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革 译
水是温的,沙子是热的,而空气则几乎烫得炙人。在露天浴场,一群皮肤晒成褐色的姑娘正在抛球玩。我好不容易从她们当中挤过去,往自己搁衣物的地方走去。这时,身上的皮肤已经几乎完全晒干。我的衣服还是原样不动地在那儿放着,可是公事包——那是一个很讲究的式样华贵的“外交家”黑皮包——却不翼而飞了。
我在一张红色的塑料吊床上躺下来,然后闭上了眼睛。如果偷窃者能把“外交家”留在他的身边,那末,他大概还会把它打开的……
我不打算聚精会神地去想事:沐浴和晒太阳能够起到放松的作用,而我却不得不强迫自己紧张起来。
过了五分钟,窃贼露面了。那是一个身体棒棒的,长着一副厚颜无耻的面孔的小伙子。这会儿,他的脸上却充满了恐怖的表情,活像是一副鬼脸。他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又要回到这儿来,可是,本能和过去的经验在告诉他:现在等着他的决不是什么好事。没想到,当他把皮包放下以后,我竟宽容地把他放走了。他傻了似地晃了晃脑袋,呆了一秒钟,然后很快地站起身来,推开身旁那些什么也不明白的人们,飞也似地跑掉了。
“这个人怎么啦?”右边的邻人——一个身体魁梧的中年男子惊奇地问:“难道是个疯子不成?”
“多半是的。”我有许多空闲的时间,因此,我把帆布篷支好以后,便在荫凉里打起盹来。
“又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一种尖细的童声使我回到了现实生活中来。“克里斯托别尔教授从自己的住宅里失踪了!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呢?”
我买了一份报纸。头版头条是刺目的大标题:“本世纪最不祥的疑案!”,“著名的学者们失踪在何方?”,“智者消失对谁有利?”
“对于这个问题,您有什么想法?”那位邻人已经从我身后盯着报纸看了好几分钟,他终于忍不住了。
“这有什么好想的?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为了增加报纸的发行量,总得编造出一些胡说八道的东西来。”
“是吗?”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按照您的看法,克里斯托别尔躲到哪儿去了呢?”
“管它呢!也许和情妇一起滚到洛甘达去了,或者是花光了公家的钱,买了一张护照,冒着别人的姓名正过着很快活的生活,也许……”
“别说了,别说了!”交谈者表示抗议地举起了手:“那末其余的人呢?两位物理学家,一位生物遗传学家,一位分子生物学家,一位化学家……你看,这里是名单。”他用手指着报纸说:“一共26人!他们也都在洛甘达吗?也许,他们全都害上了恋爱热病?”
“这我就不知道了。世界上每天发生那么多的事件,要是都用同一种情况去分析,我们就会碰到许许多多无法解释的谜。”
“问题就在这里,”左边的邻人——一个肌肉松驰的晒得脱了皮的胖子插嘴说道:“普通的巧合是不值得注意的,尽管它适合于某些人的利益。可不是,那是对蠢人的诱饵!吞了下去,然后又反复地咀嚼,而所有剩下的便自行转入次要的计划!您看!”他从我手里把报纸拿了过去,接着说:“在最后一页上,用小号字简单地印着:‘国家天文学会通知。天空中星球异常密集的原因目前尚未查明,但这种现象不可能造成任何危险……’”
胖子带着嘲弄的神情吃吃地笑着。
“而这是在经历一个月的歇斯底里之后,不祥的预兆,宇宙的灾难,世界的末日!您喜欢这个吗?事情很清楚,这是政府的禁令!而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蓄意制造出了轰动一时的消息:著名的学者失踪了!其实,那些人说不定正在部长们的别墅里消闲纳福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右边的邻人摇着头说,“不过有一件事挺叫人纳闷。”他凑近身来压低了声音说:“在我住的那条街上,也失踪了两个人——丈夫和妻子。毫无疑问,报纸上不会报道他们的消息,因为他们是小人物,不是克里斯托别尔,没有人对他们感兴趣。不过,我们这些邻居却全都知道:要说他们住在这儿吧,可又见不到他们,但是屋子没有上锁,东西全都放在那里。您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呢?”
