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亡灵也有灵魂。
我问他那种事情怎么可能——亡灵本身不就是灵魂吗?
他一语点破我的困惑:
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亡灵为什么总因为某些原因重回人间?
是啊,他说得对,亡灵总因为某些原因重回人间。
——罗伯特·弗罗斯特《两个女巫》
圣诞节前的一周通常是殡仪馆里最安静的一周。这是影子吃饭时从艾比斯先生口中得知的。此刻,他们正坐在一家小餐厅里,距离艾比斯与杰奎尔殡仪馆仅两个街区。影子点的饭菜是全天都供应的早餐套餐(和炸面包球一块儿端上来的)。艾比斯先生一边一点儿一点儿啄着一块咖啡蛋糕,一边跟他解释:“快咽气儿的人中间,有些人会一直咬牙挺着,非挺过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不可,”艾比斯先生说,“有时候甚至能挺过新年。另外一些人却恰好相反。对他们来说,看着别人高高兴兴准备过节,实在是太痛苦了,于是干脆提前下课,省得看圣诞剧的最后一幕,不至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对了,不是稻草,应该说最后一根压断圣诞驼鹿脊背的圣诞树枝。”说着,他嘴里冒出一串怪音,将得意的笑声和鼻子哼哼声糅合在一起。显然,刚刚发表的这通言论,是他反复习练、特别中意的一段话。
艾比斯和杰奎尔殡仪馆是一家小小的、家族经营的殡仪馆,也是这个地区最后一批真正独立经营的殡仪馆之一。至少艾比斯先生是这么说的。“在人类从事商业活动的绝大多数领域中,全国性的统一大品牌都是极受重视的。”艾比斯先生用解释的口吻讲解道,语调温和、态度认真,让影子忍不住想起当年到筋肉健身房来健身的一个大学教授。那个人从来不会用随和的语气和别人闲聊,只会用演讲、解说或解释的语气说话。刚认识艾比斯先生几分钟,影子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很明显,在与这位殡仪馆负责人的所有谈话中,他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做个好听众,尽量少说多听。“……我认为,这是因为人们喜欢提前知道他们能买到什么、享受到什么样的服务。麦当劳、沃尔玛、伍尔沃斯连锁店……这些品牌连锁店就是这样。它们遍布全国,随处可见。不管你到哪儿去,除了些许地区特色之外,你买到的总是几乎完全相同的东西。
“然而,殡葬业的情形却也许有所不同。你有一种需要,需要感到自己得到了小镇上才有的那种个性化服务,某个精通这一行、热爱这一行的人专门为你提供的服务。承受如此巨大的损失以后,你需要这个人悉心照料你和你所爱的死者。你希望把你的悲痛局限于当地,你不愿把这种私人的悲痛变成全国喧嚣的大事件。但是,所有大企业都是靠优惠的批发价格、批量购买、集中管理,再把产品销售给买方而获利的。死亡是大企业,我年轻的朋友,千万别忘了这一点。真相让人不舒服,但真相毕竟是真相。问题在于,没有人想知道他们最亲爱的那个人被冷藏车运到了某个巨大的改装仓库里,那儿还有二十、五十、甚至一百具尸体等着呢,等积攒到一定数量以后批量处理。不,先生,死者亲属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给一个熟人开的小殡仪馆,那种地方的人会带着敬意处理死者;他们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给一个在街上见了面会朝他们抬抬帽子打个招呼的朋友。”
艾比斯先生本人就戴着一顶礼帽,一顶朴素的褐色帽子,与他朴素的棕色上衣和庄重的棕色面孔十分相配。他的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小小的金丝边眼镜。在影子的印象中,艾比斯先生似乎是个小矮个儿,每次站在他身边时才发现,艾比斯先生至少有六英尺高,只不过他总是像鹤一样弯着腰。影子这会儿坐在他对面,隔着闪亮的红色桌面,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个男人的脸。
“所以,大型殡葬公司进入一个地区以后,会买下当地殡仪馆的名字。他们会付钱给殡仪馆的负责人,留用他们,制造出人性化、差异化服务仍然存在的表象。但那不过是墓碑石上的顶尖儿罢了。事实是,大殡葬公司的所谓本地化,跟麦当劳的本地化完全是一回事。但我们却是真正的独立经营的殡仪馆。我们自己做全套的尸体防腐处理,而且是国内尸体防腐做得最好的一家。当然啰,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一事实。我们从来不接火葬业务。如果有自己的火葬炉,生意会好很多。但我们有自己精通擅长的东西,火葬与之格格不入。我的生意合作伙伴总是说,主给了你一份天赋或技能,你就有义务去使用它,还要把它用得最好。你赞成这个观点吗?”
“我觉得很对。”影子说。
“主将统治死者的力量赐予我的生意合伙人,正如他将驾御文字的技能赐予我一样。文字,好东西呀。知道吗?我自己也写故事,不是什么文学作品,只是自娱自乐,人生的一些记录而已。”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影子正想问自己是否可以有幸阅读其中的一本记录时,他又接着说下去,“不管怎么说,我们给人们提供的是具有连续性的服务:艾比斯和杰奎尔殡仪馆在这里存在已经超过二百年了。当然,我们两个并不总是顶着殡仪馆经理这个头衔。早些时候,我们被人称为殡仪业者,再早一些时候,我们被叫做掘墓人。”
“在那之前呢?”
“这个嘛,”艾比斯先生笑了,笑容中只有一点点自鸣得意,“我们两个的合作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不过,直到南北战争以后,我们才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个时候,我们的殡仪馆专门为附近的有色人种家庭服务。在那之前,没有人认为我们是有色人种,只觉得我们是外国人,有点异国情调,肤色比较深,但没人觉得我们是黑人。但是,战争结束之后,没过多久,人们就不再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被人当作黑人。我的合伙人,他的皮肤颜色比我更黑,但这个观念的转变还是很容易。真的,别人把你看做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现在,他们又管黑人叫非裔美国人了。这个词儿我感觉真怪,让我想起那些从奥斐、努比亚等地来的人。其实我们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非洲人——我们是尼罗河人。”
“这么说你是埃及人喽。”影子说。
艾比斯先生撅起下唇,来回摇头,仿佛脑袋安在弹簧上,正有节奏地来回摆动,摆到这边,就从这个角度看问题,摆到那边时又换了个角度。“你的话,既正确又错误。在我看来,‘埃及人’这个称呼指的是现在居住在那里的人,那些在我们的陵墓和宫殿之上建造城市的家伙。他们长得和我很像吗?”
影子耸耸肩,没有回答。他见过长得和艾比斯先生很像的黑人,也见过晒黑肌肤后、和艾比斯先生的相貌没什么区别的白人。
“咖啡蛋糕味道怎么样?”餐厅女侍走过来为他们加满咖啡。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蛋糕。”艾比斯先生客气地说,“请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我会的。”她说着,急匆匆走开。
“如果你是殡仪馆经理的话,别问候任何人的健康。他们会以为你也许是在寻找生意机会呢。”艾比斯先生压低声音说,“好了,我们去看看你的房间收拾好没有。”
饭后,他们并肩走在夜色中,呼吸在空中凝成白色的雾气。经过的商店橱窗里,圣诞节的装饰灯闪闪发光。“你们真好心,收留我住下来。”影子说,“真是谢谢你们。”
“我们欠你的雇主一点人情。再说,主知道,我们的确有空房间。那是一栋很大的老房子。你知道,过去我们有很多人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了。多你一个人没什么麻烦的。”
“你知道我要留下来和你们一块儿住多久吗?”
艾比斯先生摇头。“他没有说。不过我们很高兴你能住在这里,还能帮你找些活儿干。只要你没有什么洁癖,又肯尊敬死者的话,你可以帮忙给我们做事。”
“那么,”影子问,“你们的人在开罗市做什么?是因为这个城市的名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不,完全不是这些原因。事实上,这个名字来源于我们这些人,只不过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罢了。在遥远的过去,这里是一个贸易港口。”
“你是说开拓新边疆的时代?”
“你也可以那么说。”艾比斯先生说。“晚上好,西蒙斯女士!也祝您圣诞节愉快!带我到这里来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就航行到了密西西比河。”
影子突然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是想告诉我,五千年前,古埃及人就来这儿做生意了?”
艾比斯先生没有说话,但他得意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艾比斯先生重新开口道:“三千五百三十年前,大致是这个时间。”
“好吧,”影子说,“我权且相信你的话。他们都做些什么生意?”
“算不上什么大生意。”艾比斯先生说,“动物的毛皮,一些食物,还有从现在位于密歇根州的东半岛上的矿山里开采出来的铜。这个所谓的生意让人失望透了,根本不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来到这里。他们在这儿待了一段时间。他们信仰我们,并向我们献上祭祀品。来这里的途中,只有几个船员发高烧死掉,并被埋葬在这儿。后来,他们把我们留在这里,自己离开了。”他突然在人行道中间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来,张开双臂。“这个国家成为全球性大市场已经有一万年之久了。你倒是跟我说说,哥伦布算什么?”
“是啊。”影子轻轻地说,“照你看,他算什么?”
