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是骗局,可这是这里唯一的游戏
——加拿大·比尔·琼斯
树消失了,整个世界消失了,头顶灰色的清晨天空也消失了。现在天空呈现午夜时分的黑色,只有一颗冰冷的星星在他头顶的高空中,闪耀着灿烂的、明亮的星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往前迈了一步,几乎立刻便绊倒在地。
影子低头细看。岩石上有凿刻出来的梯级,一直向下延伸出去。梯级非常巨大,他只能想象那是很久以前巨人们凿刻出来,遗留下来的。
他蹒跚着顺着岩石斜坡下行,一半是直接往下跳,一半是沿着台阶一级级地跳。他全身都在痛,但那只是长时间不动的身体突然运动所产生的痛,而不是悬挂在树上活活吊死的疼痛。
他平静地发现,自己现在居然穿戴整齐,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只是赤着双脚。他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是那晚他站在岑诺伯格家的公寓里所穿的衣服,当时,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走过来,告诉他叫“奥丁的马车”的星座故事。她还把月亮从天上摘下来送给他。
他突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一定在这里!
她果然在台阶底下等着他。夜空中没有月亮,可她全身依然沐浴在月光下,白色的头发泛着淡淡的月光银色。她仍旧穿着那件蕾丝棉布的睡衣,和在芝加哥的那天晚上一样。
看见他之后,她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后目光转到地上,好像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一样。“你好。”她说。
“嗨。”影子和她打招呼。
“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在树上做的又一个怪梦。自从离开监狱,我一直在做疯狂的梦。”
月光下,她的脸仿佛镀了一层银色光芒(但深黑色的夜空中根本没有月亮的踪影,而现在,在石阶下面,就连唯一的那颗星星也看不到了),让她显得神圣庄严而又脆弱敏感。她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你所有的疑问都将在这里得到解答。但是,一旦你得知答案,你就再也无法忘记它们了。”
在她身旁,道路分成两条岔路。影子知道,他必须决定选择哪条路继续走下去。但是首先,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在口袋深处摸到那枚熟悉的硬币时,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掏出硬币。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正是那枚1922年的自由女神头像的美元硬币。“这是你的。”他说。
这时他才想起来,他的衣服其实还在那棵树下。那三个女人把他的衣服塞进她们原先装绳子的麻袋,还把麻袋口打了一个结。个子最高的那个女人用一块很重的石头压在麻袋上,防止被风吹走。所以他知道,事实上,那枚自由女神头像的硬币也在麻袋里的裤子口袋里,压在石头底下。但是此刻,在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前,它却在他手中,沉甸甸的。
她纤细的手指从他掌中取走硬币。
“谢谢。它曾两次给你带来自由,”她说,“而现在,它会照亮你进入黑暗世界的道路。”
她合拢双手,握住硬币,然后抬起手,把它放在空中,放在她尽可能够得到的高处。接着,她松开手。硬币并没有掉下来,而是向上漂浮起来,直到到达影子头顶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才停下。不过,它不再是一枚银币了,自由女神头像和头上的稻穗状王冠都消失了,他看到的是夏季夜空里显得有些模糊的月亮。
影子无法判断,他所凝视的究竟是一个只有一美元硬币大小、漂浮在他头顶一英尺高的的月亮,还是一个面积相当于太平洋、距离他好几千英里的月亮。不过,这两种看法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也许只是看待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而已。
他看着面前两条分叉的道路。
“我该走哪条路?”他问,“哪条路是安全的?”
“选择其中一条,你就不能重新选择另外一条。”她说,“但是,每条路都不是百分百安全。你要走哪条路——是充满艰难真相的道路,还是充满美丽谎言的道路?”
“真相。”他回答说,“我再也不要任何谎言了。”
她看上去有点伤感。“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她说。
“我会付的。代价是什么?”
“你的名字,”她说,“你真正的名字。你必须把你的真名交给我。”
“怎么给你?”