“对这种事,我认为根本不值得理睬!”胖子睡沫四溅地说,“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在这个鬼天空里出现了如此之多的鬼星星?!而最主要的,也就是使我感兴趣的是:我将继续活下去呢还是要进棺材?!谁能回答我这个问题?!”
唯一知道答案的那个人正是我。至少,在这个半球上是这样。根据他那种不同寻常的装腔作势和声调中不自然的紧张,可以感觉到胖子是喝醉了。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睛望着,显然是在等待别人给予安慰。使他感到不安的并非是文明社会的命运,可以说,除了他自己的那条性命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他激动。
真是一头猪!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有着一副人模样的畜类,所以我全然不想去安慰他。实际上,我的回答也未必能给他以安慰。
“去找一下天文学会吧!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奉劝他说:“天热最好少喝一点,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沙子开始变凉了。太阳偏西以后,射来的阳光几乎不能再把皮肤晒黑,空吊床在明显地增多,许多人都纷纷回家了。
在紧挨着防波堤的边上,有四位姑娘还在继续抛掷着鲜艳的黄绿色球。她们的身体几乎是裸着的,纤细而苗条,两腿修长。要是她们突然掉进了海里……当然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个挤满了人的露天浴场;因为这里的运动健儿多得不可胜数,一旦出现上述情况,这点区区的不愉快立刻就会成为他们结识的契机。
可要是事件发生在昏暗而空旷的海岸边,翻掉的舢板底朝着天,海水在无情地往肺里灌,清楚地感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和最后瞬间的绝望。
发生的这种情景是平淡无奇的,色彩也是单调的,而且总是非常合乎情理的。当然,我愿意把这四位姑娘都从吞没她们的海水中救上来,可是却规定了一项无情的附加条件:只能救起其中的一个人!即使豁出命去,也来不及救上更多的人了。在这场游戏中,你的生命并不是王牌,自我牺牲丝毫也改变不了什么。她们四个人离海岸都是一样远,否则一切全都简单了——对情况作出决定,听凭命运的安排。只能救出一个人?救谁呢?救那个叫喊得最响的吗?还是救那个击水最有力的?也许,应该救那个已经在浪涛中接近于灭顶的姑娘?决定吧,获救者将能活下去。获救的是那个年青、美貌、讨人喜爱的姑娘,而其余的……姑娘们在嬉笑着、打闹着,她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三秒钟以后,她们当中的三人将由于我的罪过而死去。
我决不能眼看着这场悲剧发生,于是快步离开了那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为的是赶走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试问,当由于各种情况而使人面临着简单之极的、两者必择其一的局面时,他的过错又在哪里呢?假如我现在拦住任何一个过路的行人,同他一起讨论问题的实质,他一定会说:胡说八道,这些都是潜意识开的玩笑,在现实生活中是不会发生的!剩下的只好以微笑作为回答,当然,假如我还会微笑的话。
能够理解我的只有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当你走到了极限,压倒一切地需要一位志同道合者,以便从旁听到对你开始丧失信心的工作作出正确、有益和合乎人道的肯定。所以,我既是那样急切地等待着约定时间的到来,同时又十分害怕这一时刻的到来。
高利克没有按约来到,而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我违反一切常规,在咖啡馆里等了三个小时。我似乎感到自己的脊椎已被抽掉,但却仍然抱着某种希望。我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坐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粘乎乎的饮料。真要命,已经两年了,可我还是不习惯这种极其令人厌恶的饮料。就在这里,克拉依达找到了我。
这一次,她扮演的是一个被遗弃的妻子的角色,显出一副委屈的、垂头丧气的样子,两眼充满了哀愁。
“你躲到哪儿去了?”她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说:“我受尽了折磨,失掉了安宁……而现在又出现了那些星星……我已经三夜没有睡觉,都快发疯了……”
即使是现在这会儿,看着她我也有一种愉快的感觉。她那低沉的、极富感情的话音完全是以蒙蔽理性意识,能动隐藏在灵魂深处的心弦,从而引起满脸愁肠。
“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别人我谁也不要,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
假如这些话是真的,那么,整个情况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什么突然与家里断绝联系啦,种种绞尽脑汁的负担啦,作出决策的沉重负担啦,每天巨大的精神负担啦,都会比较轻松地对付过去。而且,我也就可以不去理睬那为数众多的暗探、间谍、奸细以至整个特别事务局了。当然,我对她不能毫无保留,但是我肯定知道,那样我将会感到轻松些。如果她的话是真的,那么,我就可以不再在恶梦中备受苦恼和折磨了。那些极其可恶的、无情地指责我的情景也就会消失了。我将能更加有效地工作,消除令人疲惫不堪的劳累,而且身体的能量也不会降低到极限程度……然而,她说的却是谎言。说谎是她一贯的拿手好戏!