“哥伦布只不过做了一件几千年来人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到美洲来并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纪念的。我一直在写这方面的故事,断断续续地写。”他们继续沿着街道走下去。
“真实的故事?”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真实的。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让你看其中的一两篇。其实事实全都摆在那儿,只要长着眼睛,谁都能看见。至于说我本人——告诉你,本人可是《科学美国人》的撰稿人之一哦——我为那些专家感到遗憾。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找到某个让他们大惑不解的头骨化石:这个头骨的人种不对呀,怎么会这样?要不就是又挖出了什么让他们摸不着头脑的雕像或者艺术品。他们只知道喋喋不休地探讨那些遗迹的古怪之处,真正的事实却被他们看成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这就是我替他们感到遗憾的地方。只要你把某件事视为完全不可能,这件事就会从你的视野中彻底消失,哪怕它其实是事实也罢。我的意思是,比如说这里有个头盖骨,显示阿伊努人,也就是日本的土著人种,九千年前就生活在美国。还有另外一个头盖骨,显示玻利尼西亚人七千年前曾住在加利福尼亚。但所有的科学家只会在谁是谁的后裔的问题上纠缠不休,完全错过了真正的关键。要是哪一天他们当真找到了印第安霍皮族人的地洞,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到了那一天,他们认定的好几条真理又会破绽百出,你就等着瞧吧。
“如果你问我,爱尔兰人是不是早在中世纪就来到了美国?他们当然来过!来过的还有威尔士人、维京人,当时住在西海岸的非洲人——后来被称为奴隶海岸,或者象牙海岸的地方,他们当时和南美洲的居民有过贸易往来。还有中国人,也多次到达了今天的俄勒冈州,他们管那里叫‘福山’。早在一千二百年前,巴斯克人就在加拿大纽芬兰岛海岸建起了鱼类捕捞据点。我估计你会反驳说:哎呀,艾比斯先生,那些可都是原始人啊,他们没有无线电,没有维他命药丸,更没有喷气式飞机。”
影子什么都没说,也没打算说什么,但他觉得似乎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只好问:“那些东西,他们确实没有嘛。”冬天里的最后一批落叶在他们脚下纷纷踩碎,感觉干枯而松脆。
“人们普遍的误解就是:哥伦布时代以前的人类,决不可能坐船航行那么远。其实,新西兰、塔希提岛和其他太平洋岛屿上的土著人,最早都是乘船航行到那些岛上定居的,他们的航海技术,完全可以让哥伦布感到羞愧。非洲的财富也早就用于贸易了,只不过最初是运到东方,运往中国和印度。还有我的人民,来自尼罗河流域的人们。我们早就发现,用芦苇做成的船可以带你航行到全世界,只要你有充足的耐心和足够多的装满清甜淡水的罐子。你看,在过去,航行到美国的最大问题,就是这里并没有多少货物,没多少可以交易的东西,而且距离也实在太远了些。”
他们走到大房子前,房子的造型被人们称为安妮女王风格。影子不知道安妮女王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电影《亚当斯一家》里那群怪人们住的那种外表阴森森的房子。这是本街区唯一一栋宽宽的窗户大敞着的房子。他们走进房门,绕到屋后。
艾比斯先生从钥匙串上检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巨大的双扇门,他们走进一个巨大的、没有暖气的房间。房间里面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身材很高、皮肤黝黑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金属解剖刀。另外一个是死掉的十几岁年轻女孩,她躺在一张长长的、既像停尸台又像水槽的瓷面台子上。
尸体上方墙壁的软木板上钉着好几张死去女孩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高中生的大幅头像,照片上的她正在微笑。另外一张照片上,她站在一排三个女孩中间,穿着参加舞会的裙子,浓密的黑发在头顶上盘成一种极其复杂的式样。
现在,她全身冰冷地躺在瓷面台子上,一头黑发垂了下来,耷拉在肩膀旁,沾满了凝固的鲜血。
“这就是我的合伙人,杰奎尔先生。”艾比斯介绍说。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杰奎尔说,“原谅我现在不能和你握手。”
影子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女骇。“她是怎么死的?”他问。
“选男友的品味太差。”杰奎尔说。
“一般来说,这个错误并不致命。”艾比斯先生叹息着说,“可这一次却是。他喝醉了,身上还带着刀子。她告诉他说她觉得自己怀孕了,而他不相信那是他的孩子。”
“她被刺了……”杰奎尔先生说着,开始计算刀伤的数目。他踩下脚控开关,启动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小录音机。“一共五刀。左前胸上三处刀伤,第一刀刺入第四和第五肋骨之间的缝隙,就在左胸中央边缘,刀伤深度二点二厘米;第二和第三刀从左胸中央部位下方刺入,穿透到第六肋骨,两处伤口交叠在一起,测定刀伤深度为三厘米。另有一处两厘米长的伤口位于左前胸上方第二肋骨处;还有一处五厘米长、最深处一点六厘米的伤口,位于身体中前部的左三角肌,属于挥砍划破伤。胸部的所有刀伤都是深度穿透性伤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见的伤口。”他抬起脚,松开开关。影子注意到有一个小麦克风用绳子吊着,悬挂在台子上方。
“你同时也是验尸官?”影子问。
“在我们这个地方,验尸官是政客任命的。”艾比斯先生说,“他的工作就是踢尸体一脚,如果尸体不踢回他,他就签署死亡证明。杰奎尔则是所谓的解剖员,他替镇上的验尸官做尸体解剖,然后保留组织样本以供分析检查。他还负责为伤口拍照。”
杰奎尔完全无视他们俩的存在。他拿起一把大解剖刀,从她的两肩肩胛骨开始,一直到胸骨,切了一个很深很大的“V”型切口,又从胸骨开始一直向下切到耻骨,将“V”扩大成一个巨大的“Y”。接着,他拿起一个沉重的、好像小型铬合金钻机的东西,那玩意儿顶端有一个奖章大小的圆齿轮锯。他开动电锯,先试了一下,然后用电锯锯开肋骨。
女孩的身体像一个钱包,转眼间全部打开了。
影子闻到一股很淡的、令人有些不快的味道,是一种具有穿透力的、有些刺激鼻孔的肉类的味道。
“我还以为闻起来会更糟糕呢。”影子坦白地说。
“她很新鲜,”杰奎尔说,“连肠子都没被刀刺穿,所以不会有屎尿的恶臭。”
影子发觉自己移开了目光,倒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会恶心反胃,而是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给那个女孩留下一点隐私。要说赤身裸体,很难有比这具开膛破腹的尸体更赤裸的了。
杰奎尔把胃部以下、骨盆以内的肠子打上结。肠子在她的腹内闪着光泽,感觉像蛇一样滑溜。他用手指抻着肠子,一英尺一英尺地丈量检查,然后对着麦克风说一声“正常”,接着就把所有肠子放进地上的一个桶里。他用真空泵抽干她胸腔内的血液,然后测量重量。接下来,他开始检测她的胸腔内部,并对着麦克风记录观察结果。“心包膜上有三处破损,充满凝固及流动的血液。”
杰奎尔抓住她的心脏,从顶端切割下来,在手心中翻转一圈,仔细审查。他踩下录音机开关,口述记录:“心肌上可见两处损伤,右心室上有一处一点五厘米的损伤,左心室上有一处一点八厘米的穿透性损伤。”
接着,杰奎尔切下两侧的肺,左肺被刀刺中,几乎有一半全部坏死。他称量了肺的重量,然后是心脏的重量,接着为器官上的伤口拍照。随后,他从每一侧肺叶上切下一小块组织,放进一个罐子里。
“里面装的是甲醛。”艾比斯先生在一旁解说。
杰奎尔继续对着麦克风讲话,描述他手上进行的尸检工作、他观测到的情况,与此同时,他逐一切下女孩的肝脏、胃、脾脏、胰腺、肾脏、子宫和卵巢。
他为每一个器官称重,并口述记录器官正常没有任何损伤。他还从每一个器官上切下一小片组织,放在装满甲醛的罐子里。
他分别从心脏、肝脏和一个肾上多切下一片组织,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一边嚼,一边继续手里的活儿。
但不知为什么,影子觉得他这么做很好,做得很对:对死者充满尊敬,没有一丝一毫的猥亵。
“你想留在这儿,和我们一块儿干一段时间吗?”杰奎尔问他,同时继续咀嚼女孩的那片心脏。
“如果你们想要我的话。”影子说。
“我们当然想要你。”艾比斯先生说,“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你的理由,留下你的理由却太多太多了。留在这里的期间,你受我们的保护。”
“希望你不介意和死人睡在同一屋檐下。”杰奎尔说。
影子突然想起碰触劳拉嘴唇的感觉,想起那抹苦涩与冰冷。“不介意,”他说,“只要他们是真真正正的死人就行。”
杰奎尔猛地转过身来,用棕黑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眼神好像一只沙漠里的狗,探询而冷淡。“在这里,他们是真正的死人。”他说。
“看起来是,”影子说,“不过在我看来,死人复活似乎是很容易的事。”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艾比斯说,“要知道,即使僵尸都是用活人制成的。一点儿魔粉、一点儿咒语,最后再推上一把,你就能制造出一个僵尸。他们其实是活人,只不过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但是,要真正复活一个死者,而且继续沿用他自己的躯壳,那可需要极大的法力。”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但在旧大陆,在过去,让死人复活要简单一些。”
“你可以将一个人的灵魂,‘卡’,禁锢在他体内,时间长达五千年。”杰奎尔说,“但一旦禁锢失效,灵魂就会失散。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恭恭敬敬地把刚才切割下来并移走的器官重新放回女孩的胸腔,肠子和胸骨也一一放回原处,并把切割开的皮肤边缘压在一起。接着,他取出粗大的针和线,灵巧敏捷地把尸体切口一针一线地缝合起来,感觉像在缝补棒球。尸体从一堆肉再度变回一个女孩。
“我要去喝瓶啤酒。”杰奎尔说着,摘下橡皮手套,丢在垃圾桶里,再脱下棕黑色的罩衣,丢进洗衣篮。最后,他拿起带纸托的罐子,里面装着红的、紫的、褐色的各种器官组织。“一起来吗?”