“像这样。”她说着,伸出完美修长的手,朝他的头部伸来。他可以感到她的手指轻轻碰到他的皮肤,然后感到手指刺穿他的皮肤、他的颅骨,一直伸入大脑深处。他头颅里有什么东西很痒,痒的感觉顺着脊椎一直延伸下去。她的手从他头部收回来。一团火焰在她食指指尖上闪烁跳跃,仿佛蜡烛的火苗,但更亮、更纯净,如同镁条点燃后的白色灼热亮光。
“那就是我的名字吗?”他问。
她的手握起来,亮光消失了。“是的。”她说,朝右手边的那条路伸出手指。“那一条,”她说,“现在上路吧。”
月光的照耀下,已经失去自己名字的影子走下右手边的道路。他转过头想谢谢她,却发现除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人影。看来他已经位于地下很深的地方了,但当他仰望头顶上的黑暗时,依然可以看到那个小月亮跟随着他。
他转了一个弯。
难道这就是死后的生活?他想,倒真像那座山崖石屋,一半像布景,一半像噩梦。
他看见他自己穿着监狱的蓝色囚服,站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典狱长告诉他劳拉出车祸死了。他看见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再次经历这一幕,亲眼看到,毫无遮蔽,让他内心伤痛不已。他加快脚步,穿过典狱长的灰色办公室,然后发现自己注视着鹰角镇郊外一家录像机修理店——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知道,他正在店内狠揍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力气大得弄伤了自己的指关节。很快他就要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超市购物袋,里面装满二十美元一张的钞票。拿走这笔钱,他们永远不敢声张。那是他应得的一份,比他应该分到的还多一点。他们不该打主意甩掉他和劳拉。虽然他只是司机,但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劳拉要他做的一切……
在法庭上,没有人提到抢劫银行的事,尽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只要没有人承认,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没人提到抢劫,检察官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影子对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的身体伤害罪上。他出示照片,上面是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被送到当地医院急救时拍下来的。影子几乎没有为自己辩护,这样更省事一点。不管是包尔还是威斯特,似乎也都突然不记得自己被殴打的原因了,不过他们都指认影子就是对他们发动攻击的人。
没有人提到钱的事。
甚至没有人提到劳拉。这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结果。
影子心想,不知那条充满美丽谎言的路走起来会不会更容易一些。他从那个回忆场景旁走开,沿着岩石路向下,走进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医院病房的场景中。那是位于芝加哥的一家公立医院。突然间,他感到胆汁涌到喉咙,立刻停下脚步。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妈妈又一次濒临死亡。她在他十六岁那一年去世,啊,对了,他当时也在那儿。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身材高大、有些笨拙的十六岁少年,奶油咖啡色的皮肤上长满粉刺。他坐在她床边,不肯看她,埋头读着一本厚厚的简装本小说。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么书,所以他绕过医院病床,想走近一点看清楚。他站在床和椅子之间,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他。那个大孩子弯腰驼背地坐在椅子里,鼻子几乎快贴在那本《万有引力之虹》的书页上,努力想从妈妈就要死掉的事实中,逃避到伦敦的闪电战。可惜那本虚构的小说并不能带给他真正的逃避。
妈妈的眼睛安详地闭着,但那只是注射了吗啡镇定剂后的效果。医生们本来以为这次只是她体内的镰状红细胞出现的又一次危机,只是又一次痛苦,只要耐心忍受就行。他们后来才发现,她患的其实是淋巴癌,可惜那时已经太晚了。她的皮肤成了灰黄色,尽管她只有三十出头,却显得老得多。
影子真想摇晃他自己,那个一度是他的笨蛋男孩,叫他过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么。他知道她就要死了,可惜他无法触到他自己,他仍在继续看书。就这样,就在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一本厚书的时候,妈妈静悄悄地死了。
她死后,他差不多什么书都不看了。不能信任虚构出来的小说。如果书本无法让你逃避那样的不幸,它们还有什么好处?
