衣里。我透过窗户看到他笨拙地抓住僵硬的皮带,并伸出一只手拍打着头狗,接着又调整了几次雪橇上的东西,费劲地把装有狗食的袋子用皮带固定在木架上,然后他就出发了。他嘴里吹着奇怪的口哨,转过街角,消失在寒夜之中。”
我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休息室里的寒气更重了。那个年轻人正噘着薄薄的嘴唇,漫不经心地啜着咖啡,然后猛地嘘了一口气,水汽马上就像凝结了似的,悬浮在空中。“但故事并没有结束,是不是?你还没有讲故事的结尾;可怜的葛仕温是如何伤心欲地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发誓放弃他的梦想的。”
“为什么你们年轻人总是要一个结束呢?难道我们的宇宙寿命真的到了尽头?还是就要自我毁灭了?阿哥森人已经到了人类演化的极限了吗?还是他们代表一个新的生物类这么多无聊的问题!你们这些沉不住气的气轻人就不能不再问这么多问题吗?”
我猛地喝了一大口有些发苦的克瓦斯啤酒,温暖了一下嘴唇和喉咙,然后坐在那里像一个旧风箱似的呼呼地喘息着。“没错,你说对了,”我气吁吁地说,“故事还没有结束。”
“葛仕温赶着他的狗,以极快的速度向西行进。他穿过长达六百英里的雪原,来到了千岛的第一岛。那里常绿林覆盖着群山,数英里外就可以听到林中传出栖息在悬崖顶上的塞罗鸟刺耳的叫声。但是他没有发现艾拉洛伊人的踪迹,于是他赶着狗,小心地绕过法亚雷冰架上的裂缝,又向冰海山行去。”
“他又走过了15个岛.还是没有发现一丝人的迹象,他已走了62天,深冬令人窒息的寒气逐渐被早春的暴风雪所取代。在一场肆虐的暴风雪中,他不得不每走一百码就停下来,刮掉雪橇钢刃上冻结的泥块。那只名叫尤利的凶猛白头狗拉着雪橇掉进了冰窟。葛仕温用力把靴子插进泥泞的雪地里,并用尽全身力量抓住雪橇,但尤利和其他两只狗悬空来回摆动的身体产生的力到底还是把他慢慢地向下拽去。他抽出猎刀,用力砍断了绳子,才挽救了自己。他无助地望着他的那些最强壮的狗向冰窟中落下。它们徒劳地用黑色的爪子扒着冰窟的两壁,最后就摔到底部,发出几声令人心悸的惨叫后死去了。”
“葛仕温惊呆了。尽管暴风雪已经停了,而且他可以看到远处千岛中最大的一个——第16个岛子,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休息一下的话,他决不可能再走多远的。他支起帐篷,把最后一个狗食袋中剩下的食物渣倒出来喂了幸存的两只狗。远处传来嘶嘶的声音,并很快变成了呼啸声,暴风雪再次开始铺天盖地扑来。他不得不在帐篷里呆了一天一夜,不时地加固帐篷的钉子,以免它被暴风雪卷走。他又在睡袋中哆哆嗦嗦地躺了几天,戴在身上的暖炉的电池用光了,他憎恶地把它扔到一边。他的帐篷也被撕扯得一条一条的,根本就阻挡不了风雪。他在雪地上挖了个洞,把剩下的最后两只已经饿得不像样子的狗拖了进去,以便让它们能挤在一起取暖。但他最机灵的一条狗盖舍拉在第十一天死去了。接着第二天清晨,他所钟爱的卡尼克也死了,沾满了血迹的爪子冻成了冰块。”
“到第十五天时,暴风雪过去了。葛仕温又渴又饿,他用铁杯融雪喝,却把嘴唇烫伤了。虽然身体由于饥饿虚弱得像只软软的雪虫,他也不吃自己死去的狗。他既是它们的父亲,又是母亲。他宁可饿死,也不会吃自己的孩子。每当他有了吃狗的念头,他就想呕吐。”
“他用雪橇上的皮革和木头做了一双粗糙的雪地靴,然后穿过大堆的雪,向着远处可以看见的一座直插云霄的蓝白色山峰走去。后来他知道人们称之为‘克维特克’,在戴沃伊语中的意思是‘白色的山峰’。戴沃伊则是阿拉洛伊人的一个部落名称。他们在克维特克山的东坡的密林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葛仕温。”
