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莹 译
苏珊·帕尔维克在诸多刊物上发表过力作,这些刊物包括《阿西莫夫科幻小说》、《幻想和科幻杂志》、《惊奇》、《科学幻想》、《星光一号》,她的很多作品被收录在诸如《没有女人出生》、《果浆屋》、《桃源(第3辑)》、《恐怖墙》、《精灵国犄角》、《红宝石鞋》和《金泪》之类的小说集中,但是按她的天赋来看,她应该更多产。她的第一部有影响力的小说是《在位飞翔》,1992年曾一度成为人们谈论最多的畅销小说之一,并获当年“克里福德最佳幻想小说处女作奖”,此奖项是由“国际幻想文学协会”颁发的年度奖。她第二部小说《盾》正在创作当中。苏珊在内华达州的雷诺市居住,任内华达大学的英语副教授,主讲写作和文学。
在这里,苏珊讲述了一个男孩迅速成长的动人故事,告诉读者他怎样应对即将到来的纷乱世界,一个面对种种选择任何年龄的人都难明智决断的世界。
全球定位系统恢复联接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那时,天已经黑了,而且一下午都在下雪。我坐在厨房桌子旁,眼睛盯着代数书,尽量集中精力解那个二元一次方程组。这时掌上跟踪显示器突然亮了,显示屏上开始闪现传输信号。
我瞧了一眼,咒骂了几句,连忙上楼在我的电子地形图上再确认了一下信号的准确位置,冒了更多的粗话,一把抓过一件厚衣服就往身上套。
一连五天,我的眼珠就没离开过掌上跟踪显示器,向上帝祈祷:让显示屏再重新亮起来,求你啦,上帝,我就能知道波波在哪儿了。这是它头一次整夜不归,偏巧全球定位系统就出了毛病,真够倒霉的。
说不定这是大卫筹划好的。波波是从星期一失踪的,也正好是定位系统卫星出乱子的时候,可能大卫把窗户打开,乘我不备放跑了波波,他一向有这种搞鬼的德行,说不定还踢了波波一脚,他知道我没办法跟踪波波的信号。
星期一我担心坏了。放学回家,没看见波波,我开始还以为它会记着回家吃晚饭的,它总喜欢那样。可它没回来,我到外面喊它,到邻居的院子去找它,都没找到,我害怕了,可妈说不用担心,再晚点波波会回来的,即使它真的不回来,在外面过一夜也不会有事的。
可是它星期二早饭也没回来吃,到了晚上我都要疯了,特别是卫星信号还没有,我不知道它会在哪儿,它常去玩耍的地方都找遍了。
星期三、星期四和星期五就像地狱,我走到哪儿就把掌上跟踪显示器带到哪儿,盼着早点恢复信号,几乎每秒钟都想核实一下,即使是在学校,也不例外,尽管约翰·舒司特和里奥·弗兰克像往常一样说着烦我的话。
他们总要烦我。“嘿,迈克!喂,迈克尔——你知道今天放学以后我们去干什么吗?我们开车去卡森,迈克。没错,我们去卡森城,你知道我们到那儿去干什么?我们去——”
通常我都能做到不理他们,我知道他们就是想惹恼我。他们就想那样,引我和他们打架,惹上乱子倒大霉。
我不能给妈惹事,家里的麻烦够多了。我也不想让妈知道约翰和里奥说了什么,我根本不想让妈想起这俩家伙,想起他俩为什么跟我找碴儿。
舒司特家、弗兰克家和我家曾是朋友,不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在我爸爸死、他们的爸坐牢之前。约翰和里奥认为是我爸的错,好像是我爸出了馊主意,他俩的爸不好拒绝。所以现在他俩想着法儿欺负我,因为我爸不在了,他们没法在他身上出气。
卫星出毛病的那星期我可不能忍着不理他们。妈的老板们对妈盯得紧多了,因为他们的掌上跟踪显示器也没法用。我们家里每晚都要接到无数的查询电话,确保妈是待在家里的,即使她去工作,只要出门就总有人盯着她。像过去一样,像没有掌上跟踪显示器的时候一样。而且只有老天知道大卫在干什么。我猜他还是得干仓库的那份活儿,开着铲车把大箱子运来运去的,因为他要是不去干活,老板一定会给缓刑犯监督办公室打电话。可是该回家时,他却不回来,每次一回家就和妈大叫大吵,比一般情况还要糟。
所以,有五天的时间我不知道波波到哪里去了,而在学校约翰和里奥两个又缠着我找岔子,回到家还要听大卫和妈吵闹。
终于,星期五卫星恢复工作。全球定位系统的人说他们早该把整个定位系统推出轨道,重新弄个新的——要是真那样干可就麻烦了——最后还是搞地面操作的人设法把黑客破坏的部分修复了。
这可真不赖,只是雷诺这个鬼地方一直在下雪,而根据全球定位系统的目标指示,我得爬上3,200码的山峰找到波波。
妈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往包里再多装几块能源棒。我早就料定她不会允许我出去的,不过我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定力争,同时也希望下雪能耽搁她些时间,使她晚点回来,兴许一晚上都回不来。可我真该更理智一点,妈的那个新跑车就是拿来在这样的时候用的,随便再滑的路面,也照样开得飞快。
她看上去很疲惫,每次当班回来她都是这样一身疲惫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她说着,探过头来看我的掌上跟踪显示器,又看看旁边的电子地形图。“喔,我的天,迈克,它在皮文山顶上!”
我能闻得出她身上的香波味。下班后她总是满身香波味地回来。我从不愿意想像淋浴冲洗准备回家前,她身上会是什么味道。
“它在皮文山顶上,”我说,“波波在山顶上。”
妈摇着头,“宝贝儿——不行。你不能去。”
“妈,它可能会受伤的!也许它的腿骨折了什么的,动不了,只能躺在那儿等着!信号一直没变化。如果信号位置到下边来了,就可能是有谁把它带下山,可那么高的地方没有人家。没有哪个房地产开发商在皮文山顶建房子。”
“亲爱的,”妈的声音非常温和,“迈克,转过身来,快点儿,转过身看着我。”
我没转身,继续往包里装能源棒,妈把手放在我肩上说,“迈克,它死了。”
我仍然背对着她。“你根本不知道!”
“到现在它已经失踪了五天,信号又一直在山顶上。它肯定是死了。兴许是郊狼什么的逮住了它,把它弄到那儿去的。它自己从来没到那么高的地方去过,是不是?”
妈是对的。给波波装上发射器已经一年多了,它从不到处乱跑,更没到很远的地方去过。它喜欢在邻居们的院子或是房地产商的各开发地段之间的空地里搜寻,那儿有田鼠和老鼠。当然,也有郊狼。
“也许它是想到那里勘察一番。”我边说边把背包的拉链拉好,“反正我得搞清楚。”
“迈克,没有什么要搞清楚的。它死了,你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大卫是摊臭狗屎,“它从星期一就没回家,所以,妈,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点没见过它。”
我还是转过了身子,因为我想看我说这话时,妈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猜当时我真想打一架。把这话说出口其实挺难的,因为这只能勾起那些大家都拼命想忘掉的事。
妈倒吸一口凉气,转过了脸,转得很快。
看她这样的反应,我很欣慰。她没有说责骂我的话,尽管我的确该被责骂。她也没有离开厨房,而是转过来看着我,还把她的双手都放在了我的肩上:“你是不能出去的。这样的天,不行。即使是开跑车,我开车带你——”
“波波可能正受伤躺在那儿,”我说,“或者,掉进了什么洞里,或者——”
“迈克,它死了。”我没出声。妈使劲按了按我的肩膀,温和地说,“即使它活过一段时间,你也来不及赶到那儿。根本不可能;这种天气。开跑车也不行。”
“我想搞清楚,”我盯着妈的脸说,这次我可没赌气,“这么不清不楚的,我受不了。”
“你很清楚,”妈说,声调听起来很伤心,“你只是不想面对而已。”
“好吧,”我对她说,可嗓子直发干,“不看个究竟,我受不了,这么说行了吧?”
