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托勒来说,被周围云一般的蒸汽裹挟在密封的空间飘行,就像是穿梭在一条永无止境的黑暗走廊上一样。他好像从遥远的太古时代就这么飘行,还将永远这么飘行下去,全然不知他真正的终点在哪里。
这次太空旅行被一个生动的幻觉打断了。他被捆绑着塞进了自己的心脏中就足够他痛苦,可更为古怪和令人恐怖的还在后面。他们中的一个人被一只其大无比的透明鳗鱼吞进了肚子,在它那巨大的肚子中等待着死亡降临。另一个则看着他在这灵枢一般的水晶箱中筑墓,永远地冷却下去,不能动,也不能喊,而他周围的人却在走动、生活、呼吸着,全然不顾他的痛苦。
在他清醒的时候,托勒还能明白他自己是被缆线悬浮在一箱可以将人漂浮起来的液体中,忍受着条件反射的过程。对此,他是清楚的,他一遍又一遍地用已经变成了祷文的语言对自己说: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
但他清醒的时刻却在逐渐减少,意识与梦靥之间的界限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断断续续的祈祷就像是天真的乐观主义者用毫无意义的语言在自己嘲笑着自己。
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想向他能够感觉到愈益明朗的失望屈服,而是继续用他清晰的意识搏斗着。虽然,将自己交付精神错乱时稀奇古怪的幻觉,要远比忍受缰绳一样捆绑着自己的精神磨难容易得多。他是否认为自己正在一条巨大的鳗鲡肚子里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此是怎么想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是不能大脑不受任何损伤地离开这个箱子了。在种种情况下,简单地屈服是比较容易做到的一件事,接受任何精神错乱的征兆,至少他能够被释放出去。他坚持的时间越长,他在条件反射箱中呆的时间也就越长,他的痛苦持续的时间也就越长。比较好的办法是屈服,然后尽可能快地重新获得自由。
在伊波瑞那些无计其数的牺牲者们中,很少有人愿意屈服。不过,在这里,托勒发自内心的固执和节俭帮了他的忙。作为一个生活在较好的时代,可口袋里只有相当于下一顿饭积蓄的人,他不愿意放弃任何经过艰苦努力才得到的东西。他健全的大脑是他的财富,这种财富是通过许多艰辛努力才得到的。托勒一生的经验告诉他,没有清醒的头脑,是任何一件小事都做不成的。
健全的心智要求高度的自制、敏锐以及坚忍不拔的毅力,托勒曾经不无敬畏地想过自己之所以在许多许多人失败的地方屡屡取得成功,就是因为他具备了这些品德。他并没有指责过那些失败的人,其实,他已经离他们的命运很近了,他现在找不到任何可以将他带到成功的东西。
尽管托勒进行过英勇的抗争,但条件反射箱仍在一点点地对它的牺牲者发挥着作用。他发现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促,幻觉却更加严重、更加频繁、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觉得他所抓着的现实世界的边缘正在一点点地削蚀,最后的结局已经离他不远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挣扎着将那不可避免的时刻尽量往后推,他现在仍然从事着另一种交感传递实验。迄今为止,这些努力还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效性的好处,只是给了他一些事做而已。像他以前所多次做过的那样,他开始又向外发送着他的思想,他觉得它们就像雷达一般荡漾开来,寻找着它们的目标。
不过这一次与以前所不同的是,他的思想并非荡漾到漫无边际的空间,而是有什么东西回来了。就像是声波探测仪遇到固体物质所发回的声波那样,托勒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遥远的意识边缘移动着。是一大团东西。他就像是沉人到寒冷、黑暗的北冰洋深处的潜水员一样,感到了海底动物们无声无影地从他身边滑过时所搅起的紊流。
这种感觉让托勒大为吃惊,他那原本就脆弱的注意力瓦解了。那是什么呢?另外一种幻觉吗?假如他已经沉人到幻觉之中,那么他现在是清醒地接受着来自于他大脑实验中的脉冲吗?或者说它真的发挥作用了?小心翼翼地,托勒又一次张开了他的意识之网。他什么也没想,以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将意识的触觉丝丝缕缕伸向遥远的地方。这种努力是艰辛的,如头发丝一般纤细的意识之丝也因疲惫而颤栗着。当他再次听到那神秘的颤栗声——这次更强烈——的时候,他恨不得把那纤细的网紧紧拢着。
没错。他什么也没想,它来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那不是他自己的,尽管就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却丝毫也不顾及他浓厚的兴趣,就像是鲸鱼从潜水员的身边滑过一样,也从他的身边滑过了。不过,他用不着害怕巨兽把他的网挣破,知觉告诉他,这就好比他的网在相互的接触中飘摇不定地颤栗。无论他曾经多么专注于他的努力,这一切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危害。不仅如此,他还获得了成功。