“在他因发烧而神志不清的记忆中,他觉得救他的是五个男子。他们穿着雪白的衣衫,像是来自天堂的天使。他们把他抬进一个巨大的山洞。几天后,他恢复了知觉。洞中弥漫着令人垂涎欲滴的热汤和烤干果的香味。周围有人正以轻柔的声音,说着一种奇怪的、富有韵律的语言,听起来非常悦耳。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正坐在盖在他身上的巨大的动物皮的角上,用手捂着脸,从指缝里偷偷地瞅着他,咯咯地笑着。”
“一个膀大腰圆的留着黑胡子的男人走到他的身边,手上端着一个骨质的汤碗,碗上精致地雕刻着鲸鱼戏水的图案。当葛仕温喝了几口汤之后,那个男人问道:‘莫来克人?派特温人?奥勒拉人?诺丁人?毛利人?’葛仕温当时还处于一种半雪盲状态,神志也不是很清楚,他忘了我已经把他改变成阿拉洛伊人的样子了。他以为那个男人已经认出他是外来人,所以他对每一个名字都摇头。最后,那个名叫洛克尼的男人只好放弃了查出他所属部落的尝试。葛仕温指着自己的胸说道:‘我是人,我只是个人。’‘阿艾姆曼’,洛克尼重复了几遍,然后说道:‘欢迎你到戴沃伊来。’于是戴沃伊部落的洛克尼欢迎来自阿艾姆曼部落的葛仕温加入他的新家族。”
“葛仕温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他很喜欢吃戴沃伊人做的奶酪,以及他们为深冬所准备的干果。洛克尼的妻子让他吃厚厚的带着血渍的烤猛犸肉,但他拒绝了。他一生中只吃过软软的人造肉,看到这群性情温和的人竟然以猎杀活的动物的肉为食,他感到非常惊讶。‘我想我是无法让这些野人学会那些文明社会里人们的行为准刚的,’他自言自语道,‘他们怎么能听我一个外来人的话呢?’从离开撒莫沃德以来,他第一次开始怀疑他所一直追寻的是否正确。”
“当葛仕温的体重又增加了五十磅时,早春的暴风雪逐渐减弱,阳光明媚。偶尔下点雪,但很薄的积雪已经盖不住克维特克山脚下的野草和雪丽花。塞罗鸟开始脱毛换羽,毛蝇开始孵卵,猛犸——阿拉洛伊人称吐哇,也到了生育季节,对于戴沃伊人来说,狩猎猛犸的季节又到了。”
“葛仕温感到忧心忡忡。尽管他很快就学会了戴沃伊人的语言,也能够忍受头发又脏又乱,身上长满寄生虫,但他实在不知自己如何能去捕杀动物。但是当洛克尼表情严肃地把一支长矛塞进他的手里的时候,他还是和其他十八个人一起出发了。他们中很多人对他的奇怪行为感到诧异,甚至怀疑他是否还算个男人。”
“刚开始时,狩猎活动进展得很顺利。在克维特克山南部山脚的一个景色怡人的山谷中,他们看到一群正在吞食北极梯牧草和熟透的雪果的猛犸。这些巨大的毛发动物狂食之后,在草地上懒洋洋地来回走动着。山坡上覆盖着五颤六色的野草和山花,葛仕温探深地为这壮美的景色所陶醉,只想大喊大叫。他们驱赶着这群尖叫着的猛犸穿过山谷,来到了一片沼泽地。很快,许多小猛犸在尖尖的长矛的飞舞中倒下了。但不幸的是,洛克尼在沼泽地的边缘陷了进去,威来洛也被一头母猛犸逼住了。当时只有葛仕温才能够救洛克尼。他努力把长矛伸向沼泽中的洛克尼,关节抻得噼叭作响,但仍然够不着洛克尼。突然,他听到周围的人开始大喊大叫,接着一阵轰鸣声席卷而来,他感觉到脚下的地面正在颤动,抬头看到一头红了眼的母猛犸正向他冲来。他意识到其他人正在为他的灵魂作祷告,因为众所周知,没有人能从猛犸疯狂的扑击中逃生。”