有趣的是,由于卑鄙行为和邪恶的某种伟大规律,在两个世界的数十亿女人中,最坏的是否就是这些最亲近、最离不开的人呢?回答是简单而又古老的一句话:“只有自己人才会背叛”。但是,抽象地知道某种东西是一件事,而亲身体验则又是另一回事。各种难以置信的推测的折磨,对大量古怪行为以及言行不一的分析,对细小的和似乎是无恶意的古怪行为感到迷惑不解等等,以前,我从不相信这些情况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所爱的女人在我心目中有两个形象,而我则象是个观察员新手,正在擦拭望远镜的玻璃和调整对焦距的螺丝。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经验,受过专门教育,对心理学有相当不错的了解。可是,我却识破不了她的两面性、恶劣行径和虚情假意!在我的老师中,是否有哪个人认为有可能存在这样的盲目性,以致完全丧失了分析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的能力?当然,我自己决不会违反永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纪律,决不会堕落到将各种特殊手段运用于个人目的。
“我在全城到处找你,还到老的住宅那里去了好几次,可是谁都什么也不知道……”
清秀的面容,纤巧的鼻子,美丽的棕色眼睛。现在,当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她那些拚命装成正派女人的做作只能引起我鄙视的耻笑。可是,我并不想耻笑,并不想骂自己的愚蠢,也不想去猜透她目光中冷酷的诡计。她没有真心诚意地对待我,她输了,因为我所能给予她的要比这个星球上任何其他的男子都更多。可是我也输了,因为我还继续爱着她。今天,我本来是决不能和她见面的,无论如何不能!“……要是你知道我的心,知道我在想什么……”
好吧,那就给她点儿颜色瞧瞧……
“你想的是格列勃柯夫斯基。他答应在安静的小树林中央安排地方盖一所小屋,他究竟办了没有!他已经到手的钱够了吗?是不是还要再给他加点钱?”
我从未见过克拉依达张惶失措的样子,而现在看着她那面部表情的变化,为自己出于恼恨而抹掉了不需要的感情大为高兴。这种念头并没有流露出来,但却比其余的一切都更重要!
我冷静地保持着沉默,观察她怎样变换角色:她装出一副无故受到屈辱的可怜相,往街上走去了。
现在,我的压倒一切的想法是开枪自杀。
“几点了!”一个难看而又孱弱的人挡住了我的去路问。这个人长着一副很难让人记住的脸相。
“5点。”
到那次重要的会见还有整整3个小时。
“谢谢。”
我不喜欢他的目光:对于一个偶然相遇的过路人,这种目光太专注了。
他走进了一家酒吧间,丝毫没有把我带去见合作者的意思。这时,出现了一个衣着整洁、神态端庄的人。为什么他在这里站着呢?
