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探查开始了

 



  我们不再向外观看,转过头来相互对视着,脑子里想着同样的事,眼神里流露出同样的疑问。既然这些植物能够生长,那一定有些空气,无论它多么稀薄,总该是我们能够呼吸的空气。
  “打开人孔吗?”我说。
  “如果我们能证实是空气就行!”凯沃说。
  “再过一会儿,”我说。“这些植物快和我们一般高啦!假定——毕竟是假定——能够肯定吗?你怎么能知道那东西是空气呢?也许是氢气——甚至是碳酸气!”
  “那好办,”他说着就动手来证明。他从大包裹里拿出一张弄皱的纸,点着后很快地从人孔的阀门中扔到外面。我向前俯身透过厚玻璃往下窥视,看它到外面是什么样子。我们将依靠这小小的火焰,来证明多么重要的事啊!
  我看见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在雪上。燃烧着的淡红色的火焰消失了,一时间看上去像是熄灭了。后来我看见一个蓝色的小火吞在纸边上抖动,爬行着蔓延开了!
  除了直接和雪接触的部分以外,这张纸完全烧成了灰,也皱缩了,冒起一缕抖动的青烟。
  我再没有什么怀疑了,月球的大气不是纯氧气就是空气。因此,只要它不过于稀薄,就能够维持我们外来人的生命。我们大概可以出去——而且能活着!
  我坐下来,两腿分开在入孔的两侧准备拧开螺栓,但是凯沃制止了我。”先得采取点儿预防措施。”他说。他指出,尽管外面大气里肯定含有氧气,但仍然可能含量非常少,给我们造成严重的危害。他提醒我要防止高山病和飞行员在爬高太快时往往发生的出血现象。他花了些时间配制成一种味道很难喝的饮料,坚持让我和他一起喝。我喝了觉得有点发麻,但除此之外对我没有别的影响。然后、他才准许我拧开螺栓。
  一会儿,人孔的玻璃挡便松开了。球体里面比较浓密的空气开始从螺丝孔里向外漏,发出像水壶里的水要开时的嘶嘶声。于是他叫我停止松螺栓。外面的气压显然比里面的气压小得多。究竟小多少,我们也没法说。
  我坐在那里,双手抓住玻璃挡,做好再把它关闭的准备。因为尽管我们有强烈的希望,但总还是怕万一月球的大气对于我们来说仍然太稀薄。凯沃也坐着,用身旁一筒压缩氧气来恢复球体里面的气压。我们彼此相对无言,然后又看看球体外面那种摇摆的、眼看着无声无息地生长着的奇异的植物。与此同时,那种刺耳的嘶嘶声一直继续在响着。
  我耳朵里的血管搏动起来,凯沃活动时的声音减弱了。我发觉一切变得那样寂静,因为空气逐渐变稀薄了。
  因为空气嘶嘶地从螺丝孔里漏出去,潮气浓缩成一个个的小团团。一会儿,我突然感到呼吸特别短促,——实际上这种感觉在我们呆在月球外层大气中时是一直存在的——同时耳朵、指甲和喉咙后面都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是一会儿又消失了。
  后来眩晕和恶心又向我袭来,我立刻失去了勇气。我把人孔挡盖转了半圈,急忙把我的感觉告诉凯沃,可是那时他却比我精神好。
  他回答了我,但他的声音由于传播声音的空气过于稀薄,听起来特别微小而遥远。
  他建议喝一口白兰地,他先喝了,我也喝了。果然马上觉得好了一些。
  我把人孔挡盖又转了回去。我耳朵里的血管搏动得更厉害了,原来我发觉空气漏出的嘶嘶声已经停止。但有那么一会儿我不敢肯定它是否真正停止了。
  “怎么样?”凯沃用幽灵般的声音说。
  “您说怎么样?”我说。
  “我们继续干好吗?”
  我想了想。“不会再有别的变化了吗?”
  “您要是受得了就行呀!”
