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 译
那天下午,我关了实验室的门,想乘车进城去。我正往大门口走去,突然从看狗人小屋那里传来了一阵阵尖叫声。我这个人天性喜爱动物,特别不愿意听见它们痛苦的哀叫,所以我穿过大门径直走到了看狗人的院子里。我看到的景象简直使我毛骨悚然。
詹宁斯,那个看狗人,手里正提溜着一只小狗,把它的脑袋使劲地往墙上摔,他的脚下躺着三只已摔死的小狗,我穿过大门时,他把第四只扔到那一堆里,又拎起那只蠕动的小狗,这是这窝里最后一只了。我严厉地喊了声:
“詹宁斯,怎么回事?”
他转过身来,手里还提溜着那只小狗,他本来就是个面目可憎的人,这会儿看起来简直是杀气腾腾。
“你说我在干什么?”他问道,“弄死一窝子废物——这就是我在干的事。”
他拎起那只小狗让我看。
“瞧,”他继续说,“好好看看这只小狗,你就会明白我干嘛要这么做了。”
我仔细地看了看。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小狗:一身肮脏的黄褐色的毛,腿粗得出奇,但吸引我的却是那个脑袋,它比它同种任何一只普通小狗的脑袋足足大出三倍;虽然它的脖子够硬朗了,但那个大脑袋安在上面好像细枝上长了个大苹果。
“是的,确实是只奇怪的小狗,”我承认道。
“奇怪?”詹宁斯叫了起来。“是个怪物,我说这么叫它才合作,”他忿忿地盯着我说,“而且,我知道怎么回事,我可不是个傻瓜!两周以前,星期大报上就有一段小小的报道,你们在那个大房子里安了些爱克斯光机器,报纸上说这些爱克斯光能影响那些在娘肚子里的小东西,使它们长成怪物。指望这窝子东西长成纯种的粗毛狗?依我看没有一只会长成哪怕是象象样样的杂种狗的!这窝子废物至少花了三十镑呢。”
“是件遗憾事,”我说,“但是我敢肯定公司是不会承担责任的。你一定没锁住那只母狗,让她乱跑出去了,这是不能原谅的。你没能看到几周以前星期天报上另一条报道实在太糟糕了,你至少可以多锁住她一些时候的,你知道曾警告过你不要让她挨近那个工厂。”
“是的,”他怒气冲冲地嚷嚷道,“我知道指望从这些混账东西身上搞钱简直是做梦!但至少我能砸烂它们的脑袋寻寻开心吧!”
说着,他又拎起那只小狗准备往墙上摔。这小狗在我们说话时一直没哼哼,这时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哀叫,睁开了眼睛,那样子好像很奇怪地表示它一直在听我们说话,知道这一下子可得完蛋了。我粗暴地一把抓住詹宁斯。
“等一等!”我说,“你刚才说这些狗是什么时候生下来的?”
“今天早上,”他怒冲冲地回答。
“这只狗的眼睛已睁开了,”我说,“看看它们的颜色!你以前见过长着蓝眼睛的粗毛狗吗?”
他恶意地笑了笑。“有谁见过长着这样的脑袋或长着这么一身毛的粗毛狗吗?它压根儿不是条粗毛狗,它是条劣种狗,我知道怎么对付它。”
这小东西呜呜地叫着,好像知道大声叫也是无用的。我掏出了钱包。
“我出一磅钱买了,”我说。
詹宁斯打了一声唿哨。“你准是疯了,”他说,“不过,这又关我什么事呢?你给钱就拿走。现在就抱走吗?”
“现在不行,”我对他说,“我的房东太太可不让我抱只小狗回家。在我找到合适地方之前,如果你愿意照料它,我可以每星期付你10个先令。这笔交易怎么样?”
他伸出了手:“先付钱?”