我拐过街角,走到了笔直而宽阔的大街上,混入人群中悄悄地回顾了一眼。是的,是的,是的,没错!两个小伙子,穿着同样运动装的大学生,似乎我曾经看见过他们?包围圈正在收缩?为了对付这类情况,我拥有内容丰富的、各种方法的武库,可是……我要控制自己。现在,我不能使用其中的任何一种。剩下的只有最原始、最简单的方法。
高高的横门,用砖铺地的院子,狭窄的小门,不通行的小街,还有一条过道……我的身后没有人追赶。这同样并不意味着什么:经过仔细的观察,并未发现任何奔跑、喊叫和慌乱。说实在的,方法是复杂的,花费也是昂贵的,它需要动用大量高度熟练的工作人员,所以很少用到它,只是在捕猎巨大的野兽时才使用。然而毫无疑问,现在我就被认为是这种野兽。
小胡同突然拐向右边。胡同里没有人,只是在街区的中部,在舒适的老式独家住宅旁有个女人在散步。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高个子女人,她穿着一件闪着紫铜色的、肥大的丝绸长袍,从脖子一直拖到脚踝——这是最新式的时装。在空旷无人的郊区,这位女士有何贵干呢?不,这决不是无缘无故的!
扭头往回走是毫无意义的,我只有一步一步谨慎地向前走去,一面估算着到那个笨重的双扇门的距离。谁知道门后站着多少人呢?……
够了,真见鬼!神经衰弱的家伙!你也疯了!没有希望从想象中的敌人手下获救的、受尽了惊吓的被追逐者,竟毫无影踪地消失了。我慢慢地清醒了过来。我落到了什么鬼地方呢!这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区。见它的鬼!我转身往回走去。
不,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现在又冒出了有关克拉依达的想法,种种回忆、忧愁汹涌而来,然后是冷漠……我已经习惯于觉得自己是个叛徒,因此,我从街区后面绕过了孩子们:干吗要呆呆地看着孩子们,然后突然之间出现冒着熊熊烈火的情景,浪花四溅的波涛,火车的轮子和你拒绝援救的孩子投来的绝望地哀求的目光。然而,要做一个忠诚的人似乎也绝非轻易之事。
真想一下子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以后直奔洛甘达而去!所有的问题吗?唉,只要解决一个问题就行了,那就是无所顾虑:当我不做自己的事情时,我是一个隐身人。至于其余的……无论是魔法或者一阵青烟,都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我已经作了这种愚蠢的安排。原则,信念,责任,良心……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可要是不讲这些,那我和动物又有什么两样呢?
天渐渐暗了下来。该是时候了。我向着城市的中心走去。天空中满是星星的这种反常景象,引起了麻痹作用似的生理恐惧,而这种恐惧是发生在细胞这一级上的。无怪乎人们突然变得神经质和容易激动。人的自我感觉极其恶劣,而最让人讨厌的是丧失了自信心。
对于托波尔甘在当前情况下的表现,已由电子计算机根据对策理论的全部原则作了模拟。其结果和通常一样,摸索出了各种方案,以便能在任何的、甚至是最不利的情况下达到最佳效果。可是并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一切全都取决于我,而我却完全没有做好对话的准备。
托波尔甘住在一幢有许多套住宅的老式房子里。在油漆已经剥落的、高高的、带有雕刻花纹的门前,我停了一秒钟,试图把自己收拾得象个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
隐隐约约听到了叮咚乱响的门铃,随即传来了打开门锁的声音。门洞里站着的是本星球最著名的哲学家,逻辑系统专家,成百篇论文、几十部专题学术作品和基础教科书的作者,关于道德许可原则的官方公认理论的奠基人。此人个子很小,长着一副猴子脸,秃顶,样子不很健康;他身穿一件又肥又大的半新家常罩衫。
尽管人的外表和他的内心世界不相称颇为常见,但却总是让我感到惊异。然而,现在让我感到吃惊的却是另外一回事:托波尔甘既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是为什么来到这儿的。
“瞧您的模样,”他缓慢地说道,一边用冷冷的、锐利的目光仔细地审视着我:“是真正的外貌呢还是变换形貌的结果?”