他们沿着后面的楼梯走到厨房。这是一间褐色与白色相间、朴素体面的房间。至于装饰风格,影子觉得它上一次装修大概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而且装修之后没有作过任何改动。厨房一侧墙边是一个很大的咯咯作响的冰箱。杰奎尔打开冰箱门,把装着脾脏、肾脏、肝脏和心脏的塑料罐子放进去,又取出三个棕色瓶子。艾比斯打开玻璃门的酒杯柜,取出三个高高的玻璃杯,挥挥手,示意影子在餐桌旁坐下。
艾比斯倒出啤酒,先递给影子一杯,然后递给杰奎尔。啤酒的味道很不错,微微有点苦,颜色很深。
“好啤酒。”影子忍不住称赞说。
“我们自己酿的。”艾比斯说,“在过去,酿啤酒的一直是女人,她们的技术比我们好得多。但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了,我,他,还有她。”他指指那只蜷在墙角猫篮里呼呼大睡的褐色小猫,“最初我们本来有很多人。可是塞特离开了我们,出门探险去了,那是……两百年前?一定是的,到现在已经两百年了。我们接到过他从旧金山寄来的明信片,那大概是在1905年或1906年,然后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还有可怜的荷露斯……”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变成一声叹息,伤感地摇着头。
“我偶尔还能看到他,”杰奎尔说,“出去接尸体的时候。”他啜了口啤酒。
“我会努力工作,补偿住在这里的费用。”影子说,“你们告诉我要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我们会帮你找到事情做的。”杰奎尔同意说。
褐色小猫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她轻轻走过厨房地板,用脑袋顶了顶影子的靴子。他垂下左手,抓抓她的额头、耳朵后面,还有脖子。她陶醉地弓起身子,然后跳到他大腿上,趴在他胸前,用冰冷的鼻子碰碰他的鼻子。接着,她在他大腿上舒服地蜷成一团,继续睡觉。他伸手抚摩着她柔软的毛皮。她在他腿上睡得温暖而愉快,好像躺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一样。影子觉得很高兴。
啤酒让影子的脑袋晕乎乎的,很舒服。
“你的房间在楼梯顶,紧挨着浴室。”杰奎尔说,“你的工作服挂在衣柜里——你会看到的。我猜你也许会想先洗个澡,刮刮胡子。”
影子确实很想洗澡。他先在铸铁的浴缸里洗好澡,再刮胡须。他很紧张,因为用的是杰奎尔借给他的一把老式剃刀。剃刀极其锋利,刀柄是珍珠贝的。影子怀疑这把剃刀平时是不是给死人最后一次刮胡子用的。他过去从来没用过这种直柄剃刀,不过他一点儿都没有割破自己。他洗掉剃须膏,在浴室镜子里凝视着自己的裸体。身上到处是瘀伤,胸前和胳膊上的崭新瘀伤,和疯子斯维尼留给他的瘀伤重叠在一起。镜子中的他用极度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审视地盯着影子。
然后,仿佛有人握着他的手一样,他下意识地举起那把直柄剃刀,将刀锋抵在自己的喉头。
也许这是个解脱的好办法,他想,简单而有效。要说有谁能冷静地料理好他的后事,把现场清理干净,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那就是这会儿正坐在楼下喝啤酒的那两个家伙了。一了百了,从此不再有任何烦恼,不再有任何关于劳拉的问题,不再有任何神秘兮兮的事件与阴谋,不再有噩梦。只有安宁与平静,以及永远的安息。只要轻轻一划,从一边耳根到另一边耳根,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站在那里,手持剃刀顶着喉咙。一缕鲜血从刀锋接触肌肤的地方流下来,他却甚至没注意到。瞧,他对自己说,几乎可以听到耳边的悄悄话,没有痛苦的。锋利得让人不会有任何感觉。没等我意识到,我就已经死了。
浴室的门突然弹开了,虽然只有几英寸宽,但已经足够那只褐色小猫把脑袋从门缝钻进来,冲着他好奇地“喵”了一声。
“嗨,”他冲着小猫说,“我还以为我锁上门了呢。”
他合拢那把可以割断喉咙的剃刀,把它放回洗脸池旁,用卫生纸擦干净小伤口上的血。然后,他把浴巾裹在腰间,回到隔壁的卧室。
和厨房一样,他的卧室似乎也是1920年装修的:房间里有一个放洗脸盆的架子,柜子抽屉和镜子旁边还摆放着一个大水罐。有人已经把他的衣服放在床上了:黑色西装、白色衬衣、黑色领带、白色内衣内裤,还有黑色的袜子。床边破旧的波斯地毯上还放着一双黑色的鞋子。
他穿好衣服。尽管没有一件是新的,但衣服的质地都非常好。他很想知道这些衣服到底是谁的,他是不是正在穿上一双死人的袜子?他是不是就要踏进一双死人的鞋子?他冲着镜子检查领带。镜子中的他正对着自己微笑,满脸嘲讽的味道。
现在的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刚才他居然想用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打领带的时候,镜中的倒影依然微笑着。
“嗨,”他跟自己的影子说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刚说完,他立刻觉得自己太傻了。
门吱地一声打开,那只猫从门框和门之间的缝隙溜了进来,轻轻走过房间,跳到窗台上。“嗨,”他冲猫咪说,“我这次确实关上门了。我知道我关上了。”她看着他,一副感兴趣的神情。她的眼睛是深黄色的,和琥珀的颜色一样。接着,她从窗台跳到床上,在床上蜷成一个毛茸茸的毛团。蜷成一团的猫开始在陈旧的床单上打盹。
影子离开房间时把门敞开着,让猫可以离开,顺便也换换房间里的空气。他走下楼梯,楼梯吱吱作响,似乎在抗议他的体重,好像它们只想安静待着,不受任何打扰。
“哦,见鬼,你看起来样子很不错啊。”杰奎尔夸奖说。他正在楼梯底下等着他,也穿着一套类似影子身上的黑色西装。“开过灵车吗?”
“没有。”
“凡事都有头一遭,”杰奎尔说,“车子就停在前门。”
有个名叫丽拉·古德切德的老妇人死了。在杰奎尔先生的指点下,影子携带折叠的铝担架车,穿过狭窄的楼梯,走进她的房间,把担架在床边打开。他掏出一个蓝色半透明的塑料裹尸袋,在床上死去的女人身边摊开。她死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外面套着夹棉的晨衣。影子把她抱起来,用毯子裹好。她轻得仿佛没有一点重量。他将她放进裹尸袋,拉上拉链,再将裹尸袋抱到担架车上。影子忙着做事时,杰奎尔和一个年纪非常大的老头子说话(她还在世时,婚姻将他们结合在一起)。老人说,杰奎尔站在一旁耐心地听,直到影子把古德切德太太尸袋的拉链拉上,老人还在唠唠叨叨地跟他解释,说他的子女是多么忘恩负义,孙子那一辈也同样如此——当然,那不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父母的错,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苹果不会落到远离苹果树的地方。他以前还以为,在他们的抚养教育下,子女们不会这样呢。
影子和杰奎尔将带轮子的担架推到狭窄的楼梯口。老人跟在他们后面,脚上穿着卧室里穿的拖鞋,依然啰啰嗦嗦说个不停,话题大多是关于金钱的,还有人性的贪婪和子女的忘恩负义。影子负责抬担架比较重的靠下的那端,就这样一直抬到外面街道上。然后,他独自推着担架车,沿着结冰的人行道走到灵车旁。杰奎尔打开灵车后门,影子犹豫了一下。杰奎尔吩咐他:“尽管推进去好了,支撑架会牢牢扣住的。”于是,影子把担架向车厢内推进去,支撑架一下子被车厢边缘咬住,担架下面的轮子旋转着折叠起来,担架平稳地推进灵车的后车厢。杰奎尔演示给他看如何才能牢靠地把担架固定在车厢内。影子关上车厢门时,杰奎尔还在听那个娶了丽拉·古德切德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诉说。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天气的寒冷,只穿着拖鞋和睡袍,就这样站在外面天寒地冻的街道上,向杰奎尔痛诉他的子女们是多么贪婪,比快饿死的秃鹫好不了多少,紧紧盯住他和丽拉的小小的财产不放。他还诉说他们夫妻俩是如何一路从圣路易斯、孟斐斯、迈阿密搬家到这里,还有他们如何最后定居在开罗市,丽拉最终没有死在老人院,这让他多么宽慰,而他自己又是多么害怕会死在老人院里。
他们只好又陪老人走回他住的房子,送他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双人卧室的角落里,一台小电视机开着,嗡嗡作响。影子从旁边经过时,发现新闻播报员微笑着冲他挤了挤眼睛。他确信没有人注意他这个方向,于是立刻关掉电视。
“他们没有钱。”终于坐回灵车里以后,杰奎尔告诉他,“他明天就会过来找艾比斯,选择最便宜的葬礼。不过我认为,她的朋友们会说服他给她办一个好点的葬礼,在殡仪馆前部的房间里举办一个正式的告别仪式。他肯定会抱怨,说自己穷没有钱。这段时间,这附近的人都没有什么钱。不管怎么说,六个月后他就会死了,最多不超过一年。”
雪花在车前灯的光圈里飞舞,大雪已经朝比较南部的这里飘移过来了。影子好奇地问:“他有病吗?”