妈把手从我的肩头拿开,叹了口气,“我给莱蒂打个电话,不过管不了多少用。你哥回来了吗?”
“没,”我回答。大卫一个小时前就该到家,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卫星恢复正常了。
妈皱起了眉:“知道他在哪儿吗?”
“当然不知道。”我说,“你觉得我在乎吗?你要真想知道他的行踪,打到州长的办公室电话问呗。”
妈用她专有的警告性眼神看了我一眼:“迈克……”
“他把波波放跑的。”我说,“你知道他就爱干那事,他是故意的,他总是那样干,好多次了。你觉得我会在乎他在什么鬼地方?”
“我给莱蒂打电话。”妈说。
从见到波波的第一眼,大卫就讨厌它。波波是爸妈送我的十岁生日礼物。我们一家四口去宠物商店,挑选了波波。可大卫一见这个小猫眯,就耸起鼻子,朝后退了几步。大卫总是这样,装腔作势,好像比别人都更酷些。
大卫和我原来小的时候处得很好,我们一块儿玩捉迷藏,骑自行车,在地里挖坑,假装我们是淘金者,还有一次因为大卫,我才没有被响尾蛇咬:当时我不知道灌木丛里“呱啦啦”、“呱啦啦”的声音是响尾蛇,想凑过去看个究竟,大卫冲上来把我一把拽开,脸都吓白了,他大叫着告诉我说,那家伙有多危险,千万不能再那么莽撞了。那时候,我六岁,他十岁。
我们相差的四岁那阵子好像不是差距,只意味着他比我多懂许多事。可是一进中学,大卫再也不愿意和家里任何人说什么,特别是我,他的小弟弟。而且,突然之间他对我来说不再那么明智,虽然他自己觉得自个儿明智得跟狗屎一样棒。
我给猫咪起的名字是“宝波猫”,因为它浑身黄褐色,耳朵上还有一撮竖立起的小毛毛。没多久,“宝波猫”就简化成“波波”了,除了大卫大家都这么叫。他管波波叫“毛球”。
爸死的时候,波波已经长成真正的大猫了,体重十五磅。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卫开始“不小心”把波波放出去。我猜一般的猫都不是波波的对手,即使面对的是猫头鹰,波波也不怕。真让我担心的是汽车、郊狼和带枪的人,但我尽量不去想那些。
波波马上就学会了翻过篱笆出去玩,好在它知道回家,每餐饭都不耽误。即使有时候他为自己带回来什么死蚂蚱、老鼠或田鼠之类的“饭后甜点”——有次还带回来一只雏鸟,可正餐从来都准时。
米勒医生说,猫咪把猎物带回家,是因为它们认为你是它的小猫崽,它要喂你吃的。
波波是一只非常可爱的猫咪,可是大卫总是放它出去,不管我怎么和大卫说,跟他喊,都没用。妈也试过两次,可大卫只是哈哈大笑,就是不听,继续放波波出去;而波波也就总是翻篱笆走。我节约了四个月的零花钱,加上圣诞节和生日的钱,才买下了一个发射器芯片和掌上跟踪显示器。
对我这样的作法,大卫也是哈哈大笑,不以为然。“不就是只臭屁猫吗,迈克。我的天,你把所有的钱花了买来个发射器,为个啥?”
“万一它丢了,我就能很快找到。”我说话的时候胃里一阵痉挛。即使是那个时候,和大卫说话也够难的。
“万一它丢了,有什么大不了?臭水塘里猫多得很。”
那你就会把它们都放出去,是吧?我在心里大叫道。
“多得很,可不是我的。”我说。
妈当时在厨房切洋葱,她停下切了一半儿的洋葱,朝我们的方向看着。那天是她的休息日。
“大卫,别再和迈克缠了,那个发射器芯片该你出钱,你知道。”
这下他俩激烈的论战便爆发了,最终,大卫“咚咚”地跺着脚冲出房门,开起他“咔咔”乱响的吉普走了,车后扬起一股尘土。
等尘土散尽,妈来到我的房间看我,她坐在床边,把我的头发从前额理顺到后面,好像我又回到了七岁,而不是十三岁,波波也从原来躺着的地方,跳到了我的脚前。它一直在舔米勒在他肩膀上植进芯片的地方。米勒医生说,舔舔能够促进伤口愈合,如果波波开始啃那个地方,就得给它带上一个像灯罩样的塑料护肩。我没见它啃伤口,不过我得提防着它这么做。妈坐在床边的时候,它又到我桌子的台灯下面去了,灯泡的热量能促进伤口愈合,波波又在舔伤口了。
波波喜欢热乎的地方,米勒医生说所有的猫咪都喜欢热乎的地方。
妈抚摩着我的前额,看了波波一阵子才说,“迈克……有时候你能确切地知道你所惦记的人在哪儿,可依然不能保护他们。”
这话说的,好像我不知道这个道理似的,好像我们每一个人都能保护爸,不让他去做那蠢事似的——尽管他每次作弊的时候,赌场老板都知道。
我知道妈是在想爸的事,不过真说出来就毫无意义。爸已经不在了,而波波就在眼前。“我要尽量让波波待在家里,妈!如果大卫……”
“我知道。”妈说,“我知道你会的。”她在我前额上匆匆吻了一下,就下楼了。
过了一会儿,波波跳下桌子,重又躺到了我脚边。看着它不停地舔着伤口,我猜不出被植入芯片是什么感觉。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莱蒂是妈的朋友;她俩从小学二年级就认识。莱蒂在土地局工作,那儿有特别好的电子地彤图,所以她可以告诉我波波的准确位置:在一个废弃的矿井口。
“可能是为了躲避风雪,它才到那儿去的。”我说。
发射器的信号还在原地未动。
妈和莱蒂相互看了看,妈站了起来。“我现在要上楼了,”她说,“你们俩聊吧。”
“你也可以在这儿。”我说。
“噢,迈克,”她说了些不相干的事后,停了停,“跟莱蒂聊聊吧。”说着,她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听着妈上楼的脚步声,过了会儿,莱蒂说:“迈克,现在出去到山上是很不安全的。你知道,对吧?就是开卡车也不安全,这种天气。而且还在下雪,你能准确地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可还是去不了。”
“我知道,”我说,“跟去年的那个徒步旅行者一样,他们开春才找到那人的尸体。”
可是那人没有发射器,所以他们不可能知道他的确切位置。什么也没挡住他们,那人失踪后,警察和土地局的人组织人员和直升机搜寻了整整十天,没在乎是什么天气。
“不错。”莱蒂轻声说道,“正是。”她等我再接着说,可我没有。“那人活不了多久了,他有病,很痛苦。他妻子后来说也许他就是要乘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在大风雪天出去。”
莱蒂又不言语了,看我要说些什么,我低着头不说话。
“他在那么坏的天气出去,”莱蒂终于又开口了,“那时天快黑了。现在,天在下雪,你妈七点半回来的时候,你正准备徒步上山。迈克?”
“波波可能还活着,”我着急地说,“不可能没有人不关心这个,州政府也不可能不会花上千美元去搜寻抢救!”
“所以你想……”莱蒂说,“所以你要跑上山,让大家都着急心焦,让搜寻队上山,把波波带回来?这是你的计划?”