托波尔甘的举止非常自信,他觉得自己是主宰局面的人:他紧握着衣袋里那支威力相当强大的小手枪,从这种情况来判断,等到必要的时候,他会向自己的头部开枪。
“您怎么啦?难道神经出了毛病?真没有料到!我以为外来的人都是完全没有感情的!”
由于紧张,我的额上淌下了汗水:偷着把子弹取出以后,我怎么也装不上弹夹了。在这种状态下,本不应该到这里来的,因为事情的结果很可能会与愿望相反。
“这是不对的。”好在我的声音还保持平静,“我们的感情和普通人一样。可以进来吗?”
托波尔甘把身子闪到一旁。他的好奇心克服了恐惧心。因为他毕竟首先是学者和研究人员。
“在另外一点上您也错了。”为了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些,我在一把安乐椅上坐了下来:“我们既没有侵略的计划,也没有自私贪婪的意图。至于“智者集中营”的说法也是不值一驳的。要是没有这一次星球大变动,我们根本就不会到这儿来。”
“但是!您不是会看出人们的思想吗?试问,有什么事能使高级文明社会感到惊奇呢?”
我没有料到,伟大的托波尔甘说话竟会如此地尖酸刻薄。
“这困难吗?”
“不很困难,但这需要神经系统耗费巨大的能量。而从道德的观点来说,只有在严格限制的场合下才允许这样做。”
“现在不正是这种场合吗?”托波尔甘说。
“是的。不过为了不让您感到难受,我让您能看到我的颅骨底下。这样,您会更快地懂得一切,并且最终相信没有人打算把您劫走。也许,您该把自己的手枪收起来了。您用不着那么紧张!”
当我结束了传送之后,感到自己的精力已经全部用完。需要领会和掌握的东西很多很多,不过他既然连我的到来都能推算出来,那就意味着他比其他人的准备更加充分,因此,他会比较轻松的。
“目前这种现象叫什么?”他特别加重了“这种现象”的语气。
“这是银河系的接近。它们差一点就要互相碰撞,因为外围的螺旋运动轨迹将要相互交叉地穿过。遗憾的是,你们的星系落入了接触区内。”
“请问,纳沃雅有不遭难的可能吗?”
“这个么……它的先决条件是在通过的时候星球和行星不发生直接的碰撞,重力的扰动不破坏运行的轨道和大气层不受破坏,以及……一句话,这种概率大约是百分之三。
“考虑到各种不利影响的规律性,这种可能性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托波尔甘没有留下任何寄予幻想的余地:“这意味着……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
“这要取决于很多因素。大约是三到五年,也许还会稍稍延长些。”
“因此,你们就出面干预了。这种想法本身是很好的……你们找到了合适的星系和一颗很好的行星,比如说纳沃雅-Ⅱ,这一切全都是很高尚的……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难题。”托波尔甘举起了食指说:“你们来得及撤走多少人呢?”
“大约5万人。”我已经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思。
“总共就这么多?!可是纳沃雅的居民总共有15亿呢!”
“能救出一部分总比全都损失掉强。”我说得振振有词,似乎在纳沃雅问题上这一点并非是最重要的。
“毫无疑问。但是,这一部分人怎么挑选呢?”
“按各类居民的人数成比例地挑选,这样可以把现有的社会结构保存下来。”现在,最主要的话题就要开始了。
“什么样的社会呢?”托波尔甘欠了欠身子,像是一条闻到了野兽气味的塞特猎狗。
“我不明白。”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尽量把语气放得自然些。
“您马上就会明白的!”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为什么您来找我呢?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住着我的同行密依仲。他是个无能之辈、蠢家伙,他的作品都是照着别人的著作编写的,完全是抄袭,可是,他想活下去的愿望并不比我弱。而且,他有妻子和三个孩子。顺便指出,您的善行适用于亲人们吗?您看,我是一个人!为什么你们要靠这个不幸的人来保持社会结构的比例呢?”