  我以继续松螺栓做为回答。我把那个圆盖子掀起,小心地放在包裹上。
  在那种稀薄而我们不习惯的空气进入我们的球体时,有一两片雪飘卷进来,又消失了。我跪下来,然后坐在人孔的边上往外看。在下面,离我的脸不到一码,就是月球上没有人践踏过的雪。
  稍停了一下,我们两人的目光碰到一处。
  “您的肺不太难受吗?”凯沃说。
  “没有。”我说,“这个,我能受得住。”
  他伸手抓过他的毯子,头从毯子中间的洞钻过去,把毯子裹在身上。他也在人孔边缘上坐了下来,两脚垂下去离月球的表面不到六英寸。
  他犹疑了一下,然后向前一探身,向下一跳,于是他与月球之间几英寸的距离也消失了,双脚踏在没有人踩过的月球的土地上。
  他向前一迈步,他的形体被玻璃边缘折射成奇形怪状。他站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然后耸身一跳。
  玻璃把一切都弄走了样,但是,甚至那时候,我觉得他确实跳了极大的一步。这一跳,他就已经离我很远了,像是在二、三十英尺以外。他站在一个岩石堆上向我打手势。也许他在呼喊——可是我听不见他的喊声,他是怎么跳的?我 真像刚看了个新奇的戏法一样。
  我糊里糊涂地也从人孔跳出去了。我站起身,发现就在我前面,雪堆已经倒了,形成了一条沟。我迈了一步,也跳了起来。
  我发现自己在空中飞行,看见凯沃站脚的那块岩石向我迎来,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赶紧把它抓住,并紧紧抱住了它。我气喘吁吁地发出一声苦笑。我简直给搞糊涂了。
  凯沃俯下身体用吹笛子似的尖声对我喊,叫我小心。
  我忘记了月球只有地球体积的八分之一,直径是地球的四分之一,在月球上,我的重量不过相当于在地球时的六分之一。现在,这个事实非得记住不可。
  “现在我们没有大地的引路带子啦!”他说。
  我小心翼翼地爬到岩石顶上,动作就象风湿病人那么谨慎,在明亮的太阳光下站在他身旁。球体停在我们身后三十英尺以外那个逐渐缩小的雪堆上。
  目光所及,在形成陨石坑底的那些极为凌乱的岩石之上,在我们周围密密地覆盖着的相同的灌木丛,开始具有生命;零散地点缀着的块状植物,它们正在膨胀,形态很像仙人掌。还有猩红的、紫的苔藓也长得很快,就像在岩石上爬行一样。整个陨石坑,直到周围峭壁的底部,那时我觉得都像是一片荒芜的野地。
  除了底部外,峭壁上显然没有植物,只有些扶壁状的凸出部和大大小小的平台,当时这并没有引起我们很大的注意。四周的峭壁离我们都有很多英里,我们似乎在陨石坑的中心,是透过一层顺风飘流的雾气观看峭壁的。因为那时在稀薄的空气里还有风——但这是一种迅速而无力的风,使人觉得很有寒意,但没什么力量。风好像是围绕着陨石坑刮着,从背着太阳的峭壁下面,雾茫茫的黑暗那边,向炎热而明亮的那边刮。往东面的雾里看是困难的;我们必须眯缝眼睛,手搭凉篷看,因为一动不动的太阳光线非常强烈。
  “这里好像没有人烟,”凯沃说,“完全是荒无人迹。”
  我又往四下看了看。甚至那时我还固执地抱有希望,会发现某种类似人类的迹象、房舍的尖顶、住宅或发动机;但是到处展现的只是杂乱的岩石形成的山峰和陨石坑,还有梭标样的灌木丛林和那些不断膨胀着的仙人掌。这似乎对我这种希望是个直截了当的否定。
  “这地方似乎就是属于这些植物的,”我说,“我一点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生物的迹象。”
  “没有昆虫——没有鸟类——没有!一点迹像也没有,一星一点的动物生命都没有。要是有的话——它们夜里怎么办?——没有,这里只有这些植物。”
  我把手搭在眼睛上面。“这很象梦境中的风景。这些东西不太像地球上的植物,倒有点像我们想象中海底岩石中间的东西。您看那个,那边的!人们一定认为它是个爬虫变的植物、还有这强烈的阳光!”
  “这只不过是清晨。”凯沃说。
  他叹了口气向四外看看。“这不是人类的世界。”他说,“但是,从某一方面说——它有一种吸引力。”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他那种沉思的哼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我一下,吓了我一跳。我发现一薄层青灰色的苔藓爬上来,盖住我的鞋。我踢了一下,它碎成粉,并且每个微屑都开始生长。我听见凯沃的尖叫声,才知道他被刺蓬植物的一个尖刺扎了一下。
  他在犹疑,他的目光在我们四周的岩石中探索。忽然一道粉红色的光亮爬上一个凹凸不平的柱样的崖。那是一种最奇怪的粉红色,带点青灰色的品红色。
  “看呀!”我说。但一转身,凯沃不见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急忙迈了一步,准备从那块岩石边缘向外看。但我只顾因他的失踪感到惊异,却又忘了我们是在月球上。我伸腿迈步,这在地球上只能迈出一码左右,可是在月球上这一步迈出去就有六码远——越过岩石边缘足有五码多,当时就像人在梦魇中一再向下落的感觉。因为在地球上,人向下落时,第一秒中要下降十六英尺,而在月球上只有两英尺,而且身体的重量只有地球上六分之一重。我向下落,或者说我向下跳,我想大概有十码。这好像用了很长时间——我想大概有五、六秒钟吧。我像一根羽毛在空气里飘荡,最后落在一个青灰色、有白色脉络的石沟底上的雪堆里,雪没到了我的膝盖。
  我向四周观看。“凯沃!”我喊叫着,但是不见凯沃的影子。
  “凯沃!”我喊得更响了,岩石发出了回声。
  我猛地转身爬上岩石的顶端。“凯沃!”我又喊道。我的声音像是个迷途的羊羔的叫声。
  我们的球体也看不见了,一时间那种可怕的荒凉之感叫我心里发慌。
  后来,我看见了凯沃。他在哈哈大笑,并打手势引我注意。他在离我二、三十码远的一块光秃秃的岩石地上,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他打手势的意思是说“跳!”