影子离开医院病房,沿着曲折的通道继续往下走,深入地下内部。
第一眼看见妈妈时,他几乎无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轻。他猜那时候她恐怕还不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因为疾病而被解雇。他们两个在她的公寓里,那是在北欧某个国家,是大使馆租用的房子。他环顾四周,想找出一些线索,然后他看到了自己:一个矮小的孩子,明亮的灰色大眼睛,一头黑发。他们俩正在争吵。影子不用听就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他们俩只会因为那一件事争吵。
——告诉我爸爸的事。
——他已经死了,别再问了。
——可他到底是谁?
——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样。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没有照片。她的声音很低,充满怒火。他知道,继续追问下去的话,她就会大叫大嚷,甚至会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停止问这些问题的。所以他转身离开,沿着通道继续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时甚至会绕回来,这让他想到了蛇蜕或肠道,还有扎进地下非常非常深的树根。他左边是一个水塘,道路看不见的地方有水,的的嗒嗒滴进水塘,但水滴几乎没有破坏水池镜子一样光滑的表面。他蹲下来俯身喝水,双手捧着池水滋润喉咙。他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一个飘浮着由无数块小镜子组成的迪斯科舞厅灯球的地方。这里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所有星星和星球都围绕着他旋转,但他什么声音都听到:听不到音乐声,也听不到人们盖过音乐的大声交谈。现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女人,她长得很像他母亲,但绝对不是他所认识的她的模样,毕梗衷诘乃怪皇歉錾倥
她在跳舞。
认出那个和她一起跳舞的男人时,影子居然没有感到震惊。三十三年里,他的样子没有多少改变。
影子一眼看出她已经喝醉了。不算酩酊大醉,但她毕竟不习惯饮酒。再过差不多一个星期,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们喝的是玛格里特鸡尾酒,她的嘴唇和手背上还粘有几粒盐。
星期三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但那枚银色的树型别针还在,别在衬衣口袋上。迪斯科灯球射出的灯光打在上面,闪闪发光。尽管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很大,但他们看上去却是相当般配的一对情侣。星期三的举止动作像狼一样优雅自若。
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样的大手占有地环绕在她裙子的臀部位置上,把她更紧地压在他身上。他的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脸,他们俩开始接吻。他们站在那儿,迪斯科灯球的灯光环绕着他们,他们仿佛置身宇宙中央。
很快,他们离开了。她摇摇晃晃地偎在他身上,他带着她离开舞厅。
影子把头深深埋在双手中。他没有追上他们,他无法、也不愿接受他亲眼所见的一切。
灯光消失了,现在,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个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悬挂在他头顶,散发出光芒。
他继续走下去。在道路的一个转弯处,他停了下来,用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他感到一只手轻轻从他背后向上抚摩,轻柔的手指弄乱了他脑后的头发。
“你好。”一个朦胧如烟、猫一样的声音,越过他的肩膀,悄声说。
“你好。”他说,转身面对她。
她有一头褐色的秀发,还有褐色的光滑肌肤,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色的,是上好蜂蜜才有的那种漂亮颜色。她的瞳孔和猫一样,中间有一条垂直的裂缝。“我认识你吗?”他有些迷惑地问。
“关系很亲密。”她说,笑了起来,“我过去总爱睡在你的床上。我的族人始终为我监视着你。”她转身走到他前面的路上,指着他将要面对的三条分叉的道路。“好了。”她说,“一条道路可以让你更加睿智,一条道路可以让你健康,还有一条道路会杀死你。”
“我想我已经死了,”影子说,“死在那棵树上。”
她嘟着嘴唇,做个鬼脸。“死有这种,”她说,“也有那种。死跟死不一样,都是相对的。”说着,她又笑了起来,“知道吗,我可以给你讲个笑话,跟死亡的相对性有关。”
“不用了。”影子说。
“那么,”她问,“你想走哪条路?”