我给了他钱。
“我会照料它的,老板,即使它不怎么入我的眼。不管怎么样,格洛里总有样东西可以消耗消耗乳汁了。”
一天我至少一次,有时两次去看望这小东西,它长得出奇地快,第二个星期末,詹宁斯要我增加2先令6便士的喂养费,我也只得同意。这小东西只吃了不到一个星期的奶,这以后一直自己吃食,胃口大得吓人。
詹宁斯看着那小狗,一面挠着乱茅窝似的脑袋:“我不明白。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小狗;格洛里没教它怎么吃,怎么喝,它只是蹲在角落里看着她。有一天我刚把食端来,它就像饿狼似地扑上来,这可不是正常的。”
看着那小家伙吃食,我自己也感到惊愕,这小家伙比它母亲还能吃,你简直能看得见它长。还有那份聪明劲儿!有一次,大约那时它还不到14天,我撞见它小心翼翼用爪子扒掉了狗屋的门闩,跑出来偷吃了点食,那是詹宁斯去关大门时留在那里的。就是在那个阶段,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不是这些外露的小聪明,而是我和詹宁斯靠在狗屋篱笆上谈论它时,经常发现它盯着我们看的那副神情:它坐在那里,专心致志,一只耳朵竖着,长着宽宽前额,一点不像狗的脸上困惑地皱着眉头。
有一天,詹宁斯问我:“还不想给它取个名字?”
“想了,”我说,“我想叫它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他重复了一遍,“和足球有关的?”
我笑了。“几千年前,有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也有这么一个名字,他是个希腊人。”
“哦!”詹宁斯轻蔑地说,“一个希腊人……”
有一个星期五晚上,我带了一个朋友来看苏格拉底,他对狗颇有研究。詹宁斯不在家,这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每周至少有一个晚上要喝得酩酊大醉的,而且最欢喜在星期五晚上喝。我把我的朋友带到了狗舍。
他看了苏格拉底,没说什么。它,经过了三个星期,已长得像猪狐犬那样大了。我朋友仔细地观察它,就像在评判克拉夫特比赛会上的一名获奖者,然后他放下苏格拉底,转身问我:“你刚才说这狗有多大了?”
我告诉了他。
他摇了摇头。“如果换了别人告诉我的话,我肯定要说他在撒谎,”他说,“伙计,我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小狗,而且那个脑袋……你说那一窝子都是一样的?”
“反正身体长得都一样,”我告诉他,“这就是为什么给我印象特别深。在我们那些实验室里,我们完全可能弄出些畸形的变种来——两个脑袋的耗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但一窝5只全是一样的!我看,这像是真正的变种。”
“说是变种,我倒是不太相信,”他说,“但一窝全是一模一样的,依我看来,倒是个真品种。那蠢货把它们全弄死了,真可惜!”
“这家伙杀了一只可能会给他下几个金蛋的鹅,”我说,“且不说它在科学上的重要性——可以想像生命科学家会为这兴奋得发狂的——像这样的一种变种原可值一大笔钱的,即使就这一条狗兴许也前途无量呢!瞧!”
这时,苏格拉底把一只旧洋铁罐头踢到了狗屋墙边,想踩着它爬过篱笆,这篱笆挡住了到外面的去路。它用爪子在篱笆顶几时以下的地方乱抓了一阵子。
“好家伙!”我朋友叫了起来,“如果它在一个月后能做到这件事……”
我们转身离开了狗舍。当我们出来的时候,迎面碰到了詹宁斯,他喝得醉醺醺地从我们身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来喂小苏格拉底的吧?”他含糊不清地说。
我抓住了他的肩膀。“一点不错,”我说,“我们已照料过它们了。”
第二天我去的时候,发现狗屋门上挂了一块大牌子,上面七歪八扭地写着:“严禁入内。”
我推了推门,发现门锁了,我看了看四周,詹宁斯正盯着我看。
“您好,教授!”他说,“难道你不识字吗?”
“詹宁斯,”我说,“我是来抱苏格拉底的,我朋友打算把它养在他的狗屋里。”
他咧嘴笑了。“对不起,”他说,“这狗是不卖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叫了起来,“我四个星期前就把它买下了,我一直在付你钱照料它。”
“有字据吗?”他问,“你拿到收据了吗?”