“您知道纳沃雅上没有一个人能解释‘星空现象’吗?”我转入反攻了:“因为天文学正处在萌芽状态,你们对天体物理学和宇宙起源论根本没有概念。当时,阿柯夫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可是人们却宣布他是招摇撞骗的人,是庸碌无能之辈,是伪学者!可又是谁这样宣布的呢?他们才是招摇撞骗的人、庸碌无能之辈和伪学者,然而却在科学界占据着主要的职位!在纳沃雅-Ⅱ上,这种现象再也不能重复发生了!”
“这就是答复。”托波尔甘悲伤地微笑了一下:“你们的目的不是挽救纳沃雅的文明社会,而是要创造新的文明社会。那将是一种更好的、通过你们理解的这面‘棱镜’折射过的模式……”
“难道这不好吗?或者是没有什么可改善吗?也许,您从来没有看过漆层下面被遮盖着的高低不平、腐烂和衰败之处?”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那巨大而本来就已布满了皱纹的前额皱得更厉害了。
“不过,改善品种的工作人们早就动手干了,当然,到目前为止还只限于对牲畜……请告诉我,在你们那儿,是不是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达到了智慧的顶峰,并且知道纳沃雅-Ⅱ该是什么样的呢?一句话,你们为选择活动做好了准备吗?
“怎么对您说呢……问题是够多的。离顶峰还远着哪。要知道,每当我们登上了一个顶峰,前面马上又出现了下一个更高的顶峰。不过,是否必须拥有了各种绝对正确的知识,才能作出毁灭智能生命或者将它迁移到安全地点的选择呢?
“整个问题的关键是怎样‘迁移’。可是,从被毁掉的房屋废墟上捡出少得可怜的一点残砖,是不可能重建和原来完全一样的建筑物的。在最好的情况下,它只能是缩小了的仿制品!”
“人类社会和无生命的自然界不同,它能够实现智能的恢复和再现……”
“你们有权决定它的发展途径吗?”
“恐怕是没有。”我实在不想同许多著名哲学概念的作者进行这场“舌战”,但却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是,决定并非总是正确的,它不是什么万应灵药。完美无瑕的理论可能是完全没有生命力的。我们有一则关于驴的寓言,说的是一头驴站在一些相同的干草垛之间,为了确定从哪一垛干草开始起,它再三地进行合乎逻辑的周祥考虑。最后,这个可怜的家伙竟然活活地饿死了!请原谅我作了这种极不得体的比喻,但我希望您总不致于愿让纳沃雅遭到这种命运吧?”
“哼!驴站在一些相同的干草垛之间……显然,到这些干草垛的距离也是相同的……真有意思!当然,这里面有毛病,我马上就把它找出来。”对于托波尔甘思路转变之快,我只能表示惊讶。他开始活跃起来,连脸色都微微泛红了。他拿起一枝铅笔,俯身到一张纸上刚要写什么。可是,这时有一个看不见的继电器动作了,使他清醒了过来。“好吧,以后再……”他挥了一下手:“不过,您已经偷换了论题:无可争辩,你们的目的是最善意的,为此而争论毫无意义!但是采取什么手段呢?你们挑选了一些天才的学者,打算创造一个‘优良品种’的社会!而且,这里还有客观的准则——对官衔、学位、职称等是绝不考虑的,但要考虑能力、著作和成就。可是,对于那些所谓的普通人又怎么办呢?那些工人、农民、木匠……”
“这里也有准则。人类的普遍准则。诚实,正派……”
“这是一些相当模糊的概念,而且它们经常在改变。好吧,我们假设您选中了他们。为什么选他们呢?总该有某种选择的逻辑吧!”