“不是。”我感到难过,我可没想到要那样做,我甚至没想过即使找到波波后,怎样把它弄下山的问题,“我只是……只是想找到波波,就这样。我想我可以上山,一切都会好的。以前下雪天我也出去过。”
“晚上?”莱蒂问,然后叹了口气,“迈克,你知道,很多人都关心波波。你妈关心它,我关心,理查·米勒也关心。那是只可爱的猫咪,而且我们都知道你很爱它。但是,我们也都关心你。”
“我没事。”我告诉她。我没在暴风雪的天一个人坐在废矿井口。我也没在缓监办挂号儿。
“如果今晚你上了皮文山,就不会那么太平了。”莱蒂说,“问题就在这儿。即使波波还活着——我不知道它真的还能活着,迈克——如果在这样的大风雪天你自己在什么地方冻僵了,就帮不了它了。对不?”
我看着手里的掌上跟踪显示器,看着那个不动的信号,想像着波波蜷缩在矿井口,越来越冷。它不喜欢冷。
“冻僵要死的时候会感到暖和,是这样吗?”我说。
“我听说是的。”莱蒂说,“我可不打算去尝尝这个滋味。”
“我也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好。别做傻事,迈克。搜索救护不一定能奏效。”
我感到要窒息了,“我装了一背包的干粮,一整盒能源棒。不信去问我妈。”
莱蒂耸耸肩说:“能源棒不能保证你不被冻僵。”
“这个我知道。”
“好的。还有件事:别理会舒司特和弗兰克家的那些孩子。他们很狡猾。”
我猛地抬起了头。她怎么知道这些?
莱蒂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人们会议论的。我办公室的人有孩子在你们学校。那些欺负人的孩子很狡猾,迈克,大家都知道。别让他们惹你伤心,你妈是好人。”
“我知道她是好人。”我想问莱蒂她是否告诉过妈约翰和里奥说的那些话,想求她不要告诉。可就大人们办事的方式来说,告诉妈可能是她做的第一件事。
莱蒂点着头:“好的。别理他们。”
她真是躺着说话不嫌腰疼。她用不着整天听他们说那些鬼话。
“我不是为这要出去的,”我告诉莱蒂,“我是去找波波。”
“我知道你是去找波波,”莱蒂说,“我也知道没有什么事是那么简单的。”她把电子地形图折叠好,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趁天气还没更糟。告诉你妈我明天再和她聊。好好过周末。”她出门之前把我的头发又揉了两把,就像波波刚被植入芯片时,妈揉我头发一样。
莱蒂好久没这样对我了。我坐着没动,看着显示器上一闪一闪的信号。
过了一会儿,我爬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大卫还没回来,我并不关心,可妈的门关上了。我知道她不当班时总是睡觉,我还知道要是听见大卫回来或是我出去,不用两秒钟,她就会跳下床,跑下楼。她在前门和后门上都挂了铃铛,从尼泊尔买来的那些铜饰物,或是去一号码头买来的什么叮当作响的东西。不管你要出去还是进来,是不可能不弄响什么的,想把那些铃铛摘下来,也得弄出声来。
“有了小孩你就习惯不再睡得那么沉了。”妈有一次跟我这么说的,好像我或是大卫这些年一直是小奶娃娃。我们的窗户也很旧了,本身就常吱嘎吱嘎地响。而且,雪下得更大了。
所以我只好坐在床上盯着外面的雪,尽量什么都不去想。我房间的窗户是朝东的,朝着市中心,看得到皮文山。因为雪的缘故,我看不见赌场的霓虹灯,可我知道那些灯是亮着的。
过一会儿雪停了,云层缝里透出几颗星星,也透出来霓虹灯的亮光:蓝白相间的是“胡椒磨房”,在市中心的南面,很显眼;北面一点的亮白色灯光是希尔顿——妈总叫它“母亲船”——聚集在市中心的还有红色霓虹灯的瑟卡斯游乐场,绿灯的哈瑞斯百货大楼——妈叫它“乌有城”,还有闪烁紫灯的丝拉沃芬——爸原来就在那儿上班。
爸很喜欢这种景致,很为我们能从家里一直看到市中心而骄傲,忍不住向朋友吹嘘。我还记得他把乔治·弗兰克和霍沃·舒司特,也就是约翰和里奥的爸爸带到家里的情景。他们在那儿看“全景”。爸是这么说的。原来的旧房子的窗户外没什么好看的,只有拖斗车在路上开来开去。“我得让咱全家离开这鸽子楼,”我们在旧房子住时,爸这么说,“我们要住真正的房子,我发誓。”后来我们就搬来了,真正的房子,可很快他就又觉得不够大了。
我关上了百叶窗,无力地倒在床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狗叫,接着又一只跟着叫了起来,一只接一只地,整个街区狗叫声大作。接着我听见让它们戛然而止的声音:正在附近找猎物的郊狼的嚎叫。
五年前我们刚刚搬来时,一个街区以外就是皮文山了。冬天的早晨,有时候还能看见郊狼在我家车库前的车道上转悠。现在街区一再扩展延伸,房地产开发商已经建起了上百幢房屋:新奇的,大的,那些我们永远也买不起的,那些让爸眼馋手痒的,让他一连几个小时趴在书桌前琢磨的。我猜他和乔治、霍沃出去喝酒时也一定是谈那些房子。我不知道有谁会买那些大房子;在赌场或仓库干活的工人是绝对买不起的。如果妈不是要省下钱去读护理学校的话,也许她能买得起。惟一能住在那些房子的人,我看也就是在房地产公司工作的人了。
所以,我们的车道上再没有郊狼了,不过附近还是有。它们在房后,六码高的篱笆围墙外面。房地产开发商的各个开发地段之间仍有空地,那儿有野兔,你仍可以顺着这样的一片片野地走到真正的野外,一直到山里。
郊狼机敏得难以置信,如果必要,什么都可以拿来充饥。尽管人们把原来的荒野切割成一块块土地,却不能影响它们的生活。它们喜欢这个样子,因为城市和荒野之间是兔、鼠等啮齿类动物出没的地方,而啮齿类动物正是郊狼的美食,当然除了猫咪以外。所以当人们把地分割成块,它们就有了更多的狩独猎场。所以当人们杀死不少野狼——迫不得以时野狼是要吃郊狼的,郊狼却在城镇里的夹缝中快乐地生活着,而且大多数人认不出什么是郊狼,什么是家狗,它们可以悄悄溜进任何地方。米勒医生说现在纽约城里还有郊狼哩,在中央公园里。据估计整个国家得有上百万只。
牧场主和农场主痛狠郊狼,因为很难整治它们,即使你杀掉它们,总还会有更多的郊狼冒出来。可我对它们恨不起来,即使它们要吃猫眯。郊狼太聪明,太漂亮了,而且它们不过是要活命而已。就我所知,郊狼比我们人类做得好,它们知道如何利用所有有用的资源,爸以为他也是这样做的,可他不够聪明。
我躺在床上听着郊狼的叫声,听着狗的吠声,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可思路却不知不觉地运转着:这是多么怪异的城市,有赌场也有郊狼;开发商到处建房屋,却还有大山深处人难活命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周围安静了下来,朝窗外看看,除了雪还是雪。
又过了一会儿,楼下铃铛响起,妈“咚咚”的脚步声下了楼,接着她和大卫开始大声争吵,我把枕头压在头上,终于睡着了。
星期六早晨我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但是看看天,雪是随时还会再下的。发射器上的信号仍然在原地未动,想着波波在冰天雪地里,我的心都冻成冰了。楼下有响动,还有咖啡和烤火腿的味道,也就是说,妈和大卫都在家。我披上衣服,抓起掌上跟踪显示器,跑下楼到了厨房。
“早晨好。”妈说,递给我盘子和鸡蛋。她穿着毛衣,样子很休闲。
大卫穿着浴袍,满脸怒气,他总是满脸怒气。真不知道他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迈克,显示器上有变化吗?”
