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莫莉雇的医疗队住在巴尔的摩旧城中心一座无名的高租金公寓里,占了两层楼面。大楼是组合式的,像一个廉价旅馆的大型翻版。每一间棺材有四十米长。莫莉从一个门上贴有精心制作的标识——牙医杰拉尔德·秦——的棺材出来时,碰到了凯斯。她正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他说任何东西我都能踢倒。”
  “我遇到了你的一个朋友,”他说,“一个莫登。”
  “是吗,哪个?”
  “卢帕斯·扬得波。有个口信。”他递给她一张纸巾,上面是他用红色粗头笔写的整齐生硬的大写字母:温特穆特。“他说……”可是她举起手做了个“安静”的动作。
  “弄点螃蟹吃,”她说。
  莫莉悠闲自在地把螃蟹分成小块吃掉。午饭后,他们从巴尔的摩乘地铁去纽约。凯斯已经学会了不问问题,因为结果都是“安静”的手势。她似乎腿很疼,也很少说话。
  一个瘦瘦的黑孩子打开了芬恩的门。这个头发上紧紧辫着木珠和过时电阻器的小孩,领着他们走过废物通道。凯斯觉得他们上次离开后,这堆东西长大了,要不就是在发生着难以觉察的变化。时间的作用缓和了这种变化,看不见的薄片无声地落在上面形成了一层覆盖物。这些过时的技术结晶体之花在斯普罗尔的废物堆放处悄然绽放。
  军用毯一掀开,只见芬恩正坐在白色桌子前等候着。
  莫莉迅速地打着手势,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递给芬恩。他用拇指和食指接过纸片,离身子很远地拿着,好像纸片会爆炸似的。他做了一个凯斯不懂的手势,显出一副既不耐烦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站起身,拍拍破旧的花呢外衣上的面包屑。桌子上有一瓶腌鲱鱼,旁边放着撕开的一塑料袋饼干和一个装满帕塔加斯烟烟头的镀锡铁皮烟灰缸。
  “等一下!”芬恩说,然后离开了房间。
  莫莉坐到他的位子上,伸出食指上的刀片,刺起一块灰色的鲱鱼。凯斯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步,走过吊架时,他摸了摸扫描仪。
  十分钟后,芬恩匆匆忙忙地回来,张开大嘴笑着,露出了黄牙。他点点头,朝莫莉竖起大拇指,示意凯斯帮他把门板弄好。凯斯把维可牢尼龙搭链扣好,芬恩从衣袋里拿出一块扁平的小控制板,敲出一串精选的数字序列。
  “亲爱的,”他对莫莉说,一边把控制板放回去。“你弄到它了。没错,我能够感觉到。你想告诉我是在哪儿弄到的吗?”
  “扬得波那儿,”莫莉说着把鲱鱼和饼干推到一边。“我跟拉里作了笔交易,私下的。”
  “太棒了!”芬恩说,“它是个人工智能人。”
  “说慢点儿。”凯斯说。
  “伯尔尼,”芬恩没理会他,继续说。“伯尔尼。根据与‘53法案类似的瑞士法案,它得到了有限的瑞士公民权。它属于泰西埃—阿什普尔有限公司。他们拥有主机和原始软件。”
  “那么什么在伯尔尼呢?”凯斯故意走到他俩中间。
  “温特穆特是一个人工智能人的识别码。我有图灵机①的注册号码。人工智能。”
  “那真是太好了!”莫莉说,“可是这能让我们了解些什么呢?”