“别胡闹了,詹宁斯!”我说,“把门打开!”
“你起码得有个证人吧!”他说,装出一副信任的样子朝我走来。
“听我说,”他说,“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昨天晚上,我听见你对你朋友说这狗是个值钱玩意儿。你知道这狗是属于我的。我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里是三镑五先令,是前四个星期我从你那里收的钱,这小狗可是我的摇钱树喽!你不会想来欺骗我这样一个人的!我为那窝子小狗白赔了五镑钱饲养费呢!”
“太便宜了,”我说,“别忘了,你原打算把那小狗摔死的!要不是你昨天偷听了我和我朋友私下谈论的事,恐怕你现在连这是一条非同寻常的狗都不知道呢!”我掏出了钱包。“这里是十镑钱,足够付你那笔饲养费了,还能使你赚不少钱呢!”
他摇了摇头。“我不卖,教授,我知道我在法律上的权利,你没有什么证据;我有所有权。”
“你这个蠢货!”我说,“你要了这条狗有什么用?它要由科学家来观察、试验和训练,你对这些可一窍不通。”
詹宁斯往地下唾了一口。“科学家!”他嚷嚷道,“我决不会把它交给科学家的!我积蓄了一点钱,明天我就离开这里,我来训练它,过几个月你等着瞧戏院大广告吧——乔治·詹宁斯和他的神狗苏格拉底!一年之内我就能在西区发迹起来了。”
仅三个月后,我就在巴卡斯特帝国剧院外面的广告栏上看到了这个名字。在这段时间内,詹宁斯古无音讯,他真的带着苏格拉底跑了,无影无踪地消失了。现在他回来了,广告上就是那样写着:
乔治·詹宁斯
和他的神狗
苏格拉底
我走进了剧院,买了一张前座的票。几个走江湖的滑稽演员在台上先逗了一会儿乐,接着是一队疲惫不堪的杂技演员的表演,第三个节目是詹宁斯的。在一阵喇叭声伴奏中,詹宁斯大步走上台来,苏格拉底跟在后面。
他比以前长得大多了,乱蓬蓬的黄褐色的毛又粗又浓,脑袋和身体比起来显得协调些了,但依然很大。他比我能想到的任何一种狗更接近于圣伯纳狗,但他又不像圣伯纳狗,他只是苏格拉底而已,睁着那双四个月前那个下午曾使我惊叹不已的炯炯有神的蓝眼睛;
詹宁斯倒是教会了他玩把戏。到了舞台中央后,苏格拉底用后腿站起来,瞒珊地转向脚灯,向观众行了一个礼。他毫不费劲地在杂技演员留下的高秋千上荡来荡去;用牙齿把方块字母叼到前面,慢慢地拼出宇来回答詹宁斯提出的问题。他演的都是一般马戏狗演的那套节目,但他表演时带的那副使观众屏息静观的自信劲儿使其他马戏狗黯然失色。当他演完后一本正经走下台时,鸦雀无声的剧场里爆发了一阵阵喝彩声,他们一共回来谢了6次幕,每次苏格拉底都极其庄重地向那些歇斯底里的观众致谢。等他们谢过最后一次幕后,我走出了剧院。
我贿赂了看门人,打听到了詹宁斯住的地方:他没有和其他杂耍人住在一起,单独住在大旅馆里。晚上,我步行到旅馆里,通报了我的名字。几分钟后,那个邋遢的小童仆回来了。
“詹宁斯先生让您就上去,”他对我说,并告诉了我几层楼和房间号码。
我敲了一下门,听见詹宁斯喊道:“进来!”
他比我先前认识的那个詹宁斯似乎体面得多了,但仍然带着那副诡诈的神情。他坐在壁炉前,穿着一件蓝金色华丽的睡衣,我走进房时,他正从酒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我注意到他的手微微发抖。
“哎哟!”他口齿不清地说,“这不是教授吗?见到老朋友总是很高兴的。请喝一杯吧,教授!”