“葛仕温一时不知所措。慌乱中,他用尽全身力气把长矛投向猛犸的眼睛,长矛嵌进猛犸的脑袋里,这头巨兽像一座山似的倒了下去。其他的戴沃伊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这种事情发生。曾怀疑他的男子汉气概的海达和艾莱依说他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但葛仕温知道他能幸存是因为运气和我手术的结果。他厌恶自己,因为他杀死了一个健壮的动物,其实已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当天晚上,戴沃伊人在山洞中举行仪式,祭典被杀死的猛犸的亡灵,并祝福威来洛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中安息。洛克尼用锋利的石片割下自己的一只耳朵,放在威来洛冰冷的额头上。据说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听到部落里的人为他所作的祷告。凯特莉娜用柔软的苔藓裹住丈夫的伤口,其他妇女往威来洛被踩碎的尸体上撒雪丽花。”
“仪式完后,洛克尼转身对葛仕温说道:‘一个男人,一个男子汉不能没有女人。你的年纪不小了,娶一个少女是不可能了。’他走到正伏在威来洛的尸体上啜泣的莱拉身边,接着说道:‘瞧这个可怜的女人!很久前,她的父亲弃她而去,到虚幻市和那些不长毛发的人生活在一起。她没有兄弟,而现在威来洛的灵魂又到另一个世界和星星共舞。瞧瞧这个楚楚动人的女人!她的头发是那么漆黑而富有光泽;她的牙齿是多么雪白而整齐。你愿意娶她为妻吗?’”
“葛仕温看了看莱拉。尽管她的眼里浸满了泪水,但依然流露出热情和活力。他内心一阵激动,说道:‘只有傻瓜才不愿意娶她为妻。’为了安慰莱拉,他接着说道:‘让我们结婚吧,婚后可以生很多可爱的孩子。’”
“洞穴里立刻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互相瞅了瞅,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一切。尤什疑惑地说道:‘他难道不知道莱拉已经有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了吗?’‘我当然知道,’葛仕温说道。‘我是说她的生育力仍然很强,还可以给我生很多孩子。’尤什大叫着,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凯特莉娜用手捂住了脸,洛克尼问道:‘葛仕温,你怎么能不知道族规呢?’葛仕温气愤而迷惑地说道:‘我来自遥远的部落,怎么可能知道你们的族规呢?’洛克尼盯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吓人的神色。‘族规就是族规,对于任何艾拉洛伊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惟一的解释就是暴风雪卷走了你的记忆,冰封了你的灵魂。’洛克尼并不想杀死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这个人还要娶他的族妹,他给葛仕温解释了艾拉洛伊人的族规。”
“‘莱拉只能再生一个孩子。一个艾拉洛伊女人只能生五个孩子。一个要献给深冬的寒风,一个献给猛犸的獠牙,一个献给夜晚的寒热病,’洛克尼顿了一个,其他人加入进来,一起说下去,‘一个男孩成为男子汉.一个女孩成为戴沃伊人——人类的母亲。’”
“洛克尼用手掐住葛仕温的脖子,用力一挤,然后说道‘如果我们的人数太多,就会杀死所有的猛犸,然后就不得不以捕杀其他动物为食。当它们也死光了的时候,我们就得在冰封的海上凿洞,来捕杀到水面上呼吸的海豹。接着我们又得去屠杀海洋动物鲸鱼等,它们和我们一样聪明,强壮。当所有的动物都被捕杀光之后,我们只好挖树根充饥,吃毛蝇的幼虫,啃岩石上的苔藓。如果我们的人数过多,人们就会为了种植雪果而破坏森林,并贪婪地抢夺土地,而其中一些人会拥有大量的土地。当没有土地剩下的时候,强壮的人将以剥削弱小的人的劳动为生,而这些弱小者将不得不卖儿卖女以求填饱肚子。最强壮的人将发动战争,人们就像生活在地狱中一般。然后,正如地球形成前那样,天上降火,戴沃伊人也不复存在了。’”