“没。”我说。
她知道不会有变化,可为什么还要问。
大卫看起来快要杀人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准备尽快出门。
“好吧。”妈说,“吃完早饭,我们都上山。”
“我们都去?”我应道。
“你哥得去,不管他是不是想去,我还约了莱蒂。米勒医生早上得上班。亲爱的,除非你用不着这些人。”
“很好。”我说。
所以大卫才这么早起床。妈让他也去是给他的惩罚,让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莱蒂要去,是因为她有电子地形图,也可能是帮妈把我和大卫分开,避免我俩动手打架。而且米勒医生没有必要去,因为妈认为波波已经死了。
我放下盘子,匆匆喝了两口咖啡,“我去把篮子放进跑车。”
“你先吃饭,”妈说,“坐下。”
我只好坐下。下雪的天开车上皮文山不是妈理想的休息日活动;至少我不能再和她顶嘴。
大卫咬了一大口土司面包,含着满嘴的面包就说:“我不去。”
他去不去对我没什么,可我不当着妈的面这么说。那是他俩要吵的事。
“你要去,”妈告诉他说,“如果波波还活着,你就要付兽医的账单;如果它死了,你给弟弟再买一只猫。如果我们再有猫,你要记住小心帮我们把它留在家里,不然,我就亲自打电话给缓监办,告诉他们取消监缓,把你送进牢里,大卫,我发誓要这样做的!”
妈真会那样做,大卫也知道妈会的。他怒气冲冲地看着妈说:“那猫自己不愿意待在屋里。”
“问题不在那儿。”妈说。我塞了满嘴的鸡蛋,脸都撑得变了形,以免对大卫叫喊起来,他恨波波,他就是想让波波死,我咒他也死,孤独地,在冰天雪地里死去。
我记得最初大卫放掉波波的情景。那时波波还没有发射器,我在后院喊它的名字。突然,我看见它翻过篱笆,飞快地朝我奔来,“喵”、“喵”不停地叫,尾巴翘着,惊诧诧的。我抱起它回了屋子。波波待在我的腿上,半个小时不肯下来,脸一个劲地朝我胳肢窝里钻,像是找地方躲藏似的。好半天它才平静下来不再颤抖,跳下去开始找吃的。我以为那次惊吓过后,即使大卫打开所有的门和窗,波波也不会再想出去了,可我猜它一定是忘记了那可怕的经历。
“它也不想被冻死吧。”我说。
大卫把椅子推到一边说,“嘿,不管你那臭猫发生了什么,不是我的错,我不会浪费时间上山的。”他又看着妈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没关系。反正我早就该被关在牢里了。”
“胡扯,”妈说,“要是真的去坐牢,你失去的何止一个星期六?没去坐牢,知道你有多幸运吗?特别是这星期你所干的惊人举动?”
内华达州是对吸毒制裁极端严厉的州,轻微的吸毒行为也不例外,所以,去年大卫开飞车被抓住后,发现他吉普车的仪表盘下的贮藏柜里的毒品,妈不得不去利用她的“关系”四处活动,保释他监外缓刑管制。这可以算是“关于青少年犯罪的软性处理方法”,因为大卫还差几个月才十八周岁,可是妈说她的“关系”认为区别并没多大,我觉得让大卫进牢房也许还能让他改过自新。
妈没说过她的“关系”都是哪些人,而我也不问他们是谁,我猜他们帮大卫并不只是出于好心肠,他们害怕妈会把所知道的他们的事说出去,虽然妈干的事是合法的。
“告诉你,”大卫说,“我是和一起工作的人出去的,你知道我们在一起吃饭,打台球什么的,我是在城里的。”
“对,”妈说,“卫星出故障,谁也没办法搞清楚,对吧?你是料到了的。”
大卫翻着眼睛,“那倒霉的GPS昨晚什么时候好的?六点半,还是什么时候?我们还在吃饭呢。我们在胡椒磨房的那个匹萨饼店。不信你就给警官打电话问嘛。”他用拇指戳点着我的掌上跟踪显示器说,“你以为我很愚蠢?我知道它随时都可能恢复正常。怎么,难道我没上班而去了墨西哥不成?”
妈不屑再答理他。妈和我是家里明智的人:大卫像老爸。有谁要是蠢得把那么多毒品放在车里而被抓住,就一定蠢得什么都干得出来,我看是这样。大卫被逮住后,我差点儿就把这话说出来了。他扫了我一眼,说:“嘿,我说,小老弟,你要是看见过我所见到的,你也会的。”
好像我从来不想见见世面。好像我从不想出门。好像我到现在也没想像过那会是什么感觉,各种各样许许多多不同的感觉,足以使我保持清醒——有的时候。
不过,就是当时我也明白大卫那样说是想让我感觉有罪孽感。他知道怎么让别人难受。现在他又指着跟踪显示器,不怀好意地说:“我干什么都要让那些人知道的。”
他在故意向妈示威,因为爸在丝拉沃芬做二十一点发牌员的时候就总是这样。发牌的人全时段都在被监控:赌场老板、藏在不被人知的摄像头都在监视。爸说:“你是躲不开的,就像在一个该死的盒子里似的.四周都是墙围着你。”可是爸是自己选择这个盒子的,大卫也是。
“问题不在这儿,”妈对大卫说,“大卫,不仅仅是不触犯地方上的法律。你下班后应该直接回家,你知道。”
“这么说现在你是我的监狱看守喽?就像赌场是爸的,里昂郡的警察是——”
“住嘴。”妈的声音像冰块一样,“我不是你的监狱看守,有我你才没进监狱。你是同意了保释条件的!”
“就像你决定去卡森干‘护理女郎’要同意的那些条款一样,是吧?”
妈失去了控制,大卫也是,他俩站起身,鼻子碰鼻子,四目横对,我知道今天全家一块儿去皮文山是不可能的了。即使是大卫打算去,即使我希望他去,他俩也不可能坐进同一辆车。大卫跟妈吵闹说的话从来都是没道理的,可是他知道那样才能让妈生气。有时候他得胡说一阵子,才能惹翻妈,妈到最后总是忍不住,即使已经发生过无数次,她还是要被惹恼。正像波波就算在外面被什么东西吓坏过,可大卫给它机会,它还是要跑出去。大卫专会搞得别人自己伤害自己。
他俩还在针锋相对,就像猫咪打架前相互对着绕圈一样,门铃却响了。
“我去开。”我说。
可能是莱蒂,我可以给她提个醒,里边在发生什么。
进来的是警察。“小伙子,早晨好。”他说,“我来看看大卫,你哥哥?”
“噢。”可我的腿却像直挺挺的木桩,让不开路似的。
“别担心。”他说,“只是例行毒品测试检查。”
那该是星期五做的,这么说大卫溜过了该做的检查。
“他要去坐牢吗?”我问。
大卫要是去坐牢,家里会安静得多,但是学校里会更糟。如果大卫去坐牢,很可能和乔治·弗兰克、霍沃·舒司特在一起,我可不愿意去想这些。
警察的脸色很温和:“不,不会的,只要他没再吸。只是要警告他一下。就这些。”
身后妈的声音说,“迈克,让他进来。”
我的腿这才恢复知觉挪动了。我让开了门道,动作很快。那个警察进来,抬了抬帽子朝妈打招呼。
“夫人,早晨好。”
不知道妈是否还记得上次警察们在我家的事,这个警察是不是妈的“关系”。不知道别人都怎么想的:我的老师们、所有的警察、店老板、还有米勒医生。我不喜欢瞎猜乱想,可那也是我不敢和妈说的。说了会伤害她的,那么我就和大卫一样了,或者和丽娜姨妈一样,自从妈在卡森工作后,她就没再理过妈了。
丽娜姨妈和大卫一样糟,找妈的岔子,跟妈过不去:可能更糟,因为她不和我们一起住。甚至爸死的时候,她也没来过。这跟她没关系。“喔唷,雪莉,你怎么能干那种事,干点什么不好?孩子们都这么大了,他们的爹干得还不够?让他们怎么抬头,知道——”
“知道他们的妈在给他们撑着这个家?那份秘书的工作薪水太少,丽娜,只干秘书的事——如果你知道干什么一年能有十万元的收入,就赶快告诉我吧!”