他给我倒了一杯威士忌。
“为您干杯,教授!”他说,“为神狗苏格拉底干杯!”
“能让我见见苏格拉底吗?”我问。
他龇牙笑了笑。“当然可以。苏格拉底!”
门推开了,苏格拉底走了进来,举止端庄,有着宽阔额头的机灵的脸上一双蓝眼睛闪灼有光,他走到詹宁斯椅子旁,安安静静地趴下来,脑袋蜷缩在利爪中。
“你看了我们的表演了吗?”詹宁斯问道。
我点了点头。
“了不起,是吗?这才刚开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苏格拉底,玩玩你那套新把戏!”
苏格拉底一跃而起,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用牙齿咬着一根绳子,拖着一辆小木头车回来了,那辆小木头车前面有一个简陋的踏板装置,固定在前轮上。苏格拉底跳上了小车,用爪子踩着踏板,在房间里转开了,到了墙边,小车突然来了个转向,我注意到苏格拉底的尾巴起了类似方向舵的作用。苏格拉底把车又往回开,到墙边又转了一下,但是这一次没能留出足够的空档,车撞在边墙上,苏格拉底从车上翻了下来。
詹宁斯蹦了起来,唰地从墙上扯下鞭子;苏格拉底蜷缩了身子,詹宁斯死命地抽他,嘴里还不停地咒骂。
我一步跨到詹宁斯身边,和他扭成一团,最后终于把鞭子夺了下来。詹宁斯精疲力尽地倒在椅子上,随手又拖过酒瓶子来。
我气愤地嚷嚷道:“你这个疯于!你就是这样来训练他的吗?”
他从酒杯上抬起头来。“是的,”他说,“这就是我的训练方法,拘一定要学会尊敬它的主人。嘿,它只认得鞭子。苏格拉底!”
他举起那只抽鞭子的手,苏格拉底马上蜷起身子。
“我把它训练得不错了,”他继续说,“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世界上最棒的马戏狗的。”
“听着,詹宁斯,”我说,“我不是一个有钱人,但是我有很多朋友,他们肯借钱给我,我想出一千镑把苏格拉底买下来。”
他讥诮地说:“你也想靠苏格拉底演出发财呀!”
“我保证,如果你把苏格拉底卖给我,我决不让他再搞这行当。”
他笑了起来。“要是我把它卖了,我他妈的才不管它以后会怎么样呢!可是,我告诉你,我不卖,除非你出两千镑,少一个子儿也不行!这狗可是棵摇钱树喽!”
“你拿定主意了吗?”我问。
他站了起来。“让我给你看看我们下一个合同的预演节目单,”他说,“已经挂头牌了!等着,就在隔壁房间里。”
他东歪西倒地出去了。我低头看苏格拉底,仔细地观察当它还是一只小狗时就使我惊叹不已的那些举动。我轻轻地唤了声:
“苏格拉底!”
他竖起了耳朵。我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但我主意已拿定,我轻轻地对他说:
“苏格拉底,一有机会脱身就跟我回去。来,闻闻我的大衣。”
我拉起衣袖,苏格拉底闻了闻,慢慢地摆着毛茸茸的尾巴。詹宁斯拿着节目单回来了,我找了些借口就告辞了。
我步行回去,大约只有两三里路程。我越想,觉得苏格拉底能听懂我的话的想法越荒唐,这只是不加思索的荒谬念头而已!
自詹宁斯消声敛迹后,我搬了家,这几个月一直和一对极和善的夫妇住在一起。我从家里把苦丝带来了,她是我自己喂养的一条很好的猎犬,那对夫妇也很喜欢她;当我慢慢地走到花园小径上时,她正坐在里窗台上,陶比太太听到她的嗥声,连忙出来给我开门。苔丝一蹦一跳地过来迎接我,举起柔软的爪子朝我胸口扑来,我轻轻地拍她,抚摸着让她安静下来。梳洗完后,我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喝了一杯茶。
过了两三个小时,这时陶比夫妇早已睡了,我正坐在壁炉前看书,突然听见门口有唤声。
我喊了一声:“谁?”
