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这些天都是通宵达旦地开车。她没有丝毫吐露那一刻她扶着方向盘时的疏忽大意。她不能重蹈覆辙。她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嘴巴都咬出了血,除了前方圆锥形的光线,她什么都不理会。她通常都整个晚上开着车,竟忘记了叫醒下位轮班人去替换她,或者就是干脆不去叫。弗兰克·查尔莫斯死了,他的死是她的错。绝望之中,她多么希望她能返回去改变一切,而那又是毫无用处的。有些错误你决不可能纠正过来。白色的景貌被无数块石头站污了,每一块石头上又都覆盖着一团雪,这种椒蓝色的风景完全是一块拼凑补缀成的乌七八糟的东西,所以夜里眼睛很难分清楚。有时他们的车子好像是在犁地,车子压进地下很深,有时候是距地面五米高处飘过去。一个白色的世界。深夜,她觉得她是在开着灵车,从死者的尸体上压过去;后面就是娜佳和玛娅两个寡妇。现在她知道彼得也死了。
  有两次她听到弗兰克用对讲机呼喊她,有一次还要她转向去帮他;另一次是哭喊着:走,白痴,走!
  玛娅正鼓起勇气,抑制悲伤。不管怎么说,尽管她多愁善感,但她是坚强的。娜佳,安过去常把她看作是意志坚强的人,但大多数时候她沉默不语。萨克斯一心盯着屏幕干他的事。迈克尔试图跟他的老朋友们说说话,但显然没有人答腔,他只好悻悻作罢。西蒙像以往一样焦急地注视着安,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关切;她却忍受不了这份情,老是避开他火辣辣的目光。可怜的凯西一定感觉好像自己被关在一家为老年疯于开办的疯人院里,想起来总是滑稽可笑的,只是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像是崩溃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种徒劳无益的浪费时光和精力造成的吧,或许是人们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不可能渡过这场劫难;或者就是饥饿的原因吧,没有办法说得清楚。这位年轻人怪怪的。但他让她想起了彼得,所以她也不再看他。
  每天晚上,雪都泛着光像脉搏似的跳动着。而所有这一切最终都要融化,凿刻出新的河床,而把她心目中的火星卷走。火星消亡了。迈克尔那天晚上第二次轮班时就坐在她的身旁,寻找着路标。“我们迷路了吗?”黎明前玛娅问他。
  “没有,决没有。只不过……我们在雪里留下了痕迹。我不知道痕迹会拖得多长,或者是否看得很清楚,但是如果……嗯,只是防止痕迹拖得太长。所以我要下车,最后一段路我自己徒步走。我要确切地搞清楚我们在什么位置,我们已经立了一些竖起来的石头和石桌状路标,会确切地告诉我们具体位置,但我必须先找到一块。它们会在地平线上露出来的,你们知道,比通常石头要高的砾石或者柱子。”
  “白天更容易看到。”西蒙说。
  “对。明天天亮我们就在四周找找,我们应该找得到——我们已经到了这些石头区内。这些石头是用来帮助那些像我们这样迷路的人。我们会没问题的。”
  只有他们的朋友死了。她的惟一的孩子死了。他们的生存世界永远消亡了。黎明,躺在窗子前边,安努力想像着隐匿避难地的生活。又是多少年多少年的地下生活。她不能过那样的生活。走,白痴,走!该死的!
  黎明,凯西尖着嗓子叫起来,吵哑的声音里透着胜利的喜悦;就在那里,北面的地平线上,有一堆三个竖在一起的石头。一道过梁连接着两根柱子。那是回家的路,凯西说。
  但他们得先等一天。迈克尔异常小心地避免被卫星看到,他们想在晚上继续赶路。他们下来睡会儿觉。
  安睡不着。她发现自己有了新的决心而精神抖擞。当其余的人都不再感到寒冷时,迈克尔发出了愉快的鼾声。他们所有的人在大约五十个小时中,第一次睡着了。她用力穿上火星服,踏着脚尖来到密封室,回过头看看他们:一群饥饿。惟淬、衣衫不整的人。娜佳那只伤残的手从她身旁伸出。当她从密封室走出来时,不可避免地弄出了些响声,但人人都习惯了在噪声中睡觉,再说生命维持系统所发出的响声也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她所弄出的声响。她走了出来,没有吵醒任何人。
  火星上的基本温度就是寒冷。她打了个寒战,踩着火星车的痕迹向西走,这样她就不会被跟踪。阳光透过薄雾;雪又下了起来,在一束束阳光照射下呈现粉红色。她沿途跋涉,来到一个侧面无雪的山包上,她能横过那块光秃秃的岩石而不留下痕迹。她一直这样走着直到累了。外面真冷,雪一片片地纷纷下着,也许掺和着沙粒而变大了。在山包的末端是一块又宽又矮的岩石。她坐在岩石里的一个避风口里,关上了火星服的发热器,将微型通讯器上闪烁的报警灯用一捧雪捂住。