托勒还想进一步深入下去,但他坚持不下去了,于是重新回到那个令人惊喜的发现上。外边什么都没有——他曾经把他的大脑想象为一个空间,一个空旷的、无限的空间,直到现在他还是这么想。现在,一种存在就出现在他想象宇宙的边缘,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
会是杨丹吗?托勒想道。但他立即就否认了这种可能性。杨丹,他分析着,一定会在某些方面对他感到熟悉,她的出现应该带有很强烈的个人色彩,他会知道是她。而这东西,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是什么。也许那并非来自于人类。也许,它本来就是伊波瑞的。一个外星人的理解力被他那点可怜的经验拖拽着。当然,那也可能和伊波瑞没有一点关系——也许,那纯粹是脑波在另外一个星球上的存在方式。
有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他没有足够的经验帮他了解现在所面对的一切,而且即使做到了这一点,也无助于他进一步的思索。于是,托勒决定暂且把这一切搁置一边,先休息一下,为下一次的接触做准备。他希望他的下一次努力是最成功的,他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机会。
他的上司进来的时候,尼克拉斯人飞快地从他的工作中抬起头来,挺直身子,匆忙地向他行了一个礼:“对不起,迪瑞,我没有看见你。”
“命令和效率只存在于你们看见我的时候吗?”海拉迪克的脸阴沉着,很显然,他的问题是无庸置疑也用不着回答的。尼克拉斯人立即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巴。
“费提格在哪里?我要见他。”
尼克拉斯人飞快地在石头砌成的屋子里扫视,好像下迪瑞会趴在房间里的某一个角落似的:“我没有看见他,迪瑞。”
“找到他。我要去见新来的犯人。他在什么地方?”
“斯噶科——”
海拉迪克立即转过身去,向条件反射室张望。“找到费提格,把他带到我那里。
我要立即见他。”他走上了那条通往条件反射箱所在房间的窄窄走廊,回过头来说。
对于这位尼克拉斯的迪瑞来说,今天是令人郁闷的一天,让人感到烦躁和愤怒的一天。他已经不安地意识到,事情出了一点意想不到的差错,他的权威正在他的脚下坍塌,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但无论如何,他得尽快地稳固他的权威。
他已经杀了几个人,以表示他的不快,不久以后,他的组织就会恢复正常。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罗翰的死和吉姆瑞格的葬礼奇观所造成的。从那以后,一切显然都松弛下来。示范是必需的,费提格将是一个好的榜样。那家伙在什么地方?自从——自从费瑞人逃跑之后,他就很少露面,那已经有多长时间了呢?海拉迪克的鼻子哼了一声。费提格一定会有很多借口,也许是任命一个新的下迪瑞的时候了。是的,这是必须的。费提格的撤职将会成为对其他的玩忽职守和三心二意的尼克拉斯人最好的警告。
他来到条件反射室的门口,随即就走了进去。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只有箱子本身发出微弱的光,有两个人悬在里面。这可奇怪了,海拉迪克想,我听说只有一个犯人,另一个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斯噶科!”他用愤怒的迪瑞才会有的声音嚷着。“出来!斯噶科!”
他的话音刚落,就从隔壁房间传来了拖着脚走路的声音,随后,破腿的斯噶科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满地瞥了海拉迪克一眼,海拉迪克对于他这一令人厌恶的行动未予理睬。“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斯噶科张开嘴巴正要回答,但海拉迪克将手伸向箱子。“为什么箱子里是两个犯人?我来看一个,却发现了两个,是谁命令这么做的?”
斯噶科以明显的轻蔑神色看了一眼他,在地板上蹲下,说道:“两个,你说的呀?”
“是的,两个!你是瞎子还是傻子?你看!”海拉迪克转了一圈,对箱子做了个手势,指着孤独地飘在里面的那个人。他不知所措地大声喊着。“刚一刚才这里还是两个人,我明明白白亲眼看见他们的。箱子里有两个人。我看见的。”
斯噶科辩解着,耸了耸肩膀:“可是现在又剩下一个人。”
迪瑞紧握着拳头,恨不得马上砸向傲慢的斯噶科,但他想起了他是来干什么的:“是的,现在又只剩下一个人。我要一个报告。”
“犯人的情况你都看见了。”
“他的精神状况。”
“那可是数一数二的。这个人很有耐力,他顽强地抵抗着。”
“那就增加刺激。我要让他崩溃。”
斯噶科对他的上司眨着眼睛:“你的命令是让他毁灭?”
“我已经发布了命令,斯噶科,按照我说的去做,不然,我要换人的。”海拉迪克走近箱子,看着悬在里面一动不动的犯人。这个人的身上似乎有某些熟悉的东西?很难说清是什么——但他们几乎一模一样。
他转过身来。“他准备接受八号键的时候,就立即给他发送语言。”他用厌恶的神色盯了斯噶科一会儿。离开这间令人生厌的屋子时,他又停下来偷偷地看了一眼箱子。奇怪,他想,我明明看见过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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