这一次,声音清楚一点了,但还是含含糊糊的,好像一个口齿有毛病的人在说话。我听见说:
“苏格拉底。”
我急忙把门打开。苏格拉底站在那里,眼睛炯炯有神,尾巴直挺挺地翘着。我看了看他身后的朦胧处。
“谁把你带来的,老兄!”我问道。
苏格拉底抬起头来,嘴长得大大的,白白的牙齿闪闪发光。
他含含糊糊但又很容易听懂地说:“我能说。”
我把他领进屋,搁下了满腹疑团。坐在陶比夫妇舒适的房间里,对着熊熊的炉火,眼前的情景似乎更令人难以置信。我喃喃地对自己说:“我不相信。”
苏格拉底坐在地毯上。“是真的,”他说。
“詹宁斯知道吗?”我问。
“不知道。没告诉过其他人,不然,又要把它当节目演了。”
“但是,詹宁斯知道你能听懂,是吗?”
“是的,这掩盖不了。詹宁斯用鞭子抽我,直到我学会,这样学得快。”
他的低沉的说话声,越听越容易懂。几分钟后,我坐在壁炉前和一只半大的粗毛狗谈话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他告诉我他怎样自己学人话,强迫他的嗓子适应各种复杂的发音,经过反复试验终于有了成效。
“可是,苏格拉底,你还不到4个月大呀!”我惊讶地说。
他皱了皱眉头。“是的,很奇怪。对我来说,一切都那么快。大……老……”
“成熟了,”我补充说。“当然,以前也有过会说话的狗,但是它们只是用来做噱头的,并不是真正有脑子。苏格拉底,你知道你是一条多么不寻常的狗吗?”
宽宽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笑容。“怎么会不知道?”他说,“所有其他的狗——全是那样的傻瓜!为什么我会这样,教授?”
我把他的出生告诉了他,他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爱克斯变种的这种概念;我想,一个人总是很容易轻信自己出生的事实的。他一点也不记得他出生后第一个月的事情,当我告诉他,他的同胞兄弟姐妹的命运,他非常悲伤。
“也许,最好是别知道这些,”他说,“想到我居然还有和我一样的兄弟姐妹,心里特别难受。我不想永远当一只马戏狗。”
“苏格拉底,你完全可以不当一只马戏狗,”我说,“听着,我们可以跑掉,我有些朋友,他们会帮助我的,你可以永远不再见詹宁斯!”
“不,不行,”他说,“詹宁斯是主人,我必须回去。”
“可是,他打你呀!他可能为你跑出来又得好好揍你一顿!”
“他会的,”他说,“但是为了来看你挨顿揍还是值得的。”
“听着,苏格拉底,”我说,“詹宁斯不是你的主人;有了聪明才智就不应该沦为奴隶,况且,你的智力大大超过了詹宁斯的!”
大脑袋摇了摇。“对人来说,是这样的,狗却不同。”
“你压根儿就不是詹宁斯的狗呢!”我说。我把詹宁斯耍的花招全告诉了他:他怎样把他卖给了我,然后又翻脸不认账。苏格拉底听了仍无动于衷。
我知道说这些是无用的。苏格拉底,尽管是一条聪明过人的狗,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毕竟是条狗,几千年来隶属于主人的本能并不因为他聪明有理性就能消除。
“愿意来这里学习。我会常溜出来的。”
“每次回去换一顿皮鞭?”
苏格拉底浑身一阵哆嗦。“是的,”他说,“值得的。为了学点东西挨顿揍是值得的。你教吗?”
“我一定尽力而为,”我答应说。
“你能搞出更多的像我一样的变种狗吗?”
我实在不愿意说。“不行,苏格拉底。你是侥幸得来的,完全是一种偶然。爱克斯光只会造就出怪物来,千载难逢才会出你这么一只,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吧!”