  天很快变得更冷了。无空灰蒙蒙的,微微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光。雪从粉红色的天空落到她的面罩上。就在她刚停止颤抖、在寒冷中稍稍感觉舒服点时,一只靴于重重地踢在她的头盔上,她的头蜷曲,向膝盖上碰去,脑子嗡地一响。一个穿着太空服的身影把他的面罩重重地在她的面罩上“砰”地撞了一下,接着一双钳子般的手抓住了她的肩将她摔在了地上。“嘿,”她虚弱地叫道。她被拖着,肩膀向着双脚,手臂高高地绞在后背上。袭击者在弄她的微型通讯器,接着又将她推着向前,她的手臂依旧高悬着,要是跌倒了,不可能不跌断手臂。她能感觉到她的火星服的发热无件钻石形的部分开始在她的皮肤上擦出火花,在她身上烧出元件那种钻石形状。每走几步,她的头盔上就会被抽打一下。
  那个人影强迫着将她推回到了他们自己的火星车里。这使她很吃惊。她被推进了密封室,那个人跌跌撞撞地跟进来,重重地将门关上,掀下了她的头盔,接着取下自己的头盔。让她惊得目瞪口呆的是,那个人竟是西蒙。他青着脸对她大喊,仍然敲打着她,
  泪流满面——这是她的西蒙,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却冲她大叫:“为什么,该死的!你总是这样,你只知道你自己,你只知道你自己的世界。你实在太自私了。”声音扬高成了一种绝望的痛苦的尖叫。
  这是她的西蒙,一个从未提高过嗓门,从未多说一个字的人,现在却在打她,在她身旁尖叫,确切地说,是在唾骂,愤怒地喘着气。突然间这一切令她疯狂。为什么不是在以前,为什么不是当生活中需要有人陪伴之时?为什么要经过这样的磨难才唤起他的激情?她使劲捶着他的胸,非常用力,然后他向后倒了下去。
  “别管我,”她叫着,“别管我!”接着内心巨大的悲痛令她发抖,那是一种火星之死的恐怖的寒战,“为什么你不能不管我?”
  他恢复了平静,向她扑过去,抓住她的双臂,摇晃着她。她从未注意到他双手是如此地有力。“因为,”他叫道,停下来舔了一下嘴唇,吸了口气——“因为,”他瞪大双眼,脸色比以前更黑了,就像有千言万语一下于卡在喉咙上。这是她那温柔的西蒙!——后来他干脆不说出来,只是吼叫,摇晃着怀中的她:“因为!因为!因为!”
  下雪了。尽管是大清早,但大气阴沉沉的。风呼啸着掠过混乱不堪的大地,卷起凌乱的泥土和雪花。岩石跟城市里杂乱地堆在一起的路障一样大;地表被破碎成百万个峭壁、洞、台地、山脊、山峰——也有许多奇特的尖锋、城堡和平衡石,那是上帝独自的力量把它们固定在那里。在这浑炖世界的地形上,所有的石头不管是直立的还是横卧的依旧很黑,而平坦的地带却覆盖着皑皑白雪。因此地表上是密密匝匝斑驳的黑白两色,全都在风雪弥漫中翻滚飞扬,时隐时现。
  雪停了,风住了、那黑色直立的岩石和白色横卧的岩石把这个世界装扮成从未有过的景象。在阴云密布中,没有任何影子,整个大地泛着光,仿佛阳光穿过大雪倾泻在低矮的乌云的底部。所有的一切都棱角分明,像是被玻璃削过似的。
  在地平线上方有人影在移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总共七个人。他们参差不齐地排成一行,走得很慢,都弓腰驼背,头盔向前低垂。他们好像在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不时地抬头看看,或者指前路,但却没停下来。
  西边的云彩如珍珠母闪着耀眼的光。在那沉闷的一天之中惟一的迹象就是太阳正在西沉。
  人影走上一条长长的被毁坏的地貌上突起的山脊上。从山脊上坡处,能看见一条长长的可通向任何一个方向的路。
  经过很长时间那群人才爬上了那山脊,最后他们接近了一座山峰,那是个巨大的隆起,山脊在那里开始下降。在那隆起处的顶峰有一个奇特的东西:一个平底的巨石高高矗立在空中,被六根细长的石柱支撑着。那七人走近了这块巨石。他们在破碎的乌黑的云层下停下来,久久地审视着巨石。然后,人们步入柱子之间,站立在巨石之下。巨石在他们上面稳如泰山,像个巨大的屋顶。在它的下面是由磨光的石头铺成的平整的圆形地面。他们中的一人走到稍远的一根柱子前,用一根指头摸了摸;别的人眺望着远处静静的混乱不堪的雪的世界。地上的一道暗门滑开了。那群人走向暗门,一个接一个地从暗门下去,进入山脊。
  他们都消失了,那六根细长的柱子开始向地下沉下去,柱子高高托起的巨石随着柱子缓缓下降,直到柱子消失,巨石依然耸立在山脊上,恢复到作为一块令人印象深刻的山峰巨石的古老状态。云层的那头太阳己经西沉,但太阳的余辉依然向空旷的大地上倾泻出来。