  “如果扬得波是对的,”芬恩说,“那么,这个人工智能人就在操纵阿米蒂奇。”
  “我付钱给拉里,叫他让莫登注意阿米蒂奇的行动,”莫莉解释道。她转身面向凯斯。“他们有一些神秘的消息来源。这是笔交易。谁在操纵阿米蒂奇呢?如果他们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就会付钱给他们。”
  “你认为就是这个人工智能人吗?那些东西是不被允许有任何自主权的。一定是总公司,这个泰索……”
  “泰西埃—阿什普尔有限公司,”芬恩说,“关于他们,我还有个小故事告诉你们呢!想听吗?”他坐下,身子往前倾。
  “芬恩,他喜欢听故事,”莫莉说。
  “这个故事,还没给任何人讲过。”芬恩开始讲。
  芬恩是个买卖赃物的人,一个赃物贩子,主要做软件生意。在交易过程中,他有时与别的赃物贩子联系,他们中有些人从事传统物品的买卖——稀有金属、邮票、珍稀钱币、宝石、珠宝、裘皮、画和别的艺术品之类的东西。他对凯斯和莫莉讲的是关于另外一个人,一个叫史密斯的人的故事。
  史密斯也是一个买卖赃物的贩子,但在淡季,他表面上又是个艺术品商人。这是芬恩知道的第一个从事“硅芯片”交易的人——这个词凯斯听起来太过时了——他买的是艺术史程序和艺术品销售表软件。凭借着他新插口里的半打芯片,史密斯掌握艺术品生意的知识真是令人钦佩,至少在同行眼里是如此。可是史密斯却来找芬恩,请求帮助,一个兄弟般的请求,一个生意人对另一个生意人的请求。他想了解泰西埃—阿什普尔家族,而且必须确保这事不会泄露。芬恩表示,这倒有可能,但得有个交代。
  “这有一股,一股金钱的味道。史密斯很谨慎,真是太谨慎了!”芬恩对凯斯说。
  原来,史密斯曾有个叫吉米的供货人。吉米是个窃贼,还干别的勾当,在空间轨道上呆了一年才回来,通过重力阱带回些东西。他成功地带过群岛的最特别的东西是一颗头颅,一尊精致的白金景泰蓝雕像,上面缀着小珍珠和宝石。当时史密斯叹了口气,放下袖珍显微镜,建议吉米把它熔化掉。这是当代品,不是古董,对收藏家毫无价值。吉米笑道,这东西是计算机终端,它会说话,但声音不是合成的,而是由传动装置和小型风琴的美妙接合产生出来的。在任何制造这类物品的人看来,它只是个巴罗克风格的玩意儿,一个过分雕琢的东西,因为声音合成芯片一点不值钱。但它却是个奇物。史密斯把头颅插进他的计算机,听那悦耳的、非人类的声音传出上一年税收单上的数据。
  史密斯的委托人中有一个东京的亿万富翁,他对机械自动装置的钟爱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史密斯耸耸肩,对吉米摊开手掌,像过去典当铺的动作。他可以试试,他说,但不敢肯定能卖好价钱。
  吉米留下那头颅走了。史密斯经过一番仔细查看,发现了一些优质证明标志,最后认定这是个合作产物,由两个苏黎世手艺人,一个巴黎的搪瓷专家,一个荷兰珠宝匠和一个加州的芯片设计者合作制成。他还发现,它是受泰西埃—阿什普尔有限公司的委托制作的。
  史密斯开始向那个东京的收藏家透风,暗示他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东西的线索。
  随后他接待了一个来访者,一个不速之客。那人径直穿过史密斯错综复杂的安全迷宫,好像这迷宫根本不存在似的。这个矮小的日本人,非常有礼貌,一看就是个人工培养出来的忍者杀手。史密斯静静地坐在越南红木桌前,盯着那双死亡般平静的棕色眼睛。那克隆出来的杀手很和蔼,几乎是抱歉般地解释,他的责任是找到并归还一件艺术品,一个非常美的机械装置,它被人从他主人的房子里拿走了。他突然想到,忍者说,史密斯可能知道这东西在哪儿。
  史密斯对那人说,他可不想死。于是拿出了头颅。来人问他东西打算卖多少钱。史密斯说了一个比预先打算索要的价格低得多的数目。忍者拿出张信用卡,从一个瑞士账户上键出了史密斯所要的数目。那人问他是谁把这东西带给他的。史密斯告诉了他。几天后,史密斯听说吉米死了。