“葛仕温认为自己能有一个儿子也就足够了,所以他接受了阿拉洛伊人的法规,因为他完全懂得拥有奴隶以及嫖妓的罪恶。”
“不久.他和莱拉结了婚。她摘下守丧的雪丽花,在乌黑的长发上换上了一朵新娘子戴的红花,并为葛仕温缝制了一件新的深冬穿着的皮衣。每一个戴沃伊人都送给他们一个结婚礼物。几个月前嬉笑着迎接他的那两个小孩,依伦和杰尔,送给他一副连指手套和一支弯曲的用来盛啤酒的牛角。葛仕温得到最精致的礼物是洛克尼送给他的一支长矛。那可以说是一件令人气绝的艺术品。它很长,也很沉,前端嵌有锋利的燧石片,可以毫不费力地扎透任何坚硬的猛犸皮。”
我喝光了杯中的啤酒,停下来喘息着。
年轻人的大理石杯子磕碰着冰冷而坚硬的桌子,发出很大的哒哒的响声。
我闻到桂树油和蜜的味道。一分钟后,佣人端来撒满了蜂蜜奶酪的葡萄干面包和刚煮好的咖啡。
屋子外面传来溜冰鞋在冰道上发出的咔咔的声音,我奇怪哪个傻瓜或疯子在这样的晚上还到外面去。
年轻人抓住了我的手,直直地盯着我,我不得不转移视线。
“葛仕温后来怎么样了”他问道,“他和美丽的莱拉生活得愉快吗?他很快乐,是吗?”
“他很快乐。”我答道。试图把我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
“他非常快乐。他开始称自己身上的寄生虫为‘小宠物’,也不在意自己这一辈子也不洗澡。而一直使他感到尴尬和羞耻的口吃的毛病也突然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可以很容易地说出戴沃伊人语言中的那些清脆的元音和流畅的辅音。他喜爱莱拉的孩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们。像任何一个堕入情网的浪漫的男人一样,他深爱着莱拉。虽然莱拉没有他所见过的那些高级妓女的奇异本领,但她使他感受到无尽的爱。他把自己的一生分成两个部分;在有了莱拉之前的岁月中,一切都是黑暗、模糊和迷惘的记忆。其后则充满了光明、快乐和欢笑。初冬到来,当莱拉指着她隆起的肚子冲他笑时,葛仕温真正地感受到他的一生并没有虚度,他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之一。”
“当深冬的雪落下时,莱拉的隆起的肚子就像是妇女们用来贮藏坚果的大圆桶一样的浑圆。‘肯定是个男孩,’一天晚上她对葛仕温说道。远处克维特克山的山坡被皎洁的月光映成银白色。‘当我怀女孩时,每天早晨都感到恶心。而现在,早晨醒来后,我却感到非常饥饿。’”
“莱拉分娩的时候到了。凯特丽娜把葛仕温和洛克尼赶出了山洞。他们在洞口等候着,而洞内女人们正做着她们秘密的事情。那天晚上特别冷。向北望去,他们可以看见黑色的星空上闪现着绿色的光雾。‘那是火球,’洛克尼说道。‘有时它们像你现在看到的淡绿色,有时刚像血一样红。碱来洛“及其他死者的灵魂照亮了深冬的夜晚,并赋予我们克服黑暗的希望。他又指着东面天空中呈三角形排列的星星说:‘那是瓦堪达星、依娜星和发弗拉星。我想那些星球上面有人居住。那是些只有影子而没有身体的人类。据说他们没有灵魂,从光线中设取营养。’他们在洞口坐了很长时间,虽然穿着厚厚的皮衣,但仍冻得直哆嗦。他们谈着男人们喜欢谈论的话题,对神秘的生命充满了奇异的渴望和遐想。”
“洞中突然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葛仕温猛地拍了一下洛克尼的后背,放声笑了起来。但婴儿的哭声过后,紧接着传来低沉的嚎叫声,然后是很多女人的哭声。他感到一阵恐惧,跳起身来,洛克尼试图拽住他,但没有成功。”