  是玛娅使他们继续向前的,也是玛娅促使他们朝南奔去的。在山脊上那颗巨石下有个隐蔽处,存有紧急物资和气体,但没有别的东西。经过几天的休息,他们吃饱睡足了,玛娅开始抱怨了。她说,没有办法活下去,这只不过是如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他们其他人在哪儿?广子在哪儿?迈克尔和凯西再次解释说,那隐蔽殖民地在南方,他们很久以前就已搬去那儿了。好吧,玛娅说,那么我们也往南走。她说,在这个避难地的车库还有砾石车顶的火星车,他们可以在晚上结队出发,只要走出峡谷他们就完全安全了。避难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再可能自给自足,里面的贮备物虽多但始终有限,因此,他们早晚都得走。最好还是趁尘暴能为他们作掩护时走。最好还是走。
  于是,她敦促这一小群疲惫不堪的人开始行动。他们分乘两部车再次出发,向南越过珍珠湾起伏的广袤平原。由于摆脱了水手谷的限制,他们每夜前进上百公里,白天睡觉。几天里。几乎无人说话。他们从阿尔及尔和海腊斯之间经过,穿过了一望无际的南部高地上的火山熔岩地。看起来,他们除了一个劲地往前开外,没做别的事。像这样的旅程也显得遥遥无期。
  但是,一天夜间,他们开上了层层叠叠的极地地形。将近黎明时,前方地平线上露出曙光,然后变成一条灰白的光带。他们继续往前走,光带越来越厚,原来,那是一道白色的悬崖矗立在他们面前。显然,这是南极冠。
  迈克尔和凯西接过两个驾驶位,用内部通讯系统轻声商谈着。他们继续往前开,直抵白色悬崖底下,然后一直过去,来到厚厚的大冰块下的冻沙层上。
  绝壁是块巨大的的悬垂形山体,就像波浪刚要扑向岸边的那一刹那突然停在半空。在崖壁的底部有一条隧道切人冰中。
  一个穿着火星服的人影出现了,将两部火星车带了进去。他们沿着隧道一直走,进入到至少有一千米厚的冰层中。
  隧道足够两三部火星车并行,但顶部很低。他们四周的冰洁白洁白,干冰因层化而有细小的裂纹。他们穿过占满了隧道里的两个密封室,在第三间密封室里,迈克尔和凯西将车停下来,打开密封门下了车。玛娅、娜佳、西蒙和安跟随他们。穿过了一道密封室,他们默默地沿着隧道走着。接着,隧道开阔起来;他们驻足观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头顶上是一道熠熠生辉的白冰形成的穹顶,站在它下面就像站在一个倒扣的大碗下似的。拱顶直径有几千米,起码有一千米高,可能还更高;它直接从周边开始隆起,然后横跨中心,缓缓地弯下来。光是散射的但却很强,仿佛在一个多云的天气里。因为拱顶微微泛着光,光线似乎是从白色拱顶本身射下来的。
  在拱顶下的地面上缓缓地翻滚着微红的沙;小山谷里草木茂盛,随处可见长长的竹子和多节的松树。右边有些小土丘,在这些小土丘中有一个村庄,一层、两层的房子被漆成白色和蓝色,房子之间长着一些大树,在浓密的树荫下有一些竹屋和梯子。
  迈克尔和凯西朝着村庄走去。刚才领着他们的车开进隧道密封室的那个女人在前面边跑边喊:“他们在这几,他们在这儿!”
  在拱顶的另一边有一座湖正微微地蒸发着水汽。湖面上波光互相追逐着在附近的岸边摔碎。在远处的湖岸,巍然屹立着庞大的蓝色的雷科瓦尔反应堆,它污迹斑斑的蓝色倒影映在白色的湖水上。一股股潮湿的寒风像针似的刺着他们的耳朵。
  迈克尔走回去招呼他的老朋友们,他们像木雕石塑似的呆呆地站立着。“快进来,外面很冷,”他微笑着说,“在拱顶上有一水冰层,所以我们必须始终将空气保持在冰点以下。”
  村子里的人都陆续出来了。他们欢呼着。在下面的小湖边,一个年轻人出现了,飞快地朝他们跑来,像在沙丘上飞快地跳跃。即使在火星上呆了这么多年,这样飞也似的跑对这首批百人来说仍像是梦幻。
  过了好一会儿,西蒙和安相互拥抱着说;“那是彼得!是彼得!”
  “彼得!”她叫道。
  很快,他们就被人群包围了,他们中有年轻人,有孩子和陌生人,但处处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广子、伊万、罗尔、雷妞、吉恩、彼得。
  他们挤上前来拥抱安和西蒙,那边还有弗拉得、尤苏拉和玛丽娜,还有其他几个来自冥河小组的成员,他们全把玛娅等人团团围住,伸手去触摸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玛娅叫着问道。
  “家,”广子说,“这就是我们将要重新开始的地方。”


《红火星》作者:[美] 金·S·罗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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