“不是那个原因。女人能拯救她们的男人。而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他们的女人一旦死掉,他们也不会再活很长时间了。你会看到的。用不了多久,他开始变得神情恍惚,熟悉的一切都随着她的离开而离开。他开始对生命感到厌倦,整个人憔悴下去,他放弃对生的追求,然后,他死了。最后夺去他生命的也许是肺炎,也许是癌,或许是心脏停止跳动。等你上了年纪,所有的激情斗志都离你而去之后,你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影子想了想:“喂,杰奎尔?”
“什么。”
“你相信灵魂吗?”他吃惊地听到这个问题从自己嘴巴里跳了出来。其实他并没打算这么问。他本想先说些不那么直接的问题,但却找不到什么转弯抹角的话题。
“这得看情况。回溯到我的那个时代,我们全都有灵魂。当你死后,你要在阴间排队等候,你必须回答出你一生所做的所有善事和坏事。如果你做的坏事的重量超过一根羽毛,我们就会把你的灵魂和心脏喂给阿穆特——灵魂吞噬者。”
“那它一定吃过很多人。”
“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那可是一根相当沉重的羽毛,我们把它打造得有点特殊。除非你特别邪恶,分量才会超过那个宝贝儿。喂,在这里停车,加油站,我们得加些汽油。”
街上很安静,是那种刚下完第一场雪后的安静。“今年会有个白色圣诞节。”影子加油的时候说。
“没错。该死的,那小子真是个幸运的混蛋,不,应该说幸运的处女蛋。”
“你是说耶稣?”
“非常非常幸运的家伙。就算他摔倒在粪坑里,爬起来以后,闻上去还是跟玫瑰花一样香喷喷的。对了,你知道吗?其实圣诞节并不是他的生日。他这个生日是从蜜特拉那儿借用的。你见过蜜特拉吗?爱戴红帽子,挺不错的小伙子。”
“没有,我没见过。”
“哦……我在附近从没见过他。他是部队家庭的孩子,也许现在回中东了,那边的日子好过些。不过我估计那边的人也早就把他忘光了。常有这种事儿,头一天,帝国的每一个军人都要在自个儿身上涂抹献祭给你的公牛的血,可到了第二天,他们连你的生日是哪一天都记不住。”
雨刷发出嗖嗖的声音,把车窗上的积雪推到一边,把雪花挤压成细碎的雪块和冰渣。
交通灯上的黄灯闪烁几次,变成红灯。影子把脚踩在刹车上,灵车摇摆着,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滑了一段,停了下来。
绿灯亮了。影子重新发动灵车,以每小时10英里的速度缓缓开行。覆盖冰雪、滑溜溜的路面上,这个速度足够了。车子似乎很高兴以二挡的速度慢慢开着,他猜这辆车的大部分时间恐怕都是用二挡开的,所有车子都得跟在它后面慢慢爬行。
“你车开得很好。”杰奎尔接着说,“对了,耶稣在这儿混得挺不错。但我遇见一个家伙,他说他曾经看见耶稣在阿富汗的马路边上想搭顺风车,却没有一个人肯停下车子。懂了吗?全都取决于你在哪个地方讨生活。”
“看样子,一场大风暴就要来了。”影子说的是真正的天气。
杰奎尔开口回答,但他的话与真正的天气毫无关系。“你看看我和艾比斯。”他说,“再过几年,我们的生意就混不下去了。我们有积蓄,生意不好的年份花用。可是好多年来,这里的生意一直不好,一年不如一年。荷露斯疯了,疯得一塌糊涂,所有的时间都变身成一只鹰,吃路边被汽车撞死的动物。那是什么生活呀!至于芭丝忒,你已经见过了。就这样,我们的日子还算好的呢!我们至少还有一点信仰,可以将就着过下去。其他那些笨蛋连自个儿的信仰都差不多丢光了。这就好比殡葬业的生意——不管你愿不愿意,大公司总有一天会收购你,把你赶出局,因为他们更强大、更有效率,而且他们的做法的确有效!对抗和战斗并不能改变这个该死的事实,因为我们早就输掉了这场战争,早在我们刚刚到达这片绿色的土地之时,不管那是一百年前,一千年前,还是一万年前。早在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输掉了。我们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可美国并不在乎我们的到来。要么被收购出局,要么继续硬挺下去,要么滚蛋。你说的没错,风暴就要来了!”
影子开车转入那条充满死寂房子的街上,这里只有他们那一栋房子还有人居住,其他所有房屋的窗户都是黑乎乎的,钉着木板。“开到后面小路上。”杰奎尔吩咐说。
他在后院倒车,直到车子快碰上房子后面那两扇大门才停下。杰奎尔打开灵车和停尸房的门,影子负责解开担架的扣环,把它拉出来。担架从车厢里抬出来后,轮子支架立刻自动旋开,落了下来。他推着担架车走到防腐桌前,抬起丽拉·古德切德。她仿佛熟睡的孩子般安详,他抱起她的裹尸袋摇篮,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冰冷的瓷面台子上,好像担心会惊醒她一样。
“我有一个传送板,”杰奎尔说,“你用不着亲自搬动她。”
“没关系。”影子说,他现在说话的语调越来越像杰奎尔了,“我个子大,这点小事没什么。”
童年时代,影子在他的那个年龄段里算个子矮小的,全身上下瘦骨嶙峋。影子小时候的照片,劳拉只有一张看得上眼,愿意把它装进镜框里。照片上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孩子,一头不受约束的乱蓬蓬的黑发,一双漆黑的眼睛,站在一张摆满蛋糕和饼干的桌子旁边。影子估计那张照片可能是在哪个大使馆举办的圣诞节晚会上拍的,照片上的他打着领结,穿着他最好的那身衣服。
他们搬家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他母亲带着影子,最初在欧洲各国之间迁徙,从一个大使馆搬到另外一个大使馆。他母亲是在外事部门工作的通讯员,负责抄录和发送机要电报。后来,在他八岁的时候,他们回了美国。母亲因为经常生病,很难保住一份长期工作,只能在身体状况允许时断断续续打些零工。于是,他们只好经常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外一个城市,这里住一年,那里住一年。他们从来没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让影子可以结识自己的朋友,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家。那时候,影子还是一个很瘦小的孩子……
但他长得非常迅速。十三岁那年的春天,当地的孩子们还在捉弄他,总是唆使刺激他打架,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必胜无疑。打架之后,影子会气呼呼地跑掉,常常还哭着鼻子。他会跑到男生盥洗室,抢在别人注意到之前,洗干净脸上的泥巴或血迹。然后,夏天来临了,那是一个漫长的、充满魔力的十三岁的夏天。他一直避开那些高大的孩子,在当地的游泳池里游泳,在游泳池畔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夏天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怎么会游泳。但到了八月底,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游上一圈又一圈,还学会了高台跳水。阳光和水让他的皮肤变成了黑褐色。九月份,他回到学校,发现那些曾经让他的生活无比悲惨的孩子居然是如此矮小、软弱的家伙,他们不会给他惹麻烦了。其中有两个孩子还想撩拨他,很快就被他好好修理了一番,无情、迅速,让他们痛苦地学会了礼貌。影子发现他必须调整自己的生活:他不再可能安安静静地躲在别人背后,保持不起眼的状态了,因为他已经长得实在太高大、太魁梧,太醒目了。那年年底,他加入了学校的游泳队和举重队,教练还殷勤邀请他加入三项全能运动队。他喜欢做个高大强壮的人,大块头让他成了一个全新的人物。过去的他是个害羞、安静、书呆子一样的孩子,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经历;而现在,他变成了一个迟钝的大个子,除了把沙发搬到另一个房间,没有人期望他会做别的什么事。
没有人。直到劳拉出现。
没有人。直到劳拉出现。
艾比斯先生准备了晚饭:米饭和煮青菜是给他自己和杰奎尔先生的。“我不吃肉,是素食者,”他解释说,“而杰奎尔在工作过程中得到了他需要的全部肉食。”影子面前摆着一大桶肯德基炸鸡块和一瓶啤酒。
鸡块很多,超过了影子的饭量。他把吃剩下的鸡肉分给猫,撕掉鸡皮和油炸的硬壳,然后用手指把肉撕碎,喂给她吃。
“监狱里有一个叫杰克森的家伙,”他吃炸鸡的时候说,“他在监狱图书馆里干活。他告诉我说,肯德基把名字从肯德基炸鸡改为KFC肯德基,是因为他们的鸡肉已经不是真正的鸡肉了。肯德基的鸡是基因突变的异种,像一只没有头的大蜈蚣,身上只有一段一段的鸡腿、鸡胸和鸡翅。那种怪物是通过营养管进食的。那家伙说,就是因为这个,政府才不让他们用‘鸡’这个词做快餐店的名字。”
艾比斯先生眉毛一挑。“你认为是真的?”