  “这样,我就从这儿介入了,”芬恩继续说。“史密斯知道我跟门莫里街那帮人有来往,那儿是你进行秘密探访而又从不会被查觉的地方。我雇了个‘牛仔’。我是联络人,所以我可以提成。史密斯很谨慎,他刚刚做了笔神秘的生意,刚刚出人头地,但是这没用。是谁在瑞士的藏匿处付的这笔钱呢?野寇崽吗?无法知道。他们有严密的代码来掩盖这种情况,他们总是把收钱人也杀掉。是间谍活动吗?史密斯认为不是。间谍活动有种气氛,你会感觉到的。好吧,我让我雇的‘牛仔’切入新闻资料库,最后发现了泰西埃—阿什普尔诉讼案。案子倒不重要,可是我们知道了那家法律公司。后来他破了律师的窃密对抗电子技术,我们得到了那个家族的地址。这对我们的帮助不小。”
  凯斯扬起眉毛。
  “在自由之岸,”芬恩说,“一个纺锤形天外聚居地。原来他们那儿几乎拥有一切。最有意思的东西是一张图片,是‘牛仔’浏览新闻资料库并编辑概要时发现的。家族组织。公司结构。即使你能买下一个有限公司,但是据我所知,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任何公开的市场都没有买卖过泰西埃—阿什普尔的一份股份。你们看见的是一个非常秘密、非常古怪的第一代太空轨道上的家族,一个类似公司管理的家族。有很多钱,但几乎没有传媒。有很多无性繁殖体。空间轨道的法律对基因工程的限制要宽容多了,对吧?很难弄清楚在一个特定的时期,到底是哪代人,或是几代人的联合体在掌管一切。”
  “那又怎么样呢?”莫莉问。
  “他们搞了自己的低温装置。根据空间轨道法律,任何人在冷冻期期间属于法定死亡。看上去他们好像是交替换位,但是有三十年没有人见到创建之父了。而公司创建之母,已在一次实验中意外死亡……”
  “那么你的买卖出了什么问题?”
  “没出问题,”芬恩皱起眉头说。“不干了。我们看到了泰西埃—阿什普尔的这种代理人权力的荒唐纠纷。仅此而已。吉米一定是闯进了迷魂光,拿走了那头颅,泰西埃—阿什普尔派出忍者追回它。史密斯决定忘掉这事。也许他很精明。”他看着莫莉。“迷魂光别墅。在纺锤的尖顶上。绝对隐蔽。”
  “你认为他们拥有那个忍者吗,芬恩?”
  “史密斯是这样想的。”
  “很昂贵的,”她说。“那么,那个忍者又怎么样了呢,芬恩?”
  “很可能把他冷冻起来了。需要的时候再解冻。”
  “好了,”凯斯说,“我们知道了阿米蒂奇的东西都是从一个叫温特穆特的人工智能人那儿得到的。这对我们能有多大帮助呢?”
  “还不知道,”莫莉说,“不过你现在有事可做了。”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递给他。他打开,上面是些网络坐标和入口代码。
  “这是谁?”
  “阿米蒂奇。他的一些数据库。从莫登手里买的。另一笔交易。在哪儿?”
  “伦敦。”凯斯说。
  “破译它!”她笑了。“换个挣钱的活儿。”
  凯斯站在拥挤的月台上等候横穿BAMA的慢车。莫莉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回到顶楼了,她的绿包里装着一线通的构念。凯斯却一直在喝酒。
  一想到一线通只是构念——一张重现死人技术的硬接线ROM②卡,他就感到不安、困惑……慢车沿着黑色感应车道轰隆隆开了过来,细砂粒从洞顶的裂缝中落下。凯斯拖着脚步走进最近的车门。他边走边观察别的乘客。两个面带凶相的基督教科学派成员正朝三个年轻的办公室技术员挤过去,这三个人的手腕上戴着理想化的全息嘴唇,湿润的粉红色嘴唇在刺目的光线下闪烁。技术员们不安地眨着无可挑剔的睫毛,眼珠从低垂的金属眼皮下面看着基督教科学派成员。这些女孩子们看起来像是来自外星球的高大食草动物,随着列车的运动无意识地优美地摇晃着,她们的高跟鞋在车厢的灰色金属地板映衬下显得锃亮。在她们还没有惊慌地逃离教徒们之前,车已经到达凯斯要下的站了。
  他走出车厢,看见悬挂在车站墙上的一支白色雪茄烟全息图,图下闪动着歪歪扭扭的模仿出的日本字:自由之岸。他走过人群,站在字下面细看。广告牌上跳动着“还等什么?”几个字。一个白色纺锤凸起,上面缀饰着网格和散热器、码头、圆屋顶。这个广告,或者类似的广告,他曾经见过上千次,但从来没被吸引过。用他的控制板,他能像到达大西洋那样轻易到达自由之岸存储体。旅游只是一种肉体行为。可是现在,他注意到了那个印记,只有一个小钱币那么大,编织在广告光纤的左下方:泰—阿③。