那是合法的事,而且妈能挣足够的钱去内华达州立大学读护理专业,找一份我们谁都不会难为情的工作。她一直这么说,一年,最多两年。可现在已经两年多了,钱还没攒够,因为那十万元一年的薪水不包括吃穿和保险,也不包括妈要做的各种检查,确保她仍然健康。她也做毒品测试检查。她要做的检查比大卫多得多,尽管她不是罪犯,也没做错什么,而且她还得自己支付这些检查的费用。她在卡森的时候,不可以单独去赌场或是酒吧,也不能单独和男人在餐馆用餐,还要在里昂郡警察署登记——因为从行政区划上来说,她不在卡森。她的工作在大城市是不合法的:在雷诺不合法,在维加斯、甚至在讨厌的小小卡森也一样——这可是你能见到的最有怜悯心的州府。妈得在刚巧是卡森界外,属里昂郡的地方,这样对她的“关系”们也很方便。
干妈这行的妇女,以前工作时间内出门是有人跟着的,现在都用发射器了。以前她们要一连工作三周,吃住在工作地点,然后休息一周。后来大家集在一起游说,情况才得以改变,因为很多人都是单身母亲,她们晚上要回家照顾孩子,但仍不能居住在工作的郡境内,所以妈就不得不在雷诺和卡森之间来回跑。395号高速公路是惟一的路线,35英里的路段冬天很糟糕。所以妈得买那辆跑车。那车也不在年薪十万的开支里面。
妈不知道我懂得这么多。我听到过她和莱蒂说悄悄话,特别是关于那些检查的事。莱蒂担心妈会惹上什么可怕的事死掉,可妈总是安慰她,宽她的心。“看在老天的份上,莱蒂,别人以为他们不会自觉地戴上安全套!”
我给警察让开了路,试着不去想他戴个安全套的事。只要想起这些,我就想对爸大发雷霆,跟大卫大发雷霆。他比妈还好过些,这不公平,妈不是罪犯。
我跟警察进了厨房,妈给他倒了一杯咖啡,闲聊着天气;大卫拿着一个小塑料杯去了卫生间。我坐在吃了一半的早餐旁边,看着那些测试毒品的器械。
“只要两分钟,”警察告诉我,“然后我就走,让你们好好地过周末。夫人,介意我把外套脱下来吗?”
“请便吧,”妈说。
警察脱下了外套,我看见他枪套子里的手枪,禁不住朝后退了几步,尽管他是要带枪的,所有的警察都带枪。况且,除了我们之外,这里的人们差不多都有枪。
妈紧咬着嘴唇,警察也朝相反的方向退了退。他看上去并不开心。
“得,得,小伙子,我把外套穿上。”
“用不着,”我的脸通红,“反正我要到自己的房间去。”
我想在大卫拿着他珍贵的体液出卫生间之前离开,不想待在那儿,等着听检查结果。所以,我上楼了,真不知道整个该死的镇子还有没有人不知道我们家发生的一切。
我“扑通”一下倒在床上,等着听意味着警察离开的门铃声响。
没等多久,门铃就响了。
没过多久,门铃又响了,没有大叫大喊的声音,那么我猜一切平安无事。
电话铃响了,大概是大卫的不太常来往的朋友。也许他出去了,也许今天我不会和他有麻烦了。我想出去到山里,爬到山顶上,找到波波,可我知道妈的跑车要比我走路快得多,尽管现在已经耽搁一些时间,我们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出发。
我再次下楼,却看见大卫坐在客厅看电视,妈和莱蒂在厨房里,俩人都是满面愁容。我看着妈,她说:“放心,你哥没事。”
“那好。”我说。她和莱蒂刚才大概在谈论我,“我们就出发吗?”
妈低头看着桌子:“迈克,亲爱的,抱歉,我们还不能马上就走,我得等医生的电话。”
我斜眼看着她,“医生的电话?”
“我没事,”妈说,“没什么不得了的,真的。医生在查看一些检查报告,就这样,也许我需要吃点抗菌素类的药。可我得等电话,然后我们马上就走,好吧?”
“我现在就走,”我说,我以为他们都会自觉地戴上安全套,“波波从昨晚上就在那里,妈!”
莱蒂边站起来边说,“迈克,我开车带你——”
“你不必非去不可,”我说着,其实这时候,虽然我想马上赶到波波那儿,可更想一个人待会儿,“医生来电话以后,你可以去赶上我。和妈待着聊聊吧。”
其实我的意思是,和妈待着,别让她和大卫打起来。
大概莱蒂能猜出来,因为她点着头,又坐了下去。
“那好,我们尽快去和你会合。小心点。”
“别担心,”我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去哪儿。”
出来感觉真好,躲开妈和大卫,终于又能呼吸了。我抄近路从我们这片住宅边上,穿过新的建筑工地,即使存星期六这里的翻斗车和手持式凿岩机照样轰鸣,进入到处都挂着土地管理局和国家森林的牌子的地段。这些牌子没多大意思,反正林业局和土地管理局随时都可以把土地卖给开发商,只要他们愿意。现在,这些牌子表明我已经来到绵延数英里,一直到塔霍的野地。
工地的声音渐渐听不见的时候,我又听到打枪的声音——枪手们又来皮文山练射击了。人们总能在路上找到来复枪的空弹壳,这还有人们丢弃的废旧汽车、坏了的冰箱和洗衣机什么的,练射击的人把这些破东西打得千疮百孔,就像瑞士奶酪一样。有的被打得满是弹洞,尽管如此,你还是能看出它原先是个什么物件。爸常把打得这么烂的破东西叫“粗人的花边裙”。爸他自己是在拖车里长大的,能保证我们不过他小时候那种日子,他感到很自豪。他受不了别人叫他“粗人”,尽管他和乔治·弗兰克、霍沃·舒司特每个周末都要来这儿,喝啤酒,练射击。
只有他死了以后,我好长时间没来这里了。枪声从这里是肯定能听见的,在住宅区里,你没法躲开那些烦人的事和人,在皮文山里才能一人独处。我可以徒步几个小时走到这里,一个人也碰不上。枪声离得很远,近处只有灌木丛、野兔和老鹰。夏天能碰上蜥蜴和蛇,冬天在雪地里,有鹿和羚羊留下的新鲜的痕迹。我还看到有些脚印像山狮的,有的像狗的,也许是郊狼的。
我吃力地走着,暗暗给自己鼓劲,找最陡峭的路线。好天气,到山顶要走三个小时,而今天我要走最快的一条路。爬15度陡坡的山路的时候,就顾不得想你可怜兮兮的猫咪这种天气被困在什么地方;就顾不得想你哥放跑猫眯,你要跟他拼命;顾不得想你知道是什么人可能戴着安全套,而即使他们使用正确,安全套也可能会有破洞;也顾不得想妈的“关系”用不着先去检查,而妈却要去,看是不是有问题。
妈从来不和我说假话。如果她的意思是“治疗艾滋病的药”,她绝不会说“抗菌素类”的药。如果担心是致命的感染,她绝不会说没事。可我还是非常气愤,因为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
所以爬15度的陡坡是我所需要的。如果妈和莱蒂来赶我,她们会走比较缓的坡上山。找不到我,可能会生气,但是她们可能先到废矿,把波波带回家。我不能带着篮子来,可我也不可能把波波装在篮子里,把它带下山,我自己弄不了。希望妈记着把篮子放进跑车。希望波波不论什么样,都还需要篮子。
我很抱歉,我对波波说,我没能更快找到你。没能保护好你,让大卫放跑了你。你受惊了。波波,亲爱的,请你一定还活着。请你一定好好的。