“葛仕温冲进禁止男人入内的温暖的洞穴深处。在油石发出的暗淡的黄色光线下,他看到他粉红色的浑身湿漉漉的儿子正躺在莱拉双腿间沾满血渍的皮毛上。凯特丽娜跪在挣扎的婴儿旁边,扯出皮毛的一角盖住他的小脸。葛仕温把她从婴儿身旁推开,她摔倒在地,蜷缩在那里喘息着。海德和普莱尼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洛克尼走到他的面前,流着泪,伤感地说道;‘根据法规,我的朋友,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新生儿必须马上送到另一个世界去!’又惊又怒的葛仕温再次向儿子瞅去.他看到婴儿屁股下本应长着两条腿的地方只有红色的小小的肉块,在那里可怜地抽动着。他的儿子没有长腿。他向已经把婴儿抱起来的洛克尼说道:‘戴沃伊人是不互相残杀的!’洛克尼说道:‘被命名以后的婴儿才算是戴沃伊人。’葛仕温怒不可遏,依那和保利也冲上前抓住他。‘我给他命名为莎尼德,’他挣扎着喊道,‘我的儿子叫莎尼德,我会像爱我自己的生命一样爱他。’洛克尼摇了摇头,生活对于戴沃伊人来说非常艰辛,他们的婴儿只有满四岁后才命名。他用手指在哭喊着的婴儿的头上方画了个星星的形状,然后走出山洞,把他埋在雪里。”
“一会工夫,洛克尼回到了山洞,白色的皮衣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冻成块状的血渍。他用双手遮住眼睛,就像是要避开正午的阳光一样。葛仕温从众人的手中挣扎出来,拾起洛克尼送给他作为结婚礼物的长矛,疯狂地向洛克尼掷去。长矛深深地扎进了洛克尼的腹部,从后背透出。葛仕温并没有注意这些,他向洞外冲去,去寻找自己的儿子。”
“一个小时后,葛仕温返回了山洞,怀中抱着已经冻成了冰块的儿子。‘莱拉,’他一边喊着,一边像醉汉似地踉踉跄跄地向他妻子走去。但莱拉已经看到了自己生了个残婴,也看到自己的丈夫的疯狂举动,在他还没有走近时,就用刮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他哭喊着说自己爱她,如果她死了,他也活不下去了。她告诉他,法规的精神就在于一个人活着必须有尊严,必须快乐,否则还有不如死去。他看着莱拉死去了,而他生命中最美的部分也随着她的死而逝去了。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便解开皮衣的带子,露出长满了黑毛的胸膛,让依那和艾拉尼以及其他人杀死他。但他又错了。躺在血泊之中,腹部的大洞还在汩汩冒血的洛克尼说道:‘回到你的城市去吧,愚蠢的人。我们不会杀你的,我们并不杀害人类。’”
”他们送给他一群猎犬和一桶坚果,然后把他送到外面的冰天雪地之中。本应死过多次的他这次也没有死。他已处于疯狂的状态,而这种疯狂往往会使人绝处逢生。这时他的脑子里又有了新的想法。他穿过冰海,返了回来。这一次,当他的狗死了,他会吃掉它们。也不在意自己的胡子上面冻结了黑色的血块。当他到达虚幻市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肮脏不堪,一副可怜的饥饿相,脸上布满了冻伤后腐烂的死皮。他又来到了我的切割室,说道:‘我要找回我儿子的生命。’”
“他当时就站在这间屋子里。他从装满了雪的皮袋里拿出扭曲成一团的粉红色的冻结的肉块,放在这张桌子上。‘这是我的儿子,’他说道,‘请您使出施展所能,拯救他的生命。’”
“葛仕温给我讲着他的经历,与此同时,怀里抱着装着他儿子尸体的皮袋摇晃着。他疯了,疯得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对他大喊大叫。他终于停了下来。‘在这个城市中,没有任何低温冷冻学家能让你的儿子起死复生。’我对他喊道。”