“当然不是。我还有个旧狱友洛基,他说他们之所以改名字,是因为‘炸’已经成了个骂人的字眼。也许他们想让人们以为那些鸡是它们自个儿烹调出来的。”
吃过晚饭,杰奎尔道声歉,下楼去停尸间工作。艾比斯则继续他的研究和写作。影子在厨房里多待了一阵子,一边把鸡胸的碎肉喂给褐色小猫吃,一边喝啤酒。啤酒和鸡肉都消灭掉之后,他洗干净碟子和餐具,放在架子上晾干,然后上楼回自己房间。
等他回到卧室,发现褐色小猫又一次躺在他的床尾,蜷缩成一个月牙形的毛团。他在梳妆台中间的抽屉里找到几件有条纹的棉睡袍。它们看上去都有些年代了,但闻起来气味还很清新。他穿上其中的一件。就像那套黑色西装一样,这件睡袍仿佛也是专门为他裁剪的,贴身而舒适。
床头柜上有一小叠《读者文摘》,每一本的日期都不早于1960年3月。杰克森,就是监狱图书馆的那个家伙,也是发誓告诉他肯德基变异鸡的人,曾给他讲过黑色火车的故事。他说政府常用火车运送政治犯前往秘密的北加利福尼亚州集中营。死寂的夜晚,火车悄悄穿过全国。杰克森还告诉他,国家安全局利用《读者文摘》做他们在世界各地分支机构的幌子。他说每个国家的《读者文摘》办公室,实际上都是国家安全局的秘密部门。
“开个玩笑,”已故的木先生曾经说,“我们怎么能确保CIA不卷入肯尼迪总统的暗杀案中?”
影子把窗户打开几英寸,足够让新鲜空气进来,也能让小猫出去到外面阳台上。
他打开床边的台灯,爬到床上,看了一会儿杂志,想让自己的思绪停顿下来,将过去几天发生的事从脑海中剔出去。他在看上去最无聊的《读者文摘》里挑选最无聊的文章看。在看《我是胰腺》这篇文章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睡着一半了。没等他关掉床头台灯,把脑袋放在枕头上,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事后,他无法理清那个梦的次序和细节。努力回忆只会制造出更加混乱的影像。梦中有一个姑娘,他在某处遇见过她,现在他们正一起走过一座桥。桥横跨在一个位于城镇中央的小湖上。风吹拂着湖面,荡起鱼鳞般的微波。影子觉得那是无数双想触摸他的小手。
到这里来。那女人对他说。她穿着一件印着豹皮花纹的裙子,裙边在风中飞舞摇曳。她的长袜顶端和裙子之间露出一抹肌肤。在他的梦中,肌肤如奶油般细腻柔滑。在桥上,当着上帝与整个世界的面,影子跪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的大腿间,吮吸着她醉人的女性芳香。在他的梦中,他意识到自己在真实世界中也勃起了,那种坚硬的、血脉跳动的、令人惊讶的勃起,和刚刚进入青春期时的感觉一样,坚硬而疼痛。
他起身抬起头,但依然无法看到她的脸。他的嘴在她身上寻觅着,她用柔软的唇回吻着他。他的双手覆盖在她双乳上,在她缎子般光滑的肌肤上游走,最后伸进她腰间的皮裙,进入她身体奇妙的裂缝中。那里温暖而湿润,为他打开,就像一朵鲜花为他的手开放。
女人心醉神迷,发出猫咪一样呼噜呼噜的叫声,她的手向下寻找,然后开始挤压他。他推开床单,翻身骑在她上面。他的手分开她的大腿,她用手引导他进入自己双腿之间,然后猛地一推,充满魔力的一推……
他又回到过去住过的监狱牢房,和她一起。他深深吻着她。她的双臂紧紧环绕着他,双腿紧紧夹住他的双腿,让他无法抽身离开。其实他自己也根本不想离开她。
他从未亲吻过如此柔软的嘴唇,也不知道世上居然存在着这么柔软的嘴唇。但她的舌头滑入他口中时,却像砂纸一般粗糙。
——你是谁?他问。
她没有回答,只在他背上一推,然后跨骑到他身上。不,不是骑乘他,而是和他一起波动,每一次动作都比上一次更加有力。一波又一波富有节奏感的搏动和撞击,不仅震撼他的意识,更震撼他的身体,仿佛湖面上一波波荡漾的波涛拍打着岸边一样。她的指甲很尖,刺入他的身体两侧,从他皮肤上划过,但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极度的欢愉。一切都仿佛被某种魔法改变了,让他得到了无比的快感。
他挣扎着想找回自我意识,挣扎着想说话,他的头脑中突然充满了沙丘与沙漠上的风。
——你是谁?他再次询问,气喘吁吁地吐出声音。
她用深琥珀色的双眸凝视着他,然后低下头,用嘴唇热烈地亲吻他,亲吻得如此激烈深沉,在横跨湖面的桥上,在他监狱的牢房里,在开罗市殡仪馆的床上,他几乎就要达到高潮。他极力掌握自己的知觉,仿佛飓风中的风筝想把握自我。他把自己的思绪和理智拉了回来,他必须警告她。
——我的妻子,劳拉,她会杀了你的。
——我?不会。她说。
一个荒谬的记忆片段在他意识的某处升起。中世纪有一种说法:如果一个女人性交时在上面的话,她就会怀上一位主教。所以人们才说:试试主教体位……
他很想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不敢再问她第三遍。他被加速,被旋转,被翻腾,他身体拱起,深深进入她体内,仿佛他们两个是同一生命的两部分。他们一同品尝着、痛饮着、拥抱着、渴望着……
——来吧。她说,声音如同猫咪咆哮的喉声,爆发吧。
他全身一阵痉挛,头脑意识仿佛全部溶解,慢慢升华到另一个境界。
结束的一刹那,某一个瞬间,他深吸一口气。他可以感到清新的气流进入肺部深处。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一直在屏住呼吸。三年了,至少三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也许时间更长。
——现在休息吧。她说,然后,她柔软的嘴唇轻轻吻了他的眼皮。忘记吧,忘记一切不快。
接着,他睡着了。他的睡眠深沉无梦,感觉无比舒适。影子潜入深深的睡眠中,拥抱着甜蜜的熟睡。
光线有些古怪。他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早晨6:45分。外面还是漆黑一片,不过房间里已经蒙上一层浅蓝色的微光。他从床上爬起来。他很确定,自己昨天晚上上床时穿着睡袍,但现在却赤身裸体,皮肤感到空气的寒冷。他走到窗边关上窗户。
昨晚下了一场暴雪,一夜之间积雪六英寸,甚至更厚。窗户外面的这个城镇角落本来肮脏而破落,现在却呈现出一片洁净而奇妙的景象:房屋不再是被人遗忘、无人居住的破屋,冰雪让它们变得高雅美丽起来。街面被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下面,消失不见了。
某个想法从他意识的边缘盘旋而过,只存在了短暂的一瞬,闪烁一下,然后消失不见。
他居然可以和白天一样,看清黑暗中的事物!