  他回到顶楼,完全沉浸在对一线通的回忆中。他十九岁那个夏天,大多数时光都是在“绅士乐园”中度过的,喝名贵的啤酒,观察牛仔们。那时他还没有摸过控制板,可是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那年夏天至少二十个有前途的人在乐园中鬼混,每个人都想从无名小卒混成牛仔。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们都听说过波利,那个从亚特兰大边缘地区来的红脖子操作者。他从黑色窃密对抗电子技术造成的脑死亡中活了过来。暗中传播的消息——很不详细,而只有这一个——说波利做了无法想象的事,仅此而已。“这事很重要,”另一个未来的牛仔收了一杯啤酒的钱后告诉凯斯,“但是没人知道是什么事吧?我听说可能是巴西的工资网络。无论如何,那人死了,彻底的脑死亡。”凯斯的目光越过酒吧中拥挤的人群,盯着一个穿着衬衣的体格健壮的人,他的皮肤略显灰色。
  “小子,”几个月后在迈阿密,一线通会告诉他,“我就像那些该死的蜥蜴,你明白吗?它们有两个大脑,一个在头里,另一个在尾巴里,后腿不停地动。如果那黑东西被击中,尾巴里的大脑还会继续起作用。”
  乐园里那些牛仔精英们出于奇怪的担心,几乎是一种迷信,有意避开波利。麦科伊·波利,电脑创意空间的拉撒路④……
  最后是他的心脏毁了他。他那颗多余的俄国心脏是战争期间在一个战犯集中营移植的。他拒绝更换心脏,说自己需要它那特别的跳动,以保持时间感。凯斯手指摸着莫莉给他的纸片,上了楼梯。
  莫莉睡在钢化泡沫塑料上打着呼噜。她的腿从膝盖到胯下几毫米处贴着透明固定物,微孔胶布下面的皮肤上有些黄黑夹杂的青肿块。八块不同大小和颜色的皮肤贴整齐地排在她的左腕上。她身边放着一台阿卡皮肤转换装置,装置上的红色导线连着固定物下面的输入带。
  他打开穗阪电脑旁边的张量器,均边光圈直接射到一线通的构念上。他输入窃密对抗电子技术程序,接上构念,切入进去。
  他感觉如同有人在他肩旁大声朗读。
  他咳了一声。“南黑王?麦科伊?是你吗,老兄?”他的声音显得很紧张。
  “嘿,老弟!”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说。
  “我是凯斯,老兄!记得吗?”
  “迈阿密,小家伙,学得可真快!”
  “我跟你说话之前,你记得的最后的事是什么,黑兄?”
  “没什么。”
  “等等。”他取下构念连接线。那东西不见了。他又把构念接上。“黑兄,我是谁?”
  “你把我挂起来了。你他妈是谁?”
  “凯——你的同伴,搭档。发生什么事了,老兄?”
  “问得好。”
  “记得一秒钟前在这儿吗?”
  “不。”
  “知道ROM个性矩阵怎么运行吗?”
  “当然,老兄。它是个固件⑤构念。”
  “那么如果我把它插入我正在使用的存储体,我可以给它一个真正的时间顺序记忆吗?”
  “我想是这样的。”
  “好吧,黑兄。你是一个ROM构念,明白吗?”
  “如果你愿意这样叫的话,”构念说。“你是谁?”
  “凯斯。”
  “迈阿密,”那声音说,“小家伙,学得可真快!”
  “对。现在开始,黑兄,你和我,我们逛到伦敦网格去取点数据。你玩过吗?”
  “你该告诉我,我可以选择,是吧,老弟?”

  [注释]
  ①一种可不受储存容量限制的假想计算机,由英国数理逻辑学家图灵于1936年定义。
  ②英文“只读存储器”的首字母缩合。
  ③即泰西埃—阿什普尔。
  ④《圣经·约翰福音》中的马利亚和马大的兄弟,死后四日耶稣使他复活。
  ⑤具有软件功能的硬件,如作微程序控制用的只读存储器等。



《神经浪游者》作者:[加] 威廉·吉布森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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