“但他根本就不理会我的话。他跑到大街上,给每一个愿意听的人讲他的经历,于是整个城市都知道我改变了他的核糖核酸,而且造成了悲剧性的结果。我被带到了城市首领以及那些可恶的光学电脑面前。他们检测了我脑中的全部行为信息,并展示给全城人看。‘如果你再次违反我们城市法规的话,’首领对我说道,‘你将被驱逐出境。’为了确保我会遵守法规,他命令我每年的头一天都要去他那里做电脑检测。奇怪的是.虽然我在城里丑闻远扬,但我的‘尼安德特技术’很快流行起来,尤是在那些到虚幻市寻找另一个自我的远方客来说,似乎更受欢迎。从那以后的多年里,我们这里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短胖的长满了黑毛的超人,看上去就像葛仕温的兄弟一样。”
“可怜的葛仕温;尽管他哀求,甚至恐吓城市里的每个冷冻专家,但死亡这个事实是改变不了的。人们只能给他吃顿热饭,喝点酒,然后把他打发走,其他什么也做不了。我最后一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时,他正试图贿赂别人带他到阿哥森去。据说那里的人已不再仅仅是普通人类,只要你放弃人性,就可以获得奇迹。但大家都知道阿哥森复活只不过是那些喝醉了的人编撰的故事罢了,和哥坎克拉的传心术一样不可信。他消失在虚幻市的后街,毫无疑问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冻死了。”
我费力地站了起来,暗示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但那个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是默默地盯着我。他的眼神中透露出紧张和烦恼。我想任何想得到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的人都有点神经质吧。我感到卡瓦斯啤酒和咖啡在胃里烧得难受。
我对他说道:“你现在可以走了。你已经了解了一切,也知道了我为什么不能帮你了。”
他突然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休息室都回响着茶杯的磕碰声以及他颤抖的声音。
“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他说道,“故事另有结尾,只有撒莫沃德银矿里的人们才知道这个关于葛仕温的故事的真正结尾。”
我微笑着望着他。葛仕温的故事已经成了神话,而故事的结尾也有千百个。我知道他会告诉我另一个个乏味的结局。葛仕温是如何成功地返回到帕特温或贝什姆或其他阿拉洛伊人的部落,但事实上谁也不确信到底是怎样的。但我偏偏对这种神话很感兴趣,于是我说道:“给我讲讲你所知道的故事的结局。”
“葛仕温找到了阿哥森人,”年轻人自信地说道,“你说过他不是那么容易死去的。他找到了住在阿哥森的人类——我想我实在不应该称他们为人类,因为他们都是多种性别,长得也不像人类,很像海豹。阿哥森人让葛仕温的儿子起死回生了。他们还给他安装了比真腿还要强壮的假肢。他们共做了五十副假肢,以适应他成长的不同时期而需要的不同的长度。他们还邀请葛仕温住在宁静的阿哥森海洋之中,准备给他做生物外皮层移植,并赋予他智慧和幸福。但葛仕温说他不适合一个没有进化好的冰雪世界,也不会适合一个极度文明的海洋世界。他向主人道谢。然后说道:‘莎尼德将成长为一个王子。我要把他带回到属于我们的撒莫沃德去。