在镜子中,影子注意到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他走近一点看着镜子,整个人都呆住了。身上所有瘀伤竟然全部消失了!他摸摸肋部,手指尖按了一下,寻找那个颜色很深的瘀伤,那是他遭遇石先生与木先生之后留下的纪念,还有疯子斯维尼作为礼物送给他的那块青色瘀伤,结果却什么都没找到。他的脸上也是干净平滑,没有一丝伤痕。然而,身体侧面和背后(他是转过身检查时才发现的)却布满抓痕,看上去像猫的抓痕。
这么说,他并不是在做梦,不完全是梦。
影子打开抽屉,穿上他找到的衣服:一条很旧的蓝色李维牛仔裤、一件衬衣、一件厚厚的蓝色毛衣,他还在房间后面的衣柜里找到一件挂着的殡葬工黑色外套。
他穿上自己原来的鞋子。
屋里的人还在睡觉。他轻轻走出去,希望地板不要发出响声。他来到室外,在积雪中散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深陷的脚印。外面比从房间里看到的更明亮一些,积雪反射着天空的光线。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影子来到一座桥前,桥边上一个醒目的标志牌警告他正在离开历史名城开罗市。桥下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一边吸烟,一边不停地哆嗦。影子觉得自己似乎认识那个人。
他走近了些,在桥下冬日的黑暗里,近得可以看见那人眼睛上的紫色瘀伤。他开口打招呼:“早上好,疯子斯维尼。”
周围的世界是如此安静,甚至没有车子经过,打扰大雪带来的宁静。
“嘿,老兄。”疯子斯维尼嘟囔说。他没有抬头,抽的香烟是手工卷的。
“疯子斯维尼,你一直待在桥下的话,”影子开玩笑说,“人们会以为你是传说中的巨怪呢。”
疯子斯维尼抬起头来,影子可以看清他瞳孔周围的眼白。他看上去极其惊恐。“我正在找你,”他说,“你得帮我,老兄。我这次可闯了大祸了。”他用力吸了一口他的手卷烟,然后把烟从嘴上扯开。烟纸还沾在他的下唇上,烟身却扯破了,里面的东西洒落在他姜黄色胡须和肮脏的T恤前胸上。疯子斯维尼伸出变黑的手掸掸烟丝,动作有些痉挛,好像烟丝是什么危险的虫子。
“以我现在的能力,恐怕帮不了你,疯子斯维尼。”影子说,“不过,还是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要我帮你买杯咖啡吗?”
疯子斯维尼摇摇头。他从粗斜纹棉布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烟草袋和一些烟纸,给自己另外卷了一根烟。做这些事时,他的胡子竖立着,嘴巴也不停地蠕动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他舔舔烟纸一侧,用手指卷了起来,结果成品只是看起来略微有点像香烟。接着,他开口了:“我不是巨怪,该死的。巨怪是混蛋。”
“我知道你不是巨怪,”影子温和地说,“要我做什么?”
疯子斯维尼打着他的黄铜打火机,结果手卷烟前面一英寸都被突然蹿出的火苗点着了,变成灰烬。“还记得我教你怎么变出一枚金币吗?你还记得吗?”
“是的,”影子说。他仿佛又在脑海中看到了那枚金币,看见它在空中翻滚了几圈,落到劳拉的棺材上,看见它挂在劳拉的颈中。“我记得。”
“你拿错金币了,老兄。”
一辆车子朝黑暗的桥下开来,刺眼的车灯让他们睁不开眼睛。车子在他们身边减速,然后停下,一扇车窗摇了下来。“这儿没什么事吧,先生们?”
“一切都很好,谢谢,警官。”影子说,“我们只是早晨出来走走。”
“那好。”警察说。不过他似乎不太相信这里一切正常,仍在旁边等着。影子把手放在疯子斯维尼的肩膀上,推着他一起往前走,走出城镇边缘,走出那辆警车的视线范围。他听见背后传来车窗关闭的声音,但警车还是停在原地没动。
影子慢慢走着,疯子斯维尼也跟着走,偶尔蹒跚一下。
警车从他们身边缓缓开过,然后调头返回市区,在雪地上逐渐加速离开。
“好了,告诉我你有什么烦心事。”影子问。
“我按他说的做了,完全按他说的做。可我给错金币了。不应该是那一枚,那枚是神圣的。你明白吗?我甚至不该碰它。那一枚是应该给予美国之王的金币,不是像你我这样的混蛋可以随便碰的。现在我惹了大麻烦了,快点把金币还给我,老兄。你不会再见到我了,如果你再见到我,我就是他妈的大混蛋。好不好?我发誓,从此以后,我只待在该死的树林里,绝不出来。”
“你照谁说的话做了,斯维尼?”
“吉密尔。就是你叫做星期三的那个家伙。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的真正身份?”
“是的,我猜我知道。”
这个爱尔兰人疯狂的蓝眼睛里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让我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总之你能应付——不是什么坏事。他只是告诉我,那天那个时候到那家酒吧,和你打上一架。他说他想看看你的身手怎么样。”
“他还要你做别的什么事吗?”
斯维尼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还不时地抽搐一下。影子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觉得冷,然后才明白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种战栗式的抽搐。是在监狱里,那是吸毒者毒瘾发作时的颤抖。斯维尼似乎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影子打赌一定是海洛因。一个吸毒上瘾的妖精?疯子斯维尼扯下燃烧的烟头,抛在地上,把剩下没抽完的黄色烟丝放回口袋里。他摩擦着脏得发黑的手指,冲着手指哈气,然后继续摩擦,想让手指暖和起来。他的声音透出一丝抱怨和呜咽。“听着,还给我那枚该死的金币,老兄。我会给你另外一枚的,和原来那个一样好。嘿,我会给你一大把金币。”
他摘下油腻腻的棒球帽,右手一伸,在空中抓出一枚巨大的金币。他把金币丢进帽子里,又从呼吸的雾气中抓出一枚金币,又抓出一枚。他不停地从寂静的早晨空气中变出金币,直到棒球帽里的金币多得溢了出来,斯维尼不得不用两只手捧住帽子。
他把装满金币的棒球帽递给影子。“给你,”他说,“全部收下,老兄。只要你还给我当初我给你的那一枚。”影子低头看着帽子,想知道里面到底盛着多大一笔财富。
“我在哪里可以花这些金币,疯子斯维尼?”影子问,“有多少地方能把金币兑成现钞?”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个爱尔兰人可能会给他一拳。但那一瞬间过去了,疯子斯维尼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拿着他盛满金币的帽子,就像《雾都孤儿》里的奥利佛·退斯特。接着,眼泪从他蓝色的眼睛里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拿起帽子,把它——现在里面除了油腻的汗渍,什么都没有了——戴回他消瘦的脑袋上。“你一定得还给我,老兄。”他说,“我不是教给你怎么变金币吗?我告诉过你怎么从密藏的宝库里拿出金币,我告诉过你宝库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只要把最初那枚金币还给我就好,它不是我的。”
“那枚金币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疯子斯维尼的眼泪突然停住,脸颊上浮现出不正常的色斑。“你,你这个杂种——”他说。然后,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说的是实话。”影子说,“我很抱歉。如果金币在我手上的话,我一定会还给你。可我把它送人了。”
斯维尼的脏手抓住影子的肩膀,用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眼泪在疯子斯维尼的脸上留下一条条脏印。“该死的。”他说。影子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烟草、陈腐的啤酒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你说的是实话,你这该死的杂种。送人了,而且是自愿送人了。你这该死的黑眼睛,你居然把它他妈的送人了!”
“我很抱歉。”影子想起了金币落在劳拉棺材上发出的沉闷声音。
“抱歉还是不抱歉,都一样。我死定了,注定要完蛋了。”他用衣袖擦拭着鼻子和眼睛,把脸抹得更脏了。
影子有些笨拙地拍拍疯子斯维尼的上臂,想给他一点男人间的安慰。
“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他拖着长音说,然后突然抬起头来,“你给了他金币的那家伙,他会把金币还回来吗?”
“是个女人。我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不过,我想她不会交还金币的。”
疯子斯维尼悲哀地叹息一声。“当我还年轻、还是个傻小子的时候,”他说,“我在星光下遇见一个女人。她让我抚弄她的乳房,还告诉我未来的命运。她说,我将在西方日落的地方完蛋,被人遗弃、遗忘,一个死去女人身上的小玩意儿将导致我的死亡。当时我大笑着灌下更多的葡萄酒,更加起劲地玩弄她的酥胸,亲吻她漂亮的嘴唇。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最初一批身穿灰衣的僧侣还没有来到我们的土地,也没有跨过绿色的海洋到西边去。而现在。”他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凝视着影子。“你不应该信任他。”他用责备的口气对他说。
“谁?”
“星期三。你一定不能信任他。”
“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为他工作。”
“你还记得怎么做吗?”
“什么?”影子觉得他仿佛同时在和十来个不同的人说话。自称是妖精的这个人气急败坏地说着话,从一种人格跳跃到另一种人格,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仿佛他大脑里残存的几簇脑细胞都在炽烈地燃烧着,然后永远熄灭。
“金币,老兄!金币!我教给你了,还记得吗?”他在他面前扬起两根手指,眼睛看着他,然后从嘴巴里掏出一枚金币。他把金币抛给影子。影子伸手接住时,却发现手中根本没有金币。
“我当时喝醉了,”影子说,“我不记得了。”
斯维尼脚步蹒跚地穿过街道。天已经亮了,周围的世界变成灰白相间的天地。影子跟在他后面。斯维尼沿着一条长长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但他的腿每次总能及时停稳,然后开始下一个蹒跚的脚步。他们走到桥边,他扶着桥上的石头转过身。“你身上有钱吗?我不要太多,只要够买车票离开这个地方就行。二十块钱就好。只要二十块,有吗?”