“您是否发现高尚的人们比懦夫和随波逐流以掩饰真面目的人更脆弱呢?喂,请回答:谁更可能跳进烈火去救小孩或者把救生艇上的最后一个位置让给妇女呢?正是这样!按照您的看法,这合乎逻辑吗?而根据我的看法,这是最残酷的不公正!天然的选择和它相反!它对谁有利呢?对蠢人和依赖别人的生存者有利。我个人并不喜欢让这些人洋洋得意。选择的逻辑便在于纠正有漏洞的规律性!”
“您仔细地考虑过没有,要是不能作出自我牺牲的话,那末,英雄和懦夫又有什么差别呢?要是他失去了这种特点,就意味着消灭了精神和道义上的优越之处!”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真古怪。”
“绝对如此。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也是很自然的:任何一个生命悠关的问题都有两个方面。问题在于选择哪个方面。”
“我们是不是又回到了选择的逻辑问题上?”
“不仅如此。请告诉我,关于某个具体的纳沃雅人的迁移问题,是由谁来作出决定的呢?请注意,我这里指的是最后决定。”
“很遗憾,是我。”
“您瞧怎么样?”托波尔甘摊开了双手说:“就您一个人说了算?”
我没有作声。他击中了最薄弱之处。”
“您的责任是不是太重大了呢?您就不怕犯错误吗?要知道,就如刚才我们解释的那样,关于该救谁,该让谁留下来死去,对此我们并没有明确的概念。比如,个人的感觉——喜欢,厌恶。在给自己选择女朋友的时候,它们是适用的。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您所评价的也是各种参数的总体:身材,眼睛和头发的颜色,胸围大小,腰部粗细,腿,脸蛋的模样,脚的形状等等。而现在……”他又一次摊开了两手说:“用这种马马虎虎的态度来对待人们的命运和未来的文明社会,对不起,实在是令我太费解了!”
是的,在这种状态下是根本不该到这里来的。而且,即使我处在一种极好的状态下,我也是不能胜过托波尔甘的。我们两个全都正确,各人都有自己的道理。而从逻辑的观点来看,他比我更加正确。在我们委员会里,也有一些头头认为,从更合乎道德的观点着眼,我们应该袖手旁观,因为归根到底我们用不着对宇宙的大动乱负责,而却必须对干预了另一个文明社会的发展负责。尽管这种情况是明摆着的,但我却不能承认这样的逻辑。而且,这次行动的其他参与者也这样认为。
“这就是说,您拒绝了?”这一次,我的声音既嘶哑又疲劳。
“要是我拒绝的话,那又怎么样呢?”托波尔甘再次把手伸进了衣袋。
“不怎么样。那我就站起身来离开这里。而您呢,把我们这次谈话忘掉就是了。”
“让我忘掉?这太有伤自尊心了。对您的使命也感到遗憾……再说,和我们讲什么客气呢?您是超级生物,是全权决定人们和各星球命运的特使!您办事果断,而且从不失误,因此……”
“如果可能的话,我打心底里愿意和您换个位置。当然,讲这些并没有什么用,不过我已经受不了啦,所以老是在埋怨,不断地提出一些逻辑问题,自认为是善良的和正义的,很容易生气,常常只能自己可怜和安慰自己。可是,还不得不搞其他的事情。我们在纳沃雅着陆的一共是20个人,都是自愿来的,每个大陆上各10人。您今天向我提出的这些问题,或者说是挖苦也好,在地球上就已经领教过了;到了这里,这些问题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我们。可是,我们仍在做着自己的事。老天知道,这是一些多么困难而不愉快的工作,不过总算有了点结果。”我喘了口气接着说,“这些工作并非没有被人发现,要知道,你们有许多机警的业务部门,有公开的警察和秘密警察,有侦察和反侦察,还有特种事务局……在这里,我的同志们被作为阿格列加尼的间谍而判处死刑,而在那儿,则作为你们的破坏者也被判处死刑!在发生了某一起事件之后,你们不再逮捕我们,而是把我们作为特别危险的分子从伏击地点开枪射杀!今天,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没有发觉自己竟然是在求救了:“我累了,感到精疲力尽,还积下了一大堆个人问题,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不惜耗尽自己的全部精力,去再次确证所爱的女人在欺骗我!现在,人们正在追捕我,而我却像个被榨干了的柠檬似地来到您这儿,并且试图说服纳沃雅最杰出的逻辑学家!其实,您才是办事果断的和从不失误的。现在,我对您噜噜口苏口苏地讲了这些,难道您真的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托波尔甘仔细地听着,并且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了。
“那就让我们互相换个位置吧!我将坐在软软的安乐椅上,安安稳稳地睡觉,故意不去看天空,而在意气消沉的时刻,却意识到了存在着巧妙而简单的、可以摆脱任何困境的出路。”我把一颗很小的、涂着油的子弹扔进了镀镍的烟灰缸里,说:“您以后做什么呢?继续当观察家吗?让纳沃雅-Ⅲ上挤满了平庸无才之辈和恶棍们?也许,您终究还得用上您自己的关于怎样才能‘改良品种’的概念?”