过了一会儿,又下起雪来。我继续往前走,我有最暖和的保温装备,足够三天的干粮。如果妈和莱蒂在下着雪的时候开车上山找不到我——因为我已经下去了,她们一定会胡思乱想。所以我尽可能快地插上山路。没见到新鲜的轮胎痕迹,这说明她们还在我后头。
我继续走,不时地查看定位系统,确认信号仍在原地未动,这时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看见了车灯的亮光。
是米勒医生。“嘿,迈克,下班路过你家,你妈说你上山来了。”
我爬进了他的汽车。他把暖气开得大大的,感觉好舒服,“你妈没来,希望你不会不高兴吧。我的卡车走山路更棒些,比你妈那花哨的跑车强,不过你看这车里的地方还是不够大。”
前排座还有好大的空间哩。我朝后排看看,米勒医生带来了那只篮子。当然,下山回去的时候,我们要波波和我们一起坐在前排,前排暖和些。至于说到妈,可能是任何原因,可能是米勒医生的借口,也可能是妈的。如果是妈的借口,可能她是希望米勒医生在我面前一路扮演男性与父亲的角色,而她可以仍然等医生的电话,或是和莱蒂一起强迫大卫待在家里,或是以上所有的原因加在一起。如果是米勒医生的借口——我不愿意去想他爱惜妈的跑车,不让妈坐卡车上山可能意味着什么。米勒医生结婚了。我不愿意去想他是否开车去过卡森。
所以我又在看显示器。“波波在山上的一个废矿里。”我说。
“嗯……你妈告诉我了。多久没动了?”
“从卫星恢复后就没动过。”我说。
米勒医生点点头。他大半天没再说话,最后我说,“你认为他死了,是不是?妈是这么想的。”
雪下得更大了,雨刮有节奏地“吱嘎”、“吱嘎”响着,像要把我催眠似的。米勒医生可以告诉我他不想再往前开了,他可以掉转车头,可他什么都没做,他知道我要看个究竟。
“迈克,”他终于说话了,“我做兽医15年了,也经历过不少奇迹。动物是很神奇的。可是我得告诉你,只有奇迹出现,波波才可能还活着。”
“好。”我说,尽量保持声调平稳。
“这么多的郊狼,”他说,“通常是很快的……郊狼咬断猎物的脖子,就像猫对待小鸟和老鼠一样。除非波波跑掉一会儿又被逮住,否则它不会有什么痛苦的。”
“嗯。”我看着自己的手说。
不知道我扭断大卫的脖子需要多长时间,能让他痛苦多久。接着我想到,怎么又是大卫弄得我想干蠢事,其实是干伤害自己的事。
我们花了10分钟开到废矿,这时雪下得大极了,卡车前二码以外都难看清。我们下了车,朝应该是矿井口的地方走,冷冰冰的雪花刺在我们的脸上。真是冷极了。除了雪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岩石,也看不见长在旁边的柏树。走了10码我意识到矿井口被大雪封住了,即使我们能够找到波波,也非得挖开5码深的雪不可。
“迈克,”米勒医生在我耳边大声地喊着说,“迈克,抱歉。我们得回去了。”
我想说,“我知道。”可我的嗓子不听使唤。
我转过身,朝卡车走,到了车里,我开始浑身发抖,尽管暖气开到了最大。我坐在前排,空篮子放在我和米勒医生之间,那是波波的地方,我还在抖,紧紧地缩成一团。
最后我说,“临死之前要暖和的。如果郊狼没有咬死它……或者它自己跑到了山上……”
“它没有痛苦,”米勒医生说,“废话,是吧?不过是真的。迈克,不管它如今在什么地方,它不痛苦,我保证。”接着他开始给我讲关于“动物的天国”的诗歌,在天国,动物们保持本来的天性,猎食的照样捕杀其他动物,享用美餐,那些被猎杀的动物每天早晨再生,完好无损,愉快地享有自己在生物链上的位置。
这是个不错的愿望,可我惟一能想到的就是,波波浑身颤抖着,头一个劲地往我胳膊底下钻,因为它害怕。
我们开车下山,很快雪下得小多了,等我们到了开发商的建筑工地,几乎没有雪了。远处的枪声和工地机械的轰鸣声仍然能听到,或许射击手们到山下雪小一点的地方了。米勒医生很久没说话了,可当我们听到枪声的时候,他朝我看过来。
别,我对自己说,别说,什么也别说,把我带回家好了,米勒医生,求你了。别说。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他的声音很轻,“对你爸的不幸我有多伤心。”
我眼睛朝前看着,想着波波,想着那个死在皮文山上的徒步者。不知道多久雪才能融化。
波波还是小猫咪时,爸经常抖动线绳逗它,把线绳提到波波刚好抓不到的高度,哈哈地笑着看波波跳来跳去的样子。“我们要让这猫眯去参加奥林匹克,”他说,“瞧它哟!一定跳起有3码高!”
波波有很多玩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球呀,玩具鼠呀,还有我给它扔在地板上的皱纸团。可只要爸一开始抖线绳,它就丢开其他的玩具,专去抓它抓不到的线绳。
“跟你一样,”妈看着爸和波波总是说,“跟你一样,比尔,跳起来抓你永远不能抓到的东西。”
“哇,好啦,雪莉!为什么我们不能有部凌志?为什么我们不能有那种豪华家庭影院,嗯?”
我猜他是在开玩笑,或许妈也是。
米勒医生把我送回家时,大卫已经出去了,这很好,因为我不知道会用什么眼神看他。妈和莱蒂还在,她们试着和我说话。
我不想说,径直上楼回房间了,卸下装备,倒在床上。
不愿意去想那些不再用得着的东西:猫玩具、小盒子、波波的食物和水碗。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会扔掉的。妈要大卫再给我买一只猫咪,可我怎么可能再有猫眯呢?大卫还会放它出去。我躺在床上想起掌上跟踪显示器还在外套的衣袋里,不知怎的,这让我好伤心。
我把枕头压在头上,脸对着墙。枕头挡住了很多声音,可我还是听到了电话铃,莱蒂离开的门铃,和大卫回家的声音,枕头也挡不住他和妈大吵大叫的声音。
我起来做家庭作业,可这却让我想起星期一要上学的事。阅读吧,一个个的字看上去干巴巴的,没意思透了,就像放了一个星期的面包。所以最后我十脆坐在床上,什么都不干,透过窗户看着城里的赌场。从这儿看去的赌场很小,小得就像个盒子,可以拿起来当骰子掷。然后,我听见了郊狼的叫声,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
安受本分是人一生待过的最小的盒子:妈知道,所以我也知道,爸也知道。妈是惟一不抱怨的,可谁知道呢?也许她像我一样地痛恨这个小盒子,我看不出她会喜欢。也许妈也感觉到了爸老挂在嘴边的那种感觉,像墙壁一样从四周向她压来。“要是能出去哪怕一小会儿,也好,”爸常跟我这么说,“在赌场干活,压根儿看不见天日,整天都有人盯着你,你真想出去透透气,迈克,你知道我的意思,对吧?”