“二十美元的车票能去哪儿?”影子问他。
“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斯维尼说,“我可以在风暴来之前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鸦片成为大众信仰的世界,远远离开!”他停下来,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后在袖子上抹干净。
影子的手伸进牛仔裤,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递给斯维尼。“给你。”
斯维尼一把抓过去,塞进沾满油污的粗斜纹棉布外套的贴胸口袋。他点点头。“这些钱可以帮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他说。
他倚在桥身的石头上,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找到早先他丢掉的没抽完的烟头。他小心地点上烟,注意着不要烧到手指或者胡子。“我要告诉你点儿事,”他说,好像这一天里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你正在往通向绞架的路上走,绳索已经套在你的脖子上,两边肩膀上各站着一只乌鸦,等着啄掉你的眼睛。当作绞架的那棵树有深深的根脉,那棵树从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狱,我们的世界只是垂下绞索的那根树枝。”他停顿片刻,“我要在这儿休息一阵子。”他说,蜷缩着身体蹲了下去,后背倚着黑色的砖石。
“祝你好运。”影子说。
“嘿,我正倒大霉呢。”疯子斯维尼抱怨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影子走回镇上。现在是早晨8:00,开罗市刚刚醒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桥那边,看到斯维尼苍白的脸色,脸上布满眼泪和脏东西,他正在目送他离开。
这是影子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疯子斯维尼。
圣诞节前的这段冬日时光,感觉就像间杂在漫长冬夜之间的短暂白昼。在这幢供死者居留的殡仪馆中,白昼更是转瞬即逝。
这一天是12月23日,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为丽拉·古德切德举办追悼仪式。女人们挤满了厨房,她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桶、酱汁盘子、煮锅和装食物的塑料盒子。死者安静地躺在葬礼室前厅她的棺材里,身边堆满温室鲜花。房间的另一端还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凉拌卷心菜、豆子、墨西哥玉米卷、鸡肉、猪排和黑豌豆。到了下午,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和牧师握手聊天。在杰奎尔和艾比斯两位先生的精心组织和严密监视下,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葬礼将在第二天一早举行。
大厅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是一部老式黑色塑胶电话,机座上还有一个旋转式拨号盘。艾比斯先生听完电话后,把影子拉到一旁。“是警察打来的,”他说,“你能去接尸体吗?”
“当然可以。”
“小心点。给你。”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地址,递给影子。影子看了一眼那个用漂亮的手写体写下的地址,把纸条折起来放进口袋。“那里会有部警车等你。”艾比斯又加上一句。
影子来到后门停放灵车的地方。杰奎尔先生和艾比斯先生两个人分别向他强调过,灵车按说只应该用于葬礼,真的,至于接尸体,他们有一部专用的货车。问题是货车正在维修,已经有三周不能用了,所以只好用灵车。开那部灵车时一定得小心更小心,知道吗?影子小心翼翼地开车沿着街道走。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车清理干净了,但他还是喜欢这样慢慢开车。灵车就是该慢慢走,开快车感觉不合适。不过,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街上有灵车驶过。影子心想,死亡正从美国的道路上消失。现在,死亡只发生在医院的病房里和救护车里。影子想,不能用死亡让活人心惊肉0人瓜壬嫠咚谀承┮皆豪铮怯帽砻婵瓷先ナ强盏牡<艹道醋扑勒撸逄稍诒淮驳ジ亲〉某道锩娴募茏由稀K勒呦衩擅婵退频模低得厣下贰
一辆深蓝色警车停在一棵树旁,影子把灵车停在警车后面。警车里有两个警察,正用保温壶的盖子喝咖啡,让车子的发动机保持运转来取暖。影子敲敲警车侧面的车窗。
“什么事?”
“我是殡仪馆派来的。”影子说。
“还得等验尸官来做检查。”警察说。影子不知道他是否就是那天在桥下和他说话的那个警察。这个警察是个黑人,他走出车子,把他的同事留在驾驶座上,带着影子走到垃圾堆旁。
疯子斯维尼坐在垃圾堆旁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放着一个深绿色的酒瓶,脸上和棒球帽、肩膀上挂着脏兮兮的冰雪,眼睛紧紧闭着。
“冻死的酒鬼。”警察说。
“看样子是。”影子说。
“什么都别碰,”警察说,“验尸官随时会到。照我看,我说这家伙喝醉后昏迷了,然后就坐在这儿,冻他的屁股。”
“是,”影子同意说,“看起来显然是这么回事。”
他蹲下来看看斯维尼腿上的酒瓶,是一瓶詹姆森牌爱尔兰威士忌。这就是斯维尼离开这个世界的车票,花二十块钱买的。一辆绿色小尼桑车停下来,一个满脸厌倦神情、沙色头发、沙色胡子的中年男人下车走过来。他碰碰尸体的脖子。他的工作就是踢尸体一脚,影子想起艾比斯先生的话,如果尸体不踢回他……
“死了。”验尸官说,“有身份证明吗?”
“是个无名氏。”警察说。
验尸官看了影子一眼。“你在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工作?”他问。
“是的。”影子回答。
“告诉杰奎尔留下齿模和指纹,用来查证身份,还要拍大头照。用不着解剖,抽血做毒物鉴定就行。你都记住了吗?要不要我写下来给你?”
“不用了,”影子说,“这样就行,我记得住。”
那人很快地皱了皱眉,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名片,在上面草草写了几笔,递给影子,说:“把这个交给杰奎尔。”验尸官对每个人说了一句“圣诞快乐”,然后走了。警察拿走了空酒瓶。
影子签字为无名氏收尸,把他放在担架车上。尸体冻得硬梆梆的,影子无法将他从坐姿改变成其他姿势。他胡乱摆弄着担架车,发现可以把它的一端升起来,做个支撑。他用皮带绑好在担架车上坐着的无名氏,把他塞进灵车后车厢。影子让他面朝前坐着,或许这样可以让他坐得舒服些。他关上车尾厢,开车回殡仪馆。
灵车在交通灯前停下。就在这时,影子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我想要个守灵仪式,具体是这样的:一切都要做到完美无缺——漂亮的女人为我哀伤流泪,撕扯着她们的衣服,悲痛不已;英勇的男人为我哀悼恸哭,讲述着我最辉煌的日子里的故事。”
“你已经死了,疯子斯维尼。”影子提醒他说,“既然死了,无论有没有守灵仪式,你都得接受。”
“唉,是呀。”坐在灵车后面的男人叹息说。毒瘾发作的呜咽声已经从他的声音中消失了,变得平板单调,听天由命,每个字都像来自很远很远处的无线电波。这是从死亡的频道上传来的死亡的语言。
绿灯亮了,影子轻轻踩下油门。
“不管怎么说,反正得给我办一个守灵仪式。”疯子斯维尼要求道,“把我放在台子上供人瞻仰,醉醺醺地守灵。是你害死了我,影子,你欠我的。”
“我从来没害死过你,疯子斯维尼。”影子反驳道。是那二十块钱,他想,二十块钱买了一张离开这里的票。“是酗酒和寒冷害死了你,不是我。”
死人没有回答。开回殡仪馆剩下的路途中,车子里一直保持着安静。影子把车停在后门,把担架车从灵车里推出来,一直推进停尸房。他把疯子斯维尼扛上防腐工作台,像扛半扇牛肉一样。
他用一张白床单盖住疯子斯维尼,把他独自留下,文件也留在他身边。走上楼梯离开停尸间时,他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声音,平静而微弱,仿佛从远处房间里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那个声音说:“酗酒和寒冷怎么可能杀死我?杀死拥有妖精血统的我?不,你丢失了那个小小的金太阳,这才杀死了我。影子,是你害死了我。这就如同水是湿的、时光很漫长、朋友到头来总会让你失望一样真实。”
影子想告诉疯子斯维尼,说他的观点实在太悲观了。转念一想,死了以后,任何人恐怕都会变得悲观起来。
他上楼回到主厅。主厅里,一群中年女人正忙着把保鲜膜盖在装菜的盘子上,把盖子盖在装满放凉了的炸土豆、通心粉和芝士的塑料餐盒上。
古德切德先生,也就是死者的丈夫,把艾比斯先生逼到墙边,仍在滔滔不绝地告诉他,说他如何早就知道子女们没有一个会来出席葬礼,表示一下他们对母亲的尊敬。上梁不正下梁歪,苹果不会落到远离苹果树的地方,他抓住任何一个肯听他讲话的人反复抱怨,苹果不会落到远离苹果树的地方。