托波尔甘没有作声。
“但是要提请您注意,在任何情况下,您都会遇到极伤脑筋的疑问和良心的谴责,有时甚至是对自己的鄙视!您会给自己提出一千个您所回答不了的问题!所负责任的重大,害怕错误,经常感到自己的行为缺乏合法性等等,都会使您沉重得直不起腰来!可是,这样干工作是不行的,您只得咬紧嘴唇,根据自己的判断来采取行动!为了今后一辈子备受折磨……”
我面对的不是托波尔甘。在我面前的是“我”自己的那另外半个,也就是陷入于自己编织的动摇不定的罗网,中了不果断的毒害,手足无措的、缺乏自信的、丧失了积极活动能力的那半个“我”。可是,它现在已经在我之外,所以再也不会构成什么危险了。而且,我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所处的优越地位。
我站起身来,拎起了公事包。
“不过您要知道,我是不会和您对掉位置的。这是一种‘应力’,它会过去的。我恨那些有洁癖的人,他们永远是正确的,因为他们老是当旁观者!坦诚的说,我不喜欢铁一般的逻辑!所以我才当了志愿人员。”
我向着托波儿甘俯下身去,直盯着他的两眼。
“在纳沃雅-Ⅱ上已经生下了孩子!那里建起了两个城市,尽管并不大,但却是真正的城市!那里没有犯罪、酗酒、淫乱和其他卑鄙龌龊的事情!情况就是如此,伟大的逻辑学家托波尔甘老师!”
一觉醒来,我又变得精神勃勃而富有自信了,尽管我的能量储备还没有完全恢复。
托波尔甘是一位出色的烹饪家,我和他一起津津有味地吃了早餐。后来,他花了很长时间洗餐具,而我却闭着眼躺在安乐椅上,尽量使每一块肌肉得到放松。
明天,志愿人员的第二支队将要到达,总共是150人。即使是已经事先作好了准备,他们还得再花一个月的时间去进行视察,深入地熟悉当地的生活。而我要做的则是各种具体细致的组织工作和一些日常事务。确实,现在工作和等待都将是快乐的,但也是更危险的。
坦诚地说,我非常非常地想回家。但是,他们从来不会撤回有经验的、了解情况的、工作做得很深入的专家们。而且,这些专家也从来不提这样的要求。
“我准备好了。”
托波尔甘只把最必要的东西放进了旅行包里,那些书籍我们以后再来收拾。
在外室里他耽搁了一下,似乎是带着不知所措的神情在环顾四周。
“好像是做梦一样……平常环境里富有幻想色彩的事件。看来,最后应该说点什么有意义的……”
“一定要的。”我挽着他的臂肘说:“例如,克里斯托别尔就说:‘见鬼,最主要的是别把烟斗忘了。’”
他勉强地微笑了一下,便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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