“我不知道。”他坦白说。
她的头微微一偏,姿势像极了一只猫。突然间,影子想起那一次肩膀上留下的猫抓的伤痕。他感到脸慢慢起来。“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芭丝忒说,“我可以帮你作出选择。”
“我信任你。”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你想知道你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
“我的名字已经失去了。”他告诉她。
“名字来了又去,可以不停更换。这个交易值得吗?”
“值得。也许吧,我也说不准。这个交易让我看到了许多东西,许多私人性质的东西。”
“任何人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私人性质的,属于他一个人所有。”她说,“所以,所谓亲眼所见,其实全都是不确定的。”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她说,“我要拿走你的心脏。以后我们用得着它。”她伸手深深插入他的胸膛,掏出一个不住跳动的东西,抓在她尖锐的手指甲间。它的颜色和鸽子血一样,是由纯粹的光组成,正在有节奏地扩张、收缩。
她合拢手指,它立刻消失不见。
“走中间那条路。”她说。
影子点点头,走了过去。
道路变得滑起来,岩石上布满了冰。头顶泻下的月光在空气中的冰晶上闪烁,亮晶晶的。月亮的外围笼上了一层光晕,形成漫射的光。淡淡的月光美倒是很美,借着它行走却更困难了。这条路显得非常不可靠。
他退回道路分岔处。
他看着第一条分岔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一直通向一个巨大的房间,或者说是一组房间,好像一座黑沉沉的博物馆。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他能听到无数细小声音,发出悠长的回声,还能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
这里就是他很久以前在旅馆里梦见过的地方。这个无边无际的纪念大厅,为了纪念被遗忘的众神,那些曾经存在、但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众神。
他倒退一步。
他朝距离比较远的那条路走去,同时向前张望。这条路有点迪斯尼世界的感觉,黑色树脂玻璃的围墙上装着探照灯,彩色灯光不停闪烁,营造出如梦如幻的氛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里像是电视剧里星际飞船上的控制台。
他还能听到声音:一种低沉的振动的嗡嗡声,影子的胃部都感应到了这个嗡嗡声。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两条路感觉都不太对劲。选路的事,他已经受够了。中间那条路,就是猫女神指给他的路——就是这条,走下去。
头顶的月亮开始慢慢变淡变弱,月亮的边缘变成粉红色,逐渐黯淡下去。中间这条路通向一道巨大的门。
一片黑暗中,影子穿过拱门。空气很温暖,还有湿润的泥土味道,仿佛城市里下过夏天第一场雨后的街道。
他丝毫不觉得恐惧。
他不再恐惧。恐惧已经死在那棵树上,和影子一样。现在,他心中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除了他灵魂的本质精髓,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远处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静静地溅起水花,水花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里回荡。他眯着眼向前眺望,但什么都看不到。这里实在太黑了。但没过多久,水花飞溅的方向出现了一团幽灵般的鬼火,发出微弱亮光,划破了黑暗的世界。原来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穴中,在他面前是光滑如镜的辽阔水面。
溅水声接近了,那团光也越来越亮。影子在岸边耐心等待着。很快,一艘低矮扁平的船出现在视野里,一只灯光摇曳的白色灯笼挂在高高扬起的船首上,在玻璃一般的黑暗水下几英尺映出倒影。一个高个子的人影用竹竿撑着船,影子听到的溅水声,就是小船在地下湖面轻巧行驶时,竹竿从水中抬起和移动时发出的声音。
“喂!这边来!”影子叫道。回声骤起,环绕着他,感觉像有整整一个合唱团的人在欢迎他,呼唤他,每个人的声音都和他的一模一样。
撑船的人没有回答。
船夫的个子高高瘦瘦,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话——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袍子,露在外面的头部完全不属于人类,影子确信他一定戴了某种面具。那是一只鸟的脑袋,头很小,脖子很长,鸟喙很长,显得十分高傲。影子确信自己见过这个鸟头,这个鬼怪般的像鸟的影子。他突然想起来了,有些失望地意识到,当他在山崖石屋里欣赏投币观看的发条机器时,这个苍白的好像鸟一样的生物曾经一闪而逝,出现在醉鬼身后的教堂墓地里。