那天傍晚,影子在餐桌上多摆了一份餐具。他在每个人的位置上摆上一只玻璃杯,把一瓶詹姆森金装威士忌放在桌子中间。那是酒店里卖得最贵的爱尔兰威士忌。晚饭后(那些女人给他们留下了一大堆没吃完的饭菜),影子往每只杯子里斟满烈酒,他的杯子,艾比斯的杯子,杰奎尔的,还有疯子斯维尼的。
“他这会儿正坐在地下室的担架车上,”斟酒时,影子说,“即将踏上前往贫民墓地的道路。今晚我们为他祝酒,给他守灵。他希望有一个守灵仪式。”
影子对着桌上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举起杯子。“疯子斯维尼活着的时候,我只见过他两次,”他说,“第一次见面时,我认为他是一个超级怪人,像魔鬼一样精力十足。第二次见面,我认为他是个彻底垮掉了的废物,我还给了他钱,让他害死自己。他曾教给我一个硬币戏法,但我不记得怎么变了。他在我身上留下瘀伤做纪念,还声称自己是个矮妖精。”他喝下一口威士忌,口中弥漫开一股烟熏的味道。另外两个人也喝了酒,并朝空出来的椅子举杯祝酒。
艾比斯先生把手伸进衣服内口袋,掏出一个笔记本。他翻了翻本子,找到正确的那页,然后朗读出疯子斯维尼一生的概要经历。
根据艾比斯先生的记录,疯子斯维尼的一生,是从为爱尔兰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里的一块神圣岩石做守护者开始的,那是3000年前的事了。艾比斯先生向他们讲述了疯子斯维尼的爱情、他的仇敌,还有赋予他力量的疯狂(“他的故事至今还流传着,但现在流传的故事中却没有讲述他的神性,他的古老。那些内容早就被人遗忘了。”)他告诉他们,在斯维尼的故乡,人们过去是多么崇拜、喜爱他,但很快,这种崇拜和喜爱变成了一种心怀戒意的尊重。到最后,他变成了人们取笑的对象。他还告诉他们,一个出生在班特瑞的女孩如何来到美国这个新世界,如何随身带来了她所信仰的矮妖精疯子斯维尼。她曾在一个夜晚看见过他,他还冲她微微一笑,叫出了她的名字。后来,她成了难民,登上一艘前往新大陆的船,船上的人们都曾眼看着自己种植的马铃薯在地里烂成一堆烂泥,看着朋友和所爱的人因为饥饿而死。她渴望在新大陆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这个来自班特瑞海湾的女孩最大的梦想是去到一个城市,单凭她一个女孩子就能赚到足够的钱,把全家人都接到这块新大陆来。很多到达美国的爱尔兰移民对教义问答一无所知,但他们却认定自己是天主教徒。实际上,他们真正知道的只有爱尔兰的神话传说。他们知道班西女妖的故事(如果她们在一栋房子的墙边悲号,死亡很快就会降临到房子里的某人身上);还有神圣新娘的故事——她是两姐妹中的一个,叫布里奇特(后来有三姐妹都被人称为圣布里奇特,三个人其实是同一个女人);还有费因的传说,奥森的传说,野蛮人科南的传说,还有矮妖精的传说(这恐怕是爱尔兰最大的笑话了,因为那段时间里,矮妖精们其实是个子最高的)……
那天晚上在厨房里,艾比斯先生给他们讲了所有这些故事。他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伸展开来,仿佛是一只鸟。影子灌下几杯威士忌之后,他想象那个影子长着巨大的水鸟的脑袋,长而弯曲的鸟喙。喝到第二轮酒时,疯子斯维尼开始亲自讲述他的故事,其中有些细节与艾比斯的叙述完全不相干(“……那姑娘多好呀,长着奶油色的胸脯,上面点缀着点点雀斑,乳房的顶端是最红的朝阳的粉红色……”)。斯维尼开始挥舞着双手,极力解释爱尔兰神话中众神变化的历史。他们一批接一批地演变着:从高卢传入的神,从西班牙和其他鬼地方传进来的神。每一批新神的到来,都令老慌竦o发生转变,变成了巨怪、仙女或者别的什么该死的怪物。最后,基督教的圣母教堂来了,然后,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爱尔兰的所有神灵都变成了精灵、圣人、死去的国王等等……
艾比斯先生擦擦他的金丝边眼镜,摇晃着手指解释说,他是个艺术家,他的故事不是逐字逐句复述事实,而是想象力对事实的加工和再创造,比事实本身更加真实。他的吐字发音甚至比平时更加清晰精确,影子由此得知,这个人已经喝醉了(要说喝醉的迹象,除了说话的腔调之外,只有他前额上的汗珠——这个房间可是冷飕飕的)。疯子斯维尼说:“我这就让你瞧瞧什么叫想象力对事实的加工和再创造,首先,我要用我想象中的拳头再创造你那张该死的脸。”杰奎尔先生龇出牙齿,冲着斯维尼咆哮起来,是那种个头最大的狗的咆哮。那种狗从不主动寻衅,挑起争端,但却总能一口咬断对手的喉管,从而结束争端。斯维尼听懂了警告,老老实实坐下来,给自己再斟上一杯威士忌。
“还记得我是怎么变硬币小戏法的吗?”他笑着问影子。
“不记得了。”
“如果你能猜出我是怎么变的,”疯子斯维尼说,他的嘴唇成了紫色,蓝眼睛也变得浑浊起来。“我就教你怎么做。”
“你把它藏在手掌中?”影子问。
“不是。”
“是不是你用了什么道具?在你的袖子里面有暗袋?或者用什么东西把硬币弹出来让你接住?”
“也不是。还有人想加点威士忌吗?”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有一种叫‘守财奴的梦想’的技巧,用乳胶覆盖在你的手上,做出一个和皮肤颜色一样的暗袋,你的硬币就藏在里面。”
“对伟大的斯维尼来说,这个守灵仪式可真不怎么样。本人曾经像只鸟一样飞遍了爱尔兰,发起疯来只吃水田芹过活。现在我死了,除了一只鸟、一条狗还有一个白痴,谁也不来哀悼我。不,没有暗袋。”
“嗯,我只能猜到这个地步了。”影子说,“我看,你准是从虚无中变出那些金币的。”这本来是一句挖苦的话,但他看到了斯维尼脸上的表情。“你就是那么做的!”他说,“你的确是从虚无中把硬币变出来的!”
“这个嘛,说虚无不太准确,”疯子斯维尼说,“不过你猜得还算靠谱。金币是从密藏宝库中取出来的。”
“密藏宝库。”影子说,接着,他开始想起来了,“没错!就是它!”
“你只要在脑中想着这个宝库就行,就能从里面取东西了。太阳宝藏。有彩虹的时候,宝藏在彩虹那儿,有日蚀和风暴的时候,宝藏在日蚀和风暴那儿。”
接下来,他教影子怎么做。
这一次,影子终于学会了。
影子的头一阵阵悸痛,舌头感觉像粘蝇纸。他瞥了一眼外面的阳光。他居然趴在厨房桌子上就睡着了,全身衣服穿戴得整整齐齐,只有黑色领带解了下来。
他走下楼梯去停尸房,看到无名氏还躺在防腐工作台上。他松了一口气,但对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意外。影子把詹姆森金装威士忌的空酒瓶从尸体已经僵硬的手指中撬了出来,然后扔掉。楼上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
影子上楼后,发现星期三坐在厨房的餐桌前,正用塑料勺子吃一个塑料餐盒里剩下的土豆沙拉。他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西装,白色衬衣,打着深灰色的领带,清晨的阳光照在深灰色领带上那枚树型银制领带夹上。看见影子进来,星期三朝他微笑起来。
“啊,影子,我的孩子,真高兴看到你起床了。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睡下去呢。”
“疯子斯维尼死了。”影子说。
“我听说了。”星期三说,“真是不幸呀。当然,到头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他比划出一根假想的绳索,套在他耳朵的高度,然后把脖子往一边拽过去,伸出舌头,凸出眼睛。这场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哑剧表演很快就结束了。他松开并不存在的绳子,又露出那种熟悉的笑容。“想吃点土豆沙拉吗?”
“不想吃。”影子飞快地瞄了一眼厨房,然后看看外面的大厅。“知道艾比斯和杰奎尔去哪里了吗?”
“我当然知道。他们出去埋葬丽拉·古德切德了。他们本希望你能搭把手,不过我让他们别吵醒你。你还得开车,开很长一段距离。”
“我们要走?”
“一个小时之内。”
“我应该和他们道个别。”
“不用道别。你很快就会再次见到他们了。我确信,在我们这件事料理完之前,你还能见到他们。”
从第一天晚上住在这里直到现在,影子头一次发现那只褐色小猫躺在她的猫篮里睡觉。她睁开琥珀色的眼睛,毫无兴趣地看着他离开。
就这样,影子离开了死者之家。薄冰覆盖在冬天黑色的灌木和树木上,仿佛变成了梦幻王国里的某种绝缘体。道路很滑。
星期三在前面带路,走到影子停在路边的白色雪佛兰车旁。车子现在已经非常干净了,威斯康星州的车牌也换成了明尼苏达车牌。星期三的行李箱放在汽车后座,他用一把复制的钥匙打开车门。影子原来的那把钥匙还在他自己的口袋里。
“我来开车。”星期三说,“恐怕还得一个小时,你才能完全清醒过来。”
他们开车向北,密西西比河在车身左侧流淌。灰蒙蒙的天空下,这条宽阔的大河闪烁着银色波光。他们驶过路边一棵没有树叶的灰色大树。这时,影子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褐色的鹰,正用一双疯狂的眼睛低头凝视着他们。然后,它扬起翅膀,缓慢地向高空飞去,在天空中盘旋。
影子意识到,在死者之家的这段时间只是一次短暂的休憩。离开那里还没多久,但那段生活已经像是发生在另外某个人身上的事,发生在许久之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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