“多年后,当他返回撒莫沃德时,已经是白发驼背的老人了。他去找他的老朋友寻求帮助,让他们租给他一块肥沃的三角洲,他将重建他的家园。但是没有人认识他。这些奸诈的、高傲的地主们穿着雪白的夏日绸衣,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或更像一只野兽,还有一个怪模怪样的安装着阿哥森人假肢的男孩。当年曾帮助葛仕温平息撒莫沃德第四十八次奴隶起义的大法官里奥尼德说:‘葛仕温身上不长毛发,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说话还结巴。’然后,你在听我说吗,切割师?然后里奥尼德命令把他们两个人卖到银矿去作苦力。那个肥胖的奴隶主桑迪万拆下了莎尼德的假肢,把一辆推车绑到他的肚子上,这样他就可以自己带车出入矿里。尽管葛仕温年老了,但身体仍然非常强壮有力。他们扔给他一把铁镐,让他挖一处针碲金矿的矿脉。奴隶主桑迪万说道:‘葛仕温是我父亲的名字,他长得很弱小。他把土地廉价卖给了那些地主后就离开了。这个丑陋的动物绝不是他。’”
“银矿里要比外面凉快,但和克维特克的冰原比起来,简直算是酷暑了。你记得曾把他的汗腺切除了吗?葛仕温只呆了两个小时,就心力衰竭,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在奴隶主的术槌敲碎他的脑袋之前,他给儿子讲述了他出生的经历,以及戴沃伊人的法规,然后用尽最后一口气说道:‘回去吧!’”
“所以我回来了,”那个年轻人说道。屋子里一片寂静,我站在冰冷的石砌地板上,听到自己呼吸时发出的刺耳的咝咝的声音,感受到舌尖和牙齿上的涩涩的咖啡味道。年轻人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快以致于撞上了桌子,把我的一个名贵的茶杯震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他解开皮衣,脱下裤子。我看到他的大腿根处安装得很糟的假肢,那是佛斯特拉人或卡依南人所做的粗糙的东西。
“我回来找您了,外祖父,”他说,“您必须帮我完成你没有为我父亲葛仕温所完成的一切。”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真正结束了。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否真是莎尼德,我也不知道他所讲的关于葛仕温的故事是否真实。但我愿意相信这个故事,当然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以极大的技巧精确地给他安上了新肢,并且不理会文明世界的法则,改变了他的脱氧核糖核酸。重要的是有些人并不害怕改变自己的形体,甚至本质,以便他们能够寻找人类新的开端。
第二年的第一天,我被带到了城市首领面前,然后被宣判从我深爱的神秘世界驱逐出境。
我不会去寻找阿哥森人,尽管他们温暖的海洋是那么诱人。我老了,不可能改变成海豹的身体,我也不渴望得到生物外皮移植的智慧。
我想应该这样阐释法规:只要一个人愿意.他可以改变他的核糖核酸,但他的灵魂永远属于他的人民。
我应该回到我的人民——戴沃伊人那里。这么多年来,我已经错过欣赏克维特克山那静谧的、白色的美,另外,我还要到我女儿莱拉的坟头放一束鲜花。当年我和其他寻梦者一样,从千岛最大的岛来到这里,而现在,我将带着我的外孙,穿过冰原回到那里。
我会为葛仕温——激光和显微镜的产物,我可怜而勇敢的、不安份的女婿——做祈祷,就像我们为那些进行伟大旅程的人做祈祷那样。
葛仕温,勇敢的戴沃伊人,愿你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中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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