毛茸茸的尾巴可怜巴巴地耷拉下来。他用爪子捧着脑袋待了一会儿,然后4只脚站起来,孤苦伶丁,举目无亲。
“得走了,很快会再来的。”
我领他出去,看他跳跃着消失在黑暗中。回到生着火的暖烘烘的房间,想到苏格拉底在黑夜中跑回去挨詹宁斯的皮鞭,愤怒和绝望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以后,苏格拉底就经常来了。他喜欢坐在我面前,听我给他读书。起先,他想让我教会他自己念,但要用粗笨的爪子翻书页是很困难的,这才使他泄了气动我总是满足他的要求,他想念什么我就给他念什么。
他的求知欲望极强,主要在非技术性东西方面,这也不奇怪,因为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哪怕是最简单的操作实验。哲学使他感兴趣;随着他使我越来越深入唯心主义、认识论和类同法的迷宫,我发现我的知识也在和他的知识一起长进。他也喜欢诗歌,自己还写了几首,虽说比较粗糙,却带着一种非人所能达到的动人之处,但他不让我记录下来,现在我只能记得零零碎碎的几行。
他最大的兴趣是在一个预料不到的领域。有一天,我无意中提到了心灵研究方面的一些新发展,他的注意力马上集中到这上面。他告诉我他能看见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他知道,这些东西人在感觉最敏锐的时候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天晚上,他花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小时,给我描述一个奇怪的螺旋形东西的运动。他说这样东西在我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慢慢地旋转,忽而大,忽而小,会突然蹦起来;我走到他指给我的地方,用手在空中乱摸了一阵。
“我还能听见,”他告诉我,“声音尖尖的,而且很好听。”
“有些人的感觉和一般人不一样,也说看到过类似的东西,”我说。
他要我给他读遍了我所能找到的每本有关超自然现象的书,寻找对他周围那些稀奇古怪东西的解释,但这些解释都使他恼怒。
“这么多的蠢货!”当我们放下一本煞费苦心地把捉弄人的鬼和天使拼凑在一起的书的时候,他厌倦地说。“他们看不见,他们只是想看见。他们以为他们看得见。”
陶比夫妇对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声读书的新习惯感到好奇。有一次,我看见他们满腹狐疑地盯着苏格拉底,当时他们正从花园里走进屋来,苏格拉底赶忙把他的讲话声变成一声低沉的嗥声。但是他们很容易就习惯了他的奇怪的行踪,有时我不在家时苏格拉底来了,他们还经常为他忙乱一通。
我们也并不是老念书,有时喜欢到外面去散散步,他和苔丝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找野兔呀,小鸟呀,以及野地里使狗感兴趣的野物,我常常看见他们老远地在地里迎着风奔跑,苏格拉底特别需要这种户外活动,詹宁斯几乎从不带他出来,在他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些从詹宁斯训练活动偷挤出来的时间里,他看不见其他的狗,也没有其他的活动。苔丝很喜欢他,有时我和苏格拉底为了能安安静静地念书和谈话,不让她进来,她就在门外呜呜地叫唤。有一次,我问苏格拉底他觉得苦丝怎么样。
“假定狗都是聪明的,人都是傻瓜,只有你才是聪明的,你和狗谈得来,但是,你难道不喜欢漂亮的女人,即使她们都是傻瓜?”