和米勒医生开车到了山上,我才体会到爸的含义。我坐在车里,墙壁从四周向我压来,气都透不出来。我需要大一点的空间,出去和郊狼待在一起,在盒子外面撒欢,不被看见。即使你想观察郊狼在干什么,他也会在你眼前活生生地跑掉,消失在杂草、灌木或是阴影里。而你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知道他在窃笑。
星期天很安静,大卫待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我也终于做完了家庭作业,妈打扫清洁,边干边哼唱着什么。她要用10天的抗菌素,使炎症消掉后才能再去上班。“10天的假,”她高兴地对我说,可她的假是没有工资的,也就是说这10天又是花为读护理学校而攒的钱。
有一次问妈,如果里昂郡警察局发现发射器信号是从她工作以外的地方发出的会怎样,如果他们找来,看见她和一个男人在酒吧,或是赌场、餐馆会怎样?是不是要坐牢?
她摇着头,温和地说,“不会的,宝贝儿,只会失去工作而已。不过,我不会的,因为那很蠢。”她的意思是说,因为那就跟爸干得一样蠢,“别担心。”
星期一起床时我的肚子很疼,我一直没有睡好,因为我总是在想波波被埋在雪里,想我没能看见它,也许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它,而我没有想到。
想着要去上学,要去面对约翰和里奥,真受不了;想着忍受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回家却没有波波给我安慰,在我肚子上像它喜欢的那样弓起身子取暖,真受不了。不能跟其他任何人说的话,原来总可以和波波说,可现在它不在了。
可是我必须去上学,不能让妈生气。
第一节课是代数测验,我都会做,可就是手不听使唤,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只好坐在那儿,两眼直呆呆地看着卷子,奥杰威老师宣布时间到了,我交了白卷。
她看着白卷,抬起眉头,“迈克?”
“我不喜欢做。”我说。
“你不……迈克,病了吗?去看校医吗?”
“不。”我边说边走开,走过大厅,去上下一节课,是英语课。
课上讲恺撒的故事,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着墙睡着了,铃响了,我站起身,接着去上生物课,讨论青蛙。生物课总是最糟的,因为约翰和里奥也在。他们把实验台拉近,凑到我旁边,只要有机会就小声说,“嘿,迈克,知道放学我们去哪儿吗?嘿,迈克——我们开车去卡森。我们一直开到卡森,去搞你妈妈!”
我的实验搭档多娜·曼罗说:“他们这样的白痴。”
“是的。”我说着,可根本不敢抬眼看多娜,因为太没面子了。我知道学校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妈干的是什么工作,但这并不是说我不在乎约翰和里奥在众人面前胡诎\道,不知道是不是多娜的父母中哪个在土地局工作,和莱蒂说起过什么,反正谁都有可能说。
我低头盯着青蛙看,老师要我们观察青蛙的心脏。我就把青蛙当成约翰,然后割下一条腿。再把青蛙当成里奥,又割下一条腿。
多娜看着我,“喔,迈克?你在干什么呀?”
“我准备用青蛙腿做午餐,”我说,听得出我的声音怪怪的,有些恍惚,“想要一个吗?”
“喔……迈克,挺酷的,可是我们现在得找到心脏才行。”
而我呢,转身走掉了。
其实,这很简单。我径直走出教室,就像我没有报告就去洗手间一样。身后生物老师法沃罗先生似乎在问多娜什么,多娜也回答了什么。我听不很清楚。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很大的气泡里:能够看到外面,可什么都听不见,别人进不到气泡里边,反倒被弹回去。
这真好。
我沿大厅走着,法沃罗先生在我身后赶过来,嘴里仍然说着什么。我必须十分认真地听,昕他在说什么。好像他在月球上。“迈克?迈克?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
如果我是像约翰、里奥或其他坏学生一样的话,法沃罗先生大概会大声训斥着说,现在马上回教室,他会揪起我就走,因为是我破坏了纪律。他又说了些什么,我不理睬他。最后,他掉转方向,朝校长办公室跑去。
我走出了教学楼。外套在衣帽柜里,不过外面很暖和,至少太阳照着的地方很暖和,我没感觉冷。气泡保护着我。我走过沿足球场边的一道水沟,听到后面有人在喊。我继续走着,不想知道是谁在说话,也不想知道说的什么。然后,一辆救护车停到了我旁边,有人从车里下来,声音又响了起来。“迈克,迈克迈克迈克迈克迈克。”
“什么?”我说。
校长达勒女士和校医阿莫先生,还有两个我总是记不住他们名字的辅导员教师。他们看上去都十分担心的样子。
我眨了眨眼睛说,“我只是出来走一走。”
可他们却围成了半圆,直逼我的气泡,把我朝救护车上引。
“你们用不着这样,”我告诉他们,“真的。我很好。只是出来走一走。”
他们不听我的,仍然引着我向救护车走,我上了车,车门随后关了。
他们开车把我带回去,带到阿莫先生的校医办公室室,达勒女士去给妈打电话,阿莫先生和那两个辅导员教师一起看住我,好像只要我想再走掉,他们就会采取什么行动似的。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不断地问他们,“我只是出去走一走。”
真是没有道理,我见过其他孩子出教室:他们压根没有这么兴师动众。
“我回去上生物课还不行吗?我去解剖青蛙。别给我妈打电话!”
而同时我却在想,感谢上帝,妈今天在家。感谢上帝她没去卡森,所以达勒女士打电话不会听到卡森的人会说些什么鬼话,并不是说达勒女士不知道妈在哪里工作,人们都知道。但是这些我都不太在乎了,因为气泡还在保护着我。阿莫先生和辅导员教师们不断地问我感觉如何,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我很好,谢谢。可今天你们都怎么啦?而他们就更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好像我说的是外国话似的,说一个“我很好”,好像是说“我的眼珠子要爆了”似的。所以,我坐在那里继续感觉很好,如果想得稍微离点儿谱的话,他们这些人才真的是出了毛病。
过了半个小时,我听见阿莫先生的校医室外面有声音。门开后,妈进来了。她依在大卫肩上,大卫用胳膊扶住妈,他的脸色很苍白,就跟他把我从响尾蛇旁边拽开时的脸色一样。
我斜了他一眼,说,“你来干什么?发生什么啦?”
“妈打电话给我,”他的声音好像有点哽咽,“上班的时候。他们先打电话给她的。所以我们就一块儿来了。”
我看着妈,她在哭泣,这下我真害怕了。
“怎么啦?”我说,“妈,怎么了,你还好吧?是不是莱蒂出了什么事情?”
可能妈给达勒女士来电话说家里有事,要来接我回去。可那不能解释救护车和辅导员教师的事,是不是?如果真是菜蒂出了事,妈难道不会自己开车来告诉我吗?
大家都看着我。妈不再哭了,不住地擦着眼睛,小声地询问说,“迈克,问题是,你感觉还好吗?”
“我当然好啦!为什么大家总是都问我这个?我只是出去走一走!为什么谁都不相信我?”
妈又哭了,大卫摇着头,“噢,你这蠢——”
“大卫。”达勒女士的声音显得无力,“不要这样。”
我觉得快要疯掉了:“可不可以有谁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啦?我只是……”
“迈克,”妈说,“因为你爸也是这么说的。”
我眨着眼没话了。
我屋子里静极了,好像人们都停止呼吸了似的。
我妈说,“他说出去走一走,就到院子里去了。不记得了吗?”