水从船首和撑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水声回荡在整个空间。船在水面上形成一阵阵涟漪。那艘船是用编在一起的芦苇造的。
船到了岸边,船夫倚在竹竿上,它的头慢慢转过来,注视着影子。“你好。”它说,但鸟嘴并没有移动。说话的声音是男性,而且和影子在死后的世界里遇到的其他人一样,这个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脚会弄湿,我也没有办法。这些船太旧了,如果划得太靠近岸边,船底就会撞裂。”
影子脱下鞋子,走进水中。水深刚到他的小腿。初下水的一阵冰冷刺激之后,水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边,船夫伸手把他拉上船。芦苇船摇晃了一下,水溅到船舷上,然后小船再次恢复平衡。
船夫撑船离开岸边。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张望,裤子还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我认识你。”他对站在船首的那个生物说。
“你当然认得我。”船夫回答说。挂在船头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冒出来的烟呛得影子咳嗽起来。“你为我工作过。没有你,我们只好自己动手埋葬丽拉·古德切德。”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过分讲究。
“艾比斯先生?”
“很高兴见到你。”这个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声音说,“你知道什么是亡灵导师吗?”
影子觉得自己听说过这个词,但过了这么久,他想不起来了。他摇摇头。
“就是护送者的意思,只不过起了个更好听些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多种职能,多种谋生之道。就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是一个安安静静生活的学者,用我的笔记录下一些小故事,梦想出一个可能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的过去。但是与此同时,和你结交的许多人一样,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我负责护送死者的灵魂到达死者之国。”
“我还以为这里就是死者之国呢。”影子说。
“不是,从本质上说还不是。这里只不过是个序章而已。”
船轻巧地在镜面一样的地下湖水面上飘行。艾比斯先生继续说下去,鸟嘴没有一丝开合的动作。“你们人类谈论到生与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范畴,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时是一条路、一首歌同时也是一种颜色一样。”
“确实不可能,难道不是吗?”影子问。说话的回声从湖面传回到他耳中。
“有一点你必须记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恼火地说,“生与死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像一枚25美分硬币的正反面一样。”
“可如果我有一枚两面都是头像的硬币呢?又怎么说?”
“这是不可能的。”
穿越黑暗水面时,影子突然害怕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无数孩子的脸,浮现在玻璃一样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责备。他们的脸浸透了水,肿胀柔软,瞎掉的眼中蒙着一层白膜。地下洞穴里没有一丝风,黑色的湖面平静无皱。
“我到底是已经死了,”影子说,他现在已经开始习惯这个想法了,“还是即将死去?”
“我们正在前往亡者之厅。我要求亲自来迎接你。”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你过去是个勤奋的员工。”
“因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因为我并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话传说,因为我没有想到会经历现在这一切。还有,传说中不是有圣彼得,还有天堂的珍珠门,都在哪儿?”