  我迟疑不决,这个距离似乎太远。但是我盘算着,我一定能比凯沃跳得远。
  我后退了一步,聚集我全身的劲,猛力一跳,我觉得一下子射到空中永远落不下来了似的。
  这样飞出去,真叫人又惊又喜,像梦境那样失去了控制。我意识到这一跳实在有点儿过猛。我一直飞过凯沃的头顶,眼看就要落在长着乱蓬蓬的针叶的一条沟里了,我失声惊叫了一声,张开双手,蹬直了双腿。
  我撞在一块巨大的菌样的东西上,把它撞得四下迸溅,一大团橙黄色的孢子到处乱飞,粘了我一身橙黄色的粉未。我乱喊着翻了一个滚才停住,笑得前仰后合,弄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发觉凯沃的小圆脸从一个尖叶灌木丛上露出来看我。他喊叫着向我询问,但是声音太微弱。
  “啊?”我想喊,但由于喘不过气,喊不出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灌木丛向我走来。
  “我们得小心些,”他说,“这个月球可没有什么约束。她会让我们粉身碎骨的。”
  他扶我站起来。”你用力太过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替我拍掉衣服上那种黄色的东西。
  我驯服地站着喘气,由他替我从膝上肘上拍掉那些胶状的东西,听着他对我这种倒霉事说教一番。“我们没有把引力考虑周到。我们的肌肉也几乎没有受到训练。等您喘过气来,我们必须练习练习。”
  我从手上拔掉两、三根刺,在一块圆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我的肌肉在颤抖,使我产生一种感觉,就像地球上初学自行车的入摔第一跤时那种恍然大悟的心情。
  凯沃忽然想起,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之后,沟里的冷空气会使我发烧。所以我们又爬到太阳光下。我们发现我摔这一跤,除了几处擦伤以外,没有造成严重的损伤。按照凯沃的建议、我们四处观望,想找一个安全而容易落脚的地方,准备再跳一次。我们选择了大约十码以外的一块石板,中间隔着一小丛橄榄绿色的尖叶植物。
  “您得想着往这儿跳!”凯沃指着离我脚尖大约四英尺远的一个点,装做教练员的神气说。这一次我毫不费力地跳过去了。我得承认,我因凯沃差一英尺左右没有跳到地方,尝到了那种植物尖刺的滋味而感到得意。“您看,真得加小心吧!”他一边说一边往外拔刺。这么一来他就不能给我当师傅了,在月球上运动的技巧方面,他和我一样那是学员。
  我们又做了一次更容易的跳跃,也没遇到困难就成功了;然后又跳回来,来回跳了几次,让肌肉适应新的标准。要不是亲身体验,我决不会相信能适应得那样快。确实,没用多少时间,我们跳跃了不到三十次,就能像在地球上那样,相当有把握地判断跳一段距离需要用多大气力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那些月球植物在我们的周围继续生长。越长越高,越长越密,而且越来越纠缠在一起。那些带尖刺的植物、绿色仙人掌样的大块块、菌类,肥厚的苔藓样的东西,还有奇怪的辐射形状和弯曲蜿蜒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往高里和密里变。但是,我们太聚精会神地练习跳跃了,有好半天没有注意这些植物一直在迅速地生长扩大。
  我们觉得异乎寻常地洋洋得意。我想这部分地是由于我们感到已摆脱了球体的限制。然而,主要的还是由于稀薄的空气给人一种清新之感。我敢说,这种空气肯定比地球大气含氧的成分多得多。尽管我们周围的东西是那么稀奇古怪。可我产生的那种经历探险的感觉,就像一个伦敦人初次置身于万山丛中一样;我觉得,虽然面对着一种未知的现买,我们两个人谁都没有太害怕。
  我们叫一种冒险心理给迷住了。我们挑选了一个大约十五码以外长满苔藓的小丘跳了过去,我们一先一后,干净利落地落在丘顶上。
  “好呀!”我们互相喊着;“好呀!”凯沃迈了三步向着足有二十码以外的一个诱人的雪堆跳去。
  在月球的古怪的空旷景象的衬托下,看着他那飞起来的身影的滑稽相、他那顶肮脏的板球帽,长而尖的头发,滚圆的小个子身体、他的胳臂和紧紧蜷曲起来的穿着灯笼裤的两来腿,我深有感触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不由得政声大笑,然后也迈步去追他,扑地一声,我落在他身边了。
  我们迈了几大步,又跳了三、四次,最后,在一个长满苔藓的洼地里坐了下来。我们的肺部有点疼,坐在那里两臂抱胸缓着气,心满意足地互相对望着。凯沃喘着气说了些诸如“惊人的感觉”之类的话。后来我想起一件事,当时并不觉得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只不过是在那种情况下自然产生的一个问题。
  “顺便说一下,”我说,“咱们的球体倒是在哪儿呢?”
  凯沃看着我,“哦?”
  我们刚才说的话的真正含义,使我大为震惊。
  “凯沃!”我喊着抓住他的手臂,“咱们的球体哪儿去啦?”



《月球上最早的人类》作者:[美] H·G·威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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