我把眼睛从他们身上移开,看着窗外。我不记得那些。那天发生了什么,爸爸扣动扳机之前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不过没关系:学校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会为我记住的。
我“我真的就是出去走一走,”想到这儿我说,“我又没有枪。”
达勒女士说我应该休息一天,所以妈、大卫和我一起开车回去了,是大卫的吉普车。达勒女士给妈打电话时,妈的情绪很糟,根本无法开车,所以她给大卫打电话。大卫请假回家带妈一起去的学校,他开得非常、非常小心。一只松鼠窜上马路,大卫赶紧放慢车速,等松鼠过去。我压根没见他这么小心开过车。我们下车回屋时,妈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他赶紧上前扶住妈。
上一次我见大卫搀着妈走路,是我们从墓地回来的时候。那段情景我还记得。我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莱蒂就是不允许我出屋,不管我怎么挣扎乱跳。出事那天她和我们一起吃的午饭。“让我去看看。”我一个劲地央求她,想法子出去,“让我出去!我想看是怎么回事!”
可是莱蒂就是不松手,因为枪响后,妈和大卫奔到院子里,然后大卫就开始尖叫起来,接着妈大声对莱蒂喊着,“把迈克看好!别让他出来!”
然后他们回到屋,妈给警察打电话,我还是不停地说,“我要去看看,”大卫不停地摇着头,“不,你不要去,迈克,你不要去看,真的不要。”莱蒂搂着我不放。然后警察来了,向大家询问情况,后来莱蒂把我带到了她家,等我再回家的时候,妈和大卫早把院子收拾干净了,碎骨头渣子,脑浆什么的,所以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爸很蠢。你不可能赢过赌场:凡是懂点儿赌场规矩的人都懂得这一点。可是他、乔治和霍沃还是要试试。报纸卜说他们有一系列的办法;乔治或霍沃,分别单独到爸的那个赌台,而爸呢,摸摸脸或揪揪耳朵,总是变换着发出不同的信号,所以他们就明白什么时候下双份的注,如果赢了,就三人平分。他们自以为很聪明,而且注意不经常搞这种名堂。可是还是逃不过赌场老板们的眼睛,逃不过摄像头的监视。不知怎的,那天爸回家后,知道自己败露了,知道四周的墙一起向他压了下来。
乔治和霍沃去坐牢了,我猜爸知道他也得去坐牢,我猜他认为那地方是个太小、太小的盒子。
我们回家后,很长时间大家都没说话。妈开始把洗碗机里的碗、碟往外拿,她的动作很不连贯,就像旧时无声电影里的人那样僵硬。大卫坐在厨房的桌子边。我到冰箱里拿出一罐果汁。
我最后,大卫终于开口了,“你到底为什么要那样?”
他不是气汹汹的样子,也不像要和我找岔子,而是真的不知所措。可我并没有要干什么呀,只是出去走一走,我至少这样说了一百万遍了,却一点都不管用。没人相信,没人在乎。所以,我冲口而出:“你为什么总是把波波放出去?”
妈一直背对着我们,听到这她停下了手,拿着碟子,眼睛看着洗碗机。
我大卫说,“我不知道。”
妈转过脸,看着大卫,我看着妈。
我大卫从来不承认他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他低着眼睛,看着餐桌说,“你一个劲儿地说要出去。你一个劲儿——你挣扎着要出去。那猫要出去,迈克。它出去了。”他抬起眼睛看着我,他的下巴在抖。“你根本用不着看。那不公平。”
他的声音那时候听起来幼稚得多,我一下子回想起他把我从响尾蛇旁边拽开那天,那时我们还是朋友,突然我的气泡破了,我又回到了真实世界,呼吸都感到困难,空气像砂纸一样摩擦着肉皮的世界。
“所以你借波波的下场让我明白满足自己的愿望是怎么回事?”我说,“是这样吧?好像我想这样似的,你这蠢猪头?好像……”
“嘘……”妈过来把我搂住,“嘘,嘘。好了,没事了。我很抱歉。大卫。”
“别说了,”大卫说,“反正什么都没关系了。”
“有关系,”妈说。“大卫,我让你做得太多了。我……”
“我现在想出去走走。”我说。
要是不能出去我真想大叫了,我想大叫,要不,就砸东西,“我们能不能出去走走?大家一块儿?你们可以看住我,好不好?我保证不做蠢事。求你们?”
从那以后妈和大卫相处得好多了。莱蒂和我曾经说过一次。莱蒂说他们争来吵去的,大概就是因为爸死那天,妈让大卫帮助收拾院子,大卫很别扭,而妈随后总是为这个感到内疚,却一个劲儿地朝大卫发泄,没有意识到他俩的争执是因为自己的内疚感。大家都避而不谈,反倒使局面越来越糟。莱蒂说我那天在学校就该那样干,正好提醒了妈和大卫,他们如果继续敌对下去还会失去更多,还是不要再针锋相对的好。我告诉她我根本就没打算干什么,再说我也不记得爸出去之前说了什么。她说那都没关系。他们的反应是一种直觉。她说人还是有直觉的,尽管现在大家都在小盒子里面,只要我们还活着,直觉是不可能完全丧失的。瞧波波,莱蒂告诉我说,你从宠物店里把它买回来,它从来没在野外生活过,可是还是想出去,还是以为自己应该抓老鼠。
六月,皮文山顶的雪融化了,我徒步爬到了废矿,当然在这之前我也去过几次,可都没有到那么高的地方:可能我觉得还看不见什么,可能因为我担心会那么想。但是那个星期六,我醒来看是个晴朗的好天,很暖和,妈和大卫都忙着,于是我想,好吧。就是今天。我自己到那儿去看看,去说再见。
这几个月发射器的信号一直没动过。
所以,我自己步行去了,穿过房地产开发区,走过岩石和灌木从,踏过地上窜来窜去的蜥蜴。我遇见了几只野兔,一两只老鹰,还听到了枪响,可没看见人影。
我到了废矿口,朝里面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虽然带了手电筒,可是进废矿是很危险的事,即使里面的空气没问题,即使不会出不来,你还是不可能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在等着你。蛇。郊狼。
所以我拿电筒向里面晃着,看是不是能发现什么可能曾经是猫的痕迹。里面有疏松的土和石块,却看不见任何曾像是骨头的东西。从跟踪显示器上看应该是这个地方,所以我刨着周围的松土,电筒尽量照的范围大一点,最后,差不多在离矿口两码的地方,我看见石头缝里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是那块芯片。只是芯片,一小块银质的东西在石缝里。也许曾经一段时间也有骨头在一起,后来被什么东西叼走了。也许什么东西把波波吃掉了,只留下一堆不能吃的;和芯片一起,再后来其他的都回归了泥土,只剩下芯片。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波波没有了,而我仍然想念它,却没有任何属于它的东西留下来陪伴我。
我坐在地上,看着芯片,然后把跟踪显示器放在了芯旁边。我走出废矿,坐在太阳照得到的地方。
这很好。遍地的野花,有几英里,一眼望不尽。我坐在那儿琢磨着,我可以走掉。我可以就这么走掉,朝另一个方向走,一下子到塔霍,离开所有的盒子。我没有发射器。没人能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可是盒子哪里都有,不是吗?就是到了塔霍,同样也有,可能更多,因为富人们都在那儿建花样翻新的房子。而如果我走掉了,妈和大卫不知道我的去向,又收不到任何发射信号,我是知道那种感觉有多糟糕的。还记得卫星出故障时,我是怎样盯着黑屏幕,祈祷着,尽量控制自己不哭。求你了,波波,回家吧。求你回来,波波,我爱你。
所以,我坐了一会儿,眺望着山下的城市。
后来,我吃了一块干粮——能源块,喝了点水,起身下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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