长着细长鸟嘴的白色鸟头严肃地左右摇晃着。“你是否相信我们并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你。”
船触到了岸边湖底。艾比斯先生从船边跳到湖水中,让影子也跟着来。艾比斯先生从船首拉过一根绳子,把提灯递给影子拿着。灯是一轮新月的形状。他们趟水走到岸边,艾比斯先生把船缆栓在镶在岩石地面上的一个金属圆环里。他从影子手里接过提灯,高高举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岩石地面和周围高耸的岩石围墙上。
“你害怕吗?”艾比斯先生问。
“不怎么害怕。”
“那么,在我们走路的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培养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养成灵魂中的恐惧感。对你即将面对的情况来说,这是最适合的感觉。”
影子并不恐惧,反而觉得很有趣。担心也有一点点,但不过如此罢了。他不惧怕变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个正凝视着他们走近、长着狗头、体型和谷仓一样庞大的生物。它突然咆哮起来,吠叫发自喉咙深处。影子立刻觉得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影子。”它说,“审判时刻来临了。”
影子抬头看着那生物。“杰奎尔先生?”他问。
阿努比斯伸出两只巨大的黑手,抓住影子,将他举到自己面前。
胡狼头仔细地审查着他,眼睛明亮闪烁,不带任何感情地检查着他,和杰奎尔先生在停尸桌上检查那个死掉的女孩一样。影子知道,他的所有过错、所有缺点、所有软弱都被一一取出,称量、计算;而他,在某种意义上,也被解剖开来,仔细研究,分解成一片片,接受对方的咀嚼、品尝。
我们不大记得住那些对我们自己没有好处、没有意义的事。我们为此辩护,用聪明的谎言来遮盖它,或者干脆选择遗忘。影子一生之中做过的所有让他无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没有做过、或者可以消除的事,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恶、悔恨和羞愧组成的龙卷风,让他无处躲藏。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尸体一样,赤裸裸地,被解剖开来,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检察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说,“求求你停下来。”
但审查不会停止。他说过的每一个谎言,他偷盗的每一样东西,他对别人造成的每一次伤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过和杀害过的小生物,所有这些,都被提取出来,举到审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无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小孩,和过去的他一样,孤单无助,软弱无力。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审查结束了。影子气喘吁吁地呜咽着,涕泪纵横。他依然感到自己孤单无助,但那双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放回到岩石地面上。
“他的心脏谁拿走了?”阿努比斯咆哮道。
“我。”一个女人声音说。影子抬起头,芭丝忒正站在不再拥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身边,右手捧着影子的心脏。它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把它给我。”朱鹭头人身的透特神说。他把心脏拿在自己手中(并非人类的手),然后向前滑行过去。
阿努比斯将一副黄金天平放在面前。
“就用这种方法来决定我该去哪里吗?”影子悄声问芭丝忒女神,“去天堂?地狱?还是炼狱?”
“如果重量与羽毛平衡,”她说,“你就可以自己选择想去的地方。”
“如果不平衡呢?”
她耸耸肩,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有点不太舒服。她终于说:“那么,我们就要把你的心脏和灵魂喂给阿穆特吃,它是灵魂吞噬者……”
“或许,”影子说,“我可以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大团圆的结局并不存在,”她说,“甚至结局本身都不存在。”
在天平一端的托盘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脸虔诚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后,阿努比斯将影子的心脏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盘上。天平下面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让影子觉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细观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颗十分沉重的心脏。天平令人担忧地来回摇摆。
但是最后,天平还是平衡了!阴影里的怪物不满地溜走了。
“看来就这样了,”芭丝忒伤感地说,“只不过是成堆骷髅上的又一具骷髅。可惜呀。眼下有这么多麻烦事,我还希望你能带点什么好事给我们呢。这么多棘手的事,站在这儿看着,就像眼睁睁看着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展开的车祸,而你却无力阻止。”
“你不去那里参加战斗吗?”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参加由别人替我选择的战斗。”她说。
然后是一阵沉默。辽阔的死者之厅里,水声回荡,黑暗笼罩。
影子说:“那么,我可以选择要去的地方了吧?”
“选择吧。”透特说,“否则我们将为你做出选择。”
“不要,”影子说,“这是我的选择。”
“如何选择?”阿努比斯喝问。
“我现在想好好休息,”影子说,“我要的就是这个。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想要。不要天堂,不要地狱,什么都不要。就让这一切到此结束吧。”
“你确定吗?”透特追问。
“是的。”影子肯定地说。
杰奎尔先生为影子打开最后一道门,门后什么都没有。没有黑暗,甚至没有湮没。只有一片虚无。
影子完完全全地、没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他穿过那道门,走进虚无,心中充满了奇异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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