然而,有好几个月,苏格拉底没有来,我知道詹宁斯带他到英国北部去演出了,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我看到一条消息说他十一月上旬要回巴卡斯特表演两周,我耐心地等着,在他表演前一天上午,苏格拉底回来了。
他看起来仍和以前那样健壮,但从精神上来看,这次演出使他疲惫不堪。在哲学上,他一直倾向于失败主义,但这是一种带着炫耀感的失败。他曾酷爱过斯坦普利顿的著作,把自己和斯坦普利顿的神牧羊狗做过有趣的比较,但他现在变得萎靡不振,他的失败主义使人感到乏味和消沉。他再不愿意读哲学了,总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听我读诗歌。
我知道詹宁斯酗酒的次数越来越多。苏格拉底告诉我,他现在只能单独表演了;詹宁斯总是醉得不省人事,根本上不了舞台。
当然,随着酗酒接踵而来的是鞭笞。苏格拉底背上满是吓人的伤痕,我尽力给他涂药包扎,但同时也越来越害怕听到他说“该走了。”我总是目送着他耷拉着尾巴跑回去,等待他的是詹宁斯醉后的狂暴。
我又开始劝他,恳求他跟我走,但这是不明智的,多少世纪养成的奴性是难以一下子根除的,他总是回到詹宁斯那里去。
有一天下午他来了。一连下了好几天雨,他浑身湿淋淋的,他不愿意在壁炉前烤烤干。雨小一点了,我拿了雨衣,带他出去散步,苔丝在我们旁边蹦蹦跳跳的。我们一言不发,默默往前走,甚至苔丝也安静下来了。
最后,苏格拉底终于开口了。“长不了了,”他说,“昨天晚上又抽我了,我心中好像有一团火在烧,差一点咬断他的喉咙,我很快就会这么做的,然后,他们就会开枪打死我。”
“他们杀不死你,”我说,“你到我这里来,你就安全了。现在就来吧,苏格拉底!如果你知道你会杀死他,你就不会再继续给他卖命了,是吧?”
他浑身发抖,雨水从他毛茸茸的背上往下淌。
“说有什么用?”他说,“我还得回去。要是他打得我实在太厉害了,我一定会咬死他的,他们就会杀死我,这样的结果最好。”
这时,我们已走到了河边。我在桥上停住了,往远处眺望,河水在桥下几时的地方打着涡旋,翻滚着。大雨以后,河水涨得很高,水流得更急了。离桥不到1/4哩的地方是那条瀑布,水哗啦哗啦地往下冲,在底下咆哮着,奔腾着。我正心不在焉地看着,突然听到了詹宁斯的声音。
他站在桥那一边,喝得醉醺醺的。
“你在这儿!”他叫了起来,“原来你一直在干这个——偷偷地蹓出来会教授。我想我会在这里逮住你的。”
他威吓地走过桥来。“你大概要尝尝鞭子的味道吧,我的孩子!”
他一边走,手里炫耀地挥舞着那根鞭子。苏格拉底蜷着身子缩在木板上,等着挨打。我等他差不多快走到苏格拉底身边了,然后一下子猛扑上去。他和我扭打起来,我头脑是清醒的,而他是醉得稀里糊涂的;我抓住他一条腿,使劲地拧,他用力挣脱了,摇晃了一下,然后掉下去了——消失在激流里。
我看见他的脸在不远的地方露了一下,他尖叫了一声,又沉下去了。
我转过身来对苏格拉底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你自由了,苏格拉底,咱们回家吧!”
詹宁斯的脑袋又在水面上冒了一下,微弱地喊救命,苏格拉底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喊了声:“主人!”
然后,他一下子从桥上跳了下去,疯狂地向他那个快淹死的主人游过去。我拼命地喊,但他一点也不理会,我也想跳下去,但我知道我连游到他身边都不行。我绕着河岸一直奔到瀑布流水奔腾的地方,苔丝一直跟在我后面。
我在瀑布跟前看见了他们:苏格拉底已游到詹宁斯身旁,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衣服,设法想往岸边游过去,但是不行了,水又冲了过来,他们被卷到激流中去了。
我盯着河水,等待他们冒出头来,但他们没有露面。
他们永远不会再露面了。
我有时想到苏格拉底如果给予机会可能做到的那些事情,光是那些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奇妙东西,就足以给人类知识作出巨大的贡献!当我想到他死时还不到一岁,这种丧失了的可能性使我敬畏又感到伤心。
如果苏格拉底能活到成年,他一定能在他选择研究的奇怪领域内超过一切专家,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只有一件事仍使我忧心忡忡:苏格拉底这种狗确实是真正的变种,因为那一窝子全是一样的。但他是生命力特别强的一只吗?他的智力大大地超过了其他狗的智力吗?这是一个关系重大的观点。
苔丝不久就要生小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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